第二章


  花三五两银子,卖一个凶手捅仇家一刀,在京都只要肯花钱,一定可以找到这种下三滥的凶手。
  但要买向锦衣卫高手行刺客,在京都毫无希望,金银再多也是枉然。
  天下各地要津大埠,有不少赚血腥钱的杀手集团,其中不乏超等的、顶尖的高手刺客,只要有门路,肯花重金,不难雇到所要的高手刺客办事。
  飞云神龙的指示简单明了,已明白指出可以远至南京都请杀手,可从南京加拨价款,金银多少可以任意开支。
  一万两银子,挑也得要七八个人,当然得携带银带或庄票,花红之高,可想而知,愿意为一万两银子拼命的人多的是。
  当时,花一万两银子,就可以买两只五斤重的大公鸡杀来下酒。买一亩地,也不过七八两银子。
  阴谋在进行,空气中可以嗅到血腥味。
  十大,二十天……
  这天一早,城门口贴出公告,宣示左都御史王耿忠贪脏枉法,由锦衣卫逮至押入天牢,抄家封宅待旨廷讯。
  抄家的结果,王左都御史家无余财。
  三天前,王左都御史上本密奏昭武伯曹钦,纵使家奴公然在城东智化寺,强占前工员外郎刘容的别墅,杀伤七名仆人,横行不法。
  上本不到三天,王左都御史便进了天牢。
  近午时分,城南宣武门外大街的燕京老店,一位风尘仆仆的年轻旅客,牵着坐骑枣骝落店。
  燕京老店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客店,其实一点也不老。
  十年前蒙古瓦刺大军,挟持了做俘虏的正统皇帝围困京城,北起上苑,南抵芦沟桥,双方近百万大军往复冲杀,城外的街道村落焚毁一空。
  勤王兵马赶到之前,兵部尚书于谦下令封县,烧毁附近州县的仓库食草料,拆掉城外居民,坚壁清野,焦土抗鞑。
  蒙古人骑兵,面对三丈六尺高的城墙和御河兴叹,无可奈何。
  所以城外的大街,是这两三年重建的。
  那时,南郊的天坛、先农坛、天桥,还没有一星影子呢!那是六七十年后,嘉靖年间修建的伟大建筑。
  那时,南城当然不会建筑,只能算是城南郊,新建的街道反而比往昔整齐,街道也相当宽阔。
  燕京老店不大不小,共有三四十间上房,二三十间大统铺。
  年轻人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年轻了,落店的流水名薄上记载的资料是:李平平,二十八岁,南京淮安府人氏。路引申请理由:查访至亲。旅程时地:南京至京师天府。期限四个月起,起年……迄……月日限期归籍销案,逾期法办。
  二十八岁,当然不算年轻。
  显得年轻的是没有风尘之色的脸容,剑眉虎目脸色红润健康,脸上经常流露出满意的世俗的笑容,手长脚长身材也修长,举动沉着稳健。
  看外表,都会被人看成大户人家的子弟,换穿了青衫,还真有七八分读书的气质,何况行囊多金,挂在腰带间的巧绣荷包中,不但有碎金银,有快成为废纸的大明宝钞应付公人,有宝泉局两京通汇的官票(银票),有两京四大钱庄的汇票(庄票)。
  总之,绝对没人想到他是一个会武功的江湖浪人,只有那些感觉锐敏的行家,能概略看出一些同类的气质,和内在蕴藏的骠悍本性。
  江湖朋友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一个叫李平平的人物,同时,江湖朋友们对绰号比较重视,有些高手名宿的绰号几乎尽人皆知,真姓名反而知者不多。
  要成为天下闻名的闯道英雄,谈何容易?能在某一处埠头成为一方之霸,已经不是易事了。因此李平平这位没有绰号的人,决不可能成为知名人物。
  尤其是京都人士,谁知道李平平是老几?
  说巧真巧,燕京老店就有人认识他李平平。
  入暮时分,他洗漱毕换了一袭青衫,大袖飘飘一摇三摆踏入三进客院的饮堂。
  饮堂宽广,两音相并,足有三十二副八仙桌座头,明灯高挂,正是进膳时光,进膳的旅客三三两两进入,堂中热流薰人,酒菜与汗臭齐散。
  刚在近院子的窗角座头落坐,还没向跟来照料的店伙张罗酒菜,后面突然跟来一个健壮如牛的大块头大汉,居然也穿了长衫,举动却象一个粗俗的痞棍。
  “喂!我认识你。”大块头咧着血盆大口笑着,拖着凳在对面坐下:“嘿嘿嘿!去年岁杪,山东海州云台山,记起来了吧?”
  “哦!记起来了,你叫……叫……”他欣然,但剑眉一攒,象在搜索枯肠想对方的姓名一般。
  “铁拳快腿孙承宗。”
  “对,没错,大牯牛似的好汉孙承宗,的确拳大腿快。喂!小二哥,来几味下酒菜,四壶高粱烧一锅头,我欠了这位好汉一顿酒食,正好还债,要快。”
  店伙连声应喏,先送来茶水和净手巾。
  “记的你好象姓李……”
  “去你的!我本来就姓李,李平平。”他笑吟吟地说:“说真的,那天去游云台山,走了霉运……”
  “碰上了海州一霸的恶奴,你不知死活反抗,打倒了一个,挨了一顿好揍。呵呵!幸好没有碎骨头需要整理,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说真的。”这句话象是他的口头禅:“那次要不是恰好碰上你搭救,我不断手断脚才是怪事。哦!我还没有问你呢!我是做海味生意的行商,跑海州理所当然,你象一个见过世面的好汉,跑到偏僻的海州有何贵干?”
  “别提了,老弟。”铁拳快腿的脸孔沉了下来:“本来,是应朋友的邀请,到海洲周家大院,替朋友助拳防范仇家上门……”
  “对,我记起来,那位海州的大善人周大老爷,唔!好象……好象……”
  “死了,被人割破了咽喉,是格斗死的。”铁拳快腿苦笑:“屁的大善人,他与我一样是闯道的好汉,姓周,没错,名却是假的。他的绰号叫阴煞,十余年前,阴煞周全声威震江湖,黑道的风云人物,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大凶魔。”
  “最后被杀死了,是不是报应呀?凶手是什么人?好象并没报官呢!”
  “报官?他的家属敢报官?外行!”
  “呵呵!本来我就外行了。”他大笑。
  “你听说过黑豹?”
  “黑豹?听说那是金钱豹的变种,很少见,可以列为异兽……”
  “黑豹是一个人,一个最近七八年来,各门各道高手名宿最害怕的神秘的杀手。这个杀手来无影去无踪,到底是何来路人言人殊。有不少高手名宿,曾经组成庞大的猎豹队,搜遍天下各地要津大埠,结果毫无线索不了了之,迄今他仍在天下各地作案。”
  “哦!黑豹与周大老爷有关。”
  “他就是死在黑豹手中的,有七名警哨众口一同,声称先看到豹影,接着便被打昏了,我那天晚上在东院防守,发觉有异,周老哥已经死了。”
  “你与黑豹有仇?”
  “你怎么这样笨?”铁拳快腿嘲笑他:“黑豹是为钱杀人的杀手,与仇恨无关。必定是周老哥的仇家,买杀手要他的命。事先他可能听到一些风波,所以请朋友们助拳,没想到朋友派不上用场,依然被杀死了。想想你一招也没接,想想这个恶魔黑豹委实令人不寒而栗。”
  “你别吓唬我好不好?”
  “去你的!你怕什么?”铁拳快腿嗤之以鼻:“你一个正正当当挣几文钱的行商,连江湖混混也不屑找你的麻烦。”
  “真是!”
  “人家威震江湖的黑豹,作的都是轰动天下的大案,你算哪棵葱呀?”
  “说的也是。”他点头同意:“我是有几个钱,也会狠狠地和不三不四的人打一架,天下间的英雄好汉们,谁也不知道我算老几,黑豹当然小会看上我……”
  邻座传来一声干咳,显然是有意引起他俩的注意。
  是三个健壮的大汉,青短衫里面藏有匕首一类凶器,正在喝酒进食,发干咳的人,是坐在上首的留八字胡,健壮如牯牛的大汉。
  刚好店伙将酒菜送上桌,李平平的注意放在酒菜上,并不理会大汉的干咳,却吸引了铁拳快腿的注意。
  “咦?你老兄有点面善。”铁拳快腿翻着大牛眼:“好象是……”
  “大天龙爪。”大汉举起右手,五指伸张,指的第一节半屈,真像是书中五爪金龙的脚爪,有力的线条,表现出潜在的劲道。
  “哦!江北一条龙,龙爪翻江韩一龙韩当家。”铁拳快腿颇感惊讶:“你老兄那一伙喽罗,好象不曾散伙。”
  “你老兄怎么却在天子脚下现踪,不会是打主意抢紫禁城吧?你行吗?”
  “只好另谋发展啦!这里没有人介意我龙爪翻江的过去,活得十分写意。”
  “在皇城有份差事?”铁拳快腿更感惊讶了。
  “是的,在昭武伯府第。”龙爪翻江一语带过:“你这个黑道二流人物,跑来天子脚下有何贵干?在这里,一流人物还不配露脸呢!”
  “在下没有扬名示威的打算,京师不是在下的猎食场,我会聪明地收敛自己,我当然知道一流人物不配叫字号。”
  “哪象你老兄高手中的高手那么神气呀?”铁拳快腿话中带刺,显然被对方的话伤了自尊:“我来找朋友,替朋友带口信。找到人之后,立即知趣地南下走人。”
  “原来如此,哦!我听你们提到轰动江湖的恶魔神秘杀手黑豹。”
  “你韩当家在江北做强盗,也该知道有关黑豹的惊世事迹呀!”
  “我是指他最近所作的案。”
  “去年岁尾在海州,阴煞周老哥被杀,我就在周家,幸好没碰上黑豹。今年……”
  “今年他所作的两件大案,你老兄也该有所耳闻呀!”
  “我又不是包打听,事不关己不劳心,哪有闲工夫去听与己无关的事!来,我敬你一杯,庆祝你攀上了高枝,找到了衣食父母,干!”
  铁拳快腿几乎每句话都带刺,直肠直肚的人就是这副德性,一言不投机,就在嘴皮子上报复。
  “你既然不知道,那就用不着找你了。”龙爪翻江不介意他嘴上损人:“在下领情,干杯。”
  “干!”
  “不过,我们会有人来找你。”龙爪翻江放下酒杯阴阴一笑。
  “找我?为什么?”铁拳快腿脸色一变。
  “我们要知道有关一些风云人物的消息,黑豹正是风云了七八年,迄今依然具有惊世声威的杀手,是杀手行业中的。”
  “咦!你们为何要调查黑豹?”
  “为了防险呀!”
  “这……”
  “孙兄,你就不必多问了。”
  “对,不必多问,这是江湖朋友避免惹是非的金科玉律。”铁拳快腿苦笑,转头回到桌面吃了一口菜:“他娘的!我恐怕霉运还没消。”
  “是啊!霉运没走到尽头,是很难消的。”李平平低声说,脸上有怪怪的笑意,右手无意识地转动酒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所以通常霉运一背十年。”
  “哦!十年,十年……”铁拳快腿喃喃地自言自语,目光真愣愣地紧盯着李平平手中转的酒杯,眼中有飘忽的光芒明灭不定。
  邻桌三个人,正与刚来的两名大汉,鬼鬼祟祟交头接耳谈话,因而忽略了他们两人的举动。
  “你一个黑道颇有名气的一流豪客,迄今仍然混不出什么好局面来,反而没有一个水贼小头头神气,真是呜乎哀哉!”李平平的嗓音,陡然升高了一倍:“孙好汉,请间阁下仙乡何处?到底从事哪一种行业呀?”
  邻桌的两名大汉匆匆走了,龙爪翻江三个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他两人的身上。
  “可恶!”铁拳快腿突然翻脸,一掌拍在杯盘乱跳,怒容满面象在咆哮:“白吃你一顿算得了什么?竟然追根究底问这问那,他娘的!小心我揍死你这兔崽子,岂有此理?”
  一脚踢开凳,脚下隆然,推开挡在走道的两个食客,愤愤地走了。
  “这……这位仁兄怎么啦?”李平平吃惊地叫,还真的打一冷颤,脸色发白。
  “小子,你走运。”龙爪翻江好意地说:“幸好他仅打白吃你一顿的主意,如果他对你的荷包有兴趣,伸一个指头轻一点,你就会乖乖把荷包奉送给他破财消灾。做你的本份百姓,不要沾惹这种人,知道吗?”
  “这……承教了。”他心中一宽,脸上回复了笑意:“我也没存心沾惹谁,但真要打架,我的拳脚也不赖!谁怕谁呀?毕竟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混蛋!你说这种话会招祸的。”龙爪翻江笑骂,不再理会他了。
  次日一早,铁拳快腿匆匆结帐,走上了南下的归程,去意匆匆,象是逃灾避祸,更象背后有鬼怪追赶他。
  一天两天,李平平悠哉游哉的,遍逛都城名胜,扮演一个本份的外地游客,十分职称。
  一个外地人,如果想弄清京都到底有多少合法的,不合法的,半合法的治安机关,还真得花不少工夫,也许永远弄不清头绪。
  至于那些公开的,半公开的,秘密的治安人员,到底有什么来头,恐怕得选派大批专家,才能调查出一部分头绪,想弄清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从紫禁城的侍卫,内操的太监军,京营、三大营,御林禁军,亲兵十二丁卫,锦衣卫,东厂……至刑部,顺天府,大兴县,宛平县,各地巡检司……还有外四家内四家,王亲外戚的家将校尉……
  老天爷!到底有多少?按理,京都的治安必定是宵小绝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永庆升平。
  事实并不如此,而且正好相反,盗贼横行,官匪不分,天天有人被公开或秘密杀害,天牢以迄两县的监狱人满为患。
  但一般说来,普通的小康以下民众,各自自扫门前雪,日子过得相当写意的。
  李平平用他的洞察几微目光,与超人的见识和锐利的感觉,冷静地观察这座五光十色,千奇百怪,拥有上百万人口的肮脏皇都。
  其实,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光临这座皇都。
  他在等,等最佳的时机。
  地府鬼判的伤已好了九成,快要完全痊愈了。
  扮黑无常的人,接了他的暗器回敬,他挨了自己的暗器一击,幸好命大没中要害,他恨死这个扮黑无常的人,誓要将这个人挫骨扬灰。
  可是,天龙地虎两组数百名的高手名宿,没有人知道这位扮黑无常,与另一位戴虎头面具的人,到底是何人物来路。
  唯一被查出身份底细的人已经死了,失去进一步追查的线索。
  曦春园被人侵入中枢,杀死了五个人。昭武伯曹大将军简直气疯了,几乎用皮鞭揍死当夜的几个警卫头头。
  十万火急的紧急追击令中,宣布了赏金的惊人数目:擒获一个,赏银一千两;通风报信因而缉获者,赏银五百两。
  悬赏擒捉一个江洋大盗,赏金银很少超过一百两的。
  当然,这等于是无头公案。只有一个白衣修罗,江湖朋友知道有这么一个神秘女郎,至于黑无常,虎头人……简直开玩笑。
  不久,追缉的热潮渐渐消退了。
  近午时分,地府鬼判带了两名随从,神气地进入崇文门附近一栋大宅。
  主人陈某,是一位告第致仕的吏部郎中,偕同任满回京待命的南京徐州府知府张汉卿,在大厅招见这位京营的便衣校尉夏将爷。
  论官品,张知府比一个校尉高出多多。
  问题是,这位校尉是曹府的人,这就配进出王亲国戚之家,连藩王的府第也得开大门迎接。这种荒谬绝伦的事,信不信在你,最好是相信。
  “本座带来曹公公的口信,张大人,你听着。”地府鬼判象一个王公,向臣下宣示:“公公对贵官所送的薄礼很不高兴,贵官在徐州府四年仅治河附加捐每年也中馅二十万两以上。”
  “老天爷!”下了台的张知府流着冷汗叫天:“治河附加捐完全交由河督胡大人总一调用……”
  “你少给我分辨,我只是传公公口信的人。”地府鬼判威风八面加以叱喝:“贵官先后三年,所送的贺礼与寿礼仅有九次,每次总值皆不足千金。这次内调述职,也只有八色珍宝银一千二百两,所以,你可以准备走了。”
  “这……”
  “吏部公文明天可以发出,改调南京吏部候用。公公说你还算不错,调南京做闲官,已是天大恩惠,你必须另具厚礼前往公公感恩辞行。知道吗?”
  “下官知……知道……”张知府嗓门都变了。
  “告辞!”
  “送将爷。”主人陈某与张知府同时离座送客。
  出了陈家,地府鬼判的怀中荷包,多了一张京都常候钱庄的五百两十足兑现庄票,不抽厘金见票要即付。
  这是那些大奸大恶们,最正常最公道最讲良心的正当搜刮收入。
  灭门破家,也是正常收入。
  宁府的戈阳王朱奠滥,就因为不向路皋送年仪,这位路指挥使一怒之下,竟然灭绝天良,诬告戈阳母子乱伦。
  结果,调查的御史勘查并无其事,最后,天顺皇帝仅骂了路皋一顿,仍然赐戈阳王母子死,等于是认定乱伦确有其事。
  戈阳王母子死后,将尸运出王府,大雷雨天昏地黑,平地水深数尺,天下臣民同为戈阳王呼冤。
  似乎,大明皇朝每一代皇帝,都是具有先天兽性的疯子,大明皇朝居然能亨福三百年,真是天数。
  鹰犬大多数另有家业,有些在城内,有些在城外,似乎所有鹰犬的家宅,全是巧取豪夺得来的。
  宅院里,除了金银美女之外,另养有一些奴仆使女,象是大有来头的豪门暴发户,邻居人人侧目。
  地府鬼判的家,在德胜门玉河北岸,那一带是住宅区,他的大四合院也成为附近的禁区。
  除了公务之外,白天当值,他就晚上回家,夜间当值则白天除了外出找财路之外,通常窝在家里,与娇妻美妾快乐逍遥。
  从曹府交差返家,已经是午后未牌左右了。
  顺利办妥一件事,他有两天不需回曦春园当值,除非有紧急事召唤,这两天的时间,他可以自由支配,花天酒地无拘无束,甚至可以无法无天为非作歹,这就是做大奸大恶走狗的好处。
  入暮时分,他已经约了几位狼狈为奸的天龙会同伴,至近西直门的上都酒楼会面。
  带了几个教坊的粉头作乐一番,返家时已是二更末时分。
  内院正房是他的名义娇妻,一个城外小西关的小家碧玉,年纪只有十八九,他却是年过半百的老头了。
  内院,是他的禁区,一妻三妾活动天地,只许使女和仆妇进了。十余名健仆值夜,不许接近内院。
  这说是说,这里只有他一个男人。
  他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两个妻妾伺候他洗漱沐浴毕,披了一袭软罩衫,坐在房中的太师椅内喝醒酒香茶,一面看两位妻妾更衣。
  酒为色之媒,看着看着情欲上涌。
  他觉得,在江海闯了大半辈子,闯过无数剑海刀山,总算应该获有了名气声望,到头来显然两手空空,一无所得。
  最后,没想到投身曹门三四载,老天开眼赚了这里一份大家业,真是运气来了连泰山都挡不住。
  今晚所叫的两个教坊粉头,实在没有自己的妻妾中看,他愈看愈心花怒放。
  正想要两个妻妾脱光亵衣轻裙,隔开内外的大排窗突然无风自启。
  生活在整天陷害人的环境中,警觉心是保全自己的不二法门。
  醉意迅速消失,欲火陡然熄灭,人从太师椅中飞跃而起,出现在床中,一掀帐,枕畔的判官笔已绰在手中,左手的藏暗器皮护套,也迅速套上,扣牢。
  灯火摇摇,房内多了一个人,一身白,脸孔也白得令人望之心悸。
  红唇、黑眼,是白以外的两种色彩。
  黑漆的长发自然地披肩垂抵腰际,真象传说中的女鬼幽魂,即使出现在明亮的灯光下,依然有强烈的慑人心魄威力。
  他总算看清了,醉眼并没出现朦胧现象。
  “白衣修罗!”他骇然惊呼。
  “你认识我?”
  白衣裙女人沉声反问。
  还有,没嗅到幽香。
  那天他受了伤,不敢对付出现的白衣修罗。这时,他终于看出这位白衣修罗,与那天晚间出现的白衣修罗有点不一样。
  那天的白衣修罗,脸上戴了鬼面具。这位是涂了白脸,点了吓人的红唇象是血盆大口。
  “你……你是吗?”他总算明白了,这位才是传闻中的魔女白衣修罗。
  其实,那天晚上叫出白衣修罗名号的人,是扮黑无常的入侵暴客。
  “我已经从你们的走狗爪牙口中,得出正确的消息,的确是你咬定我修罗神侵入你们的枢密室,所以传讯天下悬赏捉拿,你否认吗?”
  “我……”他怎能否认?
  “所以我来找你澄清此事。其一,二十日之前,本修罗神远在河南开封,徐徐向北旅游。”
  “十天前,在真定府才得到悬赏捉拿本神的消息,这才赶来仔细调查,已经查个水落石出,的确证明是你地府鬼判的好事。”
  “姜姑娘,请听我说……”
  “我要带你走,我会给你解释的机会,本修罗神有时候也讲理的。”
  “姑娘……”
  “我对你们这些残民以逞,藉官府之力率兽食人的妖并无成见,也少在京都行走,与你们没有利害冲突,但你们利用莫须有的藉口锄除异已,剑锋刀尖指向本神,本神就无法忍了。”
  “你愿意丢掉兵刀暗器,乖乖跟我走吗?”
  “我不能跟你走。”他断然拒绝:“我只能在我的自主范围内,将所发生的事故告诉你,下令对付你的人不是我……”
  “我要带你到我能自主的地方,让你送信给你的下令主事人。三方面澄清此事还我公道,你如果拒绝,本神将毫不迟疑擒你,甚至杀死你。”
  剑也是白鞘,盘在背上,要是手不够长,仓猝间很难拔剑出鞘。
  地府鬼判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有名的凶狠之徒,怎能任由这魔女摆布?何况他并不真的肯自认是弱者。
  一声沉叱,他抓住机会先下手为强,不给对方有拔剑的机会。
  左手微动,三道电芒悄然破空,人笔随电芒俱进,判官笔发似雷霆。
  那天晚上他以一敌二,居然把潜蛟留下了,可以说他的真才实学非比寻常。
  在江湖道上,地府鬼判本来就具有一流高手的声威地位,在高手名宿中,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出手狠辣阴毒,猝然一击志在必得。
  盛名之下无虚士,白衣修罗在短短的三四年中,出人头地威震江湖,没有把握岂敢独自前来示威。
  白影微动,三枚问心针从臂下侧飞越,剑吟隐隐,她的剑已不可思议地出鞘,信手击出。
  铮一声震鸣,奇准地击中电射而来的判官笔。
  这接触的刹那,笔中飞出一星芒影。
  判官笔震出偏门,芒影也没入白衣修罗的右上臂内侧。
  剑光乘隙射出,地府鬼判的右上臂裂开了一条五寸长的血缝,剑尖继续疾射,指向右肩井。
  地府鬼判反应超人,仰面用金鲤倒穿波身法倒在床侧,硬从剑尖前退出,着地奋身急滚,进入房后的盥洗室,砰一声闭上房门。
  剑光跟踪疾进,嗤一声贯入室门。
  刹那间的交手,变化万千,两人反应之快,无以伦比,高手相搏生死须臾,一照面便决定了谁生谁死。
  嗯了一声,白衣修罗不但没将剑拔出,反而一手抵住门侧的墙壁,摇晃着几乎靠在墙上了。
  地府鬼判的两个妻妾,钻入床底再也不敢出来了。
  三个黑衣人突然出现在房门外,探头入内瞥了一眼,小心地进入房中。
  黑色的夜行衣,脸上画花斑,灯光下,有如鬼魅出现。
  三双鹰目冷电四射,目光集中在靠在门旁的白衣修罗身上,似乎并没感到惊讶。
  白衣修罗一咬银牙,拔出剑,但突然脚一软,滑坐在壁根下,手中仍死抓住长剑,浑身脱力。
  “夏长江,你给我出来!”身材较高的夜行人,用阴森的口吻叫。
  浴室门拉开了,地府鬼判左手扼住右上臂鲜血如注的创口。
  右手的判官笔作势防守住中宫,脸色泛青,一步步出室。
  “你……凌老兄……”他站住了,定下心神:“你……你怎么乱闯在下的内……内室,未免欺人太甚,夏某冒犯了你吗?”
  “混蛋!藩王的内室,凌某也有权进出。”那位凌老兄神气地叱骂:“你很幸运,知道吗?”
  “你……”
  “你制住了这个扮鬼的女人,她就是白衣修罗?”
  “是的,可能是真的白衣修罗姜玉洁,江湖上的魔女,可怕的杀手女暴君。”
  “这就可证明曹大人并非玩阴谋诡计,并非明里捉拿白衣修罗,暗中买动白衣修罗向路大人行刺,害咱们穷紧张了好几天。看来,白衣修罗并不怎样嘛!传闻是不可靠的,你这种三流高手也轻而易举擒住了她。”
  把地府鬼判说成了三流高手,托大骄傲身抬身价,可把地府鬼判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曹大人,昭武伯曹钦,天龙地虎的主事人。
  路大人,指锦衣卫指挥佥事路皋,铁血门的主事人,来头更大。
  锦衣卫的人,当然有权出入藩府第的内室侦查,不然,凭什么诬指戈阳母子乱伦?
  曹路两家,从狼狈为奸变成互相猜忌勾心斗角。
  路皋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完全出于曹家的提拔,到头来,却成了利害冲突的对头。
  路皋的忘恩负义,京都的人众所周知。
  “凌老兄,不要小看了这个魔女。”地府鬼判冷冷地说:“我这三流高手,一招挂了彩,要不是在下笔中藏针的绝技……凌老兄眼中,她当然不怎么啦!想当年,你老兄在武当大显神威……”
  “你给我闭嘴!”神剑天绝怒叱。
  二十余年前,武当开山没多久,赫然以内家拳剑宗师大放彩,由于有皇家支持,在武林独树一帜,声势凌驾武林北少林。
  因此,也引起不少武林朋友的嫉恨与不满,经常有人登山挑战,但一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下山。
  十二年前,名列当代风云人物之一的神剑天绝凌云,带五名高手朋友登山挑战,在解剑池拒绝解剑,与解剑池七子冲突。结果,六个人的剑都被丢进剑池。
  从此,神剑天绝正式从当代的风云人物中除名。
  “你想怎么样?”地府鬼判吓了一大跳,知道这些话激了神剑天绝,对方恼羞成怒,情势不妙。
  当然,神剑天绝固然权热势比他大,毕竟不敢公然与曹家翻脸,不会用权势逼他。
  “我要这个魔女带走。”神剑天绝沉声说。
  “这……”
  “你不肯?”
  “请便。”他咬牙说。
  “魔女的口供,最好不要牵扯到你们。”
  “你威胁我吗?”他快要忍不下去了。
  “哼!你说呢?”神剑天绝举手一挥。
  两个人大踏步上前,先缴了白衣修罗的剑入鞘,立即用铐锁反绑双手,架起往房门走了出去。
  白衣修罗浑身无力,软绵绵任由摆布。
  “你最好不要玩口供的把戏,真要生死相见,我们会烧起焚天的烈火,你知道我们办得到。”
  地府鬼判的话阴森凶狠,真有几分破釜沉舟一搏的气概。
  “是吗?哼!我会记住你这些狂妄的话。”神剑天绝冷冷一笑,转身往外走。
  “我也会记住从今晚闯入内室,夺走俘虏的奇耻大辱。”他恨声说。
  神剑天绝在房门外转身,阴阴一笑。
  “好走。”地府鬼判的口气充满恨意。
  “你没有忘了什么吧?”神剑天绝冷笑问。
  “什么?”
  “解药。”
  “这……”
  “你判官笔中的针,是有毒的,所以叫子午问心针,中针人不过午。你用手发射的叫问心针,没有毒,但大了两号。便于大量订制打造,大量发射。笔中的子午问心针,是你不轻易使用的救命宝贝。”神剑天绝手一伸:“拿来。”
  地府鬼判极不情愿地到了床口,掀帐取出枕畔的皮护腰,从百宝囊中取出一只小玉瓶,倒出一颗褐色丹丸向房门走。
  “丹丸药力片刻行开,针不再受血推引,毒性消失。”地府鬼判并不将丹丸递出:“我的针打造非常困难,我要在这里割肉取针,要求不算过份吧。”
  “我不答应,你就打算不给解药?”
  “你到底讲不讲理。”
  “你……”
  “拿来!”神剑大绝沉喝。
  两人隔着房门打交道,谁也没有留意附近的变化。
  地府鬼判真不敢拒绝,一咬牙,极不情愿地将丹丸慢慢递出,心中极恨。
  “针一定要还给我……”
  神剑天绝身侧,突然多出一个苍灰色的朦胧身影,像是平空幻化出来的。
  神剑天绝的手已经伸出接丹,却突然僵住了。
  地府鬼判刚看到灰影,还来不及分辨,也误认是神剑天绝带来的两个同伴,因此来不及有何反应,感到手一震,丹丸已失踪。
  接踵而至的变化太快了,一股阴风及体,另一股强劲的气流碰撞眉心,立即昏厥扑地便倒。
  一盆冷水泼醒了他,神智刚清,第一记耳光及脸,打得他眼前星斗满天。
  接著有人揪住他的衣领,沉重的大拳头狠撞在肚腹上。一连三四记,打得他胃部象要从口中往外翻,最后又是两记耳光。
  “哎……呃……哎……”他痛苦地乱叫。
  “是不是飞云神龙躲在你这里弄鬼?”神剑天绝愤怒的语音震耳欲聋:“混帐东西?你如果不从实招来,我要你生死两难,招!”
  “哎唷!我……”
  “只有飞云神龙这狗东西,才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打昏我的两个随从,从背后制我的昏穴。”
  “你说,是不是他先一步潜伏在你家装神弄鬼?”
  “老天爷!我怎知道是……是什……什么人?”他跌倒在房中挣扎,右臂的鲜血染红了衣袖:“我……我只看到一……一个朦……朦胧的虚……虚影,幻现在你身旁,便……便失去知觉。你……你的武功比……比我高明百倍,人……人出现在你身旁也一……一无所知,怎……怎能怪我?”
  “你还要巧辨……”
  “汤会主今晚到曹公公家商量机密大事,我发誓,我不可能知道他的事,他更不可能潜来我家躲藏起来,我算哪颗葱能劳动会主的大驾?不……要逼……我。”他快要崩溃了,痛得直冒冷汗。
  “长上,可能不是汤会主。”那位垂头丧气的随从沮丧地说:不客气地说,凭汤会主的身手,他远没修至真的神龙境界,想无形尤影制住咱们四个人,他还得苦修一辈子,甚至两辈子。属下猜测,有一个比鬼魅更可怕的人,把咱们弄昏救走了白衣修罗,咱们栽到家了。”
  “你结了些什么可怕仇家?”神剑天绝气消了一半,向地府鬼判追问。
  “我怎知道?”地府鬼判打了一个冷颤:“凌老兄,咱们两家的人,干的都是伤天害理的勾当,每一文钱都沾满了鲜血。谁知道哪些苦主,请来出神入化的高手对付我们?刚才那个幻现的灰影,我仍然不敢断定是不是他一个人呢!哎……你打得我好惨……”
  “好吧!也许我错怪了你,我这就着手查,也许可以从白衣修罗身上,追出这个混帐王八蛋!”神剑天绝向房外走出:“夏长江,你最好出动所有的天龙地虎,只要找到白衣修罗,把她弄到和不怕她吐实。”
  “那是敝长上的事。”
  “你能保证这个人,日后不再前来找你!哼!最好咱们两家一同协力追查,永除后患。”
  地府鬼判又打一冷颤,愤然闭上嘴。
  两家同心协力追查?办得到吗?两家的人已经势成水火,不用明枪暗箭互相砍杀已经不错了。
  神剑天绝得不到回音,只好恨恨地带了随从滚蛋。
  一灯如豆,室中寂静凉风习习。
  草席上的白衣修罗神智完全清醒了,张开明亮的明眸,发觉这是一间形如柴房的陋室,铺在地上的草席有霉味散发。
  伸伸手脚,她倏然挺身而起。
  烛台摆在地上,一旁坐着一个朦胧的灰色身影,用五岳朝天式打坐,也象是闭目养神。
  整个人裹在暗灰色的夜行衣内,暗灰色的头罩,暗灰色的抓地虎短快靴。
  总之,全身仅露一双亮晶晶,幻着奇光象猛兽的眼睛连双手也戴了灰色薄的五指手套。
  左右小腿外侧,靴统内各有一把短匕首,再无其它武器,之外便是一个中型皮制百宝囊。
  “是……是你救了我?”她警觉地挺身站起问。
  “顺手牵羊……抱歉,顺便援手而已。”灰衣人声如洪钟,挺身站起将一枚三寸子午问心针递过。
  “假如不知道这位鬼判的伎俩,天下第一高手也躲不过这猝然贴身一针。你很幸运,中臂而不中体,入体问心,不淬毒也难逃大动,留着做纪念吧!姑娘们本来是用针的专家。”
  “我是……”
  “你叫白衣修罗姜玉洁,还有一个母夜叉施冰清。”灰衣人抢着说:“你两个人被称为魔女的女杀手,出道三四年,杀孽之重,江湖侧目。”
  “这个……”
  “不关我的事,因为我也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
  “可以请教你的大名……”
  “不可以,你就叫我灰衣人好了。”
  “救命之恩……”
  “不必放在心上,谁也不欠谁的。记住,速离京都,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四大家高手如云,大意的人会吃亏的。姑娘珍重,后会有期。”
  烛火乍灭,风起处人影已杳。
  “咦?这是什么人?”她悚然而惊:“动时无声无息,真象个会变化的鬼。”
  李平平换了一家客店落脚,从前门大街的街尾,游至街头近崇文门的京都客栈。
  店面更大,店伙更多,上房也整洁高雅些,每天都有数百名各式的旅客进出。
  左邻东首,是一家驴车行,出租游西山的小驴。
  右邻西首,是附设的京都的酒坊,卖酒,也办筵席,主要是供应客栈的旅客小饮。客栈本身有食厅供应膳食,要买醉最好上酒坊。
  这表示东街一带,是杂乱的商业区,龙蛇混杂,也是各种消息的供应场所,活动容易,当然危险性也相对地增加,就看谁的神通广大。
  他的客房位于靠近后街的一座小院里,要出店真得绕上老半天。小院四周,共有七间上房,中间有一座便于旅客活动交谊的小厅。
  这天午后不久,邻房住进一位旅客,他不在店内,所以不知道邻房这么早就有旅客落店。
  申牌初,天色还早,他从城内返店,刚踏上小厅,后面便跟来两个流里流气的泼皮。
  “喂!老弟,借一步说话。”一个泼皮叫住了他,阻止他从厅侧的走道返回客房。
  他早就发现有人在跟踪,这两位仁兄,是从崇化门的城外跟来的,一直跟至客栈颇有耐心。
  “怎么啦?”他止住步转身,脸色阴沉不怒而威:“咱们认识吗?”
  “打招呼,不就认识了吗?”泼皮双手一叉腰,摆出要吃人的横蛮相:“报上你的姓名、籍贯,我要知道你的来路,干什么的?”
  “查什么?拳头硬是不是?”他也双手一叉腰,气汹汹向前逼进。
  “那里的。”泼皮从衣下亮一块不知所云的腰牌:“识相些,老弟。”
  “哦!里面的,没话说。”他淡淡一笑:“早些天,我碰上一个人,一个象大爷一样的人,从南边来。”
  “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爷字号的人。”他装模作样打开荷包,取出一个小纸包亮了亮:“他交代我把这份字条,送交贵长上陶老爷。”
  “什么陶老爷?”泼皮一怔。
  “铁血门主三绝秀才陶天佐陶老爷呀!我没空,也懒得跑锦衣卫衙门。好在你们是衙里的人,那就劳驾把纸条带给陶老爷好了。千万小心,可不要偷偷打开来偷看,偷看了陶老爷的秘密,你吃饭家伙可就保不住了,这很可能是告密函呢!拿去啦!”
  两个泼皮已经脸色发青,惊出一身冷汗,突然转身狂奔而走,象是见了鬼。
  “喂!你们怎么啦?”他装腔作势大叫。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声如银铃十分悦耳。
  “咦?”他倏然转身。
  “你一提什么铁血门主三绝秀才,就把这两个地老鼠吓飞掉了三魂。”站在走道口的荆钗布裙,打扮得小家碧玉的年轻女郎笑容十分动人:“何苦吓唬这些城狐社鼠?你真会扮猪吃老虎啊。”
  “难怪笑声耳熟,原来是你!他热情地上前,挽了女郎的手在排椅落座:“两年了,气色不错嘛!是不是北上公干?有必要在城外落店吗?”
  “没有所谓公干了,李兄。“女郎幽幽一叹:“我来找一个人,找不到他我不甘心。”
  “谁?”
  “妙手摘星孔成,我找他整整找了一年。两月前,才打听出有人在京都见过他。”
  “咦!那就怪了,你应该知道他的下落呀?”他大感惊讶:“按理说,他也算得上是你们的人。”
  “你说什么?我找他,是因为他杀死了云裳仙子廖云裳。云裳仙子是我的师姐,她不是我这行的人。他不但骗了我师姐的感情,而且假情假义夺走了师姐的全部家当,偕同五湖孤客一走了之。师姐不甘心,追上他要讨回价值巨万的金珠。最后,他两人杀了我师姐,我杀了五湖孤客,却找不到这恶贼的下落,李兄,你知道他?”
  “他就在铁血门主三绝秀才手下做走狗,做神剑天绝凌云的跟班。”他摇头苦笑:“据我所知,你们的杀手集团神鹰门的山门在南京,而神鹰门的支持人,事实上是锦衣卫都使门逵的次子门班,是门逵的南都的特务耳目,不受南京锦衣卫的指挥。铁血门是门逵的副手,都指挥佥事路皋的特务,所以你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你怎么居然不知道妙手摘星的下落?”
  “他真在铁血门?”女郎脸色铁青。
  “早两天我亲眼见过他。”他不多加解释:“错不了,不会走眼。”
  “好,我找他。”
  “到铁血门去找?”
  “这……”
  “你可以去找门班,或者是星斗营的千手功曹吕功。吕功是星斗营的星主,直接受门逵指挥,住在抚镇衙门。向自己人先申诉,在理字上先站得住脚……”
  “我已经在年余前离开了神鹰门。”女郎长叹一声:“两年前你的货船驶经微山湖,我奉命行刺你的保镖定一刀南宫定,紧要关头被你用船浆击落我的追魂箭。我一个威震江湖的名女杀手追魂姹女费玉芬,竟然被你这个只会举手花拳绣腿的小货主破了买卖,甚至误踏破船板架而失足被擒,真是霉到家了。回到南京,又失败了一次,因此心灰意冷,离开了神鹰门另谋出路。所以,我已经不是他们的自己人了。”
  “哦!无牵无挂!”
  “还有点藉断丝连。老实说,他们不杀我灭口,让我无条件离开,我已经感激不尽了,他们如果真有需要我的地方,我能断然拒绝吗?不过,他们从来没有找我。”
  “凭良心说,神鹰门在天下六大杀手集团中,还算是颇讲道义的一个,至少他们拒绝接受屠门绝户的买卖。能离开,最好不要再藉断丝连,一个女杀手,毕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很抱歉,妙手摘星的事,我能帮助你……”
  “你?你那几手花拳绣腿,能帮得了我?好笑!”追魂姹女俏拧了他一把,笑容流露几分妩媚的风情:“你这次北来,也是运南货北销?”
  “不,这次是来查访一位失踪的亲友。你知道的,我一年只做一次买卖,一批货可以净赚千余两纯利,赚一年可以过三年……”
  “你呀!一千两银子你够花三年?谁不知道你这小货主好酒好色,一掷千金毫无吝啬?”追魂姹女又半娇半嗔拧了他一把,百无禁忌:“在济宁州,你的治酒替我与定一刀化解,筵开八桌遍请漕船夫,加上侍宴的歌伎,一共花了多少?”
  “好像三百两多一点。”他大笑:“钱是人赚的,赚了不花,想带入坟墓享受吗?”
  “豪奢,哼!”追魂姹女白了他一眼。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姑娘。”他亲热地拍拍姑娘的香肩微笑:“行船走马三分险,我这干行商的奔南跑北,所冒的风险,比你们雄霸江湖的闯道者高得多,赚了一座金山顶在头上死不放手,划得来吗?哦!你在这家店……”
  “庚字号第七号房。”
  “呵呵!芳邻嘛!我是第八号,两房斜向对门居。晚上,我作东道,上酒坊或者把酒菜叫来,随人选,我豪奢,是吧?”
  “一言为定,叫到房里来。”追魂姹女欣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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