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等待沈虎禅


  在月下,一时为之寂然的众人,还是由郝不喜先一阵狂笑打破缄默。
  “不错,我恨不得剥沈虎禅的皮,拆沈虎禅之骨,因为他使我的两名孙儿,一个断臂,一个断足!”
  门大纶冷冷地道:“你的两位孙子,在武林中,也大有名头,称‘雪山双雄’,沈虎禅敢挑上,明着是冲着你来的。”
  郝不喜冷哼一声,白眉一耸。
  丁五姑瞥了不作声的数人一眼,道:“沈虎禅是个贼,他连我的‘红欲袋’也敢偷窥……我不好好整治他,这口冤气如何消好?”
  门大纶道:“‘红欲袋’是你的独门兵器,昔年钓鳖矾一役,五姑的‘红欲袋’就收掉了五名年轻剑手的性命,沈虎禅连这也敢打主意,也算难逃厄运了。”
  鲁山阴哈哈干笑了两声,道:“既然人人都说,我也说了,昔年我替雁荡派的宗老镖师义务押一趟镖,结果给沈虎禅同他的党羽方恨少劫了,我这番是来讨公道的。”
  徐赤水接道:“我是冲着沈虎禅来的,主要是瞧他不顺眼!先闻‘血焰叉’戎飞虎败在他刀下,又听‘子母阴魂’涂静、涂动也在他刀下重伤,近来连黄山派‘毒手摩什’布十耳也为他所杀,我就不信他有这等厉害,偏要会会他不可。”
  门大纶道:“好!大家来这里,各为其事,但目的都是要跟沈虎禅算帐!”
  徐赤水冷阴阴地反问:“那未,门捕头又是为啥而来?”
  门大纶忽然用手一指,指着那苍白孩童,一字一句地道:“诸位可知这孩子是谁?”
  众人本都纳闷门大纶怎么在这等恶险场面搞一孩子前来,都想知道缘故。
  门大纶的脸色像一块打造了五官的铁皮,月光下瞧得令人心里发毛:“你们知不知道雷大先生为何颁下‘神火令’?”
  场中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武林泰斗雷肃桐雷大先生德高望重,五湖四海黑白二道听命于他的人自是不少,为何竟为沈虎禅而下“神火令”追拿格杀,这其中原委人人都应要问。
  门大纶瞧众人不作声,双目发出炯炯寒光:“因为沈虎禅暗杀了‘东天青帝’!”
  此语一出众皆失色。
  “东天青帝”任古书是一代奇人。
  一般人习武,都先扎好基础,按照顺序一直练上去,最后才是由动人静,从外转内,但是任古书练武功过程,不但向未投师,自辟一家,而且本未倒置,一开始就练成高深内功。他在十四岁的时候,已经以精湛的内家掌功把少林寺“铁掌僧”取舍禅师败得心服口服,但在那时候,他连一招半式武功也不会!
  这人接下去的事情,更为玄奇。他十七岁高中榜眼,但弃宫修道,在峨嵋潜修,十一年后改处佛门,出家成了和尚,三年后,破教出门,娶了七个老婆,但又在一夕间弃之如履,成了武林的一代宗主,创立“青帝门”。
  那时候,任古书的武功已是高绝。单只他的掌、刀、棒三绝,连号称“会尽天下兵器,访遍武林高手”的天痴上人,也誉之为“当今第一,天下无双”。
  “东天青帝”这绰号,乃来自任古书与人对决时,喜穿青衫,位东而立,战无不胜,败者无不服——任古书一生名战二百三十三,除了跟“长恨人”那一战之外,从未杀错一人,杀的都是罪大恶极的人,其余败在他手上的人,也无不化敌为友。
  “东天青帝”在七年前,他忽然喜欢上了作诗,在唐诗宋词里吟哦终日,在春日里赏花,在夏夜里观荷,在秋风里摘枫,在冬雪里咏梅,极尽诗情画意,了然一身,对燕子飞人谁家户、柳梢残月。暗香浮动的感情更甚于武功。
  据说近七年来,东天青帝从未练过武,更不必说动武了。
  他在十年前曾收了三个徒弟,其中一个徒弟,只学了三天,就被他逐出门墙,另外二位在武林中都极有名望。
  这两个徒弟,一个就是雷肃桐雷大先生,另外一个,便是佛门神僧,深仇大师!
  换句话说,雷肃桐正式在东天青帝门下学艺,不过二年半的时间,深仇大师入门要比雷肃桐早,但也只是三年,但在这短短三载光阴里,已足以使雷肃桐和深仇大师的武功,在武林中跻身一流高手之列。
  富可敌国的东天青帝任古书近年来虽逸意行吟,皓首穷纶,绝迹江湖,但因雷肃桐及深仇大师在武林中的声名,使得他作为师尊的地位更为卓越。
  深仇大师疾恶如仇,黑道中人闻名丧胆,雷肃桐更是领袖群伦,正邪绿林都对之景仰万分,而人既是“青帝门”的执行者;而且还是江南刀柄会六圣之一,他这次便是动用“青帝门”的“神火令”捕杀沈虎禅,其力量可想而见。东天青帝有这两个高徒,就算他今后不再出山,地位也足以屹立不倒。
  但东天青帝任古书居然死了!
  而且竟是被暗杀的!
  暗杀的人,竟然是沈虎禅!
  众人暗抽了一口凉气,终于明白了雷肃桐为何要下“神火令”追杀沈虎禅的原因了,可是仍不明白跟这名检色苍白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他们还没及问得出口,门大纶就说:“这个孩子,叫做任小时,他就是东天青帝的遗孤!”
  众人都明白了,门大纶带任小时来,便是要目睹大家手刃他的杀父仇人,而且,这孩子也等于是各人为东天青帝复仇的发起人,使得这一场格斗,门大纶这一边完全是正义之师。复仇之军。
  温柔问:“东天青帝死的时候,门捕头在场?”
  门大纶答:“不在。但这案,上头发下来给我办。”
  温柔又问:“那么东天青帝死的时候,雷大先生和深仇大师又在不在现场呢?”
  门大纶道:“若雷大先生和深仇大师在场,东天青帝又怎会遭此不测?”
  温柔再问:“既然没有旁人在场,那又何以得知凶手是沈虎禅?”
  “刀口”门大纶用一种低沉的声音道:“一道极凄惨的刀口。”
  温柔不解。
  “你们可记得当年沈虎禅初出道时,搏杀三大高手而成名的事吗?”门大纶反问。
  鲁山阴讨好似的抢着道:“记得。当年,传说‘海眼帮’的三大高手,省无名、革动地,江方寸洗劫辱杀了他全家,那时候他还不谙高深武艺,但却能把三个对头仇人一一杀死……”说到这里,蓦想到待会儿对敌的便是此人,不禁机灵灵打了个寒噤,没有再说下去。
  门大纶冷冷地道:“据说,他杀‘勾漏妖尸’革动地的时候,才十三岁,革动地做梦也不相信会死在一个才十三岁小子的手上……”
  徐赤水冷冷地问:“革动地的武功,远在你我之上,怎会给他暗杀?”
  门大纶道:“可怕的是:革动地并非死于暗杀,这十三岁的小孩子投书拜帖,道明挑战,革动地一面打着阿欠一面挥手要门徒赶这小孩走,没料一个呵欠没打完,五个门徒全趴地不起,小孩疯狂地冲向他,革动地的‘阴尸爪’伤他二十八处,但沈虎禅仍然只攻不守,最后革动地挨了他一刀,就……”
  郝不喜道:“那么江方寸呢?这人武功虽不怎的,但门徒三百,谨慎小心,他要躲起来,沈虎禅绝杀不到他。”
  门大纶叹道:“可是到最后一样逃不了。江方寸接到沈虎禅言明一个月之内取他首级书,逃遁三千里,连换十八行宫,调度四十九死士,终日夜镇守两侧,结果,他连身边的大劈刀尚未来得及抄起便死于非命……”
  郝不喜双眉一耸道,“怎么说?”
  门大纶道:“沈虎禅在宫外挖了一条长达二里的遁道,破土而出的时候,把江方寸自胯内刺入,再从地道遁去。”
  郝不喜白眉一整:“这家伙端的是刁辣……但省无名在‘海眼帮’中武功最高,也是干杀手出身的,断没理由也死在那小子手下。”
  门大纶叹了一口气,道:“按理说便是如此。沈虎禅在十五岁时下挑战书给四十二岁成名杀手王省无名,原就是一件疯狂的事。省无名终日等他来袭,有一日,省无名坐在轿子里,前后七十六个护卫,过松林溪的心月桥,结果轿下‘砰’地一支银枪,戳破矫底,刺入轿中——”
  鲁山阴脱口道:“好厉害的沈虎禅!”
  门大纶笑了一笑,继续说下去:“轿底下的猝击者的枪尚未抽回,假扮成护卫之一的省无名已跃落桥下,向水中杀到,那是一个高大勇壮神威凛凛几近八尺的青年……结果,省无名还是死了!”
  郝不喜目光闪动,禁不住问:“沈虎禅的武功有那么高?”
  门大纶摇首道:“沈虎禅就算敌得过省无名,也不是那七十七名高手之敌……但省无名一跃入水中,就死了。那青年根本不是沈虎禅,他叫做唐宝牛;真正的沈虎禅却像一条鱼一般匿潜于水里,一刀就要了省无名的命。……省无名一死,登时溃不成军,不战自败了。”
  郝不喜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见他白眉像雪峰一般皑白,目光像发亮的寒晶,熠熠四射,没有再说话。
  温柔问:“唐宝牛又是沈虎禅的什么人?”
  门大纶缓缓道:“沈虎禅这个恶匪,除了死党方恨少之外,跟唐宝牛时敌时友,平时在一起,易生争执,吵到动武乃是常事,但一旦遇难遭危,唐宝牛一定不远千里而来相助沈虎禅。很是古怪。”
  他摇头又说:“据说唐宝牛是昔年蜀中唐门之后,这个门派极为神秘,我也不清楚他武功底细;‘海眼帮’实在不该轻敌的。”
  郝不喜阴阳怪气地接道:“所以不但革动地死了,省无名和江方寸也一概逃不掉,他们三人,都死在刀下。”
  门大纶道:“而三个人都留有极凄惨的刀口:凡中刀处,骨貉断成锯状,肌肉反卷,被刀劲震成死肌,就算伤愈,那肌肉和骨路也变成僵硬麻木,这便是沈虎禅的魔刀所致。”
  郝不喜尖厉地道:“我两个孙儿的伤口,服尽灵芝神药,涂尽妙膏秘方,都不见好,便是拜那厮所赐!”
  徐赤水也点头道:“不错,涂静、涂动和布十耳的伤口,也都一样。”
  门大纶望定温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东天青帝死时,遗体上便有着这样的伤口。”
  众人都静了下来,温柔还是问道:“只是……只是凭沈虎禅的武功,能杀得了东天青帝吗?”
  门大纶冷笑地掀了掀唇,道:“沈虎梯武功如何,不消片刻他就到来,你便可看到!”
  他稍顿一顿,又道,“一个人若要暗杀另一个人。只要他够耐心,够狠够绝够时机,武功再高的人也防范不着。”
  徐赤水冷冷地接了一句:“就像今天我们要杀他一样。”
  鲁山阴道:“他快来了,我们伏起来吧。”
  门大纶横了他一眼,道:“鲁兄如果害怕,何必要来?”
  鲁山阴给这一气,气得鼻子部白了,分辩道:“我哪是怕?只不过布下这许多埋伏,我们自己倒没躲起来给他个出其不意,给他发现了那就……”
  郝不喜冷冷地道:“给他发现了又怎样?他不过单人匹马,我们……嘿嘿。”
  丁五姑忽道:“这个沈虎禅身边两个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家伙,叫做唐宝牛和方恨少,刁钻古怪,不易应付。……”
  徐赤水阴阴地道:“刚才我们不是说了吗?你又提来作甚?那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和一个莽汉,算得了什么,跟杀鸡屠狗,没什么两样。”
  丁五姑脸色一变,正待发作,门大纶道:“我们现在却非得要先把一件事情作好不可。”
  他那铁锅也似的高脸耸了一耸,算是笑容:“做好了这件事,沈虎禅不战自败,就算他逃得了也不敢多走一步,杀得我们也不敢多伤一人。”
  丁五姑问:“什么事情?”
  门大纶沉着脸,把手一招。
  “砰”地一声,一间小木屋的门陡地打开,一灯如豆,背着昏暗烛影,两个彪形的差役,押着两个佝偻的老人、出现在破板门前。
  众人一看,原来是那对哑巴夫妇。
  这对老夫妇白发苍苍,脸皱如衣韬,两人眼神对话,关切对方还甚于惊惶。
  鲁山阴道:“哦,这时哑巴也是贼党么?”
  门大纶摇头:“这对老夫妇,曾有恩于沈虎禅,是故沈虎禅方才常常回到此地,大派金银,今晚是沈虎禅必至此地的日子,这对老夫妻,便是沈虎禅必见的人。”
  鲁山阴柑掌道:“好!好极!挟持这两个老不死,不愁沈虎禅不人数!”
  徐赤水却阴恻侧地道:“这对哑巴夫妇,不如杀了。”
  门大纶道:“哦?”
  徐赤水淡淡地道:“留着,是祸患;杀了,沈虎禅也不知道,照样中计,何下先绝了后患?”
  郝不喜道:“说得也是。这对老家伙也七老八十了,又下会说话,赖活着痛苦,不如杀了。”
  温柔整张俏脸都寒煞了起来,摇手拦前道:“不行,不行。他们又没犯罪,何故要杀了……”
  丁五姑微叹一口气,对温柔稍有些维护劝喻地说:“江湖上的好汉杀人,从来不必为了什么理由原因的。”
  郝不喜冷笑一声,道:“要说罪状,这对老废物勾结恶贼。便该死至极!”
  徐赤水也冷笑道:“而且,他们又聋又哑,不死干什么?替他们一刀了决,干净利落,便是便宜了他们。”
  那对老夫妇听了,脸上流露出恐慌哀告之色。
  温柔忿然道:“谁说他们聋?他们只是不会说话而已!”
  郝不喜右边白眉一剔,干咳一声道:“温女侠,你这样妇人之仁,怎能成大事……”
  丁五姑忽道:“门捕头也在,你们若杀戮无辜,在门捕头面前可过下去吧?”
  徐赤水却补充了一句:“我们可以在他后面杀。”
  门大纶道:“在我面前杀也好,后面宰也好,总之,只要我没看见,便是没看见,这不成问题……不过,这二人,留着比死了有用多了。”
  他扬声又道:“只要有一两位高手,伏在屋里,制住这对老哑子,待沈虎禅一来,万一拦不住,他也要先冲进屋里救得二老才走,这一来……”
  徐赤水冷冷道:“这叫自投罗网。”
  鲁山阴高兴地接道:“这也叫瓮中捉鳖。”
  门大纶望向鲁山阴,笑道:“这捉鳖的人嘛,我看鲁兄是最适当的人选了。”
  鲁山阴一愕,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门大纶说话自有一股叫人难以抗拒的威力:“你跟我衙里两位好手,制住哑巴夫妇,一见有人冲入,立即放倒来人;不然,挟持哑巴,威胁来人。”
  “那你们……”鲁山阴在盘算自己这项工作是否太冒险。而领功机会又是否大少?
  “我们伏在道中,与沈虎禅正面一拼。”门大纶仿佛瞧出他的心思,“你埋伏在屋里,外面局势大好,你便提这两个老残废出来,如果不妙,你也可以在屋里大声说出二人已在你手上任听宰割……便不愁沈虎禅不听后了。”
  郝不喜加了一句:“总之今晚,你老多是不必动手,而且坐定等收账,赢定了!”
  鲁山阴横了他一眼,正要说话,门大纶道:“好了!时候也快到了,鲁兄押二个老残废人屋,我们各自埋伏,温女侠、丁五姑兼加保护任小时。”
  鲁山阴本待咕噜几句,因不甘心刚才由他提出来要众人各自埋伏的时候,众人根本不理,但见门大纶这一吩咐,各人自守岗位如临大敌,再不敢有丝毫轻忽,鲁山阴有话也心知不是抗辩的时候,便跟衙里的两名高手,将哑巴夫妇又打又踢的押了回去。
  那两名衙门高手,一个叫占飞虎,一个叫猿青云,都是岷山派好手,投入六扇门中,建过殊功,今是特助门大纶来缉拿恶匪沈虎禅的。
  占飞虎和猿青云也是武林人,虽身属公门,但这碗饭必须要黑白二道三山五岳六大天柱首肯下才吃得安稳,缉杀沈虎禅,便是在公在私,官场江湖,都大大有利的事。
  这种事,占飞虎和猿青云也是江湖上厮混出来的人,自不后人。
  这时,小镇上已回复买卖场面,有老爹在门前抽烟杆上对着月亮喷白雾(其实便是郝不喜),妯娌二人正与一个看去浑身横气的猎户讨价还价(便是丁五姑,温柔和门大纶三人),以及有个吃醉了酒的懒农夫在茶居桌上打磕睡(徐赤水),其余的人,各司其职,一里半之内,草木皆兵,树上、草丛、木板屋里,不知有多少只精厉的眼睛盯着,竖起耳朵听着。
  市集依样,但全无往日欢欣洋溢的气氛。
  每个人都在等着一个人来。
  ——这个人怎么还没有来?
  来的会是怎么一个人?沈虎禅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他的武功又如何?这个魔头煞星在武林中传闻极多,众说纷坛,温柔一面等,一面心里揣测。
  月渐偏西,等的人还未来。
  温柔正忍不住要问门大纶,忽见门大纶脸色一沉。
  就在这时,一轮快马蹄声如十指密击在蟒皮鼓上一般陡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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