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自美人和泪去


1.要笑在流泪之后

  叶红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笑的,只是这笑是在她流泪之前的笑,她流泪之后,也笑过一次。
  “你这娼妇!”她记得叶红是这样的咒骂她。她没想到看去连撒谎都会脸红的那个纨绔子弟,竟会向她骂出了这般不堪的一句话。
  她在“春雨楼头”,可是从来都不卖身的。而且,有她“严姊姊”在,附近几家勾栏瓦子场,只要哪个姊妹不愿意,谁都不必卖身的。
  谁要是敢逼谁,一定会有人告诉严笑花。
  严笑花做人的原则:人恶我更恶,人善我便善。这跟龚侠怀一向“对恶人恶,对好人好”的规矩是不约而同的。
  人在世间,做不了几件事。她的看法向来跟龚侠怀不同的多,相同的少。龚侠怀少怀大志,要做大事。他一向认为就是人在世上做不了几件事才该做成几件大事。她常常就笑:你命里一定会着了几颗成天爱干大事的星。不干大事,仿佛就寂寞得要死,寂寞不也是一种享受吗?人生一世,最划不来的事就是误入世间,而她既先误入世间又误堕风尘,那也就罢了,愿作人间乐太平,太平就无处不是天国了,人最重要的是好好的做人,做大事?何必那么辛苦呢?
  其实,只要在这泥淖污地里,救得了几个姊妹的沉沦,保得住几人的清白,那不就是十辈子的债都还清了么?做大事,噫,做大事的结果是怎样?就看龚大哥好了。
  她一点儿也不生气叶红冲口骂她的那句话。她流泪是因为终于有龚侠怀的朋友为了龚侠怀来痛骂他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是叶红。“八尺门”那么多名兄弟,在这时候敢跳出来当着她的面前不许她嫁人而且还辱骂她的,竟然会是叶红。
  严笑花知道叶红。她晓得他是个有正义心肠的世家子弟,剑法很高,人也很傲。她听龚侠怀评过叶红的为人:“有正义感和人情味,就是侠。叶红还有勇气和担当,他是侠者。”可是她一向都不相信侠这回事,以前向往江湖上的:义无反顾,生死与共,一到生死关头,是兄弟的还火里火去、水里水去,现在呢?江湖也混了个三江五湖的了,披肝沥胆五大三粗的男人她见过也碰过,“侠”?不是只成了有福同享有难“独”当,为朋友两胁插刀在所“必”辞了吧?
  终究有个龚大哥的朋友为了龚大哥而出头了。
  于是她感动得流了泪。
  龚侠怀说过:“人、应该要笑在流泪之后。”然后补了一句:“你若要把‘泪’字改成‘汗’字或‘血’字亦可。”现在她流的是泪,她也不怕流汗,只要龚侠怀能够重出生天,她甚至不怕流血。
  不过,感动归感动,有一件事万万是半步退不得的,那就是:阻止任何人营救龚侠怀。
  阻止一切营救龚侠怀的行动。
  这是她必须要做的事。
  她离开了“春雨楼”把收拾出来整理好的物件交给三妹姐叫人送回陆府去,她自己则去十字行看锦被做好了没有。
  在布行里她发现、有人闪入冰三家的舆底,可笑的是,叶红居然没有发现。
  她喜欢冰三家。
  她知道冰三家是个好女子。
  那个人趁乱闪入了舆里——那时候时红正要逼小李三天掀开藤帽。也许,李三天敢于揭开自己的真面目,大概以为自己是必胜了的吧:有人刺杀冰三家,叶红一定心乱分神,他就能搏杀叶红。只要能手掉叶红,他这身份大概也不必再假扮下去了吧?
  严笑花几乎就在那杀手滚入舆底后的刹那间也闪入舆中,那杀手对环境尚未适应过来,是以也投发现在舆里已多了一人,还有一正布。
  冰三家见她闪了进来,居然没有动,也没有叫。
  她只是以一种平静得几乎已绝望了的眼神望着严笑花。
  这使得严笑花忍不住问:“怎么了?”
  冰三家说:“他变了。”
  严笑花奇道:“什么?”
  冰三家道:“他一见你,就失去了风度。他一路上,都在怀恨你。”
  严笑花忽然觉得外面的世界极其热闹,轿内极其寂寞,她不知说什么好,冰三家是个美而漂亮的女子。
  也许,躲在舆底下的杀手从这微声低语里已知晓舆中不止一人了,可是这又能怎样?未达成任务,他总不成就这样逃掉;而且,对一个杀人不眨跟(杀人当然是不眨眼了——杀人为何要眨眼?)而言,多杀一人不是什么大事。
  他当然不知道这“多一人”竟是严笑花。“春雨楼头笑煞人”的严笑花。
  严笑花伤了杀手就走。
  她只觉得可惜,浪费了一定上好的锦缎。
  她今天见着了叶红,越发使她决心向陆倔武问个明白。
  所以她直接回到陆府。陆倔武就住在他引以为荣的“万宝阁”中。严笑花直接在“抚剑轩”中找到了陆倔武,问他:
  “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陆倔武一见她的来势,就知道剪刀遇着了布,而她是剪刀,他是布。因为她是他心里全部的珍惜和全局的梦。
  “我对你说过的活,说一句算一句。”
  “你说你一定会放了龚侠怀的。”
  “我说过。”
  “你说过你一定会让龚侠怀在里面活着的。”
  “我是说过。”
  “你说过只要我嫁给你,你就设法为他开脱,请陆虚舟和任困之一起从轻发落他,把他押解出关。”
  “我也说过……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已经收拾好东西,甚至还去办了花被,我已很快是你的人了……”严笑花温柔了起来,在温柔声中问:“可是龚侠怀还在牢里……”
  陆倔武叹了一声。他知道去喜欢一个女人是很划不来的事。轻则受伤,重则丧命,不轻不重时也得一生一世。可是他深恋她甚至连她掉落的发丝也舍不得丢弃。
  “你知道,龚侠怀的案子虽然是经过我签批的,可是却不是我的意思。而且,既然沈清濂下了公文,这事我便不得不办。”
  “我知道。”
  “我在这儿的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几个指挥、团练、正制、统领、小吏,我还使得开,但还受府尹于善余、安抚使沈清濂、刑检陆虚舟等人的节制。”
  “我知道。”
  “龚侠怀的问题是:他到底得罪了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罪名却是:通敌卖国。这是滔天大罪。既然是‘谈何容易’四人亲递的官诰,这件事便非同小可,可以是今上的懿旨,可以是史相爷的指令,也可能是沈清濂清除异己、‘谈何容易’的妒恨起意而已。只是,这笔无头帐,谁分得清、查得明?你是个聪明女子,想必也明白个中关键。”
  “我知道。可是你说过你会帮我的。”
  陆倔武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得似不想任何人知道他会叹过气。
  “那是我因为你不惜粉身碎骨才说的话。再说,龚侠怀也是我的朋友。听说:他被拘拿的时候,是因为听说是我签的拘票他才不抵抗的。”“我也想救他,不过……我是说过我一定会想办法开释龚侠怀的,而且,我确已把逼打成招的供状都改轻了,可是你也应记得,你答应过我的活:要我救龚侠怀,你得要先嫁给我……”
  “我连胭指、钗饰、妆台都教人搬过来这里了,你连这还信不过我呢!”
  “但你还不是我的人。”
  “也不过还有三天,就是嫁期了。”
  “万一龚侠怀放出来以后,你变卦了呢……你武功那么好,万一你以‘花落无声,雨止无形’的‘雨花神剑’来对付我,我能接得下吗?”
  “哼,你这是把我当作是杀夫悍妇了,我可不依,你要是不相信我,你就用‘大步流星’杀了我吧!”
  “我怎舍得杀你?龚侠怀已在里边待了这么多天,也不在乎就这几天了吧?再说,我是答应过你一定让龚侠怀活着,但在里面的事是谁也管不得全的,万一他们故意要把喂狗吃过的饭菜给他,或者藉要他作供为由用针刺穿他的耳膜,这些,我都是不能控制的。而且,你还得要祈禀神明护佑,龚侠怀千万别熬不住,来个自行了断——”
  严笑花听得心里一疼,就像有人拿针在她胸口扎了一下,一直痛到丹田去了。可是她的眼眸更是柔媚了。
  “我是说过会请陆虚舟和任困之想办法为龚侠怀开脱,也请他们多予照顾,不过,陆虚舟方面倒卖情面些,任困之自以为清正,一定要严刑拷打,我就是怕屈打成招。他坚要在清明决审,我看,反正也拖不久,也就顺了他的意思了。这些日子,我尽卖给他一些人情:沈清濂那儿,他坐镇平江,也不好办,总算他颇赏念你,咱们多送些礼去,着人探探口风,龚侠怀还不是必死必杀的案。“
  “……沈清濂他,还要见我?”
  “不过我不舍得。”陆倔武笑拥像一朵春花般的严笑花,“一切都得要等你嫁了给我再说……”
  严笑花笑了。笑出了一肚冷意。“我现在还没嫁给你呢。”
  陆倔武这回动的不只是情,而且是心;其实他只要见到她,他就打从心动到了性。“那又有什么分别?”他涎着笑脸,说。
  烛光一晃,忽地一跳,影子像一条金色的蛇。
  剑影就在烛影一闪时一亮而没。
  严笑花桃花一样的脸,神色下变,只是带了七分俏杀、三分惊丽。
  她的手摆在桌上。
  五只纤秀如葱的手指张开。
  她一剑就剁掉自己一只手指。
  尾指。
  “陆大人,”然后她说,“三天后,你只能要我,等龚侠怀出来的那一夭,我才是你的人。我决不反悔,你最好、最好也不要食言。”
  她说的话和出的剑和砍掉的手指,都是一发不能收的。
2.我的失意是你的

  严笑花掩住自己那包扎好的伤指,回到在“万宝阁”里一个属于她的房子里。
  这房子是陆倔武送给她的,就叫“掬卉院”。
  她坚不要陆俪武送她,陆倔武就不敢相送。
  看着她断指冒出来的血,陆倔武觉得自己的心头也淌血;那些血防佛就是他流的,每一滴都和着英烈的味道。
  他再也不敢违逆严笑花的话。
  严笑花就和三妹姐回到房子里。
  然后她平静的要二妹旭离开。
  她只要剩下自己,这样,仿佛跟龚侠怀就离得比较近。
  龚侠怀被捕的消息一旦传来,她第二天就答应了陆倔武一直以来的求婚,摆明了车马,以放龚侠怀为交换的条件。
  他看准刑部既然要动手逮龚侠怀,事懦决无善了。
  要救人,得趁早。
  可是她这样做,不知招来了多少人的流言:说她绝情,骂她背义,笑她婊子果然是婊子。
  她可不管。
  她做事一向不怕人说。
  她是要用最安全的办法来开释龚侠怀,所以别人就不能再作贸然的行动。任何人要是打乱了她敕龚侠怀的计划,谁就是她的敌人。
  就像劫狱,不到最后关头,她是万万不肯走这一步,她不是怕,而是就算劫狱成功,龚侠怀也成了“黑人”,一辈子都见不得光,下半世只有亡命天涯。
  他走的时候,以一声晚安冰冷了陆倔武。她当然没有留意到他唇边的苦笑。也许这男人只有唇边才能见出他真正的伤心。
  伤。
  痛。
  受伤的是手指。
  痛的是心。
  没有女人会不珍惜自己的身子。为了所爱的人,甚至宁死也不愿有一点暇疵、不可以留下一道疤痕。
  可是我却是非伤不可。
  要是不切断一只手指陆倔武一定纠缠个没了。他那种男人,我是看得透心澈肺的了。无论他现在怎么说爱我更甚于爱他自己,可是他也只不过是要得到我:一旦得到了我的身子,他还是会去选择爱他自己多些。
  我若是婉拒他,他决不罢手;我要是给他点甜头,他就会得寸进尺。如果我断然拒绝,他也会老羞成怒,因为这令他更深切地知道他在我心里的位置永远也不及你,他唯一的对策,也许只有把你毁掉或把你永久的押在牢里,不放出来。我可不能冒这种险。我要绝了这个后患,除非放你出来,否则我决不容许他沾我一指。
  所以我一剑切断了手指。
  自己的手指。
  一如壮士断腕,红颜也可以断指、甚至不惜断臂的。
  没有了尾指,我的筝,是再也弹下好的了。铮铮琼琼,以前,我曾以指尖寻索你在江湖上的影踪,你啊你,你在哪一处?少了一根尾指,我的琴,是再也弹不好的了。丁丁冬冬,我会用琴声谱出你英雄的侠凤,你啊你,而今却在牢中。其实,这也就罢了,我的指,是为你而断的。我不断弦、不焚琴、我只断指,我的断指是你的。我的指是为你而断的。如果没有你的听,我还弹什么琴、扬什么筝?
  我连失意都是你的。举目苍苍,嘿,你进去多少日子了,结果,到今天才有一个人为了你几乎要用他愤怒的眼神焚化了我这个“娼妇”!大哥,我看你那些朋友;也是白交了吧!你以前常说我傻,原来是我说对了,你才是傻的。
  你一直都说我是一个活着的傻梦。我觉得你才是梦,而且是梦醒仍是梦。不过,梦醒的时候,已经是噩梦了。就算我是活在梦中,但我的梦也比你清醒,比你透明。以你的绝世之才、绝世之功,要求当世之名、侣世之利,简直不费吹灰,但你却天天要做大事,时时只关心本不关心你事的事,结果做的尽是连蠢人都不干的傻事!
  雪和泪都是水的无声,真正的悲痛是说不出哭不出的。你一被捕,“诡丽八尺门”立即表态,和你恩断义绝,甚至比谁都重大义灭亲地指责你。我呢?我更绝。你一被抓,第二天,我就开始传出去:我要嫁人了,嫁给你的仇人陆倔武。我可不管他是不是设计害你的人,他总是一个下令抓你的人,我只要他做一个放你的人。我也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我甚至也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和你有七种相知六种相借,我连梦都是你的,假如连你都不了解我,我又何必再求世间的相知呢?
  有时候,我想:我们既不是夫妻,也不是恋人,大概就是同行者吧……在这世问里,你曾有过别的女人,我也有过别的男人,但在我恍惚的迷神里总想到的是你。在我筝上流过的是你,高山流水,我的知音。在我琴弦穿过的是你,碧落红尘,我的见证。
  也许,我在世间的行云流水里,你就是那一阵风,我一动一静都是你的。所以,你被抓以后。我没有梦了,我连梦都死了。
  我连伤都是你的:。我曾劝过你,叫你不要再做那些傻事了,那些所谓大事也不过是你热血里的一场傻梦,你不听。我曾告诉过你,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一生一世的,霸业?王图?义举?誓师?到头来,只是空中追空,梦中忆梦。你的兄弟只是要跟着你寻一条他们自身的出路,也许这路是你替他们我的,或是替他们逼使你走出来的,但只要他们发现那是一条死路,他们就会另谋出路而不惜将你推入绝路。我看,你的兄弟也是在结义了。好,他们对你不义,就由我一个小女子跟你讲义气好了。有一个总比没有人的好。人人在小时候都有这样一些辉煌的梦,只有你一个人要把梦做到老,还在梦里做了老大,更把梦做到现实里去。像你这种人,怎配当人的老大?不如我来当老大好了。偏偏我失去了你,我就连梦里仍是没有快乐,连梦都没有了。
  唉,我的手指在疼,每一阵疼就想你一阵。我甚至不敢去吹熄蜡烛,就像吹灭熄蜡仙就像吹熄心头的希望。你几时才会给放出来呢?你出来后、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好呜?龚大哥,你得要熬着,你得要撑着,我们得要赶在黄昏前度过黑夜……我要以断一根手指来祈愿,希望你快可以出来的讯息能让我感觉得到,感觉得到我念着你、想着你、一切都为了你,而你,我觉得,已经快可以放出来了……我的感觉一向都是很灵的。
  不行,要是陆倔武反悔怎么办?那我就杀了他!不行,要是别人不肯放怎么办?我得要设法结识沈清濂,甚至要设法接近史弥远……梦已是我唯一的可能。为了能救你出来,我不借做尽一切的事,我连不义都是你的。哎,一天都是你以前不肯听我的劝,运气好的时候,当然连老虎也不敢来挡你的路,可是现在连老鼠都敢啃你的唇了。
  每天晚上,想你会是无眠,可是不想你又不能入梦。就算有梦、痛醒了仍然是梦,大概会梦到你已不喜欢一个只有九个手指头的女人吧……要是有梦,这还算是场欢快的梦了,因为必须要你先给放了出来,才能去考虑是不是还喜欢我……蜡烛还是轻颤着吧?我不敢吹灭它。我的光明都是你的。怎么?蜡烛芒已裹照出一点下降的微尘——
  噫!
  屋上有人!
  烛灭。
  严笑花比夜色还轻的穿出窗外。
3.忠的奸的他妈的!

  两个夜行人比月色还轻的穿过屋脊。
  “我去砍了那个娼妇。”
  又高又大的那个说。
  “我们先去杀了那个奸夫。”
  又肥又矮的说。
  “你错了,你可知道为啥不先杀那女的缘故?”高大的汉子背后有一面岩石般的大斧,他就像是背了整座山岩来赶路,但仍轻快的像珠子溜过坚冰。”龚大侠给逮了,她却欢欢乐乐的去嫁人,谁知是不是她害的!”
  “杀女的不如杀男的!”肥矮的汉子也背了一柄长刀,他大概觉得刀的高度就是他的高度,所以那柄刀也确似椰子树一般的长,而且弯,“杀了陆倔武,才算杀鸡儆猴,别人就不敢加害龚大侠,不耽害嘛,留在牢里供养他过世不成?一定惟有我看理应只好大概把他给放出来。”
  “你错了,”高大汉子十分倔强:“我们不杀那女的,不是因为你有道理,而是以我们名震天下名动八表名不虚传名大于利的‘大刀阔斧’,怎能去杀一个女人!”
  “所以我们杀的是陆倔武?”
  “嗯。”
  “不是去杀严笑花?”
  “晤。”
  “那我们还在这里做什么?看月色?”矮肥汉子指了指屋瓦,道:“下面那个捏着胡子看书的就是陆倔武!”
  高大汉子往下张了张,有点讶异,“他就是陆倔武?”
  “难道还有个陆倔文?”
  “我看他不像……”
  “他像你的表舅子?”
  “他不像是个奸的。”
  “难道忠的奸的全在额上到了字不成?”
  “哎,最好是这样,”高大汉子有点困惑地道:“我在江湖上,不怕危险,不怕打斗,至怕就是辨别忠的奸的,有时忠的就是奸的,有时奸的就是忠的,有时忠的奸的都是他妈的。”
  “我告诉你,咱们把人杀了,在他额上刻个‘奸’字,咱们就是‘忠’的了。”
  “可是下面那人,捏着个杯子看书,一副夜读《春秋》、凛然正气的样子……”
  “我看却是夜赏春宫、猥然邪气的模样儿……”
  “你错了。”
  “我又错了?”
  “不管他读的是什么书,咱们今天来,是为了龚大侠的;为了救龚大侠,就得要先杀了害龚大侠的人;要杀害龚大侠的人,就不管他读的是什么书,咱们还是得要杀了害龚大侠的人,而不是要杀掉害龚大侠的人看的书;所以只要是害龚大侠的人,他看的是什么书都跟咱们无关:如果不是害龚大侠的人,咱们又不是要杀他,他看什么书跟咱们又有啥关系?”
  “对!咱们不理他看的是什么书、什么书看他,咱们这就下去杀他——”
  “错了。”
  “又错了?!”
  “咱们已不用下去了。”
  “哦?”
  “因为他已上来了。”
  后面传来一个似是硬铁互击的语音:“什么人?
  “他发现我们了?”
  “不发现我们又怎会问我们?”
  “你怎知道他问的是我们?”
  “这儿除了我们还有谁?”
  “那么,我们要不要告诉他?”
  “我们为什么要蒙面做夜行人?”
  “因为我们要当杀手。”
  “杀手是用来做什么的?”
  “杀人呀。”
  “杀人就是凶手,凶手是要给缉捕的;咱们当蒙面夜行人,就是要让对方认不出来咱们来,如果他间我们是准,咱们就要报上名号,那还当什么杀手?蒙什么脸?连杀手的颜面岂不都丢光了吗?”
  “你错了?!”
  “错?!”
  “咱们不是来杀他的吗?”
  “对呀。”
  “咱们杀了他,就算让他知道我们的贵姓大名,也不怕他能说出去呀,”高大勇武的汉子说,“何况,咱们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睡不改号出恭不改面貌,所谓明人不做暗事,名人不做臭事,咱们就告诉他咱们如雷贯耳的鼎鼎大名好了……”
  月色下,那玄衣胜霜、一对剑眉不甘雌伏的拦在黑夜里的陆倔武说:“失敬了,原来是王大刀和丁阔斧!”他手里还捏着个瓷杯。”
  一高一矮两个汉子均是一怔。
  矮的说:“他认得我?”
  高的说:“错了,他认得我!”
  矮的说:“不是,他一定是认出了咱们的兵器。”
  高的恍然:“所以,咱们不该蒙面,而是应该把兵器包了起来。”
  矮的也自惕地道:“所以,像我们那么出名的人是不能去当杀手我。我们只配给杀手杀。”
  高大豪壮的丁三通道:“你错了,咱们现在仍是杀手。”
  矮的豪迈的王虚空也道:“杀的是他,咱们!”
  王虚空呛然拔刀。月色下,利刀迎着冷月闪出爱情一般奇诡的冷芒。他朝指陆倔武,叱道:“吠!咱们是来杀你的。”
  陆倔武镇定的微笑,援髯道:“咱门旧日无怨,今日无仇,不知两位大侠为何要在下的命?”
  丁三通抽出斧头。那比牛头还大的斧头仿佛比一头牛还重。他贱喝道:“害了大侠龚大侠,咱们便来杀你。”
  “我没有害龚侠怀。”陆倔武淡然一笑道:“龚侠怀也还没死。你们不该来杀我的。”
  王虚空二怔,悄声向丁三通说:“他说的好像也不错。”
  丁三通却道:“可是你却错了。”
  王虚空颓然道,“怎错的都是我?”
  “咱们是来手他的,”丁三通分析得头头是道,“不是来跟他辩论的。”
  “可是,”王虚空仍有犹豫,“万一不是他害龚大侠的话……”
  “你又错了。”丁三通不客气的指责他,“你要是不杀这只鸡,又从何儆示那干猴子?那班猢狲要是不畏惧,又怎会放出龚侠怀?不放龚侠怀,你跟叶红打赌,岂不是输定了?”
  王虚空目瞪口呆:“……有道理。”
  丁三通得意得势兼碍志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王虚空眯着的小眼蓦然一睁,遥指着陆倔武暴喝一声:
  “鸡呀,为了猴子,我要来杀你了!”
  他叱喝的时候离陆倔武还有五丈六远,但说了三个字他的刀已掠起一道闪电劈向陆倔武的脖子。
  那时候陆倔武还没弄清楚自己怎么会变成了一只“鸡”!
4.不成功?毋成仁!

  这一刀之势,令陆倔武无法闪躲,
  它就像命宫里的一颗魔星,八字里注定了那么一刀拦在命运里。
  王虚空出于只一刀,一刀便令陆倔武躲不过去。
  陆倔武没有避,而且眼都不眨一下。
  他反而踏前一步。
  袖口里乍然打出一颗流星。
  流星先王虚空的刀而至。
  王虚空要杀他,首先自己得要挨一颗流星。
  这流星锤重七十二斤,加上挥动爆炸一般的速力,至少也有三百二十三斤!
  陆倔武右手拖了一条长镀,随手择尘一般的打出了流星,左手的杯子连抖都没有抖一下,而且还趁机呷了-口茶。
  王虚空不想挨这一颗流星。
  他不想和这个喝茶的官同归于尽。
  他的刀势倏然一变。
  一刀劈向流星。
  流星是精钢铸造的。
  他的刀也是精钢打造的。
  可是他那一刀,就像向一块豆腐砍去一般轻松自然,甚至还带了点空虚。
  陆倔武本来十分笃定。
  王虚空一刀劈来的时候,他还有闲情低首饮茶。
  但现在他一见王虚空的刀势,脸色就变了一变。
  那一刀,绝对空虚。
  这么空虚的一刀,不但是砍向飞逝的流星,还似砍掉过去,砍到现在,砍向未来,而且砍至虚无的任一处。
  这一刀无微不至、无所不在。
  陆倔武猛然振腕,流星如一条墨龙般吸了回去,王虚空一刀砍了个空。
  陆倔武已自屋顶落到了围墙上。
  王虚空两刀无功,
  陆倔武又仰脖子呷了一口茶。
  王虚空突然仰天打了一个喷嚏。
  一个大大的喷嚏。
  “波,的一声,陆倔武手里的杯子碎裂。
  茶,溅湿了他的一身。
  陆倔武拍怕长袍,肃容道:“好内力!”他却不说是好刃法。
  丁三通看了看陆倔武,又看了看王虚空。说:“你不行。”
  这时,陆家庄里通夭明亮,闻声赶来的护院家丁,全兵器在手、火把在手,弯弓搭箭、摩拳擦掌,准备一拥而上,人多势众,但又鸦雀无声,可见平时训练有素,调教森严。
  丁三通问王虚空又说:“我来。”
  王虚空指着自己的圆鼻准道:“那我呢?”
  丁三通游目扫落叶般地扫了一扫:“那些人,你来。”
  王虚空长吸一口气,“反正人多,更好玩,你去吧,我担保没有人会骚扰你。”
  “好。”
  丁三通提着大斧,跨开大步,走到陆倔武面前。
  “你好。”他招呼。
  “你好。”
  “我好,但你很快就要不好了。”丁三通说,“我丁三通要来杀你了。”
  “其实你不需要杀我。”陆倔武不卑不亢的道,“你也杀不了我。”
  “好。”丁三通抡起那像一扇门的大斧,斩钉截铁切木裂石的说,“我一斧就要见血。”
  陆倔武突然发出一声尖啸。
  这尖啸仿佛是唢呐和公鸡和狼一齐发出来的,而不是人的叫声。
  他手里的碎瓷片就在这一刹那间发了出去。
  千百片碎瓷,射向丁三通。
  丁三通像一棵会走动的大树般冲向陆倔武。
  碎瓷不能阻挡他,但都嵌入他脸上、肩上、胸上、腹上、臂上、衣上。
  他依然如一堵墙般冲向陆倔武。
  陆倔武一张口,一股茶色的水箭,射在丁三通的脸上!
  丁三通怪叫一声。
  但他的冲势,顿也未顿,还陡然增炔!
  他像一座山般冲向陆倔武。
  手中的斧就像一个旋风,力可翻天覆地,但又轻若一道符。
  陆倔武的身子突然弹了出去。
  那一斧发出后,目下世间,仿佛已没有躲处,无处可躲。
  他却突然网到了丁三通的后面。
  那一斧劈了个空。
  陆倔武的玄衣却微微颤动着,银色的月光下,湿了灰黏黏的一片,那儿的皱袍要比别处重上一些。
  他躲是再快还是给斧风扫着些微。一些微就够伤得重了。
  丁三通霍然返身,整个人像蛤蟆一般的鼓了起来,然后他大喝一声。
  他身上所嵌的瓷片纷纷逼了出去,落在地上。他上身的衣衫同时尽裂,露出老树般根虬结交错勃起鼓涨的肌肉,但整个躯体,血迹斑斑,脸上更是成了个血麻子!
  “好内功!”陆倔武赞的仍是他的内力,而不是费他的斧法。
  丁三通怒笑:“亮出你的大步流星吧,咱们今天阔斧流星,不死不散!”
  丁三通力战陆倔武的时候,那些陆家庄的高手刀光闪错,枪光晃借,要围杀上来。
  王虚空忽然抢身一拦。
  一众人中,他最矮小。
  而且最轻松。
  他拦在要冲、笑嘻嘻地道:“你们要过去,首先得要过我这一关,我叫王虚空。”
  至少有六个人同时冲了过去,另外五个人在同一时间向他发出了攻击。
  但没有一人过得去。
  他的长刀已沾了血。
  三人倒下,四人急退,另外四人不敢再走半步。
  大家开始作弧形的向他围扰,用刀尖或枪尖和用看鬼一样的眼神来看他。
  他笑了。
  他又仰天打了一个哈嗽。
  一个连蚊子也惊不走的小喷嚏。
  他把刀住长空一抛。
  刀在冷月下浮沉间闪了几道寒芒。
  众人不知他要千什么,纷纷后退。
  “噗”刀落下来,插在土中。刀柄仍兀自颤动,像有个灵魂藏在刀里,随时要破柄向月魄飞去一般。
  “好,”王虚空悠悠忽忽地道:“他们两人在决斗,谁也不可以去打扰。因为我不准。”他以一种肥胖的精明说,“咱们就以刀为界,谁越一步,我就杀谁。你们可别无情怪我那时候!”说完了这句活,他就像是下达了一道命令,神情似已无后顾之忧。
  未了一句,几乎谁也听不懂。
  可是就算听懂了,大家也下会去听他的话。
  他们就是要去救陆斧和抓这两个一高一矮的刺客,要不然,他们带刀抡枪的出来干什么?
  他们明知这胖子刀法鬼神不测。
  他们也怕死。
  不过他们却不甚害怕。
  因为人多。
  人多就是力量。
  人多就有胆。
  人多不伯。
  他们忘了:死亡是向来不怕人多的。
  丁三通双手举起斧头,只觉得这面斧有着前所未有的重量,只比他内脏轻。
  他只觉得五脏都移了位。
  譬如肝,大概移到肺那儿去了吧。例如肺,大概到肛门上面了。又如脾,大概跟胰交换了位置。心呢?心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丁三通甚至觉得自己连五官都走了佯。
  血已遮住了他大半的视线。耳朵听得最清楚的是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他居然嗅得到自己眼眉的味道,就像是煎药汁一般的苦,而他唾液的味道是连腥带甜还夹着点酸和涩。他知道那是他自己五脏六俯的滋味。
  陆倔武又到了屋瓦上。
  他扶着一角飞檐,姿态直欲振衣飞去。
  他的姿势好看,他的人并不好过。
  他自知喘息已急促得可以喷杀一只犰狳,他的左手手背已受了跟把手放到火红炭沪里烤一样的伤,那只是阔斧掠过表皮时的擦伤,这和他胁下给斧芒绞伤加起来,都不及在颈筋的重创,那使得他几乎不敢承认这颗头颅仍是他的。
  然而他和丁三能交手不过五回合。
  他唯一的安慰是:他知道丁三通也不好过。
  而且恐怕还比自己难过多了。
  他自信可以险胜丁三通。
  但他知道他的手下只伯过不了王虚空那一关。
  ——如果王虚空也上阵来……人生有几个胜完可以再胜?
  王虚空笑了。
  一面笑一面咯血。
  地上倒了二十六人。
  他没有杀他们。
  ——为什么要杀他们?今天要杀的,又不是他们?
  就是他们,也惊动不了他“大刀王虚空”连夜来杀。
  他要杀的是陆倔武。
  不过,看情形,丁师弟杀不了陆倔武。
  他也自知受伤不轻。
  丁三通仍是不甘:“一天都是你的错!我都说该先打入牢里,直接把龚侠怀救出来,一切不都结了么!”
  王虚空撮起樱桃小嘴,搔了搔壳也似的腮,一时答不出来。丁三通又说:“其实归根结底,不如把罪魁祸首先砍了再说。”
  “罪祸魁首?”王虚空问,“史弥远?”
  “杀他?”丁三通觉得他的大师兄好蠢好蠢,“得要到京师去,一去一回,龚爷焉有命在!”
  “哦……”王虚空沉思半响,恍然大悟:“敢情你说的是沈清濂?”
  “沈清濂贪得无厌、瞒上欺下,早该死了;”丁三通说:“不过你错了,我说的不是他,而是他们,”
  “他们”
  “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易关西”。
  “谈何容易!?”
  “这四个人,欺师灭祖、叛门逆亲,听说还是他们抓拿龚爷且施以酷刑的,咱们答允过师父,早该把他们以门规处决才是。”
  “这……他们毕竟是咱们的师弟啊。”
  “你错了!他们可没有咱们视为师兄!”
  “咱们毕竟是一场同门……”
  “你又错了!他们没当咱哥儿俩是师兄也就罢了,但他们也一样没把师父当师父!当日师父见他们为好相作孽,下山劝他们放下屠刀,结果反给这四个丧心病狂的联同公门中的败类,联手暗算,重创了师父……不然的话,师父怎会死?!”
  “是的,师父大仇,不能不报,……不过,咱们至少得要做完件事再说。”
  “事?什么事?”
  “先救龚大侠出来再说。因为我跟叶红打了赌,谁先救龚爷出来,谁就算赢……其实,叶红也是条汉子,我和他谁赢谁输都下打紧万一败在好汉手里我也不算委屈……只是,咱们不能输了这口气!咱们先去杀谈、何、容、易、保不准能不能活着回来,那么、谁去救龚大侠?杀人其次,救人至要。单是叶红那书生,我看办不了什么大事。不管史弥远、沈清濂还是陆倔武、陆虚舟这些人,都奸得来十分得势,都是决不好惹的人物……所以说,不论忠奸,要是好得来不得势,好也没有。时红只不过是个不得势的忠侠,又怎能对抗得势的好人?指望他,不如由我们来替天行道吧。他是世家公子,反而顾虑多,自缚手脚,不如咱们都是自来自去自了汉!你现在明白了未?”
  丁三通怔了半晌,才愣然说:“明白了。可是我就不明自我们为何要蹲在这里跟老鼠、臭味一起论道理!”
  “嘿!”王虚空豪勇地道,“我们又不是龚侠怀,决不束手就擒,就凭这些人,也休想逮住我们!”
  “可是,咱们也不能在这里蹲到天亮!”丁三通只觉伤处还是痛得打内战似的,”何况,全城的狗腿子都在搜捕咱们、我看,‘谈何容易’那四个小畜生也一定知道咱们来了,咱们可不能不防着点!”
  “你真道我没地方可去吗?”王虚空大刺刺的说:“三通,在家靠兄弟,出门靠——?”
  “朋友!”
  “对!”王虚空做然道:“朋友我有的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老友三五群!你懂了未?”
  “懂是懂了,”了三通这才放了心,不忘了刺他那位大师兄一句:“我只是不懂你为什么常把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七零八落、阳奉阴违、乾坤错位的!”
  “嘿嘿嘿!”王虚空不像是在笑而是像讲出三个“嘿”字,“一,这是我说话的风格:二,这是因我有性格;三,也许我故意说成这样,好考考你们的脑袋,好教你们不可小觑了我的智慧,四,说不定哪句才是我的真话,真话总是要说得复杂深奥一些,才会有人重视!”
  王虚空大叫变成了大吼“扯呼就是撤!”
  “撤个屁!”了三通也理屈气壮的道:“你见色忘义!有女人你就不敢打。咱们杀不了姓陆的,怎么救姓龚的?!我是宁死不撤!”
  “你才不但是放屁,而且还是放王八屁!”王虚空又从吼的音量转成了咆哮:“做人千万要晓得:不成功、毋成仁!救龚侠怀,路子还多的是!你不撤,我撤!”
  说罢就走。
  临走还向严笑花骂道:“妖女,你害惨了龚大侠,总有一天咱家一定找你算清这笔帐!”
  玉虚空说走就走,丁三通一见,也老实不客气的撤腿就跑。
  这两大高手一心闯出虎穴,一刀一斧,陆家庄壮丁更无一人可以拦得住他们。
  陆倔武内伤未平息,一时也出不了手。
  严笑花一听他们是为了龚侠怀而来的,手都软了。
  “我就是伯会这样,”陆倔武捂着胸说,“我刚听到消息,‘红叶书舍’的叶公子四出托人说项,多方营救龚侠怀,反而引起了沈清濂的疑忌:既然龚侠怀是清白的,何以不待决审,就到处行贿打点?他因而派遣大保飞骑呈报史相爷,据说史相爷传令要延至端阳才提审龚侠怀,这期间他要任困之和陆虚舟向他密报龚侠怀的案情……,这事只伯得越弄越槽了,而今又经这两个家伙一搅扰,只怕……”
  陆倔武一声叹息打了句号。
  他看出来严笑花明眸里有泪意;他极不愿这泪意会流去了他心中最珍爱的美丽女子。
  这叹息换来严笑花满怀的忧心仲忡。好像是知道自己患了一切不治之症的特征,而又未诊断出到底是不是绝症前的忧患。严笑花惟一可以掌握的只有自己的直觉了:她觉得自己的灵犀才不会骗她。
5.以人少欺人多!

  “阔斧”丁三通却有挨欺受骗的感觉。
  他和王虚空一掠出“陆家庄”,便看见几条火龙直趋陆府,人声沓来,马嘶人吆,一看便知是陆家的人报了官,班房捕快和衙役民团赶将过来剿匪抓人。
  他俩艺高胆大,自是不怕这些公差,但一是不想给缠上难休。二是不想在这负伤之际再战,三是不欲多杀无事,四是更不愿在此时此际遇上他们视为大仇的“谈何容易”四人。
  因下过连绵的雨,地上都是湿漉漉的。他们奔驰极快,但仍是给民团地保梢上,拉队追来,一时大街小巷,唿哨四起,水畦地上映着火光闪动,人影起伏,就是要追踪这两个胆敢夜闯陆家庄的刺客。
  丁三通与王虚空闪闪躲躲、藏藏匿匿,那干差役也真寻他们不着。王虚空隐在暗弄的墙影里,见七八个团役随着名观察寻觅而过,他急乎乎的低声骂道:“狗日的!要是真的撞到‘刀一出手、人鬼不留,我王虚空手上,我就给你们一人一刀,好叫你没脑袋缩回壳里去”!
  “还说还说!”丁三通不忿地低骂,“咱们两人出手,刀也出了,斧也出了,那姓陆的人头还不是好生生的在他那瓜藤脖子上!咱们连一个小官的狗日也剁不下来,还提救个什么龚侠怀的!”
  “我没想到陆倔武这驴人的武功真不俗哩……,不过,要不是那个严笑花在重要关头出来作梗,他还是死定了!”王虚空自我安慰的道,“人都说平江府里穿铠甲戴乌纱帽的,要算陆倔武和陆虚舟这‘双陆’为最高,其他都并不如何。咱们以寡击众,敢以人少欺人多,不栽也算不冤了!你少气馁吧……”
  丁三通仍是不甘:“一天都是你的惜!我都说该先打入牢里,直接把龚侠怀救出来,一切不都结了么!”
  王虚空撮起樱桃小嘴,搔了搔壳也似的腮,一时答不出来。丁三通又说:“其实归根结底,不如把罪魁祸首先砍了再说。”
  “罪祸魁首?”王虚空问:“史弥远?”
  “杀他?”丁三通觉得他的大师兄好蠢好蠢,“得要到京师去,一去一回,龚爷焉有命在!”
  “哦……”王虚空沉思半晌,忧然大悟:“敢情你说的是沈清濂?”
  “沈清濂贪得无厌、瞒上欺下,早该死了;”丁三通说:“不过你错了,我说的不是他,而是他们。”
  “他们”
  “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易关西”。
  “谈何容易?!”
  “这四个人,欺师灭祖、叛门逆亲,听说还是他们抓拿龚爷旦施以酷刑的,咱们答允过师父,早该把他们以门规处决才是。”
  “这……他们毕竟是咱们的师弟啊。”
  “你错了!他们可没有咱们视为师兄!”
  “咱们毕竟是一场同门……”
  “你又惜了!他们没当咱哥儿俩是师兄也就罢了,但他们也一样投把师父当师父!当日师父见他们为奸相作孽,下山劝他们放下屠刀,结果反给这四个丧心病狂的联同公门中的败类,联手暗算,重创了师父……不然的话,师父怎专死?!”
  “是的,师父大仇,不能不报,……不过,咱们至少得要做完件事再说。”
  “事?什么事?”
  “先救龚大侠出来再说。因为我跟叶红打了赌,谁先救龚爷出来,谁就算赢……其实,叶红也是条汉子,我和他谁赢谁输都不打紧万一败在好汉手里我也不算委屈……只是,咱们不能输了这口气!咱们先去杀谈、何、容、易,保不准能下能活着回来,那以,谁去救龚大侠?杀人其次,救人至要。单是叶红那书生,我看办不了什么大事。不管史弥远、沈清濂还是陆倔武、陆虚舟这些人,都奸得来十分得势,都是决不好意的人物……所以说,不论忠奸,要是奸得来不得势,奸也没有。叶红只不过是个不得势的忠侠,又怎能对抗得势的好人?指望他,不如由我们来替天行道吧。他是世家公子,反而顾虑多,自缚手脚,不如咱们都是自来自去自了汉!你现在明白了未?”
  丁三通怔了半晌,才楞然说:“明白了。可是我就不明白我们为何要蹲在这里跟老鼠、臭味一起论道理!”
  “嘿!”王虚空豪勇地道,“我们又不是龚侠怀,决不束手就擒,就凭这些人,也休想逮往我们!”
  “可是,咱们也不能在这里蹲到天亮!”丁三通只觉伤处还是痛得打内战似的,“何况,全城的狗腿子都在搜捕咱们,我看,‘谈何容易’那四个小畜生也一定知道咱们来了,咱们可不能不防着点!”
  “你真道我没地方可去吗?”王虚空大刺刺的说:“三通,在家靠兄弟,出门靠——?”
  “朋友!”
  “对!”王虚空傲然道:“朋友我有的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老友三五群!你懂了未?”
  “懂是懂了,”了三通这才放了心,不忘了刺他那位大师兄一句:“我只是不懂你为什么常把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七零八落、阳奉阴违、乾坤错位的!”
  “嘿嘿嘿!”王虚空不像是在笑而是像讲出三个“嘿”字,“一,这是我说话的风格;二,这是因我有性格;三,也许我故意说成这样,好考考你们的脑袋,好教你们不可小觑了我的智慧:四,说不定哪句才是我的真话,真话总是要说得复杂深奥一些,才会有人重视;五,可能是我根本就说错了话。”
  又问:“你明白了未?”
  丁三通没好气的道:“我只还不明白你要找的是谁?这时分还有谁敢收留你这种疯子?!”
  “决不会没有!”王虚空一刚引以为荣的道,“你难道没听说过‘踏雪无痕’巴勒马和‘流云一刀斩’傅三两吗?他们都是有意思、够朋友的好汉!”
  丁三通一听到傅三两和巴勒马的名字,便放心了。
  可是当他们穿过暗巷小弄,趔过屋瓦檐脊之后,抵达那座青黑色的怪屋之际,他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像有三十六、八只小鬼在后头似的。
  “他们真的可信?”
  他问王虚空。
  王虚空的神情好像是嫌他多此一问。
  就只问出了这句话,屋里的灯就熄了。
  王虚空笑道:“反应好快!”
  里面一个声音压低了疾问:“谁?!”
  王虚空大大方方的说:“我!”
  说罢就推门而入,大开大阎地走了进去,丁三通也只好大步跟进。
  一进屋里,门就被关上。
  屋里一团黑。
  刹那间,丁三通和王虚空同时觉察到:这屋子里不但高手如云,而且杀气腾腾,只要他们一出手,只怕他们就断难活得出这屋子!
  幸好这时有光。
  有人点燃了蜡烛。
  点蜡烛的是傅三两。
  烛光照清楚了王虚空与丁三通。
  丁三通和王虚空也看清楚了屋里还有十几二十人。
  才看一眼,两人便知道:这些虎视眈眈杀气满脸的人,每一个人的武功,恐怕都不在他们的老友傅三两之下。
  “就你们两人?”傅三两铁青着脸色喝问。
  “姓傅的!你这算啥待客之道?!”王虚空喝问了回去。
  那十几名高手,已有人不耐,就要动手。
  这时忽然“飘”下了一个人。
  这像一张纸般“飘”下来的人,竟是一名铁塔般的大双。
  “就他们两人来。”这落足无声的汉子正是已勒马,他刚才已迅疾的搜视了外头四周一趟。
  “那便省事多了。”一个矮小如侏儒的人哑看语音说,“杀了吧。”
  “不行,”傅三两忙道:“他们是大刀王虚空和阔斧丁三通,都是道上的好汉!”
  众人这才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细语,气氛也没先前紧张了。
  “怎么?”王虚空晃着大头问:“我来破坏你们的好事了?”
  “叫他俩也加入吧.”一个女人说。
  “加入?”王虚空诧道,“加入什么?小傅、马仔,你们要组织‘吃屎厨饭大联盟’不成?!”
  “我呸!”巴勒马啐道,“我就知道你准没好话!”
  “我可以告诉你,”傅三两慎重地道,“不管你们如不加入,都不可泄露出去。?
  “好好好,”王虚空一向好奇心重,“你说你说。”
  “慢着,”另一上女人制止他说下去,“你们为何一身是伤?”
  “咱们去杀人来,”王虚空给这一问,反而心中不平了起来,“不然谁要来投靠这种鬼地方!”
  “杀人?”一个盘譬长眉的道人问:“你们杀的是什么人?”
  丁三通向来对僧道尼都没好印象,觉得他们总是古里古怪,装神弄鬼的,于是一句顶了过去:“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来问我们?!”
  傅三两倒吓得忙道:“这位是名宿饮露真人,丁兄不知,勿要顶撞!”
  丁三通一听,知饮露真人在绿林素有清誉,才不敢放肆,王虚空倒是奇道:“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反问:“你们为什么杀人?”
  王虚空不答应问:“你又是谁?”
  老者不以不忤,只淡淡地道:“人称餐风,便是老朽。”
  王虚空伸了伸舌头,乖乖的说:“咱们是为了救人才杀人的!”
  “救人?”
  “救的是谁?”
  “我们为了救龚侠怀出狱,”丁三通坦然的说,“所以才要杀掉陆倔武那狗官,好教他们知机的把龚大侠放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又低语轻欢了起来。
  “难怪刚才外面官府在到处大举搜捕人犯了……”
  “原来是你们……”
  “……杀陆倔武真救得出龚侠怀么!”
  “结果杀着了没有?”
  “杀不着。”丁三通没精打采的说,“眼看要得手了,却给严笑花来砸了,陆倔武得以逃命。”
  “严笑花那娼妇!”
  “呸!待救了龚龙头,我第一个就要把她杀十三刀!”
  “……陆倔武手底下也不简单吧!”
  那饮露真人慈祥地道:”你知道我们大家都聚在这里,为的是什么?”
  “谁知道!”王虚空道。
  “鬼才知道!”丁三通说。
  “咱们便是来商议如何救龚大侠的!”
  “哎呀!”王虚空这才振奋了起来,“龚侠怀有你们那么多人出手,想数不出来也难于上青天了!”
  大家一时还不大习惯他的语气。
  餐风长老倒是耐心的问:“你们两位却又为何要救龚侠怀呢?”
  “因为他曾打败了我。”王虚空一句说到了底。
  “什么?”
  “我不明白。”
  “他打败了你……”大家都不明白这小胖子的话,“你却去救他?”
  “对呀!可不是吗?他胜了我一剑,你们大家都晓得,这不就是他的厚道么!还没跟他门决斗之前,我故意惹他,下他的脸,他还在人前人后,说我是条好汉!”王虚空义正辞严、理所当然的道,“这种人,出了事,我怎能坐视不理?!”
  众人又低语了一番。
  “你呢?”这口老者问的是丁三通。
  “大师兄救他:我就救他。”丁三通也开宗明义、一针见血的道:“我跟大师兄是绝不会有错的。”
  “好!”老者笑了,大家也没敌意了,巴勒马这才实了心,傅三两这才一一把屋里一众高手给王虚空和丁三通引介。
  介绍到了阴盛男,王虚空心有不甘,下限他抱拳唱喏,只忿忿地道:“你好毒,要干掉咱们!”
  阴盛男干笑道:“不知者不罪。”
  钟夫人马上岔开了话题。问:“却不知二位还打算什么行动呢?”
  王虚空理所当然的道:“劫狱啊!”
  “劫狱?”
  “当然了!”王虚空说:“龚侠怀还在牢里,不劫狱难道去劫粮不成?”
  “不成不成!”巴勒马顿时把头摇着像拨浪鼓一般,“你们不能妄自去劫狱。”
  “为啥不成?”王虚空只觉莫名其妙,“不劫狱难道等三五十年后他们把龚大侠放出来不成!”
  “我们争辩了十数天了,最后好不容易才决定了等龚大哥受审的时候,咱们才来中途拦劫囚车;”一个美丽但嗓音低沉的女子道,“你们一定要配配合行动,不可误事。”
  大家都这样说,王虚空和丁三通都觉得筋筋骨骨都要歇乏了,而且又运功敷药疗伤,也漫声应和着。
  那餐风道人扬声道:“这次真是天助龚大侠、天助咱们也!又多此二位强助,要不愁救不出龚龙头儿了!”
  众人客自歇息后,王虚室跟丁三遁互相敷药疗伤。
  王虚空却低声跟丁三通道:“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丁三通不防他这一同。
  “咱们是不是跟他们亦步亦趋,等时辰一到,听声号令,救人去也?”
  “嘿,你说呢?”
  “咱们名动天下、名动八表、名动公卿、名动武林,为什么要给他们牵鼻子走?”王虚空悄悄地道,“他们要劫囚车,我们就偷偷地先去劫狱,看谁行!”
  “你错了!”
  “你……?”
  “咱们要劫狱,就俟他们要劫囚车的前一晚才动手劫狱,这才叫过瘾,这才气煞他们!”
  “对,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师弟!”王虚空忽又有些犹豫:“不过,这个巴掌如果掴得太响,他们颜面上只怕也太不好过了吧……”
  “哼哼,谁叫他们刚才以人多欺负咱家人少!”
  “对嘿!”王虚空终于找到了堂堂正正的理由来作怪了,“咱们总要来一场以人少欺人多!”
  于是他们便决定了这样做。
  -------------------------------------------
  风云阁主扫描校对www.netease.com/~jerrybai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书札情迷 | 武侠小说 | 言情小说 | 现代小说 | 科幻小说 | 纪实小说 | 军事小说
历史小说 | 古典小说 | 外国小说 | 港台小说 | 侦探小说 | 名家小说 | 报告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