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一个从来都不疑自己兄弟的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其实明箭也不易挡。
  象遇上这团团包围、训练有素的箭手,等他们把筒里的一百支箭发完时,包管就算是燕狂徒出,李沈舟再世,也一样只有变成刺猥,没有办法反击。
  第一排箭手已经发箭。
  苏梦枕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抓起地上古董的尸,往师无愧身上就一扔。
  此举救了师无愧!
  苏梦枕立时就以古董的尸为盾。
  沃夫子却大叫跃起,全身旋舞了起来。
  他护在苏梦枕的身后。
  苏梦枕只要搪开左右及前面射来的箭矢。
  所以,这一轮箭之后,沃夫子“砰”地撞在地上,但并没有倒下。
  他已成个箭靶。
  箭支顶着他的身,斜挨着没有仆倒。
  师无愧又挨了两箭。
  茶花则着了四箭。
  第二排箭手,又拟放箭。
  这些没完没了的箭。
  就像雨一般!
  苏梦枕眼里终于流露出一神色。
  英雄落难,穷途末路的神色。
  就在这个时候,整整齐齐的弓箭手,忽然像波分涛裂似的,逐个踣倒在地,未仆地不起的,忙掉头应战,但都如滚汤淋雪,当者披靡。
  两个年轻人蹿高伏低,遇者当殃,不消一回,已倒下四、五十人,其他的箭手,发现包围已不成包围,一想到苏梦枕的刀,全吓得丢弓弃箭、抱头鼠窜。
  一群人的好处是在团结齐心的时候,足可众志成城;但坏处是一旦各自为政,则成了乌合之众。
  只要有一人想开溜,人人都生逃命之意。
  结果,除了倒下去的人外,有八成的箭手,都是不战而去的。
  当猝击突然发生的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已发现不对劲,一溜烟、一抹影似的逸出了废墟。对方的主力都集中在苏梦枕的身上,自没功夫去理会他们。
  当箭手包围了废墟的时候,白愁飞问王小石:“要不要出手?”
  王小石道:“要。我看苏公子的人挺善良的,对部下也好。你看呢?”
  “这也是个晋身的好时。”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
  “请尽量不要杀人。”
  “可以。”白愁飞疾道,“我不是为了你要求,而是为了自己:我也不想‘六分半堂’的人仇视我,更不想雷损为敌。”
  说到这里,不过才几句话,但几句话的功夫,眼看苏梦枕已难逃厄运,王小石和白愁飞立即出手:他们自弓箭手的后方攻了过去,一上来就先声夺人,制住了敌人的胆魄。
  白愁飞运指如风,他是以指叩穴。
  王小石是以手沿作刀,凡所砍处,不重不轻,只把人击昏。
  当两人一出现,苏梦枕眼里的神色,又变得孤傲、冷傲,甚至是刺骨的寒傲。
  他过去看沃夫子。
  沃夫子满身都是箭,成了箭垛子。
  他再去看茶花。
  茶花已经死了。
  但一双眼睛并没有合拢,他瞪着双眼,充满着不甘愤憾。
  苏梦枕俯身说了一句话。
  “我会替你报仇的。”
  说得斩钉截铁。
  残瓦上忽滴落一滴雨珠,正好落在茶花眼眉下、眼眶上,茶花的眼忽然合了起来,神态也安详多了,就像听了苏梦枕这一句话,他才死得瞑目似的。
  苏梦枕缓缓站了起来。这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已稳住了大局,师无愧着了四箭,但没有伤着要害,箭仍在肉里,他并没有把箭拔出来。
  他黑的一脸更黑,白的一脸更白。
  苏梦枕问他:“你为什么不拔箭?”
  师无愧仍像标枪一般地悍立着:“现在还不是疗伤的时候。”
  苏梦枕道:“很好。古董叛了我们,卖了五百名兄弟,我叫花无错去逮他回来,结果,我身边六名好兄弟,只剩下你和杨无邪了。”他双目中又发出寒火,“沃夫子和茶花的死,是因为古董和花无错。古董死了,花无错也一样得死。”
  师无愧说:“是。”
  王小石看着白愁飞。
  白愁飞望望王小石。
  白愁飞禁不住扬声道:“喂,我们救了你,你也不谢我们一句?”
  苏梦枕淡淡地道:“我从来不在口头上谢人的。”
  王小石道:“那你也不问问我们的姓名?”
  苏梦枕道:“现在还不是问名道姓的时候。”
  王小石奇道:“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苏梦枕一指地上躺着的沃夫子和茶花的尸首道:“待报了大仇,还有命活着回来的时候。”
  白愁飞冷笑道:“报仇是你们的事。”
  苏梦枕道:“也是你们的事。”
  白愁飞道:“我们跟他们两人毫无交情。”
  苏梦枕道:“我跟你们也毫无交情。”
  白愁飞道:“救你是一时兴起,逢场作戏。”
  苏梦枕道:“这游戏还没有玩完。”
  王小石切入诧问:“你以为我们会跟你一起去‘报仇’?”
  苏梦枕摇头。“不是以为,而是你们一定会去。”
  王小石更是愕然。
  白愁飞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苏梦枕冷笑道:“什么时候?当然是现在。”
  “现在?!”
  白愁飞和王小石全都吓了一跳。他们是有眼睛的,自然看见苏梦枕身上的伤,和身边只剩一名手下。
  王小石忍不住道:“可是……你只剩下一个受伤的弟兄。”
  “我受伤,他受伤,其余的,都死了,”苏梦枕笑了一笑道,“我们都不能就这样回去,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时?”
  他寒电似的双目,向王小石和白愁飞各盯了一眼,两人仿佛都感觉到一彻骨的寒,“‘六分半堂’的偷袭刚撤,不管他们是在庆功还是在布置,我们这一下衔尾回袭,连楼里的实力也不调派,他们决料不及,意想不到。如待日后,他们必定保护花无错,以他为饵,诱我们来杀他,但我们现在就下手!”他脸上出现一度傲慢之色,“何况,战可败,士不可失,‘六分半堂’毁掉了我四个人,我也要让他感到如失右臂!”
  然后他君临天下地道:“无愧,准备好了没有?”
  师无愧即叱应了一声道:“准备好了!”他身中四箭,还像个铁将军似的,横刀而立,威风凛凛。
  苏梦枕道:“你说,‘六分半堂’的人,会护着花无错退去哪里?”
  师无愧道:“破板门。”
  苏梦枕道:“几成把握?”
  师无愧道:“六成。”
  苏梦枕道:“好,有六成把握的事,便可以干了。”
  白愁飞忽然道:“你现在就走?”
  苏梦枕笑了一笑,就像脸肌抽搐了一下,道:“难道还等雨停?”
  白愁飞道:“这一地的人,只是受制,你若不把他们杀了,他们便会即刻通知防患。”
  苏梦枕傲然道:“我不杀他们。第一,我从不杀无名小卒、无力相抗的人;
  第二,如果我现在出发,他们再快,也快不过我的行动;第三,如果我要攻击他们,根本就不怕他们有防备。我要攻击的是整个‘六分半堂’,不是任一名弓箭手。”
  王小石忽然道:“不好。”
  苏梦枕倒是怔了一怔,道:“什么不好?”
  王小石道:“这样好玩的事,我不好不去!”他说着,把里着剑鞘的布帛扯开,丢弃。
  苏梦枕双目中的寒焰,也似暖了起来。
  白愁飞一跺足,发出一声浩叹:“这样有趣的事,又怎能没有我?”他说这话的时候,把腋下的字画弃之于地。
  苏梦枕眼中已有了笑意。
  但很快的,他的眼里又似这阴雨天一般森寒。
  他一纵身,已掠入雨中。
  师无愧紧跟而上。
  “‘六分半堂’总共有十二位堂主。霍董死于湖北之后,剩下十一名。刚才出手的是七堂主豆子婆婆和八堂主花衣和尚。这干弓箭手全都经过严格的训练,十堂主‘三箭将军’料想必在。一向守着‘破板门’地带的,还有雷家子弟雷滚。”师无愧在一路上向王小石和白愁飞简略说明敌人的情形,“这次雷损并没有出手,想必是听花无错的走报,‘金风细雨楼’的四大神煞里的薛西神和莫北神会于‘竹苇塘’,他大概要亲自出动,除掉这两个心腹大患,所以双管齐下。”
  王小石好奇,听了便问:“那么薛西神和莫北神岂不危险。”他想起了赵铁冷那微妙的受伤。
  “其实,这消息是假的,雷损去将扑一个空,搞不好还会踩上我们布下的陷阱;”师无愧道,“楼里有杨兄弟和郭东神布置妥停,也不怕雷损派人掩扑。”
  白愁飞即问:“既然你们一早就提防花无错,为何又上了他的当?”
  “我虚设这个消息,根本不是要讹花无错的,我也不知道谁是‘六分半堂”派来的卧底谁是内奸,我只是把假消息放出去,直至赴苦水铺之际,才告诉了同行的人,想必是花无错为了贪功,还是要行险一试,若雷损无功而返,而他们这一组人却取了我们的性命,岂不更见高明,”他冷笑一下道,“其实,就算他今天能杀了我,他这作为,雷损也不会容他的。雷损是什么人!”
  雨浸湿了他一双诡的鬼眉,眼中的寒火却未被淋熄:“我从来都不曾疑过花无错……我从来都不疑我的兄弟的!”
  他们在雨中奔行,逆着风,逆着雨势,都感觉到一激烈的豪情。
  这一股豪情,把他们四个人紧紧绾结在一起。
  人生路正漫长,但快意恩仇几曾可求?一个人能得一痛快的时候,何不去痛快痛快,痛痛快快!
  白愁飞的心,王小石的懒散,被苏梦枕所激起的傲慢,全涌起了一股战志,连同战神一般的师无愧,一同奔赴“破板门”。
  破板门究竟是什么地方?
  破板门其实是三条街的统称。由于这三条街的共同出口都要经过一条破旧的牌坊,而三条街的后巷都围着一道木板堵子,因为街后连接着拣石坑,那儿有一片十几亩地的地坪,通常有牛羊放牧。这破板门三条街住着的人家,大都是权贵富人,后街却是贫窟破寮,所以前街的人不愿被牛羊骚,便建了木堵围着,年月一久,板堵经风吹日晒,破旧不堪,所以人们都称这三条街为“破板门”,同时有着奚落这一带有钱人的意味。
  这三条街的物业,都属于“六分半堂”的。
  在第二条街的第三向大宅的厅堂上,有好一团人。
  但这一群人里,只有五个人是坐着的。
  其中四个人都是“六分半堂”的分堂堂主。
  这四个人,是花衣和尚、豆子婆婆、“三箭将军”,以及五堂主雷滚,另外一个能有资格坐在椅子上的,就是花无错。
  花无错看来垂头丧,有如弓之鸟。
  花衣和尚豆子婆婆也坐立不安、无精打采;连高大威猛的三箭将军,精神也显得有点紧张。
  只有一个人安和如。
  而且度自信。
  那人坐在大堂首位。
  他的祷最高。
  也最有权威。
  他是雷滚。
  雷滚的自信,除了来自他是雷家嫡系的当权派系之外,还来自他的一对“飞天双流星”。
  “六分半堂”里姓雷的有三百七十多人,其中高手大不乏人,但他仍能在”六分半堂”里稳坐第六把交椅,自然有过人之能。
  能跻上“堂主”之职的雷氏子弟,还有二堂主雷动天、三堂主雷媚、四堂主雷恨。
  这是雷滚另一个度自信的原因。
  因为他万一出了事、闯了祸,二堂主、三堂主、四堂主全会为他掩护、为他求情,就算总堂主雷损再大公无私,也很难会责罚到他的身上。
  这次的行动,是他一手策划的。
  当然上头也有授意给他,不过他也还没弄清楚,这“杀苏梦枕”的行动,究竟是大堂主狄飞的计策,还是总堂主雷损的意思。
  不过想必不是雷损的主意。
  外面人人都说:这几年来,“六分半堂”的天下已经给“金风细雨楼”瓜分,势力已渐被取代。
  传言里更有:雷损就像一只掉光了牙的老狮子,遇上了年轻力壮、箭利叉锐的猎手苏梦枕!
  雷家的势力已经给打得无还手之力!
  雷滚当然不服。
  他绝对相信,以“六分半堂”现有的实力,决不在“金风细雨楼”之下,只不过在官府朝廷上,“金风细雨楼”是强上一些,但若论在各地潜伏的力量,以及多年来黑白两道、绿林武林和官方势力之间的结合,还远在“金风细雨楼”之上。
  “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绝对是可以一拼的!
  他不明白近几年来,为什么雷总堂主老是避让,以致“金风细雨楼”步步进逼!
  他才不相信那痨病鬼苏梦枕有多大能耐!
  再这样忍下去,“六分半堂”可退无可退了!
  雷滚决定要予以回击。
  他要对“金风细雨楼”施予颜色。
  所以他不管究竟是谁的意思,他都要展开行动,准备一举格杀苏梦枕。
  可惜功败垂成。
  今天的结果,让雷滚十分失望:围杀的人不但仓皇败退,连深潜入“金风细雨楼”的“古董”余无语,也在斯役中丧命,另一个卧底花无错也泄露了身分,这使得“六分半堂”在“金风细雨楼”里埋下的耳目受到重创。
  本来,对方也折损了两员大将,那就是“茶花”和沃夫子;可是,败退回来的花衣和尚、豆子婆婆和三箭将军,还十分畏惧会遭到苏梦枕的报,这使得雷滚更是暴跳如雷。
  苏梦枕是什么东西!我不相信他有三头六臂!
  这干没用的饭桶,吃了亏回来,还怕成这个样子,真是丢了“六分半堂”的颜面!
  雷滚按照上头的指示,先作了一些安排,然后任命十一堂主林哥哥把守“破板门”要塞,他自己再召众商议应对之策。
  他当然不怕苏梦枕来犯,因为:第一,他曾六次击退企图攻陷“破板门”的敌人,其中一次,还是“迷天七”率三百名奇兵突袭,但都被他率众一力击退;
  第二,苏梦枕魂未定,身陷敌人阵地中,只求逃出生天,怎顾得反攻?
  故此雷滚好整以暇。
  他要先听听七堂主、八堂主、十堂主等人有什么意见。
  他喜欢让他们先把话说清楚,然后才作出总结,并提出比他们更高明的意见,来显示他的高人一等。
  他觉得这是显示权威的法子之一。
  而且也只有已经有了权威的人,才能够利用这个办法。
  这使他分外感到人在权势里的春风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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