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攻其无鼻


  “可是,世叔现在的意思是,”无情已完全回复了他的冷静。他那种独特的、带点揶揄和遗世的、近乎冷酷的冷静和沉着,“你的命令是要我留住他性命。”
  也许他为诸葛正我做事多了,已完全领略到诸葛先生的处事手法和政治手腕的变化多端、反复无常,故已不以为怪,不以为件。
  “不是命令。”诸葛好像在看无情,又好像不是——如果是,那一定是在暗中观察,如果不是,他一定在仔细回味无情的语态,“你可让他伤重,拔其牙而去其爪,让这个天生杀人兽无法伤人。你也可以假手他人伤之。但最好能留住他的命,因为……”
  “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我指的是万一——万一‘血河天使’方歌吟不忍制裁他的爱徒方应看……或者他也制不住这狡诈之徒——那么,已经学得元师弟三大奇功:‘山字经’、‘忍辱神功’及‘伤心小箭’要诀的,就只剩下天下第七一人而已。”诸葛先生咳了几声,换了口气,喝了口茶,才接下去说:“他死了,恐怕就没有人能破解师弟的这三项绝学了——
  方小侯爷也就变得很可怕了。”
  无情小心翼翼的问:“方应看若能参透这三种奇功,就能无敌于天下?”
  诸葛笑道:“天下无敌者能有几?像战神关七、大侠萧秋水等人,武功超出他不知几许!不过,在京城里,武林中,像他那么年轻而武功又那么高、城府这般深沉的人,的确也难有人能出其右。要是他再完全参悟了‘忍辱神功’、‘伤心小箭’和‘山字经’,的确非同小可了,你们四兄弟若非联手,单打独斗,恐尽非其敌矣,问题是:他也未必尽能破悟。”
  无情又小心的问:“山字经,伤心小箭的、忍辱神功这些武功就那么可怕吗?”
  诸葛小花呛咳了几声,缓缓他说:“要只是其中一种,虽然很犀利,尚可对付。‘山字经’是练功的心法,跟一般习武的方式几乎完全不同,另辟蹊径:好比作画一样,人是绘山画水,工笔花鸟,人物写意,但他却另具一格,自成一派,去画人的内心世界,花之言、鸟之声、山底内的火熔岩、水深处的鱼。这方法是前人所未得,也是后人之所未习的。‘忍辱神功’是一种‘吃苦的功夫’。世人喜欢吃甜怕苦,殊不知吃菩愈多,成就愈大,功夫愈厚。看来这功夫有点傻,但一旦练到精纯处,远非一般功夫可及。就像绘者绘石,石最简单,但也最难画得神似;石头看来不动不言,但每一颗石头都与众不同,别具特色。‘伤心小箭’则是伤尽了心,绝尽了望所发之箭,用的是‘无所住’之力,也就是俗称的‘无情力’,发的是‘天地之箭’来以‘忍辱神功’之力‘山字经’之心法,这种箭法变得像鬼神神怒,石破天惊。——分开来,虽利害,但仍可应付,合在一起,那就是惊天地,泣鬼神,能应付者,只恐怕屈指可数矣!”
  无情谨慎的问:“连世叔也不能应付了?”
  诸葛一笑喝茶。
  回味无穷。
  无情知道自己多此一问,改而问道:“要是世叔早将‘山字经’、‘忍辱神功’和‘伤心小箭’的破解之法,公诸于世,岂不自然有人可以收拾这方拾舟了?”
  诸葛先生合了双眼,似对那一口茶余味无尽,好一会才说:“坦白说,我们自在门的武功,旨在‘启悟’二字。一旦开悟,就人人效法不同,功法不一,且决不重复,元师弟是个武痴,武功不但超凡入圣,在创意方面,也花样百出,琳琅满目。
  变化多端……”
  每次他说到元十三限,天衣居士等人时,语音就变得很有感情。
  “山字经、伤心小箭、忍辱神功……这些都是他看家本领,融而力一,发挥运用,我也未亲遇过,没有把握单凭猜度就能化解……”他叹了一声,徐徐睁开双目,又道:“这就是元师弟的过人之处。他确是个武学宗师,智能天纵,绝顶一物,天才高手!”
  无情发现思师眼中,隐有泪光。
  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说什么话。
  他就说他该说的。
  “天下第七是元师叔的徒弟,可是他背叛师门,为讨好蔡京,不借杀师,大逆不道。方拾舟趁人之危,利用无梦女,盗取了元师叔的真传绝艺。所以,我们理应利用天下第七的所知,去解破方应看之所学,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也算是为元师叔泉下之灵出口气。”
  诸葛颔首道:“至少,元师弟泉下有知,也会惩戒这两个敲髓吸血的贪婪之徒。”
  无情道:“眼下戚少商已出发赴三合楼之约,事不宜迟,我就过去办我的事。天下第七不要出现即可,一旦露面,就算戚少商、孙青霞放不倒他,我也决不会放过他的。他这人作恶多端,最近连鼻子也给削去了一大半,我们就来个攻其无‘鼻’!
  只不知……蔡元长舍不舍得派他出来。”
  诸葛微笑。
  笑意里不仅带着鼓励,还有器重与欣赏。
  “你也喝茶。”
  无情马上便喝茶。
  “这是‘难得糊涂茶’。”
  “茶壶也好。”无情道,“茶香茶壶雅。”
  “那是大石公送我的一番心意,他今天也来了,就在‘知不足斋’候我。”诸葛以手指额,“他希望我放糊涂些,活得就比较写意。”
  “可惜世叔却不能糊涂,要为国睿智。”无情道,“老成谋国,频烦献计,皆因万民,心系百姓。世叔糊涂不得也!”
  “我是糊涂不起。”诸葛揶揄地道,“所以难得糊涂。”
  然后他话题一转:
  “不过,蔡京这次只怕未必会派天下第七出动,并顺便除掉他——除了刚才所说的原由外,还有一因,你可知就里?”
  无情只问:“还有原故?”
  诸葛一笑,咳了几声,道:“有。最近雷纯向她干爹告了个状。”
  无情听到雷纯的名字,便饶有兴味的问:“告什么状?”
  “告了天下第七什么,我们只能从旁猜测估度。”诸葛在有意无意问不经意的留意了无情一眼,“可是,大家都知道,这位纯纯静静、乖乖巧巧的姑娘不管在任何人面前告状,都是很见功效的。”
  “这点固然。”无情一向冷峻的唇边,居然也有了点奇特的笑意,“她向关七告了一状,关七就在京华之夜里力战群雄,几乎战死方休。她在蔡元长面前告上一伏,就把白愁飞自金风细雨楼扯下马来,兵败人亡。威力已可见一斑。只不知她这一次,又以什么名目告天下第七?”
  “据我所知,天下第七犯了件事,令雷大小姐十分切齿怀恨。这事本来已有人扛上了,雷姑娘亦已作出惩诫,但最近才发现那人是背了黑锅,元凶仍在,可能就是天下第七。”诸葛醚着眼睛看无情,“遇上那种事,听说蔡元长也十分戒怀,这样一来,他也不再宠信天下第七了。”
  “这样一来,天下第七对蔡京而言,是用之无味,杀之结仇;”无情接道,“所以,以蔡京性情,必将之倭于敌手,借刀杀人,以绝后患。”
  诸葛先生慈和的笑着。
  笑的时候,眼眉、眼睑、眼尾、眼纹,乃至眼波和眼睫毛,都很慈样温厚。
  但若仔细看去,则不尽然。
  因为眼神依然很凶。
  很凌厉。
  ——像电光,但没有光,因为一切光采,皆已敛藏。
  敛人心底、藏于胸臆。
  “雷纯这个女子,跟狄飞惊一样,都深藏不露,高深莫测。”诸葛道,“要小心。”
  无情斟了一杯茶、在浅尝。
  即止。
  他端然跌坐,静若处女,八风不动,衣不带水,眉目如画,但在极文极静处偏又冷冷的渗透出一种杀气来。
  诸葛先生端详了他良久,只见他眉毛也不剔耸一下,终于放下了杯子,叹了一声,道:“你一向不太喝茶的。”
  无情端静的答:“是的。”
  “喝了浓茶,你会十分精神,难以入睡。”
  “就算不是太浓的茶,我也会精神抖擞,无法平静。”
  “所以你也不宜喝太多的酒,”
  “人家饮酒会醉,我喝了偏更清醒。”
  诸葛叹道:“这就是你的本事。”
  无情道:“那是世叔训练有素。”
  诸葛爱惜地道:“这却不然。人人体质不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这样子的。你这是与生俱来的特性。”
  无情淡淡地道:“也许,我因为先天就坏了腿子,不能自由自在,才有这些古怪劣根性儿作补偿吧!”
  “人的自由自在放心,而不是在一双腿上。”诸葛怜才之意更浓,你任侠坚忍,头脑情楚,就算不能太方便走动,但却绝对是个自在门里的自由人!”
  无情笑了一笑,笑意里有涩味,神色却很有点落寞:“有时,太过清醒,反而使人痛苦。做人还是迷懵点的好,世叔不是说过吗?人生端的只是一场迷梦——还是难得糊涂、糊涂难得!”
  诸葛笑慰道:“那你只好喝白开水了。”
  无情苦笑道:“问题是:我连白开水都照样清醒不误。”
  诸葛半揶揄半开玩笑的说:“当年,女名捕花珍代就是太胖,于是戒食戒饮三个月,只喝白开水——可惜她仍然在胖!
  她连饮开水都会发胀!”
  无情也笑道:“没办法,这是命。”
  诸葛有些担忧,敛去笑容,问:“你可记得皇极神教对你疾厄健康上那几句劝谕箴言?”
  “记得。”无情倒背如流:“天生残疾下畏艰,孙胺帐中坐。
  千里胜雄师。腹不利寒,护肝为重。”
  诸葛知道他仍记得,似有些欣慰,道:“可是,你最近小腹却受了重创——大概是在刺杀蔡京那一役中失手的吧?”
  无情点点头。
  一提起腹创,他就隐隐觉疼,同时也十分震佩于诸葛先生明察细微的观察力。
  “伤你的人,只怕也不会好过吧?”
  对这点,无情也点了头。
  ——一向,伤害他的人,都下会有好下场;这或许就是无情确是无情之故:他虽不会去主动伤害人,但旁人也休想伤他害他,他一旦反击,必然猛烈,必定凄厉。
  诸葛小花仍是很有些忧虑:“你计智过人,深谋远虑,少年老成,聪敏好学,又坚忍悍强,所以,许多武林成名人物,都败于你手,且加上你巧伏机关,在轿舆、轮椅上装置了不少机括,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武功远高于你的,也难与你抗衡。”
  他语音一转,忽问;“旁人多羡慕你本虽无内力却能发出繁复巧妙、杀伤力奇矩的暗器来;本不良于行,却又能上天人地飞檐走壁,施展出强手远难及背项的绝世轻功来——可是你可记得这内息和轻功的原由吗?”
  “世叔教诲,岂可或忘!”无情清楚明白的回答:“世叔是教我利用‘潜力’,以空无之力来换取实有之力。轻功如是,发出强大暗器的腕力亦源自于此。”
  “对,这是以无胜有之力。”诸葛先生道,“人能擅用自己心智,不过百之五六。人能运用自己才能,不过十之一二。人多分心,心有旁骛,加上俗世琐务,不可能全神贯注,全力以赴。
  人对自身许多潜力,既未能掌握,甚至亦未知透彻。故而,‘佐史抬遗’中有记:一村妇见驷驹马车撞向自己在道旁戏闹小儿,竟奋不顾身,一力挽住奔马。而‘薄古轻今杂谭’中陈礼亦有载:一秀士本手无缚鸡力,从商归来,见大火烧村,竟奋冲入冲天火场,背驮病母,怀揽病妻,左右手各攥若八九岁之儿女,五人一同冲出大火。村人见之,为之骇然,事后秀士亦几不敢信,自己竟有此神力!并以为神迹!其实这类奇迹、神力,古今中外,在所多有,这种力量本来就蛰伏在人的体内、脑里、心中,只是一般人既不懂得善加运用,甚至也不知道它确然存在而已。”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说:“这叫潜力。在练功的人来说,这就是内力。内力可以至大、至钜、也至无限,甚至是可以无生有,也能以无胜有。”
  无情完全明白诸葛小花的话。
  也理解诸葛先生的理论。
  ——他就是因为这个“内力”的论据,而能够以废腿施展轻功,能以无法练习内劲之身而发出以莫大内力运使的犀利暗器,以致名动天下,罕遇大敌。
  也许,他唯一还不明白的,是诸葛先生说这番话的原因。
  诸葛正我忽然在此时提出这番话来,想必是事出有因的。
  有些人,无论说话或做事,都一定会有他的理由,有时候,乍看还真以为没什么特别的因由,但多过些日子,再发生些事情,多走几步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已料到有这一步、这一着、这一天的了!
  这种人,深谋远虑,眼光远大,城府深沉。
  不过,有的人却不要做这样子的人。
  因为他们认为这样子做人很累。
  话说回来,能够这样想法的人,已经是一种幸福。
  因为有些人天生下来,就有一定的地位,有了那样的名位,他们就不得不这样思虑,而且还想得周详细密;他们也不得不这样做,而且更要作得手辣心狠。
  他们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或只是他们那一伙人的利害关系,不得不如此。
  假如易地而处,你就不会引以为怪,不忍深责其“非”。
  因为“非”其实就是“是”。
  没有是,哪有非。
  非正其是。
  大大夫生逢于世,自当为国效力,尽其所能,大作大为。
  若生不逢时,独善其身,自由自在,岂不悦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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