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客房,公子锦心内稍安。
  细看得自徐铁手上那口宝剑“碧海秋波”。只见剑长三尺四五,竟较一般宝剑要长出了许多,剑式古雅,细窄,色作碧蓝,通体上下波雾蒙蒙,似有一层层隐约的波纹时隐时现,离着剑身尺许之外,即能感受出冷森森的剑气,试着拔下一根长发,比以刃口,不及轻轻吹气,已断为两截,端的是一口前所未见的神兵利器,想不到那日叶老居士所言,竟然成真,所谓的“神物择主”,竟然真有其事。
  无意之中,得到了这等罕世神兵利器,好不开心。
  他这里只顾细细打量手上长剑,耳听着门上一响,有人弹指道:“睡了没有?”
  是燕子姑娘的声音。
  房门轻启,燕子姑娘真如燕子般的轻盈,翩然而入。
  掩上房门,回身一笑,她说:“恭喜,恭喜,得了好宝贝一个人关在房里偷偷看哩……”
  “姑娘怎么知道的?”公子锦好生奇怪。
  燕子姑娘神秘一笑说:“我会算——”
  说时就着一张座位坐下,笑嘻嘻地道:“早知道这把剑在他手上,哼,怎么样我也放不过他,却是被你拣了个便宜,真让人羡慕死了,喏——拿过来给我瞧瞧,也让我长长见识。”
  公子锦一笑,把剑递上。
  燕子姑娘接过来先不抽出,只是就着灯光,细细审视着古朴修长的剑鞘,却已忍不住“啧啧”赞赏道:“果然名不虚传,真是那一把碧海秋波了。”
  随即笑道:“这把剑初传江湖,大家都以为是落在了云飘飘手里,碍着这个魔头太过厉害,谁也不敢招惹,后来又传说,这把剑不在他手里,风风雨雨,弄得人莫名所以……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落在这个老头儿手里,所谓‘神物择主’,看来他是不配享有了……活该你走运。”
  公子锦道:“我也不敢就此据为己有,眼下暂借一用而已,等事情完结以后,我把此剑送交堡主,听凭他老人家发落也就是了……”
  “你就别客气啦。”
  燕子姑娘抽剑细看,看一眼赞叹一声,最后收剑入鞘,交还过去道:“快收好了吧,我要是你就藏起来不用,要不然谁看见不眼红?”
  公子锦笑道:“要是那样,还不如没有的好,我眼下正少一件称心的兵刃,这把剑来得正是时候。”
  燕子姑娘睁大眼睛向他望着:“啊——”了一声,点头道:“我想起来了,那一天你不是见了我娘吗,第二天她老人家对我说,说你如今福星高照,凡事都能逢凶化吉,而且说不出十天,还有好运,怪不得呢……这么好的事都让你碰着了。”
  公子锦一笑道:“刚才庙里云板声急,听至愚和尚说庙里的阵势已然发动,你却又是怎么来的?”
  燕子姑娘说:“这点阵仗就能拦住我?”
  一笑又道:“不过,他们这庙里如今是大有能人,忍大师的功夫不用说是一流境界,就连达摩院的四堂长老也都有真功夫,另外还有很多能人也来了……我想,铁马门的人,今天晚上要吃大亏。”
  公子锦说:“徐铁已然被擒,那个神眼木三又怎么了?”
  “嘘——”燕子姑娘手指按唇,轻轻嘘了一声。
  原来是室外有了动静。
  二人运神凝听,只觉着外面飞沙走石,颇有异动。
  燕子姑娘刚要冲出,公子锦制止道:“不要动——他们能应付的。”
  “说得也是……”燕子姑娘随即又坐了下来。
  公子锦缓缓说道:“我预测铁马门今夜不过只是投石问路而已,一个木三,用不着兴师动众。”
  燕子姑娘说:“你可不能小看了这个人,铁马门里面除了云飘飘以外,就数他最难缠,不过,今夜他算碰见了最厉害的对头了。”
  “谁?”公子锦道:“忍大师?”
  “忍大师慈悲为怀,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燕子姑娘说:“是比忍大师更厉害的人。”
  “难道……丁仙子也来了?”
  “不是她老人家,她没来。”
  燕子姑娘一笑说:“这还猜不出来,想想三太子身边的人?”
  “叶老居士。”公子锦恍然大悟道:“他老人家出来了?”
  燕子姑娘说:“神眼木三遇见了他老人家,那可真是碰见了最厉害的对头……”
  说话的当儿,室外又有了动静。
  公子锦走过去悄悄推开了半扇窗户,嘿!明月下清清楚楚地照见了两个人,可不就是嘴边上刚刚提到的两个厉害人物吗。
  叶老居士。
  神眼木三。
  无巧不巧的此二人就站在公子锦居处当前,映着天上明月,看得十分清楚。
  茅亭在冷月下透着冷清,却有几分诗情画意,站在亭子前的叶老居士,长衣飘飘,皓首苍须,更似有几分神仙气质。
  那个铁马门中极厉害的人物“神眼木三”面亭而立,与叶老居士相距丈许对峙,此人生就的一双夜猫子眼睛,在月光里闪烁着碧森森的颜色,十分骇人。此外,在茅亭四方,更有四个和尚远远站立,公子锦与燕子姑娘也就知道,此番形势已完全在临江寺控制之中,只因为叶老居士的忽然出面,庙寺主人不便再插手而已。
  神眼木三显然已知道面前老人是何等人物,一向高傲的神态,亦为之大大收敛,却只把一双碧森森的眸子,死死向对方注定。
  风引树摇,落叶萧萧,较之先时双方追逐的飞沙走石场面,显然又是另一番境界。
  大家都静悄悄的,只看着这两个当今武林中最具传奇话题人物的对垒,该是一番何等情况?就连屋里的公子锦和燕子姑娘也都心里充满了好奇。
  那阵子风,竟像是老围着眼前茅亭迂回不去,引动着地面上的落叶团团打转。
  渐渐地公子锦看出来了——那不是风。
  他用胳膊轻轻碰了燕子姑娘一下说:“他们已经斗上了。”
  燕子姑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也发觉到了,点点头表示会意。
  那必然是一种内气的交接,透过双方的躯体,互相抗衡。有此认知,再看形诸在他们双方之间的那阵子风力,就不会感觉到奇怪了。
  先是地面落叶团团打转,蓦地,这阵子迂回风势,突然为之静止,怪在满地落叶,像是为某种力道打散,是而,形诸在外面的样子也就格外奇怪。
  那些树叶好不容易、极不情愿地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却是刚才聚拢,却又在另一种力量的趋使之下,蓦地爆破炸散开来,向四面八方飞散。
  却是空中就有一种神秘的力道,将爆飞四散的落叶一下子聚集起来,硬生生压落了下来。
  乍看上去,就像是千万黑蜂所聚集的一个大蜂巢,忽然聚结,直落而下。
  看到这里,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明白了,那就是叶老居士与神眼木三正在较量内功。
  那一团为数万千的树叶,似乎在一种力道的聚结之下,不再散开,像是一个大黑球样地在地上左右打滚,时高又下,如此坚持了好一阵子,渐渐才为之静止下来,不再滚动。
  公子锦与燕子姑娘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都似面有得色,不用说,在这一阵双方无形内力的较量之下,似乎是老居士已占了上风,即是神眼木三所代表的反面力量,终不能突破叶老居士所形成的正面聚力——那一个由万千落叶所聚结的大黑球,在完全没有任何外力所趋使干扰之下,自然地散开,随风而逝。
  神眼木三蓦地发出了一声怪笑,两只鸟爪也似的瘦手,向着伫立亭前的叶老居士拱了一拱。
  “老先生好纯的功夫,木某佩服之至——”木三用着发左的嗓音道:“看来今夜木某人来的不是时候,哼哼……即然今天夜里见着了,总是有缘,老朋友,你可愿接我三招?”
  一边说,一边眨动着他那双碧森森的三角怪眼,即使在黑夜里,亦能见其狰狞面目。
  叶居士徐徐抬起手,持着颏下长须,聆听之下,冷冷笑道:“木当家的,我久仰你了,看来今天晚上你来的真的不是时候,看见没有,这庙里的和尚,都冲着你来了,再晚了,可就走不了啦——”
  “笑话——”木三狂笑一声,声如夜枭道:“我不信什么人能阻止住我的来去,木某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信就等着瞧瞧,别看你们的人多,姓木的可是没看在眼里。”
  叶老居士嘿嘿笑了两声,用着浓重的川贵口音道:“既然如此,就算姓叶的多事了,木当家的,老夫久仰你的‘三阴绝户手’已有十分火候,敢是今夜不吝赐教,要施展出来,叫我姓叶的大开眼界,饱饱眼福?”
  “你——”木三显然吃了一惊,盖因为这三阴绝户手,是他师门独传秘功,素日极少施展,即使在铁马门中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而已,事实上这门秘功在江湖上也早已失传,无人记忆,对方何以得知?当真是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巧的是神眼木三正是打算要用这师门秘功取胜对方,以找回刚才内气接触之落败颜面,此刻为叶居士开口说破,看样子对方竟似有恃无恐,分明不曾把自己这套师门不传秘功看在眼里。
  这个突然的念头,一时竟使得神眼木三惊措失所。
  一呆之下,才自缓缓狞笑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很好,既虽如此木某人也就不必藏拙,这就向阁下请教高明了——”
  话声一顿,接着一声喝叱道:“看招!”
  有似飞云一片:“唰!”地已掠身而前,直欺向叶老居士前身正面。
  叶老居士迎着他飞快而来的身子,身躯微微向左一偏,右手“白鹤亮翅”地轻轻一起,竟然抢先一步,直向木三左肋间插去。
  天太黑,双方动作又是如此之快,简直看不清楚。
  仿佛是不知怎么一来,两只手已交插着迎在了一块——叶居士身子向右,木三身子向后:“唰”地一下子分了开来。
  神眼木三怪叱一声道:“着!”
  陡然间,他点足而进,两只手“十字摆莲”忽悠悠,舞动起一片迷离。
  各人眼睛所看见的,竟不是两只手,而是一天的手掌,少说也有四五十双之多。
  霎息间,这一天的掌影,竟似把叶老居士全身上下整个都包了起来。
  自然,这为数众多的手掌,全系幻景,其中仅仅只有一双是真的。难就难在,你如何去分辨其中那一双真正的手在哪里。
  却是,叶老居士神目如电,不曾瞒过了他。
  蓦地,他双掌同出,就着身侧四周的一天掌影里快速拍击过去——
  “叭!”
  四只手霍地迎在了一块。
  紧接着是双方麻花卷儿样的一阵子翻腾,旁观各人简直都看花了眼。
  猛可里,这一双纠缠着的人影霍地分了开来。
  叶老在前,木三在后。
  看起来势子是那么的疾。
  神眼木三是那么情不及待地拍出了一掌——五指弯屈,活似一把钢钩,“唰”地直袭而下。
  却是,这一抓又落了空。
  叶老头就像是背后长了双眼睛一样的伶俐,猛地向前一扑,木三的五根手指头,就像是擦着了他的背滑了下去。叶老头当然不是好惹的,随着他身子风车似的一个打转,一条右腿,举步撩阴:“呼”地反向木三胯下勾踢了过去。
  神眼木三“吭”了一声,整个身子一个疾翻,怒鹰也似的倒卷了起来。
  足足地掠起了三丈来高,忽悠悠落向殿阁一角,只见他身子一连摇了几摇,总算拿桩站住。
  这一脚到底撩着了没有,谁也没有看见,倒是神眼木三那么优美的起飞之势,谁也禁不住暗里喝彩。
  “好——姓叶的,你给我记着,木老三只要有三分气在,咱们这个账就得好好算算。”
  说时,他身子很不得劲儿地又动了一动。
  叶老居士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淡淡地只说了声:“领教了,你去吧。”
  木三凄惨地怪笑了一声,正要离开,耳边却响起了急骤的云板声。
  庙里似乎发动了大的阵式,黑暗中灯光晃动,直向眼前簇涌过来。
  一个和尚抢步而出,大叫道:“姓木的,你还想走么?你跑不了啦——”
  可不是吗,火光晃动,四面八方都有人簇涌过来,居高下望,清楚地可以看知是一堂阵势,非同小可,为首的八个和尚,各人身穿黄色袈裟,伫立八方,分明是本寺的八堂长老全都到了。
  看到这里,神眼木三再一次发出了怪笑之声,转向亭前的叶老居士道:“姓叶的,你枉为一代大侠,却也如此卑鄙伎俩,木某上了你这老儿的当了,罢……罢……有什么伎俩,你们就都施展出来,看看能耐我何?”说时身子向下一矮,右手翻处,已把插在后腰上的一件兵刃取到手里,随风一舞“呼”地展开来,竟是一面长四尺,细窄刚韧的黑色三角旗子。
  知道实况的人,都不禁心里有数,敢情是木老三情急之下,把他一向深藏不露的独门兵刃——“剪金风”也施展出来。
  无如睽诸今晚这个阵仗,他的败象已定,即使三头六臂也必将插翅难飞。
  “且慢!”
  站在亭前的叶老居士,忽然断喝一声,制止了眼前的乱嚣,随即抱拳朗声道:“叶某有言在先,请木当家的自由转回,各位师父请网开一面,不与阻拦,感激不尽。”
  一面说时,环顾左右四周,深深一揖。
  随着他的话声之后,各处灯光顿时为之消逝无形。
  伫立屋脊的神眼木三,目睹及此,自不会坐失良机,冷笑一声,向着亭前的叶照抱拳道:“姓叶的,咱们后会有期,走着瞧吧。”
  话声一落,猛杀腰,箭矢也似地已纵身而出,一跃三丈,落身于左侧面偏殿飞檐,再弯身第二次纵起,野鹤穿云样已消逝无踪。
  一场看来极其凶猛的杀戮场面,转眼间即为之烟消云散,那么盛大的场面,看起来倒像是多余的了。
  其实却也不是,来者三人,除了神眼木三之外,其他二人俱落网被擒,眼下在临江寺已成了阶下囚。
  悄悄关上了窗户,公子锦回身向着身边的燕子姑娘微微一笑说:“好精彩的一场打斗,不是吗?”
  燕子姑娘也笑了。
  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说:“的确是的,这位叶老先生,我久仰他极了,今天晚上总算见到了他的庐山真面目,他的本事比我想的更大,就是与我义母比较也毫不逊色,很可能他们之间不相上下。”
  “这话怎么说?”公子锦神秘地笑着:“天下真的有不相伯仲的两个人?我想即使武功再高,如果真的比起来,总也应该有高下之分吧。”
  “你说得对极了。”
  燕子姑娘回以神秘的微笑说:“我也时常在想这个问题,可是你可曾注意到了,这些所谓的极厉害的高人,他们似乎都有一种共识,除非是深仇大怨,绝不会去拼个你死我活,也绝不会为了一时的逞强好胜,硬要分个高下,所以我想武功与智慧与道德修养诚然应是一体,那意思也就是说,在达到了一定的程度时,都会有一种共识,这种共识也就是我所谓的‘不相上下’了,公大哥,你认为我说的可对?”
  公子锦深深吸了口气,用着异样的眼神看着面前的这位姑娘,心里由衷地充满了钦佩。
  诚然,燕子姑娘正是说出了他心里的感觉——那就是一个真正伟大的武者,在他超人强大的武功之后,必须兼具智慧与道德的修养,特别是后一层的功力,往往较前一层更为重要,认真探讨起来,这应该就是所谓的“侠”与“魔头”的分野与不同之处了。
  燕子姑娘说:“你在想什么?你认为我说的可对?”
  “你说的对极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刚才叶老居士才会留下木三的一条活命。”公子锦说:“可是木三岂能真的因此就会有所改变?或是更变本加厉地继续为恶呢?要是这样,叶老居士的一片仁心莫非是白用了?却又为了什么?”
  燕子姑娘说:“我并不认为如此,人的生死祸福,其实并不由人来决定,不要忘了,冥冥中还有气数二字。”
  公子锦一笑说:“原来姑娘如今功力已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可喜可贺。”
  “谢谢你吧。”燕子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何必说我,你将来的造诣,不知要高出我多少,到时候可别忘了此时此刻,有我这个人,我这里先施个善缘,就叫你一声公师兄吧。”
  一面说笑嘻嘻地站起来,向着公子锦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公子锦惊笑说:“哎呀——这可是不敢。”
  刚要起身移动,奇怪的一双腿脚,偏偏站立不起,肩上也像是有什么力量压着一样,便这样莫名其妙的受了对方一拜。
  之后,公子锦再一站立,却又轻轻松松的站了起来。
  燕子姑娘像发现了什么,奇怪地打量着他:“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公子锦把刚才奇怪的感觉告诉了他。
  “呀!”燕子姑娘脸色极是惊喜地看着他道:“你可真是一个福气人,怪不得我义母说你将来有极大的成就,你知道为什么你站不起来吧?”
  “为……什么?”
  “那是因为在你背后的神灵要你那样的。”
  “那又………为什么?”
  “人是不平白无故地受人大礼参拜的。”燕子姑娘说:“除非你真的有这个福份——啊,我明白了,这意思就是说,你终必将会有大成就,而刚才我的那一声师兄,看来还是高攀了,哈哈……,其实应该叫你一声师父才对——可你实在又太年轻了一点儿。”
  “不要胡说。”公子锦笑嗔道:“你可真会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是说真的,你知道吧。”燕子姑娘说:“连我义母都说,将来还要沾你的光呢!”
  公子锦摇头一笑:“说什么沾我的光,要不是她老人家,我已经两次遭了大难,请转告她老人家,若是日后真能为她老人家效劳,万死不辞。”
  “好——这可是你说的。”燕子姑娘伸出了一只手:“咱们击掌为誓。”
  两只手“啪”地迎在了一块。
  燕子姑娘随即站起道:“我该回去了,明天见。”
  开门步出,晃了晃身,随即不见。
  天色微明。
  公子锦居高临下,对着一片深渊、云蔼,方自行了一套吐纳功夫,身后己有人来。
  是那个法号“至愚”的矮小和尚。
  见面行礼之后,和尚说:“请随我来。”
  公子锦便随他离开,走了一程,和尚笑说:“昨晚上的事,公施主受累了。”
  “哪儿话。”公子锦站住问道:“那两个人还在庙里?怎么发落了?”
  和尚说:“方丈师父把他们囚在湖心,随后再发落。”
  “湖心?”
  “喏——那边就是——”
  和尚向着山下湖水指了一指:“那里有本寺的另一个偏殿,达摩堂就在那里。”
  果然,在紧傍着山边的湖岸,耸立有另一座看来建筑巍峨的寺庙,早先来时公子锦便发现了,只以为是另一座寺庙,却没有想到是属于临江寺的一座分殿,且是本寺“达摩院”之所在。
  二人继续前行。
  想是庙里阵势已然发动,为恐公子锦上来不熟悉,至愚和尚特来指引带路。
  其实公子锦胸中了然,和尚这边稍有暗示他便全然领会。
  前行来到了一片松林。
  和尚忽然止步,公子锦也停下来,直觉显示,眼前已到了紧要所在。
  只见一行通道修筑得异常洁净,两列松柏夹道,衬托出绿蒙蒙的一片青幽,道上铺着花纹美丽的黛绿色花岗石板,两相映衬,越觉得绿意盎然,扑入眉睫。
  便在此一片翠绿中,耸峙着一幢建筑古朴的淡黄色石楼。
  楼的格式极不同于一般,看来略呈六角,却建有三面门扉,各自通向一条通道,远远看去,沿着楼檐阁边,金光闪闪地悬挂着串串金钱——这样的设置,可就透着有些玄了。
  再看那三条通道,道边的树,甚而树的排列,其间的一些石兽,诸如石马、石鹿等,无不陈列有序,不像是胡乱摆放,这其间当然大有学问。
  公子锦透过敏锐的观察,甚至于立刻就判断出这房子大有学问——多半是设置有极厉害的五行阵势埋伏——这阵势岂止是微妙而已?“微妙”得连专司领路的“至愚”大师也不能草率进入。
  “且慢。”老和尚站住脚步,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公施主稍待,这‘普提大九乘’阵脚太也复杂,却要仔细寻思盘算之后才可进入。”
  一边说即由怀内取出一个八卦形的铜牌,上有度刻经纬,老和尚面阳而立,拨弄了片刻,才点头道:“这就是了。”随即点足纵身,向通道进入。
  公子锦亦步亦趋,急跟而上。
  老和尚不过前进数丈,又自站定,重新由怀内取出八卦铜牌度刻,拨弄一阵之后,再次前进。
  如此走走停停,三度之后,才抵向楼前八角洞门,站定后,向里一望,才发觉到里面庭院深深,好大的气势。
  老和尚却已是额角见汗,向着公子锦苦笑道:“里面这一程比外面更难走了,且容老衲再慢慢寻思……”
  话声才住,却由里面传过来一声嘻笑道:“至愚、至愚,何其愚也,昨天向你解说了半日,你怎地全都忘了?”
  声音透着耳熟,正是昨夜与神眼木三对垒,大显身手的沙门居上叶照,叶老居士。
  想不到二人来此举动,对方楼内看得一清二楚,隔楼传话,声音清楚之极。
  至愚和尚聆听之下,赫赫笑着,脸上神色甚是尴尬。
  叶居士笑道:“这里没有和尚你的事了,忍大师那边还有事与你商量,请速去达摩院一晤,这就快去吧。”
  至愚和尚合十道:“贫僧遵命——却是……公施主……又将如何入内?”
  “这个,和尚你就不用费心,我自会引他进来就是。”
  至愚和尚应了一声,想到方丈既有事相召,哪里敢怠慢,向着公子锦合十为礼,随即转身自去。
  公子锦这才向石楼深深一揖道:“弟子不明阵法奥妙,请老前辈指引一二才可入内。”
  楼内叶老居士冷笑一声,讷讷道:“紫薇先生对你期许至高,更说你曾习过冷琴阁的春秋正气功法,这阵势虽加了些禅门奥妙,集懦释道一体,你再细心看看,是否有踪迹可循?”
  公子锦抱拳道:“谢谢前辈指点,且容弟子看来——”言罢,随即按冷琴阁春秋正气功法,向阵内仔细观望。楼内传声道:“一株一兔,一暗一明,伏弓抽箭,三步一仰,痴儿、痴儿,还不明白么?”
  这么一说,顿如醒醐灌顶,公子锦“啊!”了一声,再向阵内看时,便又是一番境界。
  “弟子明白了。”
  话出人起,纵身一跃,即行向园中进入。
  在园里他一连转了几个圈子再行站定,四下打量一眼,此刻所见石楼远近,以及园内之部署较之先前又不尽相同,可是,慧心一起,眼前条理益发清晰,也就不难一一识破。
  一脚踏上了“生”门。
  “生”者“盈”也;“盈”者“屯”也。
  卦经有谓,“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
  暗示有预兆天开地裂,乌云雷雨之险,却是一切生机的开始,大吉大利。
  无如,若是一脚误踏,前面所谓的天开地裂,乌云雷雨便会接踵而来,却又是大凶大恶了。
  好奥妙的“普提大九乘”阵法,此阵料必是忍大师与叶老居士联合部署,二人协力,极尽灵思妙想之能事,复有参合释道两家之长。
  公子锦设非精通八卦易理,又习春秋正气之功,更为老居士出言点醒,简直不着边际,眼下便自不同。
  楼内高人似乎有意以此试探公子锦智理功法,静静观看,并不出言干扰。
  公子锦抬头观看,隐见彤云四合,电光闪烁,分明凶像暗伏,只一失状,必然乱了步法,虽然有叶居士在侧指引,终将平安出阵,却是丢人现眼,极非所愿。
  暗暗警惕自己,却闻得一阵风起,风声吹动着楼檐边上的串串金钱,发出了极其清悠悦耳的叮叮声音。
  这声音一经响起,上穿天际,立时引动了天上云雷,明明是晴空万里,霎时间已是天昏地暗。
  公子锦明白这个道理,安步不移——一面发动元阳,徐徐向外散出真气——即所称“布气”。
  这种以本身真气外放,以探测阵法虚实,极是高明,也正是“冷琴阁”春秋正气有别于其他门派高明之处,极是难能。
  如此便又有了进一步的感受。
  上面起步是“屯”,透过他布气的感受,连带对“坎”“震”卦也有了预知。
  “坎”为上,代表“水”,水者云也,“云”者“雨”也,云雨不定,“险”也!
  “震”为下,代表“雷”,象征者“动”,动者吉,险中有吉。
  于是,在他外气部署刺探之下,所得结果是:上面是云雨密布蕴含有极多的水,下面是雷,雷电交加,如此一来,便为大雨将临的前兆。
  雨如果真的下来了,他便走不脱了,却是换一步再想,雨水滋润万物,雷电劈开天地,又为一切新生之始,亦是吉象……
  这许多错综复杂的念头,一一呈现于公子锦脑海之内。却不允许一念之混淆,更要“当机明断”,即所谓“动乎险中,大亨贞。”
  他于是不再犹豫,脚下移动,无视于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即行前往。自然,这番行走,也是大有名堂,左舞右闪,前顿后进,一进再进,终至化险为夷,猛可里天地复明,已登彼岸。
  眼前一人,呵呵大笑道:“冷琴阁高道,毕竟不同一般,紫微先生也无愧于有知人之明,子锦,你辛苦了,快请进楼来吧,有人已先你而到,在等着你呢。”
  说话的正是叶老居士——这位前朝勇士,隐居山林,数十年不复出现,此番保护太子,为图大举,竟然破格重出江湖,实在义勇可嘉。
  公子锦向他施以弟子之礼,此番幸而不曾出丑,辱及师门,心中甚是高兴,却又余悸犹存。
  “好厉害的阵势,想来必是前辈与忍大师能力合作的结果吧,佩服之至。”
  叶居士呵呵笑道:“你小子得了窍门就别卖乖了,看看谁在等你?进来吧。”
  两个小沙弥打起了湘帘,大厅里原来已有许多人,却又安静无声。
  一个长身妙龄少女,正由厅内步出,见面笑盈盈地喊了声:“公兄,久违了,想不到吧,我们竟会在这里见面。”
  公子锦为之一愣,定眼再看,大为欣喜——
  “小鹤姑娘,是你啊……”
  来人竟是徐小鹤。
  那日客栈相会,徐小鹤气得不轻,还哭了一鼻子,由于事涉机密,公子锦不敢吐露只字,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为此,他呕心极了,满以为此后不复再见,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见着了她。
  看来她已详情尽知,自然也知道那天错怪了自己,才会有此刻的好脸色。
  看看左右无人,她上前一步,略似羞涩地小声道:“叶爷爷把你的事都说给我听了,那天是我不知道,错怪你了……对不起你了……”
  公子锦一笑说:“哪儿话,姑娘这是从何而来?”
  里面有人接笑道:“她不来不行,非她不可呀。”
  说话的人也走了出来。
  麻四先生。
  公子锦忙见了礼,再看看,燕子姑娘也来了,此刻静静落座,似笑不笑,欲言又止,正用着奇怪的眼神向他默默看着。
  “姑娘也来了?”
  公子锦向她抱拳施礼。
  “来了一会儿了。”燕子姑娘说:“我可没你这么大的本事,要不是麻四叔领着我,我可进不来。”
  小鹤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含笑说:“燕姐姐本事可大了,我们正谈话来着。”
  燕子姑娘抿嘴一笑,眼睛瞟向公子锦道:“我看你对我们得改改称呼了,两个人都是姑娘,姑娘姑娘,让人还真弄不清你到底是在叫谁?是不是呢……”
  “这……倒也是。”
  公子锦笑了一笑,领略到了对方的伶牙俐齿,随即把目光转向叶老居土。
  叶居士说:“今天这个聚会非比寻常,大家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昨天夜里木三吃了大亏,绝不会就此甘心,我预测云飘飘那个魔头这次定会亲自出手,此人非比寻常,你们也都清楚……”
  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冷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我们当今职责,不仅仅是要保护三太子的安危,就连这一座临江寺也不能容许敌人破坏——”
  话声方顿,即由隔壁房内传过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一人接口道:“居士这等慈悲,实在令人可敬。老衲代表敝寺数百僧众向各位致谢了……”
  紧跟着湘帘起,走进来身着杏黄袈裟,慈眉善目的本寺方丈忍大师,身后跟着本寺的四堂长老,进门之后,各自合十,向着众人揖了一揖,公子锦等连忙起身还礼。
  叶老居士单掌直竖,应了声:“无量佛——方丈这是从哪里来?”
  忍大师笑说:“如今风声四起,谣传极多,老衲不敢偷闲,出去了一趟,才自转来,此事料是瞒你不过。”
  叶居士呵呵笑道:“方丈说的不错,木老三败退之际,我见你摇身不见,就知道你尾随他而去,此行一定收获不小,且说来让我们也心里有数。”
  忍大师微笑了一下,点头道:“居士说的不错,当时我确实跟他一路下山,这厮果然武技高超,非但如此,即使五行阵势也难他不住,我们在山上所布的阵势,一瞬间即为他一一识破,一路行走,简直如无人之境……”
  说到这里,老和尚顿了一顿,宣了一声佛号,道:“我当时原有意出手,再给他以重创,无意间发觉到他口吐鲜血,原来被居士你伤得不轻,随即不再出手,后来一想,干脆闷不吭声地追随他一路,倒要看看他要去哪里?又在哪里落脚?”
  麻四先生忽然插嘴笑道:“这个又何劳大师费心,他们此行的底儿,早就被我摸清楚了。”
  忍大师转向麻四先生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就太好了,老衲正自心里遗憾……麻施主以你高见,铁马门的人如今盘踞哪里?”
  麻四先生说:“老和尚你这是在考我吧,谁不知道你的神行无影法,天下无双,神眼木三就算再机灵,一旦为你缀上,也逃不开。”
  忍大师呵呵笑了两声,沉下脸来,却又喟叹一声道:“施主这么一说,可就越增老僧惭愧了,实不相瞒,老衲原来也有此自负,哪里知道……”
  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摇摇头慨叹一声,不再多说。
  各人看到这里,俱不禁心里起疑。他们也都知道,这位佛门高僧,无论修性武功,皆属当今一流境界,平素居山极少干预外面俗事,这一次情非得已,卷入眼前漩涡,实指望因为他的介入,可以左右眼前之困境,为反清复明大业,开创出一条光明道路,对他寄望极深,乃至有眼前之三太子驾临他这宝刹之会,是以他的言行举止,也就格外引起各人注意。
  正因为如此,他的那一声叹息,也就格外显得阴沉,引人逻思。
  叶老居士忽然呵呵有声地笑了。
  “老和尚不必多忧,看来你已和云飘飘那个魔头有所遭遇了?”
  各人心里俱是一惊。
  忍大师抬眼向着对面的老居土看了一眼,略略地点了一下头,苦笑道:“居士所料不差,老衲见着他了……”
  麻四哼了一声:“怎么,大师父你……”
  “不错,我们动了手了……”忍大师喟叹一声,讷讷道:“这个人远比我想的更要厉害得多……”
  他用着异样的眼神,向各人看了一眼,转过目光来,盯向正面的叶老居士,讷讷道:“我们的动态,一举一动,此人已似未卜先知,了若指掌……”
  叶老居土挑动了一下浓黑的眉毛,点点头道:“我久闻他身负异秉,道术通玄,已具有六通境界,方丈既然这么说,看来果真不假了……不过,老和尚,你的‘十刹恨海’功力十足,大可与他一决雌雄,且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忍大师嘴里轻轻宣了一声佛号,一笑道:“居士所料不差,设非是这‘十刹恨海’一功,保全了老衲这条残生,得以全身而退,否则不堪设想……此事容后再向居士秉报,与麻施主共商对策不迟,眼下且先参见贵人,看看风云气候,再定机缘为是。”
  叶老居士点头称是,即见廊道一端,彩帘卷起,走出一个锦衣少年,远远向着各人一揖道:“殿下已经起来,问起老先生可在?”
  叶老居士一笑站起:“正要参见。”便随着那少年走了。
  各人遂不再出声。
  对于这位前明宗室的遗孤,公子锦少不得心里存有一分好奇,缅思既往,当年京师城破,皇帝自缢煤山,驾崩之前,曾疯狂杀家,手刃亲人,即使亲生女儿亦不例外,此段惨烈经过,已是尽人皆知,这位太子便是在皇帝自缢之前,亲嘱托孤于身边侍卫叶照,嘱令其务必保全,那位叶侍卫总算不辱皇命,于抢救三太子不死之余,救出断臂公主,(事详本文开始之篇),乃至有今日的一切。
  这位太子逃出时年方十三,尚属稚龄,光阴荏苒,而今已是大清康熙年代,二十年岁月悠悠,想来他应是三旬以上之人,那国破家亡二十年流浪之苦,惨绝人寰之不幸身家遭遇,不知在他身心,可曾留下了什么烙印?这年月,他又是以何等一种心情度过?真正不忍卒思了……
  在座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着一种感受,一时都为之沉默了下来,现场所能听见的,也只是山脚下偶尔传过来的浪花澎湃声。
  三太子此时此刻的出现,不自觉地促使了每个人的一腔滚滚热血,直彷佛那一幕惨烈不忍卒睹的杀家场面,活生生地呈现眼前。
  珠帘再启,前回见的那个锦衣少年又自步前,向着公子锦抱拳道:“公少侠么?殿下有请。”
  公子锦随即站起,跟随向后步入。
  那是一间三面采光的洁净轩室,经过一番刻意的布置,目下权作太子的起居客房。
  三太子朱慈炯——一个三旬左右的白衣青年,正由书案边缓缓站起。
  他身边的叶老居士为他引见道:“这位就是公少侠,公子锦。”
  公子锦上前一步,方待大礼参见,却为太子延臂止住,道:“不要这样,我这里早就没有这一套了。来!坐下,坐下,咱们好好谈谈。”
  公子锦退后一步,深深打了一揖,心目中的臣君礼数还是不能废的。
  双方眸子交接,彼此却似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情。
  想象中的这位太子,应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年,或是个刻画着深深忧虑的悲楚人物——却不是的。
  面前的他,健康、茁壮、目光炯炯,看起来颀长健康,简直没有一些儿想象中所谓“皇族”人物那样的骄贵,养尊处优。
  一个念头,蓦地由他脑子里升起——
  莫非这个皇太子身上也有武功?
  一念之兴,顿使他神情一振——其实这个想法完全合乎道理,有迹可循,只要想到那个救他活命,兼以抚养他长大成人的叶照,本身的武功成就,那么,三太子的可能被造就武功,便完全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我原以为你岁数应该很大了,想不到还这么年轻,真是难得。”朱慈炯上下打量着他说:“你今年多大了?”
  “有二十六了,不年轻啦。”
  公子锦爽朗地笑了笑,抱拳道:“太子春秋几何?”
  朱慈炯说:“我三十一了,长你五岁。”
  说时忽地伸手抓住了公子锦的右腕,一笑说:“试试你的力量,看看咱们谁行?”
  话声方出,五指力收之下,活似一把钢钩,直向公子锦肉里嵌进,力道之尖锐猛厉,蓦然加诸之下,几乎使得公子锦无能招架。
  本能地,他抬起右臂,将一股真力直发而起。
  若是平常,他万无坐受之理,势将右手同出,向对方施以攻击,只是此刻却万万不能,对方既已明说在试自己的力量,便只能以实力与之抗衡。
  所幸他幼随师门练功,练就一门叫“金鳝功”的至阴内功,一经鼓气,坚逾精钢,却又滑如蛇鳝,施之以敌,有金蝉脱壳之妙。
  眼下公子锦一经施展,朱慈炯顿有感应,只觉着手上一滑,彷佛以巨力拿鱼一般,顿时为之脱落。
  朱慈炯哈哈一笑,第二次再拿,依然为之脱落,不觉一楞道:“咦——这是什么功夫?”一面回头向身边的叶照望着。
  叶老居士笑道:“这就是我过去说过的‘金鳝功’,殿下莫非忘了?”
  朱慈炯“啊!”了一声,笑向公子锦道:“想不到此功如此神奇,以后倒要向你好好请教一下——”
  随即坐好道:“不瞒你说,这些年我跟叶老师父学习了些防身功夫,自己觉着挺不错了,但老师父总不放心让我到外面去历练一下,也真没办法,到现在各方形势越来越紧,我的处境更是险恶,就是想到外面去散一下心,也是不能……”
  公子锦点头道:“殿下身系未来复国大业,不可不慎,至于目下形势,倒也未见得于我们不利,以我所见,却是大有可为呢。”
  朱慈炯扬眉一笑说:“啊——那好,回头我们再好好聊聊,现在让我先看看你带给我的密札书信吧!”
  公子锦应了一声,随即把一直秘密藏身的那封书信,双手呈上。
  这封密札前曾介绍,乃是当今延平郡王二世郑经专函致书三太子,极其隐秘。
  朱慈炯接过来,慨叹一声道:“自那年在福建与刘将军匆匆一晤,他持有延平郡王密札,要我去台湾,不久即听说延平郡王死了,如今二世本是旧识,我们也认得的,难得他还记得我这个浪迹天涯的孤魂野鹤……他如今还好吧!”
  公子锦答了声:“王爷很好,刘国轩将军与陈永华丞相辅导甚是得力,如今台湾气象一新,大有可为,王爷除了这封书信之外,更要我面禀殿下,望能深思,如果能移节台湾,同心合力……”
  朱慈炯不等他说完,随即摇头叹息道:“谢谢他的好意吧,这件事我早已想过很多次了,行不通的。”
  一面说随即拆看来信,转向身后的叶照道:“老师父你也看看,先给我收着。回头交给林先生,再商量商量——”
  叶老居士双手接过,细读一遍,点头道:“难得郑延平郡王想得如此周到,回头杜先生来,倒要好好盘算盘算。”目光一转,看向公子锦道:“紫薇先生可有书信么?”
  “正要禀报。”
  公子锦将另一封牛皮纸封就的书信取出双手奉上,
  朱慈炯接过来拆开看了一遍,转递与叶照道:“老师父您看看,可是杜先生所切盼的东西来了?”
  叶老居士接过来细看了看,乃是一张绘制极精细的地图,点头道:“这就对了,百里先生一向办事谨慎,此图当与麻四先生前呈之书信一并观看,才能一目了然,少侠辛苦了。”
  说时面有喜色,转向公子锦道:“殿下与紫薇先生对足下极是器重,当非无故,按照紫微先生计划,如果一切顺利,宝船应当在七日之内到达预定地点,老夫奉殿下口谕,至时当与少侠共同往迎,此事关系重大,足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切记,切记!”
  公子锦道:“有老先生亲自领导,弟子当可放心,请随时指令,弟子遵办就是。”
  “你这就错了。”叶老居士道:“敌人的来路你应该很清楚了,铁马门大非等闲,更何况这一次其掌门人云飘飘已然亲自出动,老夫只怕还敌他不过……此人大是难缠,总要各方联手,共策同力才好。”
  三太子朱慈炯愣了一下道:“什么云飘飘?这个人又是谁?”
  原来大家都惟恐他受惊,并不曾把当今情况详细的都告诉给他,是以在乍然知云飘飘其名时,三太子难免感觉惊讶。
  “殿下勿惊。”叶老居士不得不据实以告:“云飘飘是铁马神木令这一门派的掌门人,此人武功诡异,深不可测,是一个厉害的人物。”
  三太子“噢”了一声,点点头道:“我好像以前听过这个人……他是个女的吗?”
  “这——”叶老居士摇摇头说:“不是的——”
  这原是武林中的一件隐秘,多年来极是传说不一,传说中的云飘飘,是一个标致的妇人,更有谓是一个美丽的少女……然而,却都有失真实。此事公子锦也才由燕子姑娘母女处得以证实,不想三太子朱慈炯居然也有所闻,而出诸叶老居士嘴里的证实,当然足以相信,却听听他又说些什么。
  “他其实是一个男的。”叶老居士冷冷说道““我与此人曾有过两面之缘,两次都几乎被他瞒过,足见此人诡诈善变,后来才知道他幼从天竺异僧,学过绝妙之易容幻术,出入来去,每喜以各样不同身份、形象示人,令人莫辨其虚实真伪,实在不可思议,据说即使在其身边左右之人,亦时而被他瞒过,有的至今仍不知他本来面目、身份,真正诡异莫测——”
  三太子睁大眼睛道:“有这样的事?那么老先生你又怎么确实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呢。”
  叶老居士点头道:“殿下问得好,那是因为此人擅长一门绝功——‘分身化影’之术,举世无双,在与我搏斗之时被迫施展出来,才为我看破了行藏……”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此人与杜姑娘颇有渊源,殿下若想知道得更详细,不妨问她即知细情!”
  朱慈炯喜道:“杜姑娘也来了?”
  “她来了,就在外面候旨待命。”叶老居士道:“可要传她进来?”
  朱慈炯道:“快传她进来。”
  一直伫立在侧的那锦衣少年聆听之下,早已外出代宣旨意,紧接着珠帘卷起,燕子姑娘已迈步进来。
  双方乍见之下,朱慈炯不胜惊喜的趋前握住她的手道:“小燕儿,真的是你……何时来的?”
  燕子姑娘看了公子锦一眼,略似羞窘地把那只被他握着的手轻轻抽出,一面待行大礼,却为朱慈炯拉往道:“你又忘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不来这一套吗,来来来,快坐下说话。”
  原来他们竟是早已相识,且是如此熟悉、相好,倒是公子锦始料非及。
  燕子姑娘一面坐下来道:“殿下看来身体很好,可见得您的功夫还没有扔下。”
  朱慈炯道:“我不成,比起你来还差得多,听杜先生说你同你义母现在住在一起,听老先生说你义母一身本事,出神入化,比他还高呢,还说到这一次多亏了她,帮了咱们的大忙。”
  燕子姑娘笑道:“您过奖了,我义母对老居士的身手更是赞不绝口,他们是惺惺相惜呢。”
  叶老居土在一旁听到这里,由不住笑道:“那是你过奖了,老夫的这点能耐如何能与丁仙子相提并论?这一次多亏了她在暗中帮了大忙,要不然我们有两次都几乎吃了大亏,见了她千万别忘了代我问候一声,就说我欠她的情谊可大了。”
  朱慈炯道:“她老人家现在哪里?我真想见见她。”
  “还不到时候。”燕子姑娘说:“我义母的性情可怪了,您要想见她的时候,一定是见不着,哪一天忘记她了,她老人家就许忽然出现眼前了,就像这一次公大哥就莫名其妙地见着了她。”
  朱慈炯看向公子锦道:“怎么回事?”
  公子锦在他们彼此对答之际,大致有所了解——原来燕子姑娘的生父杜先生,与三太子关系极深,很可能亦是前朝遗臣,如今常待三太子左右,为太子擘划极重要的军国大事,因而燕子姑娘也就顺理成章地见重于三太子,从事隐秘的地下工作了。
  那么,显而易见,她的寄身歌台舞榭,不过只是在于工作的掩饰,而难得她洁身自爱,公私兼顾,小小年纪,担此重任,出污泥而不染,实属难能可贵,真正令人敬佩。
  三太子见问,他于是据实回答,略略把那日夜访燕子姑娘,中途遇狙,幸而为丁仙子所救的一段经过说了个大概。
  叶老居士聆听之下,颇是惊异地道:“果然是难能可贵,据我所知,这个人最是不易说话,她不愿意的事,你就是求她三天三夜也是白搭,反过来,她要是插手管一件事,你想要拦着也是不行……”
  燕子姑娘在一旁笑道:“您老前辈还不是一样,反正我听说了,你们这七位老人家,各人都有自己的怪脾气,谁也不好惹就是了……”
  三太子一愣笑道:“七个人?”
  燕子姑娘道:“哎呀!我失口了,话说多了……”一面向叶老居士笑道:“我可不是故意的,其实,外面一直就这么传说来着,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啦。”
  叶老居上哈哈一笑说:“哪来的什么传说,只是你这丫头鬼精灵,到处学舌罢了。”
  公子锦道:“有关海内七隐的传说,弟子早也听说过,倒也并非谣传……”
  “您看吧。”燕子姑娘笑道:“总有人说公道话了,可不是我在瞎说八道吧!哼——”
  三太子道:“什么海内七隐?又是哪七位隐土呢……”
  “喏——这里就是一个……”燕子姑娘指了一下叶老居士,挑着细长的眉毛说:“我义母丁仙子是一个,紫薇先生是一个……还有……华山一金——”
  叶老居士摇摇头说:“不要再瞎说了……”
  他随即转向三太子道:“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殿下理它做甚?重要的是今日之会,大家要商量出一个共同对策,第一要务就是先应把那笔钱拿在手里,有关此事,属下已先向忍方丈有所透露,还请殿下亲自主持其事才是。”
  说时站起来向外步出。
  外面各人俱起立以迎。
  忍大师双手合十道:“少施主起来了?”
  “方丈你好——”三太子合十为礼,转向麻四先生道:“麻先生也在这里?”
  麻四先生深深一揖道:“殿下万安!”转向徐小鹤为之引介道:“这是江南神医陆安的高徒,徐小鹤姑娘,这一次特为殿下瞧病来的。”
  此言一出,公子锦与燕子姑娘俱为一惊,相互对看一眼,这才知道敢情是太子有病了,公子锦也才为之恍然大悟,为什么徐小鹤不辞风尘,老远地自南京来到这里?真正的原因原来如此,并非如她所说是寻常的应病门诊而来。
  想着,不禁侧目小鹤,相视一笑。
  徐小鹤站起来,恭敬地向太子施以万福,道:“殿下万安!”
  三太子惊喜地看着她道:“你就是徐小鹤么?我听说过你已经很久了,听说你的医术可高啦,今天总算见着你了……”
  徐小鹤一笑说:“殿下夸奖——不知道您哪儿不舒服?回头再好好给瞧瞧。”
  三太子道:“我这个病呀,瞧不瞧也都一样,说来也怪,平常压根儿一点事也没有,一到八月十五前后,也就是‘秋分’的那一天,心口就犯疼,可又怪了,只疼十五天就不疼了,到了‘大雪’那一天又疼一次,也是十五天就又不疼了,每年都一样,已经有好几年了。”
  徐小鹤聆听之下,愣了一愣,讷讷问说:“这种情况有多久了?”
  朱慈炯想了一会儿,说:“总有五年了。”
  一旁的叶老居士惊道:“我只当是些寻常风寒小病,这情况殿下却从来也没有对我提起来……”随即转向徐小鹤道:“姑娘可知道这种病么?”
  徐小鹤微微点了一下头说:“知道一点……不要紧……”随即看向朱慈炯道:“这么看来殿下应是在云南苗区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了?”“不错!”叶居士在一旁代答道:“怎么,住在那里又有什么关系?”
  “对于别人或是老前辈您,也许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殿下就大不一样——”
  一旁的忍老方丈听到这里忽然长长地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姑娘真不愧是陆神医的高徒,看来果然已尽得陆氏真传,老衲对于医道虽是外行,但先师无为上人,却擅歧黄,说是人禀元气而生,气又与五行四时有关,是以每个人的体质与禀赋并不尽同,只是要想分辨这些不同,除了细察各人的四柱八字之外,就在于医者的判断功力了。”
  叶老居士哈哈笑道:“老和尚说得头头是道,当着鹤姑娘可不要班门弄斧哟。”
  麻四先生笑道:“也不要说,我看老和尚自己也是不差,倒要请问一下,老师父你倒说说这判断之功又在哪里?”
  忍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可真是班门弄斧了——姑娘勿怪,看看老衲说的是也不是?”
  徐小鹤笑说:“洗耳恭听。”
  忍大师说:“古者神医扁鹊有所谓‘目视桓一方人’之说,诀窍便在于此了,是以一个真正的良医,不仅仅要医术见解高超,而且要有极纯的内气之功,扁鹊的‘目视桓一方人’,事实上已显明了他高超的气功,似乎已有‘透视’之能,若是进而再能施以‘布气’之能,那便是医者的至高境界了。”
  徐小鹤点头道:“老师父说得对极了……只是弟子能力有限,距离这境界还差得远呢!”
  “姑娘忒谦了!”叶老居士道:“昔者令师早与我谈起,说到姑娘的医术,实际上已达登堂入室之境,所欠者惟功力耳,今日一见,功力亦大有长进,可喜、可贺。”
  “对了。”老和尚道:“这正是老衲要说的,即姑娘似乎已有扁鹊‘透视’之能,真正难能可贵。”
  各人聆听之下,俱以不胜惊喜的眼光向徐小鹤望去,后者略似羞涩地笑了笑,说:“我哪里有这个本事,不过刚刚进入这个过程而已……”
  燕子姑娘道:“这就不容易了,陆老前辈既然特别推荐你来看望殿下,当然是心里有数,我看就别多耽搁,快给殿下瞧瞧吧。”
  各人纷纷点头称是。
  三太子朱慈炯点头道:“对了,有劳姑娘,这就给我瞧瞧吧。”
  徐小鹤说:“请殿下站起来一下。”
  朱慈炯欠身立起道:“如何?”
  蓦地——他感觉到全身被一股清凉之气当头罩定,随即转为温暖和煦,仿佛置身秋日阳光,遍体舒泰,无与伦比。
  朱慈炯曾经跟随叶照,学习武术多年,也曾习过内功静坐,虽限于禀赋以及本身特殊身份,未能更深一步,随叶老居士进入理想境地,却也不比寻常。眼前小鹤这般施展,立刻让他认知到,徐小鹤正是运用上乘气功,在向自己施以“透视”观察,间接也是用其本身真力,向自己施以灌输,真正难能可贵。
  “好了,殿下可以坐下了。”徐小鹤似已察知究竟。
  朱慈炯一笑落座道:“舒服之至,姑娘好本事——”
  徐小鹤道:“殿下身子康健,元气充沛,看来是练武的关系,只是早年不察,为苗疆蛮荒毒瘴所侵,那时当一日之‘子午流注’,我想那一日必是满月之日,而殿下或在饮酒之后,或许正练习采气之术,误将瘴毒混合月华,一并吸入,在经过‘膻中’一穴时,流人心脉,自此之后便成顽强的固疾,久而久之便不易根治了。”
  朱慈炯“哼”了一声,低头寻思一会,忽然一笑道:“姑娘还真不愧是陆神医的高徒,所说的大体不差,那几年随老先生在云南苗地居住的时候,我确实练过‘采气’之术,时辰多在子午二时……这么看来,我果然是身中毒瘴,病势不轻了,只是姑娘你难道只凭肉眼一看,便能断定么?这可未免过于奇怪,令人难以置信了!”
  徐小鹤微笑道:“这不算什么,比起家师陆老师父来,我还差得远呢!”
  “又是怎么回事呢!”燕子姑娘在一旁睁大眼睛道:“真的,姐姐你连殿下的腕脉都没有挨着,只凭一双眼睛,就能看出这么许多?”
  “姐姐应该知道,人的五脏和自然界的五行有着一定的关系。”
  “这个我知道……”
  “那么五行金木水火土,又和五色红黄青白黑各有所属,姐姐你当然知道啦?”
  “我……知道!”燕子姑娘点头应着,心里却不禁觉着奇怪,这又和三太子的病有着什么关联?
  徐小鹤略似神秘地微微一笑,接道:“你觉着奇怪么——其实说明白了,一点也不奇怪,比方说,人的肺在五行属金,金的颜色是白,肝在五行上是属木,木的颜色是青,心是属火,火是红的……如此而推,五脏的每一部分,都有一个特别的颜色……”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她转首向朱慈炯道:“我刚才向太子布气发功,用心是在引发殿下五脏的真气,就是我们练武的人常说的‘五行真气’,然后再用意识透过眼睛作透视观查,便可看见各种不同的颜色在人体作一定顺序的运行。如果运行不对,或是颜色有异,就立刻知道是某一部门有了问题,而刚才我所看见殿下心窍各脉本来应是红色的管道,却有一半已变成了黑色,而黑色在五行上应是属水,在五脏的位置应该是肾,不是心脏,便立刻知道您的心经某些穴脉确实有问题了,至于为什么判断您是受了毒瘴的感染,那就又是另外一番见地了。”
  麻四先生拍了两下手道:“佩服,佩服,上月我在南京与陆先生见面时,陆先生特别说,他的这个女弟子未来成就,可能会在他之上,我当时听了,心里还在奇怪,认为老先生这是过分抬举他这位女弟子,嘿嘿……今天一见,才知道先生并不曾过甚其词,看起来他这个徒弟甚至是青出于蓝了。”
  叶老居士哈哈一笑说:“陆老头走到哪里,都忘不了他这个徒弟,看样子他似乎已把压箱子底儿的玩艺儿,都传授给你了。”
  说时,眼睛看向徐小鹤,神秘地微微一笑。
  ——他与神医陆安交情最厚,二人昔日常有来往,尤其是彼此皆爱好棋奕手谈,时有雅聚,惟数月前栖霞古寺聚会,因刺杀当朝亲王,意见相左,当日陆安承邀为福郡王治病,后者实已不久人世,陆安以医者立场,不忍对该亲王下手杀害,乃与疾恶如仇的叶照,形成对立(事详前文),二人闹得很不愉快,至今未曾来往——或许这便是为什么徐小鹤代师而来的原因吧……”
  只是这段经历,除去当事者二人,以及徐小鹤之外,局外人并无所知。
  徐小鹤原来还担心二老就此反目,今日一见,及观诸叶老态度对话等,似乎对师父陆安已不再记恨,二老多年至交,义结金兰,自不会为此真个反目,况乎福郡王原已丧命,见节见义,只表明二人性格作为不尽相同而已。
  “叶伯伯您也跟着取笑我。”徐小鹤笑向叶老居士道:“对于家师的医术德性为人,您应该再清楚不过,比起他老人家来,我简直差得太远了。”
  叶照哼了一声,微微点头道:“这个自然,要不然栖霞寺那件事,我还能与他善罢甘休?实在说,今日为太子治病,他应该亲自来的,既然打发了你来,料是已有万全把握,姑娘你看殿下这个病怎样……”
  “叶伯伯放宽心……殿下贵恙,我有万全把握,请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能使殿下贵体复元,康健如初。”
  “好!”叶照应道:“就是三天,我看时间紧迫,请姑娘今天就开始吧!”
  徐小鹤站起来说:“好吧,只是这三天……”
  “我知道。”叶照说:“这三天,殿下的人就交给你了,一切都遵从你的吩咐,没有姑娘的同意,不允许任何人打搅,这样可好?”
  徐小鹤笑道:“这样就太好了……”
  忍大师在一旁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这件事老衲早已得叶居士指示,特为姑娘与朱施主备下了治疗静居,三天之内,朱施主万请安心调养,敝寺会全力配合,不让任何人前来打扰,无量佛——”
  徐小鹤道:“方丈大师这么安排,真是太好了,其实也用不着,我所要占用医治的时间,每日自午时开始到夜间子时这段时间也就够了,其它时间,殿下可以自由运用。”
  麻四先生点头道:“这么一说我也就明白了,姑娘大概是要对殿下施以‘子午流注’的针炙之术了。”
  徐小鹤笑道:“原来麻叔叔也是大行家……我正是这个意思,不过详细情形,还要细察殿下脉象才能再定……”
  燕子姑娘点头道:“那就别耽搁了,快同殿下进去吧!”
  朱慈炯一笑站起道:“好吧,一切事就请叶师父代为安排,偏劳各位了。”
  即由忍老方丈陪同二人进入里间。
  麻四先生看向叶老居士道:“外面情形实在也够紧张,老居士你看我们应该如何应付?”
  叶照看了一眼,太子已然离开,随即冷冷说道:“你们大概也都知道了,北京那边的人也下来了。”
  “啊——”
  第一感觉奇怪的却是麻四先生。
  他睁大了眼睛说:“这么快?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来,却没想到会这么快……老居士你已经见着他们了?都是些什么人?”
  “人多得很!”叶老居士冷笑了一声道:“十三飞鹰的人来了一多半。”
  顿了一顿,又道:“对付这般人我们要心里放明白一点,若能巧妙运用,让铁马门的人去对付他们最好,他们双方也是不能善罢甘休的。”
  燕子姑娘樱然笑道:“你老人家说得对极了,不过可不要忘了,那个鼎鼎大,人称‘鹰老太爷’叫卜鹰的人与你老人家的仇可大啦,这一次岂会善罢甘休?”
  叶老居士哈哈笑道:“不用说,这一定又是你那个无事不知的神仙师父告诉你的了!我倒还无所谓,他却已替我担起心来了——哼哼……”
  说着,忽地面色一沉,冷笑道:“当日是我掌下留情,饶了这厮一条活命,今天若是再见,可就没有这么轻松地放过他了。”
  麻四先生道:“这个人最是难缠,早先我受紫薇先生托付,若是见了此人,要格外注意,想不到却已在老哥你的手里吃了败仗,此人生平为恶多端,我们天南堡吃他亏可大了,再见着他势将不与他罢休。”
  叶照嘿嘿笑道:“岂止是你们天南堡的人?就是铁马门的人也恨他入骨,所以我才说这一次有好戏可以看啦。”
  “这又是怎么回事?”麻四先生一怔道:“铁马门当家的云飘飘在武夷山伤了十三飞鹰的头子唐飞羽,这件事我知道,老哥你难道指的是这件事?”
  叶老居士摇摇头,一笑道:“这就对了,一般人只是奇怪,认为云飘飘此举纯仗是义而为,哪里知道其中根由,这其中有个原因……”
  燕子姑娘挑了一下细长的眉毛说:“我知道——”
  随即笑道:“那是因为十三鹰早年跟他过不去,断过他一次大财路……”
  “什么财路?”麻四先生问。
  “好像……”燕子姑娘摇摇头,记不大清楚了。
  叶老居士点点头道:“不错,那可是一大笔财路,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四先生你应该记得。”
  他眼睛转看向麻四先生道:“你应该知道,李自成撤离北京时,曾把所有金银珠宝,装满了七十余车,昼夜运往长安,其中四十辆,在汉中道上,为铁马门的二当家的‘冷面无常’桑桐率众所劫。”
  “噢——”麻四先生连连点头:“仿佛听说过,有这么一件事。”
  “这四十辆大车的金银珠宝,随即在桑老二的策使指挥下改向襄樊道上运行……嘿嘿……”
  叶照连声冷笑着,接道:“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却为吴三桂这个奴才探知了究竟,转而向新主子告密邀功,因而十三飞鹰全数出动,配合吴三桂的三千劲旅,在苍于岭一场血战,铁马门因人数太少,吃了大亏,几至全军覆没,桑老二仅以身免,且还受了重伤,四十车到手的金银,悉数为清军所夺,落在了十三飞鹰手里,却也染红了吴三桂那厮的顶子,为此深得清廷爱戴信任,与其以后的加爵进王大有关系,铁马门横行黑道数十年,从来也没有吃过这种亏,据说为了这件事,云飘飘大发雷霆,几乎要了桑老二的命,从此对桑老二便有了隔阂,自然这个仇也就记在了十三飞鹰这群魔爪子头上。”
  “这就难怪了!”公子锦才自恍然大悟,何以前此武夷山会战,云飘飘突然介入,重创了十三飞鹰之首,人称飞天鹞子唐飞羽,因而解除了天南堡当日一步大难,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云飘飘是为大义所趋,哪里知道还有这么一段既往。
  “所以……”叶照老居士闪烁着的的有神的眼睛说:“这一次的邂逅,其内情之错综复杂,简直难以想象,铁马门与十三飞鹰固然势同水火,不见面则已,一见面必将拼上个你死我活,其间的关键再加上我们,成了三方纷争,可就更为热闹了。”
  “对极了。”麻四先生说:“这三者任何一方,与另一方都势同水火难以共处。”
  “所以我们要好好利用这种形势才对。”燕子姑娘笑向二人道:“二位老前辈可有什么高见么?”
  叶照哼了一声,淡淡一笑说:“姑娘不要把这件事看得这么轻松,其实我们所想到的,人家一样也想到了,云飘飘其人不消多说,姑娘对他比我更清楚,就是十三飞鹰,也无不狡猾万分,智谋过人,对付这样的大敌,焉能掉以轻心?”
  说话的当儿,忍大师已走了进来,呵呵笑道:“这一次我们这庙里可热闹了,真是群雄毕至,来来来,老衲为你们介绍几位贵客。”
  公子锦等举目观看时,却只见老方丈背后长衣窸窣地走进来几个和尚。
  为首和尚,身材高大,形象极是魁梧,却也有一大把子年岁,生得长眉细眼,一望而知是位有道高僧。
  老和尚身后,另有五个年轻僧人,头里一个年在中年,发须怒生,浓眉环眼,好不威武。
  叶老居士一笑站起道:“想不到老山主亲自出马了,这一下栖霞寺可要唱空城计了。”
  为首老僧双手合计,高宣一声“阿弥陀佛”,长眉双分道:“老居士别来无恙,各位施主纳福……”
  公子锦、燕子姑娘已由叶照话里猜知来人便是栖霞寺的方丈师父猛大师,一时甚是惊喜。
  原来这位方丈,也同临江寺的忍大师一样,虽是佛门高僧,却以精于武技名盛武林。难得他们双方却又心存民族大义,此次三太子复出,登高一呼,连带着他们也不得安宁,颇有慷慨赴难之义,令人钦佩。
  双方礼见之下,各人才又知道了,那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和尚,便是鼎鼎大名的“无叶和尚”。
  有关无叶和尚前此在栖霞寺抗拒清军大僚郭镇台之后身陷囹圄的壮烈义行,武林中早已脍炙人口,流传甚广。
  尤其是公子锦此来之前,甚至还有过打算,想要在无叶和尚出斩之日,往劫法场,临时急令往晤太子,时间仓促,未能如愿,中途闻知无叶和尚已为人救出,这才大大松了口气,想不到却在这里遇见,彼此共襄义举,真正大快人心。
  除了这个无叶和尚之外,其他四名少年僧人,也是久负侠名,正是临江寺佼佼盛名的第二代弟子,人称“山”、“明”、“水”、“秀”的四大弟子,盖因为四弟子法号中分别嵌以四字之一而得此名,公子锦与燕子姑娘早已素仰,此番得见,自是不胜欣喜。
  当下双方互道久仰,彼此引见、落座。
  叶照居士与猛大师相交有年,见面更无拘束。
  猛大师落座之后,长长宣了声佛号:“无——量——佛——”即向叶照苦笑道:“老居士你在敝寺大闹一场,一走了之,可苦了老衲一寺老小,这就来找你讨还公道来了,看你如何向老衲交待?”
  各人聆听之下,俱笑了起来。
  忍方丈抚掌笑道:“师兄说的不差,不只是你们的栖霞寺,现在连我们的临江寺也卷了进去,看来我们这群和尚想要落个安静,也是万难也……”
  各人随即又笑了起来。
  叶老居士笑道:“你们两个老和尚果真说对了,如今天下多事,你们既然各有一身武功,哪里容你们置之事外,好在佛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等此番事了,把刀剑一丢,再去找你们的佛祖,料是不晚,须知欲立大功德,且向乱世行,嘿嘿,错过了这个村,真还难以找到这个店呢!”
  猛大师哈哈一笑,声若洪钟地道:“你这个老头儿,占了便宜,还要卖乖,回头事了,我们栖霞寺要是复不了原样,寺里五百僧人无处安身,看看可会饶得了你?”
  叶老居士哼了一声,含着微笑道:“你现在才知道?可就太晚了,老和尚,我实在告诉你吧,就是因为你们这批出家人,一天到晚关着门吃斋念佛,外面什么事也不管,我才看不过去,这么一下子,不管也不行啦,咱们可就有好帮手了……”
  各人都笑了起来。
  临江寺的方丈忍大师念了声佛号,讷讷说道:“老居士这话三分玩笑,倒也有七分实在,说真的,我们这些出世的和尚,还真是懒得动弹,要不是火烧到眉毛……”
  猛大师嘿嘿笑道:“师兄你这临江寺,如今风云际会,要不未雨绸缨,只怕下场较我们栖霞寺更惨……这也是我们最后的踞点,切切不可大意。”
  “无——量——佛——我佛慈悲……”
  忍方丈宣了声佛号之后,冷冷说道:“师兄不必多虑,我原为人手不足而愁,如今你们来了,可就没有这一项顾忌,可以好好计划一些了。”
  猛大师转向叶照道:“老居士你看今日之势,敌我之忧劣情形,胜算如何?”
  “问得好。”叶照冷冷说道:“这话一时还真难说,我看三方面如就人手来说,旗鼓相当,比较起来,我方较得人心,略占优势,却是一样,我明敌暗,防不胜防,这可又是吃亏的地方。”
  忍方丈点头道:“老衲正是为这一点发愁,不过,如有得力人士坐镇,可就不同,譬如说老居士和猛师兄二人之一,负责指挥中枢。老衲与麻施主,负责外围。公少侠,无叶师父,二位姑娘分别里外策应,再加上栖霞四大弟子与本寺十八弟子负责山下水道封锁,再加上里外的阵势配合,这么一来不敢说固若金汤,敌人要想轻犯,怕是不大容易。”
  “那可要看敌人是谁了。”叶老居士道:“如果是云飘飘本人,或是桑老二……这些阵仗都无济于事,其他如十三飞鹰中的老四‘白面神君’翁太来,老九‘太阴爪’宫平等几个顶尖的人物,都极厉害,要特别小心。”
  “他喝了口茶,缓缓说道:“猛老方丈和无叶师父你们来得正好,这几天与我忍大师麻老弟共同会商,研究出来一套战略,回头大家看看,如有什么意见趁早修改,迟了怕来不及了。”
  当下即与大家广泛地交换意见,彼此重做分配,一时群情热炙,气势高涨。看看天已近午,庙里备有素食,即由忍大师陪同众人至食堂用饭。
  众人俱是精于内功的杰出人物,其中多位甚至有辟谷之能,吃不吃东西都无关宏旨,却是临江寺为迎贵宾,所准备的素斋甚是可口,大家齐聚一堂,谈说间甚是热闹,一顿饭吃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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