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若梦


  为完成一个任务,随时可以不惜死的人,是为死士;为一个理想,不折不挠、不达目的决不干休的,则为志士;为一宗旨,奋斗到底、愈挫愈振的人,叫做斗士。这三种人,都很可怕。而且,通常他们都视牺牲为通往不朽的捷径。
在我最肥的日子里

  人总是相信自己虽然无法收拾得了那恶人,但总会有天来收拾他;并且以为坏人做了坏事之后,就算没人治得了他,但他总是要受良心上的责备,良知上的制裁。
  其实这是无稽的。
  若果真有个“天”,天的赏罚常常都是不分善恶的;至于良心上的自责,究竟比起为他所害的人所受的苦楚份量有多轻(重),那真的只有“天”知道了。
  “所以,你要怎样对付惊怖大将军?”
  “他这种人,只有‘该死’两个字。记住,是该死,而不是罪该万死。因为人只能死一次,而且人人都只能死一次;这很公平,也很不公平。像大将军这种人渣,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当真是万死不足以赎其辜——可那又有什么用?他己享受了、恣肆了、作威作福了那么多年,纵然将他一刀杀了,或凌迟处死.他也只不过是一条命、命一条!所谓报应,其实是非常一厢情愿的事而已。因此,我只能利用他来消灭掉其他一些邪恶势力,才让他死,这才比较划得来一些。”
  “你要利用大将军来以恶制恶,铲除武林中其他的恶势力?”
  “对。我的对象是‘七帮八会九联盟’。”
  “啊。”
  “怎么?”
  “这是当今武林中最强大的二十四股黑势力,要一一歼灭,实在谈何容易!”
  “就是因为不容易,我才要尽一分力。要是容易的事,就不是伟大的事了。越是困难,越表示此事非高手不能成;能有大成的事,必先有无数大败。看到事有可为的时候,人人都簇拥而上,见到势头不对,人人又退避唯恐不及,这种人从来不能立功,也难成大业。此事确不易为,但已经在做了,你没发现吗?”
  “你是说——”
  “‘七帮’是指那七帮?”
  “‘七帮’是:取暖帮、生癣帮、采花帮、锦衣帮、污衣帮、更衣帮、破衣帮。”
  “采花帮一早就给我混了进去,里应外合的灭了。锦、污、更、破衣四帮原是丐帮的分枝,但这些丐帮的不肖了弟,早已败坏了丐帮的侠风威名,擅自胡作妄为,我的二师妹已潜身进丐帮,说动丐帮帮主和五个半长老,另外成立一个‘素衣帮’,便是专门来打击这锦衣、更衣、污衣、破衣帮败类的。最近,那帮家伙畏首藏尾,不敢再那么猖獗,便是由此之故。”
  “难怪近日江湖上多了个‘素衣帮’,专找破、污、更、锦四衣麻烦,制裁丐帮败坏门规的弟子,原来如此。”
  “还有,我问你,‘八会’是哪八会?”
  “多老会、蓝牙会、红炭会、青花会、十五兄弟会、月光会、龙虎会、黑蛇会等八大会。”“正是。可是,现在可只剩下了五会,‘多老会’早教大将军给铲平了。龙虎会也是我唆使大将军将之覆灭的。你再数数看:九联盟现在可只剩下几联盟?”
  “豹、鸽二盟已灭。还剩下了七盟。”
  “其实,本来‘孤寒盟’和‘万劫盟’是要加入,成为十一联盟的,可是,大将军野心太大、沉不住气,先以他的‘大连盟’并吞了‘孤寒盟’,‘万劫盟’立时见势不妙,便敬而远之、裹足不前了。生癣帮自从给方狂欢、方怒儿一轮冲激之后,现在已精英尽丧、岌岌可危,‘鹰盟’近日也因林投花神秘失踪阵脚大乱,大将军必然不放过这等时机,这样说来,江湖上所谓的七帮、八会、九联盟,现在就连苟延残喘的鹰盟、生癣帮一并儿作算在内,也只剩下了六帮、六会、七联盟而已,我看,只怕毋须多久,这些帮、会、盟都会给大将军逐个击杀,那时,‘大连盟’虽然独霸绿林,但也元气大伤了。”
  “但这十九股势力,现在仍不可小觑。”
  “就是不能忽视,所以,我们才要保持侠道上的元气与精力,借狼子野心、好杀贪功的凌落石来一一收拾他们。”
  “而你就是穿针引线者?”
  “我们都是,杀手满京华,虎狼遍神州;志士空泣血,斯人独惟悴,六联六会七联盟,还有天朝门、大连盟,无不是豺狼,莫不是杀手。你负责抓人,我来害人,但我们的目标都是一致;对付恶人。恶人已经够恶了;恶遍天下,群凶当道,幸还有我们这些人整治恶人,害一害他们!”
  “哎,”她说着还叹了一口气,道:“我们真是,惟悴损,而今有谁堪折!”
  追命喝了一口酒,用手揩了揩满脸的胡渣子——手触在那儿的感觉就像探进了暗器囊一样,“看来,我们都成了罪恶死士了。”
  “不对。我可不愿当死士,”大笑姑婆“一流一”花珍代说,“你是对付罪恶的斗士,我是恶人斗士,我们都是邪恶势力的克星!”
  追命笑道:“但愿我们不要给煞星克了才好。”
  “你少来咒人,自己还得要当心哩!大将军已有点怀疑你了,要不然,他也不会用“小相公”一事来试探你;”大笑姑婆说,“不过,现在他的老友上太师死了,司徒拔道也已命丧,加上李国花负伤逃命,我会让他以为这是‘燕盟’的诡计。他现在正值用人之际,如无确凿证据,断不会像以前一样,滥杀部属的了。这时候,我们正好趁虚而入。”
  追命道:“我总觉得大将军有点虚实不定,还是小心些好。”
  大笑姑婆道:“你要当心的是‘阴司’的杨奸,他是个厉害角色。‘痰盂一出,谁敢不从;喀吐一声,莫敢争锋’,他才是个莫测高深的奸诈之徒。倒是“大道如天、各行一边”于一鞭,一直以来都受大将军排挤压制,他也同流而不合污,此人或可以争取过来。大将军一直甚忌于他,但因是天子特别圈定他的职分,所以凌落石也不敢过份嚣张。此外,要对付大将军,得要特别注意一件事情;他常到后院一口古井旁寻思,在我们还没弄清楚他那口井有什么玄虚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这老孤狸可不好对付,没绝对的把握,决不能打草惊蛇。他可不让人接近他那口井。”
  追命忽道:“我倒有一事相询”。
  大笑姑婆吃吃地笑道:“在这里你不问我还问谁?你尽管问好了。”
  追命道:“以前,这儿有一位高手,年纪很轻,使的是一把无鞘的刀,由于样子太过俊美,所以杀人的时候,得要戴上妖魔鬼怪的面具才能下手——这个人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死在凌落石的手上?”
  大笑姑婆想也不想,就道:“我知道。这人叫萧剑僧,外号‘小寒神’。他本已挤进大将军身边当心腹,一度甚受重用,但大将军却开始生出了疑心,找了个借口,污辱了他的女友殷动儿,并以殷动儿为人质,虐杀了他。——我一直怀疑萧剑僧的身份来历。”
  “不错,”追命道:“家师平生只收了四个弟子,但另外还有三个义子,其中一个,便是萧剑僧。他负责接近大将军,如不能夺其大权,便把他杀了,可惜到头来他反而死在大将军手上。”
  “诸葛师叔也真作孽,老是教人身入腹地当大奸大恶的人之内应卧底,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大笑姑婆出语无忌,“我师父也一样:他们运筹帷幄,我们决胜千里——入虎穴,就算能得虎子,也得先沾上一身虎屎!”
  “难怪萧剑僧的刀法和冷血的剑法那未相似的,果然都是诸葛师叔调教下的人物!”大笑姑婆又惋惜的道,“他硬是够硬了,可惜还是败在情之一关上;不过,萧剑僧至死没透露半句他的真正身份,也算是替我们这些卧底志士、斗士、义士、死士争回一口气!”
  追命看她惋惜之余,仍那么快活自在,忍不住问“你看到他的下场,会不会有些迷惆悔意吗?”
  “没有?那是假的!但有又怎样?”大笑姑婆道,“你知道吗?我不止一次身入险境,只身入虎穴,充当卧底,去害恶人,当然也曾给人抓起来严刑拷打过,他们把火红的炭丢进我的下体里,要我吞烧透了的铁钉,什么掉柴、夹帮、脑箍、夹棍,我都尝过了,我不怕什么?我跟他们没完没了,而且照肥不误!”
  她吃吃吃地接着说:“你可知道,在我最肥的那段日子,我还是人在囚笼里呢!他们要我死,我就偏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跟你们斗哩。不到非死不可的关头,我是决不轻言牺牲的。跟恶人恶斗,是比你死我活,不是比你死我亡。既为恶人,你死当然是他求之不得的了。要是以为你不吃饭、不快活、不同意、不自在或者快要死了,就会打动他们,那么他们也不成其为恶人了。”
  追命又大力的用掌心折一折自己的胡碴子,像磨在一簇钉刺上一般,他的掌肉犹微微有些儿疼:“你的斗志,我很佩服。我也在斗。师父牺牲了萧剑僧,这仇不管私的公的,我都要那大恶人受到报应的。”
  他喝了一口酒又道:“如果上天已不管报应的事,便由我们来代劳……只是,我踢了你一脚,可疼?”
  大笑姑婆吃吃吃的笑个不已:“疼?我肉多、皮厚、骨头硬,得你脚下容情,还熬得住。有你这一脚,我挂了彩,回去见大将军也好交代些,可不是吗?”
  她笑得空气也为之膨胀似的,“记住了,你欠我一脚,那天老娘高兴,隔空回敬你这个酒囊饭袋三五拳,你可有得受了!”
  追命知道这个“一流一”的师姐行止怪诡、言谈突异,嬉皮笑脸、变化难测,但委实是一名恶人见之头大,坏蛋遇之胆丧的邪魔克星,他只好摸着下巴,苦笑的说:“是是是……我欠你一脚人情,一定还,一定会还。”
  然后他问:“……只是,大将军那儿,我们下一步行动是什么?”
  “你抓你的人,我破坏我的事。”大笑姑婆道,“下一步行动?唉。”
  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才说:“我又饿了。”
吃吃吃吃吃吃吃

  通常,一般人一天吃下去的东西,多半要比贡献出来的多。
  大笑姑婆也许有点不一样。
  她的压力太重了,以致她不得不常大快朵颐,以减轻压力。此外,她的长相也确无指望了,所以反正也管不了那许多,既然得天独厚,便死心以食为乐。况且,他练的是“隔牛打山”神功,加上以“老拳”做掩饰,这些内力全得要充沛的元气、雄厚的精气不可,所以她是“奉旨”大吃,而且大吃特吃。
  ——个人之所以会胖,除了先天因素之外,跟心情意志、身体外貌的和精益求精或自暴自弃不无关系。
  追命见大笑姑婆大吃不休,吃得如狼似虎津津有味,心中既是感动,也很同情。
  以前他也是跟别人一样,虽然偶尔也会怜悯这个又丑又胖的女人——可是这种怜悯,主要是来自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优越:这跟唯有同情弱小才显出自己强大的道理是一样的。
  但他现在才觉得她的高明。
  她的可贵。
  她的厉害。
  ——她隐姓化名,埋首苦干;她虽无美貌,但追求不朽。
  追命简直有些崇拜她了。
  ——武林中的漂亮女子是幸运的,她们永远受人注目,要是功力不够,也有贵人搭救;如果成事不足,也有美貌补救。然而长得不好看的女人,除了成为讪笑对象之外,就往往成了邪门、魔道、大恶人,仿佛她天生不幸长得丑那么一生所作所为都同样不幸丑恶似的,江胡好汉鄙视她们,武林高手敌视她们,连翰林青史也常常遗漏了还她们公道的一笔。
  这更加深了她们的不幸。
  追命这样忖思着的时候,看着她杯盘狼藉、一碟又一碟、一碗又一碗、一块肉又一块肉的吃呀吃的,心中就很难过,也很激动。
  大将军也在看她吃。
  大笑姑婆正埋头苦吃,正吃得天花乱坠、日月无光、落花流水、七零八落,上穷碧落下黄泉、不破楼兰誓不返。吃吃吃吃吃。
  他仿佛看得很有趣。
  不只有趣。
  也很喜欢。
  ——个大人物总是喜欢看他身边人物是率直的、天真的,甚至是幼稚的、原始的。
  表现这种特性,最好的方式,便诸如嘴馋、贪婪、好玩、喜谑,如此才能反衬出大人物的成熟、成功和成就。
  ——所以许多小人物,在未成为大人物前,常用这种方式来表现自己心无城腑,以讨大人物的欢心喜爱。
  大人物一旦高兴,就会栽培提擢。
  ——有谁活在世间,一辈子都不需要人提拔的?
  追命看着大将军在看大笑姑婆猛食狂吞的神情,仿佛也顿悟了:“一流一”花真代的这位“大笑姑婆”贪食爱馋的另两个原因:
  这可能也是真正的原因。
  ——人们会对贪吃的人,或充满弱点的人疏忽。
  ——馋咀馋相,有时能讨人喜欢。大人物身边,永远需要这种爱吃的、嗜饮的、懂得玩的、喜欢嫖的、有学识但不得志而又胸无大志的人来映衬。
  ——伴君如伴虎,伴虎不如伴君苦!
  想到这点,追命就喝酒。
  猛喝酒。
  ——同理,人们对一个常常酗酒的人不大提防。
  ——而且酒葫芦刚好可以挡住他的脸。
  这至少可以让大将军无法观察他的表情。
  因为大将军正问起上太师是怎么死的、大败将军是如何被杀的。
  大笑姑婆边吃边答。
  她知道大将军一向都很纵容她。
  她装得笨笨的。
  但决不蠢。
  ——大将军或许会重用一个傻得可爱的人,但决不会花时间去用一个愚钝不堪的手下!
  这一点,要“恰到好处”,决不能越过火位,否则,一切便得要弄巧反拙了。
  所以,当大将军很温和的问:“吃饱了没?”的时候,她立即便答:“吃饱了。”并用手袖揩了揩满咀(脸)的肥油。
  但当她说“饱了”的时候,她至少已吞下了八个人都撑不下的食物。
  “伤处还疼不疼?”
  “饿着的时候还真有点疼,哈,说也奇怪,吃着吃着便不疼了。”
  “那恐怕不伤痛,而是胃痛。”
  “恐怕是的。”大笑姑婆吃饱了,开始向大将军“请命”了,“我们就这样捱打不还手吗?”
  大将军反问:一你看呢?”
  大笑姑婆磨拳擦掌的道:“李国花虽然杀了司徒三将军,也害死了上太师,但也为我所伤,‘燕盟’总坛里,就剩下了凤姑是个角色,其他‘三祭酒’的余国情、宋国旗,都不成大器。她们觊觎我们“大连盟”已久,不如一举攻下,省事省力,也让武林同道瞧瞧,我们‘朝天山庄将军府’的人是不好惹的。”
  大将军沉吟道:“……燕盟是要消灭的……”
  大笑姑婆立即双眼发亮,霍然站直起,道,“大将军,请派我去。”
  “去是去,”大将军却道,“但不是先去攻打燕盟。”
  “嗄?”
  大笑姑婆凸出了虎目。
  “现在剩下的七联盟中,那一盟与燕盟最是敌忾同仇?”
  “鹤盟?”
  “对了。你一攻打燕盟,鹤盟便一定过来救援。燕盟的凤姑加上鹤盟的长孙光明,连同燕盟的三大祭酒:李国花、余国情、宋国旗和鹤盟的三大祭酒:公孙照、仲孙映、孙照映,这八大高手联手起来,阵容恐怕决不在当年‘长空帮’五大堂主的声势实力之下!”
  “那未,我们先去攻打鹤盟,再来吃掉燕盟。”
  “他们俩盟是唇齿相依,互为奥援,不管你打那一个,他们都会结合在一起对抗到底……除非——”大将军欲言又止。
  大笑姑婆咕噜了一声,嘟起腮帮子,脸上闪过了一掠狠色:
  “那就两盟同时攻打,一齐发动攻袭好了!”
  大将军笑了。
  他一笑,那颗像巨蛋般的头颅,仿佛数条小小青龙在里边闪腾一样,什细看才知道:原来那是他额上的青筋。
  “我就是喜欢你的狠、你的勇、你的忠心!”但他紧接着又摸摸他的秃头,像抚拭一面镜子一样,还发出摩掌时滋滋的微响,并且紧接着说,“可是一味勇悍,是不能成大事的,对付敌人,不能意气用事,得要准确估计,总之,用最少的心力、最少的财力、最少的代价、最少的牺牲便能换来最大的效果,那才是真正的胜利。惨胜和惨败,付出太多了,收回的却是太少了,不是智者所为!”
  大笑姑婆似是迷惑不已。看她的眼神,简直是崇拜大将军已到了五“官”都要投地了。
  “大将军不是教过我们吗?对付敌人,用手推推,用脚踹踹,鼻子嗅一嗅,耳朵听一听,退十步看看,走进去瞧一瞧,打一打,闯一闯,吃一吃,然后观察那一种方式最为奏效,就用那个办法对付的吗?”她眨着大眼睛问,但闪亮的是她口里的金牙。
  “如果桌上摆的都是你的敌人,你倒吃了不少敌人了。”大将军风趣的说。看来,他的确甚为喜爱这鲁直、激进、坦率、暴烈的部属:“但推的地方,不能刺穿了手。踢的所在,不要踹着钉子。吃的东西,总不能有毒。”
  然后他问杨奸:“上次咱们荡平‘鸽盟’,用的是什么方法?”
  杨奸立刻就道:“第一步,大将军先放出风声,传出‘鸽盟’要背叛‘九联盟’,加入我们的‘大连盟’,第二步,大将军也公开赞扬:“‘豹盟’是得‘鸽盟’盟主‘六合神鸟’沙小田大力襄助,才能歼灭的,所以大事褒奖,并为沙小田及‘鸽盟’辩护:沙小田等豹盟盟主张傲爷逝世之后才这样做,实在已仁至义尽、无亏道义。尚大师知机的接口笑道:“大将军越是这样说,其他六盟就越是怀疑鸽盟,而且也愈恨沙小田。”
  傅从也知道轮到自己说话了:“可笑沙小田也真的以为有大将军罩着,所以也越发趾高气扬,嚣横了起来。”
  杨奸继续道:“第三,大将军便与沙小田立下盟约,互不侵犯,并以四月初五为‘结盟日’。第四步,在四月初五当天,鬼发、鬼角、鬼脚三人去挑衅‘鸽盟’三大祭酒:冒风情、冒风险、冒风霜,受了伤,大将军便进行第五步:领兵出师,以沙小田背盟违约,出师平乱之名,在他们正大事庆祝‘结盟’日之际一举歼灭了‘鸽盟’。其他几盟,不知是真是诈,都不敢派人来助鸽盟。等发现真相之时,鸽盟都成了烤鸽子了。”
  大将军转问大笑姑婆:“你还记得吧?当时,还是你打头阵,杀光了‘鸽盟’三大祭酒的。”
  大笑姑婆顿时脸上发了光。
  “大将军,我该怎么做,请下令,属下愿效死命。”
  大将军含笑问她:“你可记得龙虎会是怎么灭的吗?”
  大笑姑婆“咕”了一声,搔着头皮,好一会、好半晌才道:“……后来,我们团团把‘龙虎会’的总舵主‘晴时飞云龙阵雨和副总舵主“白额大王”朱拔树等人围住,然后把他们的家人都抓了来——他们便放弃了抵抗,自刎而死。”
  大将军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又抑制住了:除非必要,否则他在平时尽量不皱眉、不驼背、不叹气,不做一切可能会显出老态的动作来。
  他深知也深信:一个人只要相信他年轻,而且保持心境的年轻,他就是年轻的了。
  当然,必要的时候,他也会认老:承认自己年纪大了,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资历、一种手段。
  他呵呵笑道:“大笑姑婆,你记忆也未免太模糊了。大家可记得,在逼杀龙虎会之前,我们已先做了点什么事?”
  杨奸即道:“我们先用别的名义,付上钜金,托‘龙虎会’替我们向‘苍屏派’劫一批黑货。龙虎会上下尽出,却不料‘苍屏派’的货早已给六扇门的人敉平了,驻守那批黑货的人正是朝中钦差大臣哥舒懒残的部下‘鬼捕’沙沮尖‘神差’马金星,还有一干捕快、衙差,龙虎会杀过去,杀的却是吃公门饭的人——这下祸子可扩大了,当时的‘七帮、八会、九联盟’都不敢冒这趟浑水,我们才以大将军为首,替天行道,灭了龙虎会。”
  大将军摸摸铜镜似的秃头,“杨门主,你记性可好!”
  杨奸马上恭倨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都是大将军的‘经典之作’,使我们叹为观止、得益匪浅,又怎生得忘?”
  大笑姑婆却是叹了一声:“我一天到晚,只顾吃吃吃吃吃吃吃,真是禽兽不如。像大将军这些空前绝后、冠绝天下的妙法,我都没记下来,我真是该死!”
  追命听了,心中好笑,也很叹服:杨奸和大笑姑婆二人,一个以记性好来讨上欢心,一个用装胡涂来使人不防,两人各有各的强,各有各的出色,但唯一相同的是:可见侍君之难、承上之苦,实在是步步为营、着着惊心!
食食食食食

  “真正对付的敌人决不止一个,所以对敌是件漫长的事,就像登山一样,你首先得对走长路培养起兴趣来。”大将军那对大忠与大义的眼神里,深藏的是大奸和大恶,“你得要认清目标,每一天上一段路,让自己有些成就。沿途不要忘记调整呼息,欣赏美景;路上时要爷首山峰,足以自勉;亦可俯瞰秀色,让自己得到激励。人的一生,就是打倒许许多多的敌人,终于抵达了自己的山峰;要是你停下来,就得滚下去;给敌人打得爬不起来,或者只好又从头再来了;早就把自己给累垮了,也不是上得了千仞峰的人材。迂回曲折、时缓时速,那是对待峰回路转的走法,也是对待强大劲敌的手法。”
  “太过紧张,便易生意外。绷得大紧,便走不完全场。欲速则不达,事缓则圆;斗志斗力,以计还计。”大将军说,“真正高手,早在决战之前,已取得胜机;要在决战时才动手,不如把决战当成是收拾成果的时候。”
  然后他问大家:“大家可知道我为何对你们说这些话呢?”
  大家都说不知。
  ——这是说不知的时候了。
  大将军道:“李镜花叛杀了我们两员大将。如果我们任之由之,别人一定以为我们示弱,而且已经不行了,所以才失去还手之力。这样一来,各方面的人,都会联手对付我们了。所以,人贵自立,一定要靠自己,不能靠别人。靠别人是不长久的,就算有靠山,也不一定可靠;现在纵然可靠,也不是长远之计。我们应付的方法是:以攻代守。我们一旦发动攻势,别人就知道我们仍强,不敢招惹,皆避其锋。这就对了,攻击一向都是最好的防守。”
  大笑姑婆道:“……可是,我们既不攻燕盟,又不攻鹤盟……那么,又如何出击呢?”
  大将军道:“咱们袭击生癣帮。”
  大笑姑婆和杨奸都叫出声来:“什么!?”
  ——是燕盟的人杀了大连盟的人(虽然实则是大笑姑婆杀的),大将军却不攻燕盟,也不去打燕盟的友盟鹤盟,却无端端的去对付生癣帮,难道还生怕树敌仍不够多么!
  只有追命脸不动容。
  大将军马上发觉了,问他:“你明白我的用意?”
  通常,明明对一些出人意外的事情全不表惊诧的人,大概只有三个理由:
  一,他们睿智绝伦,一切早已洞悉、料着了。
  二,他们根本听不懂,不知道那是可惊可诧的。
  三,他们不懂,却装懂,以表示他也是厉害人物。
  第一种人物是可怕,第二种人物是可悲,第三种人物却是可笑。
  追命回答:“大将军这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
  大将军道:“声东击西只是对了一半,但调虎离山却无此事。我们突然攻打生癣帮,确是攻其所无备,但攻打生癣帮决不会使鹤、燕二盟调兵去援——我是要她们猜我们在调虎离山。我在大家传得沸沸荡荡,大连盟必定进击鹤、燕二盟之际,转头去攻生癣帮,是有我的深意的。只要打下生癣帮,便一切好办。”
  追命猜错了,有点窘,只好把身子挨在拐杖上,听候大将军调度。
  ——既然大笑姑婆在装迷糊,而杨奸却处处以讨好大将军心意为旨,他就只好当第三种人物:扮懂但其实不懂的可笑人物
  虽然这种角色比较讨人厌,但处处逞强的人,反而显示内里虚空,可教大将军不生防范!
  追命自知:只好充当这个脚色了。
  ——人生在世,人人都有他自己的角色,只争在他有没有把“它”演好而已!
  大将军瞄了瞄他的拐杖,又看了看磨拳擦掌的大笑姑婆:
  “‘生癣帮’原本是‘七帮’之中最强大的,可是就是因为野心太大,想并吞‘多老会’,已拼得个两败俱亡;总护法‘月夜飞尸’简夫子和女儿盛小牙都死在斯役,而因为‘小蚂蚁’方怒儿斗争,以致左护法“妖神’战聪聪、右护法‘残骸公子’战貌貌、第一杀手吏大夫、副帮主‘大雷神’战渺渺以及儿子盛虎秀,尽皆战死,现在,‘生癣帮,稳得住大局的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就是帮主盛一吊,另一个便是总管‘血癣’叶柏牛。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要毁大‘生癣帮’.至为简单,只要杀了这两个人便可以了。”
  “好!”大笑姑婆跳起来,“我去!”
  “我也去!”迫命忙道。
  大将军笑眯眯的道:“别忙,甭急,大家都各有司职,问题只在什么时候行动。”
  大笑姑婆大声道:“我们今晚下手!”
  斑家五虎异口同声的道:“明日出袭,片甲不留!”
  杨奸则道“谋而后动,急也无用。”
  追命认为:“先得找一个借口,把盛一吊和叶柏牛引出来再下手。”
  尚大师却说:“我看大将军已早有安排了吧?”
  大将军嘉许的看了他一眼,道,“现在。”
  人家都吃了一惊:“现在?”
  “我早已把盛一吊和叶柏牛引出来了。他们好逐声色,但谁都一样就算爱看戏总没习惯把倌人戏子养在家里,所以,不时要出去打打野战。他们这种人,出去逛窑子,当然不止为了捧场子、打茶园、开盘子或是做花头,见的也不是清信、红倌,他们要干的是那么回事,谁都知道,以生癣帮的声势,点的要是长三、么二的,莫不马上成全,当然不必迂回曲折,他们现在已去了‘跌倒坡’的‘咸肉庄’,一个找红姑,一个偎上旺姐——这两个红牌其中一个是‘天朝门’外围的不寄名弟子,所以消息一定不假。这两个色鬼顶多带上二、三十个帮徒出来,馀下的事,你们当然知道如何解决的了?”
  众人都奋亢的说:“是。”
  “我则要负责解决杀人之后的问题,”大将军以一种无辜清白的语调说,“杀一个人,其实不难,但比较麻烦的是要费心费力去解决杀人善后的问题。你们都知道:我这是为民除害,七帮八会九联盟,都不是好东西,那像我们大连盟这般正派侠义?我一向都只以拯天下为己任,救万民于水火中,却仍常遭人陷害,诬我于不义。唉(他这时可必须要叹气了)。另一方面,我还得去应付其他的五帮六会七联盟,以免他们误会曲解,联手对付我们。其实,我这也只不过是打抱不平,为他们清除败类罢了。可见做人难,做好人更难,做大人物更是难上加难了。”
  大家都点头称是,为大将军抱屈不平。
  杨好还延着笑脸道:“大将军主持公道、维护武林正义,难能可贵,却常遭同道嫉妒、朝廷误解。其实,现在县衙里吃公门饭的人都吃饱了撑着不做事,像盛一吊这种败类还要我们来持正卫道、斩妖除好,当今圣上真所赐的平乱玉诀,应由大将军这等绝世人物才配有之,却给了冷血这些狗崽子,真是天道无公了。”
  大将军微微的笑道:“饱受误解,为人奚落,我也习惯了。我是个默默苦干的人,对这些世间闲言虚名,也就罢了。今晚,你们是替天行道,为义立功,记住要打一场好仗回来!”
  大笑姑婆却忽尔苦着脸、捧着肚子道:“大将军,我……我……我可不可以……”
  大将军注目道:“好吃太多,要上茅房吧?”
  “不……是……”大笑姑婆苦着脸说,“……我……我又饿了……”
  大家都忍俊不住。
  “我可不可以……吃点……只一点……东西……”大笑姑婆苦苦“哀求”道,“才去?”
  于是,她又“吃”了“一点”东西。
  一一那包括了七只鸡腿、三只蹄膀、五碗饭、三碟半的面、六只馒头、八只鸭屁股、十六只螃蟹(连壳)、十五粒旦(连壳)、十一只乳鸽(连骨)、还有一整张猪头皮(连毛)。
  吃完之后,她仿佛觉得很不好意思:让大家苦候了,于是就痛改前非般的,在她衣服上用朱笔(平常是用墨笔),写上了五个大字:食食食食食。
  “我写这些字,”她坚决而且近乎惶恐的说,“是要引以为戒——下次不吃……这么多了。”
  大家都知道她说归说,做归做,没半晌又得故态复萌了。
  连出来收拾残肴的罗婶,也大摇其头:单止收拾清洗这位大“食”姑婆的东西,她一天到晚都不用想歇息了。
  只有追命心里知道:
  大笑姑婆那五个“食”字,是写给罗婶看的。
  罗婶是负责把消息传出去的人。
  那五个字的意思是:
  ——“大连盟”终于和“六帮五会六联盟”火拼起来了!

  鸭子泅泳,腿忙而水不兴。
  世上最容易解决的人,当然就是自以为聪明的笨人;最难对付的,便是装傻扮懵的聪明人。
  ——大笑姑婆显然是属于他一类。
  她鼓动大将军和他带领的“大连盟”及附属于他的“天朝门”,对“六帮六会七联盟”发动了攻击,然而她却只顾食,吃完又吃,然后等大将军发号司令,她只等待黑道势力对消的结果。
  她出发去杀人的时候,还剔着牙。
  金牙。
  ——一个爱吃的人,当然注重她的舌头和牙,正如一个绘画的人珍惜他的牙和弹琴的人受惜他的指一样。
  她常算自己有几只牙齿。
  ——折断掉落的不算,她算来算去,却只有二十四只牙齿。
  ——听说这是短命和夭折、贫寒的相格。
  所以她问同行的追命:“喂,你有几只牙齿?”
  连一向知道她常诈癫纳福、扮痴取胜的追命,听了也有些受不了。
  ——他们要对付的是“生癣帮”的高手!
  “生癣帮”的名字古怪,所习的武功也怪异非凡。他们练得高深之时,终年可以只吃白菌青苔,并如动物般冬眠、归息,练成后可以抵受极大的打击,而且复元得奇快无比。练成这种武功,皮肤上会结一层斑癣,有的长在脸上,有的长在趾间,功力越高,结癣越厚,而且结的还是彩色斑烂的癣。万一:癣毒所侵,除了“老字号”温家以外,只怕再无解毒之人了。
  ——对付这等人物关“牙”什么事!
  真是!
  “听说他们这些人全身刀枪不入,除非你把他们活生生炸开了,不然,还真是杀不死的呢!”大笑姑婆接下去就说:“不过,听说他的鼻梁就是罩门——但鼻子是防守严密的地方,我只好准备用牙齿把他们的鼻子咬下来了。”
  然后她又自言自语:“却不知他们那些生了癣的鼻子好不好吃?”
  如果说大笑姑婆是面憎心精的人,那么,“生癣帮”主盛一吊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非常非常的聪明,非常非常的强悍,非常非常的有野心,也非常非常的有私心——这四者加在一起,使他不甘屈服、不甘后人,甚至不甘心只作“生癣帮”的帮主而已。
  同时他也是个很努力的人。
  他虽然已当了“生癣帮”帮主,可是对一些事,仍一丝不苟。如果他因为一时怠懒或太过忙碌,有两三天没有习武,那么,他一定会在后来的几天里,多花一些时间练武,以补先前之不足;要是他一失手间亏了一笔款子,他便在其他花费上尽量削减,以弥先前的耗费;假使他不幸折损了一些人手,他也一定千方百计的招募了一些新的小子弟回来,以补先前人力上的丧失。
  余此类推。
  ——凭他今日的身份、地位、声威,他大可任意挥霍、恣意享乐,但他仍勤奋练武、用心帮务、刻意节省。
  ——只不过,人力可以吸收,但人才却可遇不可求:像战貌貌、战渺渺、虎聪聪这等高手,无论他如何着力寻觅,一时间还是收揽不回来的。
  至于总管叶柏牛,也是个非凡人物。
  他刻苦耐劳。
  到他今天这个“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位置,也大可不必如此辛苦了,可是,他还是跟帮里徒众一齐工作、一起休息,有时,就连帮徒休闲的时候,他也还没闲着!
  他连吃饭也吃同一样的饭菜。
  ——所以:“生癣帮”里,人人都喜欢他,也敬重他,并且能和他打成一片。
  因此之故,帮主盛一吊一直以来都十分重用他。
  但这两人,却有着同一种癖好:
  女人。
  好色。
  ——但凡江湖正常的汉子恐怕都兔不了好色,只不过有些是很好色,有些是不大好色而已。
  叶柏牛很好色。
  盛一吊十分好色。
  ——大概练“生癣功”的人,能够少吃、少喝、少花钱,但就是女人不能少吧!
  他们之间,数年来合作无间,也可能是因有“同好”之故。
  所以这“主仆”二人,要来“咸肉庄”。
  “咸肉庄”上,有老相好:
  红姑和旺姐。
  旺姐在薄红色的蚊帐里。
  “还害什么臊哩,”盛一吊诡笑着走近,“咱们是老相好了嘛。”
  他扯开了蚊帐,突然感觉到不对劲。
  他太熟悉旺姐的身子了:
  ——她年纪已不算小了,但徐娘半老,带点残的艳更骚媚入骨。
  这像一座山般的身体决不是旺姐的胴体!
  就在这一刹那间,鬼发如鞭、鬼角猛搠、鬼脚飞腿,全击中了他!
  他吃下了。
  他捱了发鞭,熬了脚踢,吃了角搠,不过在同一刹间——
  “鬼发”回单刀的头发末梢已染上了绿苔色。
  “鬼角”陶双刀的角尖也沾了一种牛皮斑癣。
  “鬼脚”响过三刀的鞋底开始溃烂。
  盛一吊怒笑道:“是谁教你们来暗算我的?旺姊呢?!”
  ——看来这老帮主还相当情深,此时此际居然还没忘掉那时使他到老弥坚的水灵灵清媚媚的旺姊!
  回答他的是一个女声。
  那个像一座山般的女人。
  大笑姑婆。
  她从床上跳了起来。
  床立刻塌了。
  她说:“大将军叫我来杀你,你死吧。”
  她叫盛一吊死。
  同时她出拳。
  一拳一掌一脚。
  但拳掌脚却不是向盛一吊身上招呼。
  而是打向鬼发、鬼角、鬼脚。
  三鬼同时中招,然后分别以发、脚、角攻向盛一吊。
  盛一吊原本吃过他们三招。
  他不怕。
  他一张脸全都绿了。
  他也要趁这时候多布一些癣毒,攻杀三鬼,再传染过去,连这可怕的胖女人一并儿干掉。
  ——他们一定已杀了我的旺姐!
  ——旺姐,我要为你报仇!
  三鬼冲向盛一吊。
  不由自主。
  三鬼攻向盛一吊。
  身不由己。
  盛一吊长吸一口气,也同时攻出双掌一脚,硬硬撑住三人的来势。
  这一刹间,三鬼分三个角度扑向盛一吊,但给盛一吊二掌一腿撑住了,而三鬼背后却是大笑姑婆的一掌一拳一腿,三人在这奇妙的瞬间僵持在那儿:
  大笑姑婆
  鬼鬼鬼
  脚发角
  盛一吊
  然后就发生了相当惊人的变化;
  在大笑姑婆眼中看去,她双手一脚抵在三鬼背门上,三鬼也以发、角、脚攻到盛一吊身上,而盛一吊:
  鬼盛
  发皿
  鬼角一
  鬼脚吊
  盛一吊的身子,骤然断裂成五截,每节都有鲜血迸喷而出,接着下来,三鬼的身子也有着激剧的变化;
  炸
  爆爆爆
  炸
  爆炸炸爆
  爆乍火
  爆爆炸火乍
  炸日共水火
  大笑姑婆第一步,是以“隔牛打山”之力,击杀了盛一吊,然后又把力量倒引回三鬼身上,三鬼正着了盛一吊的“毒癣功”、怎能与“隔牛打山”抗冲?立时全身立即炸裂了开来,更倒引致盛一吊已断裂的尸身炸开,而当四人尸身混在一起,再溅炸了开去之际,鬼发、鬼角、鬼脚和盛一吊的骨肉血骸,早已分不开谁是谁的了。
  之后,大笑姑婆拍拍手,愉快地道:“完成任命:三鬼跟盛一吊,互拼身亡。解决了。”
  忽然,她摸摸自己的腮帮子,像咀嚼了什么似的。用手往咀里一阵掏挖,不久便吐出一双带血的牙齿来。
  那只牙已长了一层薄薄的癣苔。
  大笑姑婆微微变色,喃喃自语道:“好厉害的“生癣奇功”!
  ——其实,在她以“隔牛打山”之力震碎盛一吊之际,盛一吊也把“毒癣”催入她体内,只是大笑姑婆的功力,已可把“隔牛打山”运转自如,随时变成一种防守的内功,将癣毒转注入一只牙齿里,把毒力集中于一处,然后消去。
  不过,大笑姑婆(“一流一”花珍代)本来已经够少了的牙齿现在得又少了一只牙齿了。
咯吐一声,莫敢争锋

  叶拍牛汗出如浆,状甚痛苦,意甚艰辛,但男人正是出这一身风流汗时最欢愉。
  然后他听到一些特异的声响。
  他立即“收”了。
  ——能在这时候,说停就停,要收就收的人,也算不容易、不简单。
  然后他发现床边多了一一个人。
  一个满眼风霜、满腮于思、满脸风霜、满身酒味的汉子。
  叶柏牛没有问:你是谁?
  他一向是个没有废话的人。
  ——这人在此时出现,为的是什么,还用得着多问!
  他一低首,背脊立即射出三道飞癣。
  那人一闪身,避过了,还他一脚。
  他一看便知道:自己不是这人的对手!
  他硬捱一脚,忍着痛,立刻走!
  他不往窗外窜,不往屋顶冲,因为如有埋伏,把守这种地方的一定是来人中的好手。
  他只往大门闯。
  门外有一人。
  嬉皮笑脸,手里拿着一件奇怪的事物,状甚悠闲。
  他仿佛在等他的宝贝孩子出来。
  ——见叶柏牛露面,他还招呼道:“哇,连衣服也没穿就出来了,没夏天就热成这样子了吗?”
  当叶柏牛看清楚了对方手里拿着的事物是什么的时候,他脚都软了。
  那是一口痰孟。
  “痰孟一出,号令天下;喀吐一声,莫敢争锋。”
  ——在江湖上,武林中,对这首歌阙,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作会心。
  谁都知道这手拿痰盂的,正是“天朝门”门主“阴司“杨奸,在“大连盟”里,除了大将军之外,被目为最厉害狡狯、深不可测的人物。
  叶柏牛一扬手,三片“飞癣”,分上、中、下三路激射而出。回一刹间,叶柏牛只觉足心一疼,一支针剑已自足心刺破他脚背,突露了出来:楼底下藏有敌人!
  只是杨奸把痰盂分上中下三路一兜,飞癣便给接入孟里,然后杨奸向叶柏牛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只有两个字:喀吐!
  一道飞痰射向叶柏牛脸上。
  ——叶柏牛只觉鼻梁上一痛——痰自后脑穿了出去。
  叶柏牛倒下去的时候,追命和埋伏在楼梯底下的“三间虎”傅从也跟了出来。
  杨奸点了点头。
  傅从领命。
  他把床上吓得昏过去的红姑拖出来。这女子虽然晕了,但裸体仍散发出一种妖艳的美。
  杨奸又点了点头。
  傅从一剑就刺杀了她。
  追命本待阻止,一犹豫间,红姑已香销玉殒了。
  “干得很好,”次日,在“三叛斋”,大将军十分满意,高兴得连光可鉴毫的秃额也微微发汗了,“太好了,迄此,‘生癣帮,已完全瓦解。”
  杨奸忙道:“这都是大将军安排得当,算无遗策。”
  大笑姑婆只道:“盛一吊忒也窝囊,这种货色,杀十个八个不够喉。”
  大将军笑道:“这次是你们两个立功最大。”
  大笑姑婆问:“却不知下一步怎么走?”
  大将军道:“你还是念念不忘李国花?”
  大笑姑婆道:“她可害了上太师,杀了三将军,也伤了我。”
  大将军道:咱们对付燕盟,可也不能忘了一人。”
  大笑姑婆奇道:“谁?”
  杨好见大将军略作沉吟,便代答:“‘鹰盟’的李镜花。”
  大将军注目向杨好,“杨门主真是我的知心。”
  杨奸只觉背上一惊,忙恭身道,“我只是总盟主肚里的小蛔虫。”
  大将军笑道:“难怪我近日肚子不太好。”
  然后他反问:“肚子不好该怎么办?”
  杨奸已开始淌首冷汗:“该把蛔虫清理掉。”
  “对,要清理掉,”大将军沉声道,“李镜花是唯一目睹屠晚行凶的人,此姝自是非杀不可。”
  然后他又问:“你们可知道,以屠晚杀手的手段,名列‘四大凶徒’之一,为何一千两金子加一千两银子,就肯替我来个‘大出血’血洗了‘久必见亭’那一家子?”
  杨奸忙道:“那是大将军面子够。”
  傅从也道:“大将军托他做事,是他的光荣。”
  斑虎也想来阿谀一番:“大将军这么凶,他敢不听命吗,想死话未说完,已给老大斑星一巴掌刮得作不了声。
  斑星低声骂他:“想死是吗?”
  斑虎这才知道失言,吓得不敢再看大将军。
  “理由很简单。他杀别的人,可以收取更多和更大的代价,但为我做事,他却不敢多拿,主要是他想要我欠他的情,日后,他杀人犯事,我便得罩住他;”大将军道,“同理,他为相爷做事,也是求之不得,索取甚少。‘小心眼’赵好近几天也来了危城,他也想替我效命,也是这个原故。”
  尚太师毕竟是大将军的“知交”而不是部属,捧场之徐,也比较方便说话;“所以,在官场上庙堂里先有个位子,在武林中江湖上行事也方便多了。”
  追命也道(此际,他料想在身份未泄露之前,他还算得上是大将军的“朋友”:“崔各田’):“所以大将军虽然主掌‘天朝门’,更在‘大连盟’里当家,但‘镇边大将军’这位子,还是推不掉、卸不得的。”
  ——当阿谀奉迎是必须的求生法门之时,说多了,也就不赦然,甚至习以为常了。
  人总是这样!
  追命心里不觉有这种感叹。
  “现在,屠晚和赵好都已来了,我们人手齐集、高手如云,自是最好不过。”大将军说到了主题,“我们突袭‘生癣帮’,能如此顺畅无碍。主要是因为盛一吊和叶柏牛都以为我们要对付燕、鹤二盟、大敌当前,无暇分心,他们才敢出来鬼混,而为我们所趁。现在,灭了‘生癣帮’,该轮到鹤、燕二盟了。所以,鹤盟的长孙光明、仲孙映、公孙照、孙照映,还有燕盟的凤姑、李国花、余国情、宋国旗,全聚合在‘一楼一’里,凝集实力,随时可以反击我们。”
  尚大师周虑的道:“这八大高手联合在二起,确也不易一口气拔掉。”
  “可是我们并不去拔掉他们。”大将军悠然中带着七分狡狯,“不错,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但在万般难解的事理中,你只要找到最轻易入手的地方下手,到头来,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擒贼是先擒贼王——万子王不易擒,那么,把贼杀光了,那么那个‘王’也自当不成王了。”
  追命眼睛发了亮;“大将军的意思是……?”
  大笑姑婆却歪着脖子(如果“折泻”出来的那一截肥肉是“脖子”的话)问:“什么意思?”
  “所以,我们兵分二路。大笑姑婆、杨门主和崔兄弟,你们各领一队,趁我们大举进侵‘燕盟’、‘鹤盟’,大家都以为我们腾不出人手来之际,你们却杀入‘鹰盟’,取下‘雄霸天下’张猛禽的首级,还有‘小相公’李镜花的人头来见我!”
  杨奸怎么想,他们不知道,但对大笑姑婆和追命而言,这“任命”委实是再好不过、却也再为难也没有了!
  ——“鹰盟”是仅存的“五帮、六会、七联盟”里,三个最“不需要铲除”的组织之一。
  诸葛先生曾经向追命吩咐过:“鹰盟”在当年仇十世的管治下,确是非常飞扬跋扈,大胆妄为,但由林投花执掌后,已很少犯事,斗智多于斗力,有时有些作为,也与朝迁国策吻合,并非必除之例。另者,近年来林投花跟盟里的采花和尚神秘失踪后,声势也大不如前,虽然主事者张猛禽嗜杀成性,但多跟武林黑白两道的江湖意气之争,可以暂时不理。
  如今,“鹰盟”事务,暂由“一”、“飞”、“冲”、“天”四组织总统领“雄霸天下”张猛禽主理。林投花主政的时候,对他已非常倚重、十分信任。他手上还有“三大祭酒”,即是“小相公”李镜花,还有“痛心掌”司徒黍、“疾首拳”欧阳线,都是极为出色的人物。
  ——现在,大将军下令要歼灭鹰盟,不啻使追命(尤其是他)和大笑姑婆颇感为难。
  可是,要不是由他们来主理此事:
  李镜花就死定了!
  一一李镜花一死,冷血的冤案就沉冤不白了!
痰盂一出,号令大下

  高手的力量一如杀手,到一击必杀的时候才现身出手。
  自从安排了大笑姑婆、阴司杨奸和追命去解决“鹰盟”,而他自己却亲领精兵对付燕鹤两盟之后,便一直很少出见外人,听说终日在后院的那口古井旁,来回、负手、踱步、沉思。
  沉思不已。
  ——他在想什么?
  ——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他究竟在计划些什么?
  谁也不知道。
  来了这么久,大笑姑婆还没见过大将军的出手。
  追命也没有。
  ——一次都没有。
  这个穷凶极恶的人物,除了偶尔表现他的大慈大悲大智大慧外,似乎已完全用不着出手、不用他出手、谁也不值得他表现身手了。
  要出发之前,追命觅着了个机会,偷偷问大笑姑婆:“对鹰盟的人,咱们杀是不杀?”
  “你说呢?”
  大笑姑婆用一支小小的尖椎,竟在她镀金的门牙之后刺戳着,发出细微但极刺耳的声音来,齿龈还冒出牙血来。
  追命知道她的能耐,只有忍耐。
  “要是不杀,大将军定必怀疑。他似已起了疑心。”
  “嗯。”
  “要是杀,鹰盟敌友难分,我也不愿误伤无辜。”
  大笑姑婆的牙龈又因挫戮而发出令人舌酸的锐音来,追命不觉皱了皱眉头。
  “你受不了吧?可知道:死士就是为完成一件任务,随时可以不惜死;志士就是为达成一个理想,不折不挠;而斗士便是为一宗旨奋斗到底的人。”大笑姑婆笑了,“这三种人,既无畏牺牲,而且都比忍人之所不能忍——你听到这无关痛痒的声音便不耐烦了,如何能成不朽之功业”?
  追命苦笑道:“师姊教训的是。只不过,我只想做该做的、当做的,对不朽与否,倒没有想过,也不敢奢望。”
  “大将军是个厉害人物,此举说不定是为了试探我们,鹰盟的人不杀是不行的,只看能不能少杀一些;”大笑姑婆道,“不过,在杀敌之余,不妨对‘小相公’放一马,而对那位手拿痰盂吐唾液的家伙……”
  她指的当然是“阴司”杨奸。
  “也不妨多加照应。”
  追命听懂她的“意思”:
  “照应”的意思是——
  就像上回她“照应”了“三鬼”一样。
  ——受她“照应”的鬼脚、鬼发、鬼角,真的变成了“鬼”去了。
  一路上,大笑姑婆都有意“照应”杨奸。
  可是,杨奸不易被人“照应”。
  ——他一个人就好过“三鬼”。
  杨奸令追命最感可怕的一点是:
  他念书。
  就算是启程到“鹰盟”总坛的路上,决战在即,奔波跋涉赶程,但只要一有空暇,杨奸仍不忘读书,并且读得一些是一些,加上他过目不忘,更是获益良多。
  ——他既为武林中人,又何必如此勤奋向学?!
  追命认为:这就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不像一些成不了大器的小人物,稍为得志,忙上一些,就说无暇进修、无法念书(“忙”亘常是他们的借口,而“念书又不会增长功力、发财升官”便是他们目光如豆之见),其实便是要在极忙时仍能进修才算是真正的读书人、大人物。
  大笑姑婆则觉得杨奸太“滑”:
  比泥鳅还“滑”。
  ——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他看去在任何时候都轻松自在、谦卑顺从,但其无时无刻,不在提防戒备。
  ——这种人,不好对付。
  可是这种人要是你不去对付他他便会来对付你。
  吃掉你。
  ——吃掉了你你还以为他是大恩人。
  事与愿违。
  还未到“鹰盟’总坛,只到了离总坛还有六里半的“六分半亭”,他们一行三人,便遭受到张猛禽、李镜花、司徒黍、欧阳线和一众鹰盟好手的突袭。
  鹰盟也是仓卒应战。
  ——他们得悉“大连盟”要全面出动,对付燕鹤两盟的联手,本来已松了一口气,认定大连盟决无暇兼顾,可望一时之平靖。
  可是李镜花却认定大将军人会来杀人灭口,找他的麻烦。
  ——声东击西,是大将军的惯技:生癣帮就是这样给剿灭了的。
  由于她的力劝,张猛禽还是加紧了提防。
  ——“小相公”李镜花本来就是“鹰盟”中除张猛禽之外,武功最高的一人,只不过她已为屠晚所伤,失血过多,重伤未愈,功力得要大打折扣了。
  ——许是因为她功力大打折扣,大笑姑婆一开始就找上了她。
  李镜花相当秀气、皮肤细致得一匹罕有的绢、清秀得像山中无人觅得的泉、秀丽贵气得带点倦意。年纪那么轻的她本来是不该带有这一种出尘的倦意的。这种女子,要是半夜梦到她,醒来之后多半发现自己原来是哭醒的。
  ——她是女子,但却作男子装扮。
  我见犹怜。
  她胸前有一面镜子,是能把所有来袭的劲道反照回去。
  大笑姑婆祭起老拳,在拳风如虎啸狮吼之际,她向李镜花说了下面的话:
  “你快走,我不想杀你。”
  “大将军要杀你灭口,你如果不想死,就快把所见到的向所有的人说出来,那时,他再杀你也没有用了。”
  “你有伤在身,决非我之敌,快逃!”
  她在这样做和这样说的时候,追命正以双腿缠战欧阳线的“疾首拳”和司徒的“痛心掌。”
  以追命的功力,足可稳胜。
  但他多用拐杖,少用脚。
  一是他不欲杀人。
  二是他不想露出真正的武功。
  他和大笑姑婆都心照不宣:
  把“独步天下”张猛禽让给了“阴司”杨奸。
  这两人正是棋逢敌手。
  杨奸本来不欲跟张猛禽交手的。
  他想找追命。但追命已跟欧阳、司徒力拼。
  他要找大笑姑婆,但大笑姑婆已缠上“小相公”李镜花。
  而“天朝门”带去的弟子,还有“大连盟”的子弟,正跟“鹰盟”徒众力拼不下。
  何况,张猛禽一力、一心、一定、一直要我的是他!
  ——在一向嚣横自负的张猛禽心中,崔各田名不见经传,大笑姑婆只是个女人,他要斗的,是最难斗的人物:例如杨奸便是。
  张猛禽通晓十三种身法,四十一种拳术、掌法,还有会使十九般兵器,但自大志大、才高气高如他者,竟然自二十八岁起便把一切杂艺放下,专心一致把所有的武功,合成一式,这一式便叫做“独霸天下”。
  ——个人有才并不十分难得,但有才而能不滥用,聚精会神,专攻一事,必有非凡成就,这才难能可贵。
  张猛禽便是这种人。
  所以,“独步天下”虽只一招,但只要他飞得上去,就真的“独步天下”,无人能把他扳下来。
  ——杨奸能吗?
  痰盂一出,谁敢不从?
  喀吐一声,莫敢争锋!
  ——谁能独霸江湖、君临天下!?
  张猛禽只有一招。
  他长身而起。
  飞空而落。
  ——成败、生死,尽在一式。
  谁成?
  谁败?
  ——谁生?
  ——谁死?
  张猛禽飞跃而起,如一只猛禽,飞扑急取杨奸,杨奸知道自己不能避。
  ——避,势就弱了,只死一途。
  不能躲。
  ——一躲,气就衰了,只死而已。
  不能招架。
  ——任何招式都不能破这千招万招式合成一体的一击
  他只有迎战。
  他扬起了“痰盂”。
  ——那一只奇怪的、幽秘的、七色闪幌的痰盂:
  张猛禽只觉有一股大力把自己吸进痰盂里去。
  他快给吸进去了。
  不可以给吸去。
  决不给吸去。
  快吸进去。
  吸进去。
  进去。
  进。
  出。
  出来。
  逼出来。
  力逼出来。
  大力逼出来。
  他全力逼出来。
  他终于逼了出来。
  杨奸只觉得痰盂中有一股锐力正反攻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件事发生了。
  “小相公”李镜花向大笑姑婆说了一声:“好。”
  她的意思是明白大笑姑婆的苦心。
  大笑姑婆立即停了手。
  没料李镜花一返身,身上的晶镜发出了厉芒,照在半空中张猛禽的额上。
  张猛禽的额头立即冒起了热烟。
  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杨奸立即出击。
  他一张口:
  一朵飞痰——
  穿过了张猛禽的咽喉。
  张猛禽萎然倒下,整个身子萎缩成一只老猫般的身躯,给吸入了杨奸手上那口痰盂里去了。
  几乎是同一刹间,大笑姑婆已顿悟了一切。
  她立即飞掠而出。
  掠出“六分半亭”
  并向杨奸大叱了一声:“快走!败露了!”
  ——奇特的是:这一声大喊,是向杨奸而不是向着追命。
暴食折断的牙

  她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一发现不对,即退,才掠出亭子,亭上忽“掉下了”一个人,一出手,一掌如令,已印在她胸膛上;她看到那人,就像是见到自己昨天亲手杀死的人今天活着一样,像连闪躲都忘记了。
  那人一招手,袖手退开了一边。
  他的额头光可鉴人。
  他又狠又绝的出了手,但旋即又大慈大悲的站在那儿,像一个没事的人儿一样。
  他当然就是大将军。
  ——“惊怖大将军”凌落石。
  他在看他的手掌。
  他的手掌像一面令牌。
  将军令。
  惊变。
  ——大变遽然来。
  追命一见大笑姑婆忽然软叭叭的挨在亭柱上,又见大将军蓦然出现,他立即采取了“速战速决。”
  他踢飞了欧阳线。
  踢倒了司徒黍。
  他只想/要/意图把这两人踢走。
  ——可就在他踢开两人之际,八条人影,分两处扑去。
  几乎就在同一刹间,那五个人的一组,已把欧阳线“五马分尸”:头、手、脚、各扯了下来。
  同时,另外三个人的一组,亦把司徒黍分成三截:上、中、下断开了三段。
  三人的那一组是大将军身边的三名杀手:狗道人、雷大弓、唐小鸟。
  五人的这一组是大连盟辖下的金、木、水、火、土五分盟负责人:斑青、斑红、斑花、斑虎、斑星。
  他们都来了。
  ——这些大将军身边的人!
  大将军身旁还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尚太师。
  ——他一向都是大将军所信重的人,大将军在,他便多半会在。
  另一个是令人惊异的人。
  ——他居然会出现在阳光之下,显得世间事常令人不可置信。
  这人不是武林高手。
  他甚至连武功也不会。
  但他的出现,比一百个高手的现身,更使追命震撼,更令大笑姑婆完全绝望。
  他是倦得像一头又癞又病的老狗的上大师。
  ——他不是已经死了的吗!?
  这一点,连杨奸也异常吃惊。
  这时,“鹰盟”已全军覆没。
  只剩下了“小相公”李镜花。
  ——只不过,这样看来,李镜花还能不能算是“鹰盟”的人?
  大将军含笑问大笑姑婆:“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大笑姑婆说话了。一说,血水就涌了出来,但不是自咀里,而是从印堂上冒出来的。他的声音也不是自喉里传出来的,而是从耳朵里溢出来的。
  她只吃了大将军一掌。
  ——一掌已教她五藏六腑器官经脉全移了位。
  但她问的居然是:
  “你使的是‘将军令’?”
  大将军笑道:“这确是我的掌法,有见识。你是个人材,可惜却叛了我。”
  大笑姑婆的声音也不像是她自己的,她笑时像哭,说话时变成了老汉沙哑的嗓音:“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将军温和的道:“我一直都在怀疑,也早就留心了。你利用我去歼灭其他帮会,我也正好利用你去替我格杀异已,彼此彼此。但我一直只是怀疑,直至我着你去试探上大师、崔兄弟和司徒老三之际,你杀得不甚干净——”
  然后他望向上大师。
  上大师立即病恹恹的说了下去:“你还是不够狠,让我自尽。我是个研药者,又不会武功,你自然放心。我用药物假死过去,并且硬受你一击而不动,你居然这就信了。你那一掌也真打得不轻!”
  大笑姑婆惨笑。
  她一笑,耳朵就掉了下来。
  ——那是什么掌力。竟可怖一至于斯!?
  大将军道:“上大师死了翻生”告诉我的时候,我还要给你一个机会。我先利用你灭了生癣帮,与此同时,我先去私下联系上小相公——大相公李国花跟我已血海深仇,误会难解——但我还可以另辟路径,说服了李镜花:只要她帮我除掉“鹰盟”的障碍,她便是鹰盟的新任盟主。其实,她只因跟李国花有仇,所以跟去了“久必见亭”,她与我们倒无怨隙,只要小相公变成了‘大连盟’的副总盟主,她当然就会亲眼目睹冷血杀人了——可不是吗?是屠晚伤了她,我可没有。”
  然后他又向李镜花含笑注目,掩抑不住的一股淫邪之意。
  李镜花徐徐的、悠悠的、有点六神无主的说:“反正,就算我不答允,在大将军的实力之下,鹰盟也完定了——所以还不如乖乖就范。”
  “一个女人能在江湖上混下去,总是要有点出人意表的出色本领才行。她就有这等本领。”大将军笑道,“你也有,可惜你却对上了我。我已给了你一个机会:如果是上大师施苦肉计,要诬栽你的话,而你仍是忠于我的话,就不会放过小相公,可是你还是做了,你放了她,她可不放过你。”
  大笑姑婆喘息着说(她的喘息声是自百会穴之上发出来的):“我……居然还以为你……领队去收拾燕鹤二盟……”
  说着,她就咳嗽,这回声音是自口腔里发出来了,可是,一咳,就吐出了一片血肉,看去依稀可辨:是肝胰的一小部份。
  “我不是说过‘大出血’和‘小心眼’已经进城了吗?我可没骗你的。对付凤姑娘和长孙光明的事,由他们这种第一等杀手料理不就得了,何必劳烦到我?”大将军居然眨眨眼睛,“俏皮”的说,“你看,我是特别看得起你,才亲自出手来收拾你。”
  大笑姑婆艰辛的说:“……我……真光荣……但毕竟我在大连盟己卧底了不少日子……也干下不少事了……”
  “你忒也利害——不过,你利用我,我何尝不是在利用你?”大将军平心静气的道,“就像今天,你以为自己是为公询职,可是,我会替你传开去,是你杀了鹰盟的张猛禽的。你大概还不知道:张猛禽和欧阳、司徒已投靠朝廷,成了帮、会、盟中的卧底内应了。情形跟你也有点相近。他们辈份官职可比你更大,你这是争功弑上,同僚内讧,死也死得不光采——我就看你还能怎么个不朽”
  大笑姑婆几乎完全瘫痪掉了。
  “你们这些斗士、志士、死士,便是可怕在这里:可以为完成一个任务而不惜死,并视死如归,当牺牲性命为通往不朽的大道”。“大将军用一种猫哭老鼠的惋惜语音说,“可惜,你遇上了我,连不朽也只变成了一场梦。”
  然后说:“你想死得好一些,舒服一些,告诉我:谁是你的同党?”
  他又温和的补充道:“上大师听见你和同谋在对话,可惜那人蒙上了面,上大师当时伤重,分辨不出到底是谁——所以,只有你来告诉我了。”
  几分伤心几分痴,一场游戏一场梦。
  大笑姑婆的梦碎了。
  她的计划破灭了。
  ——就算她不追求快乐,不追求幸福,只追求不朽,可是不朽那么远,纵是最真实的时候,也如一场梦。
  最理想的死,是要亲自上演的。
  她的戏是悲剧收场。
  而且已经演完了。
  现在,她要努力演到最后一刹。
  这一刹是从她知道梦省计败之际,唤出杨奸撤退那一句话的开始,已经在演了……
  她咕咕咕咕的笑了起来。
  她全身胀得像只牯牛,只有她自己(还有大将军)知道:她全身上下内外,无一不离了位。
  她说:“……我已经快死了,还会告诉你这些吗?”
  大将军脸色倏变。
  他有一张巫师的脸。
  ——谁也难以看出他真正的表情。
  不过他变脸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事:
  他自己的一个错误:
  他以为大笑姑婆如果不说,得要活着受苦——
  可是大笑姑婆还是可以死的。
  他虽然已震散了的心脉、真元,但她要死,还是可以死的。
  她一阵咀嚼。
  然后就流出白色的血。
  毒
  她咀里有毒。
  ——毒大概就藏在牙齿缝隙里,只要咬破了,毒汁流入咀里,便可以立即毙命。
  大将军跺着脚,横了上大师一眼。
  上大师立即扳开了大笑姑婆的口,她的舌头已变成了紫色。
  没有生死病痛能瞒得过上大师的眼睛。
  “死了;”他向大将军沉重的摇头,“她牙缝里藏了‘老字号’的‘见灾化水’,一遇唾液即毙命。”
  大笑姑婆的咀边掉下了一颗金牙。
  金光灿烂。
  ——它横在主人横硕的面颊上,也像它主人在生时一般嚣悍,像它的掉落也只因暴食而打断”
  大将军眼尖。
  他瞥见金牙内里像镂有几个小字。
  他即吩咐上大师拾起来,念:
  “杨”“副”“使”三个字。
  上大师每念一个字,杨奸的脸肌就牵一牵、颤一颤、搐一搐。
  念完这三个字后,场中每一个人,目光都从大笑姑婆的尸身上,转到了他的身上。
  连大将军的语气也比平时沉重多了:“杨副使,原来是你。我平时待你不薄,你在‘天朝门’我也没委屈你……”
  他显得有点痛心,所以越发看得出来,他的秃顶显然已到了寸发必争的地步了“……原来你跟大笑姑婆勾结,出卖我这样一个信重你,提携你,有恩于你,而且把毕生精力都奉献给国家民族,尽一切所能以施惠大众,只偶逼不得已时才用暴力解决以除暴扶弱的人!”
  他恨恨的说:“你们真令我这个脸冷心慈、行善不遗余力的人感到失望、难过和痛心!”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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