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王大娘似乎难以相信的样子,浣纱只得把今天下午自己去到药店抓药,霍金钗前来,把家中的钱一下子全借了去,只是没有说出那三件玉器,却把那三件玉器的价值都折合了钱,算在金钗的借挪中去了。
  王大娘这才恍然道:“难怪我今天看见有个女的,从你家们里出来,手上提个包,笑嘻嘻的,急匆匆的走了,敢情就是那位二姑奶奶呀。”
  浣纱犹有余愤地道:“小姐不知道世情,不知道时节近年关,那些钱要等着付给各处的,只看见箱子里有钱,就毫不小器地一股脑儿给了人。也不想想人家有急,咱们家还不是有急用,偏偏咱们那位小姐就想不起来,至于那位二小姐,唉,那就别说了,她拿到了钱,当然是笑嘻嘻的,但又怕我回来,揭开了断了她的财路,怎不急急地走!”
  王大娘笑道:“既然你家小姐借给她了,你还能从她手里再要下来不成?”
  浣纱道:“借给她的钱是为应急的,她能有多大个急事儿,把十来万一股脑儿给抱了去?”
  王大娘叹着气道:“这也是,那位二姑奶奶当年在长安可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到那儿不受人们注目,可是今儿个我见到她,连是谁都认不出了,可见一个人要变起来是多快吧!我说小娘子,把心放宽些,你们家大官人现下正是红得很……”
  浣纱道:“爷再红也是在外地,小姐的身子若好,也早就跟着去了,可是她一直病着不能去,那边儿不能来,隔上个千多里,总有很多不便的……”
  王大娘道:“是啊,小娘子,要是个小数目,我还能凑个数字儿,就别上那儿去了,可是你要十来万,那我就拿不出来了,不过小娘子,这会儿正是年前,典押店里的银钱也紧,因为拿东西去典押过年的人太多,你家的东西当然是值钱的,可是要典个十来万,恐怕还不容易。”
  浣纱揭了一下匣盖道:“这一对紫玉钗是世间独有的,要是卖的话,遇上识货的,三五十万也卖得起,我只是拿了去应个急,开了年,咱们家爷一回来就要去赎回来的,所以我也不多要,能有个整数就行了。”
  王大娘见那玉钗紫光艳艳,咋舌道:“真是了不起,小娘子,这么贵重的东西,一般典押店里恐怕也不敢接下来,怕保管不好,丢了赔不起,我有个亲戚,是开玉器古玩铺的,而且他的手艺也很有名,我看还是去找他,让他先垫笔钱给你,玉钗放在他那儿,也放心得多,我再说句话,有些典押铺还不一定职货呢,那种地方很少有上十千的生意的,一笔十来万,说了都会吓他们一大跳……”
  浣纱自是求之不得,连忙道:“那太好了,就麻烦大娘一下,我也正在发愁,典押店里的情形我只是听你说,也没真心去过,心里实在有点怯。”
  王大娘有着感慨地叹道:“那也难怪,别说是小娘子了,就是我吧,那个门儿进出不止一次了,可是每次都还心头直跳,进门出门都是低着头,唯恐认识的人碰上了,惹来许多闲话,要不是我家那个死鬼不长进,我又何至于拋头露面来做这些事呢。”
  说着眼圈红红的,浣纱又去安慰她道:“王大娘,你也别为这个难过了,其实你们家王掌柜人也很好,一大早就督促店里的伙计起来磨豆子,做豆腐,直到下午才弄停当,该做的事都做完了,闲着又难受,他只有去消遣一下,何况他还很有分寸,每次也就是那么几百钱。”
  王大娘道:“那是我捏得紧,不给他放手输,否则的话,恐怕连磨子带驴子都叫他给输进去了,好赌的人,倾家荡产的有的是,还是个至死不悟的,真不知道他那一天才能醒得过来……对了,小娘子,等你家官人回来,你能不能托他,给我家死鬼在衙门里找份差事,我倒不指望若有多大的出息,但求有个人管束住他,就可以把他从赌里而给拔出来了。”
  浣纱笑道:“那当然可以,你要是舍得,就叫我家小姐写封信,然后托王掌柜的送到郑州去,然后就留下在那边好了,不过我家爷别的忙帮不上,就是看在邻居之情谊,怎么样也要会给他有个安插的。”
  王大娘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最好明天就叫他动身上路,也落得个清静。”
  “明天?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只有行人往家里赶的,你怎么反而叫汉子往外去呢?”
  王大娘一叹道:“今儿是腊月二十二日,明儿一过,二十四送灶封磨子,不做买卖了,他更闲得没事儿了,一荒置下来,至少也要到来年初五才又开张,让他这个人放手赌下去,说不定把我的人都给输掉了呢!”
  浣纱却呆呆地道:“原来今儿已经是二十二了。”
  “是啊!怎么,小娘子,你连日子都过忘了?”
  浣纱苦笑道:“是真的忘了,这些日子被小姐的病,把我拖得什么都忘了,我只知道忙过年了,没想到已经这么近了,官三民四,衙门里二十三就封印了,我家爷照说也可以不理事回长安来了!”
  王大娘笑道:“小娘子,你是怎么了,难道还不如我这个外头的人明白,你们家李大官人虽说放的是郑州的主簿,但是谁都知道他实际上是在忙些什么,他那个衙门不用说是送灶了,那怕年三十晚上,都不得闲的,不过他要回长安来是没有问题的,他可以把衙门带着走,到那儿办那儿,只是听说他跟兵部的刘侍郎相处得不大好……”
  “连你都知道了?”
  “我有个娘家的兄弟,就在刘侍郎家当下人,说刘侍郎对你家大官人又是恨又是怕,想要扳倒李大官人,又没有办法,只得把持着,不让他回长安来。”
  浣纱忍不住笑道:“那是过去的事儿,今儿个小姐的二姊,也是那位金钗姑奶奶登门,主要是来通信儿的,她说刘家那个老头儿自己上了辞呈,而且当廷就批准了!”
  “真有这回事吗?”
  “这个我想错不了,因为那位二小姐的为人我清楚。要不是对她极有好处的事儿,她是不会那么热心的,她听见了消息,原来是求小姐帮她在爷面前说项一下,把她的男人从边关放回来,这一趟她可真逮着了,小姐一听心中一高兴;差点没把家让她给搬去。”
  王大娘道:“值得的,这个消息对你家而言,搬光了家也是值得的,因为这样一来,表示那个刘侍郎垮台了。叫你家李大官人给斗垮了,从此后,李大官人就是长安最有权势的一个人。本来嘛,我那个弟弟也说,连他们刘家的人都在替刘侍郎担忧,说他早晚必会垮台,李大官人是多么厉害的一个人,连当年最狠的兵部尚书都倒在大官人手里,凭他一个糟老头儿,怎么行呢?这是那天的事儿?”
  “我也不清楚,总是一两天内的事吧。”
  “是的,一定不会太久,我那兄弟三两天总要来我这儿坐上一会子,聊聊天,这两天没来,往年他总是要在送灶前,替刘家来定上几百板的豆腐,今年还没有呢。”
  “一下子要买那么多呀?”
  “小娘子,这一歇下,将近有十来天买不到一方豆腐。可是过年家家户户都要用豆腐的,鱼肉豆腐蛋,这四品菜是祭祖时必不可少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山珍海味,总还得要豆腐来衬托衬托,那一天少得了它?”
  “我是说这么多,一天吃不完,怎么留到第二天呢?”
  “小娘子,这又不是三伏暑天,豆腐容易壤,只要泡在凉水里,三五天都不会减少一点味儿,而且水盆还得放在屋里暖和的地方,要是放在外面,冻得像砖似的,用刀子部砍不动呢!你没有吃过冻豆腐……”
  浣纱讪然地道:“吃过,我还以为那是做起来就那个样子的,我从来没下过厨房,这些事儿实在不知道。”
  “你是有福气的人,这回儿你家大官人更在发了,眼看着你就要穿红戴金,成个官太太了……”
  浣纱的脸红了一下,然后叹道:“我对这些倒不存着多大的希望,连我家小姐都没个名份,我还能想到那儿去,做妾侍的没什么大想头,跟的人官越大,将来越难说,像我家夫人,她还是跟的王爷呢?而且王爷对夫人也是爱护备至,又怎么样呢?王爷一去,她连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都办不到,逼得上山当姑子去……”
  王大娘对他家的事很清楚,笑笑道:“那可不同,你家夫人是跟王太妃一直合不来,你跟你家小姐却不一样,李大官人虽然是订了卢家的小姐为室,可是在你家小姐病后,我记得卢小姐到你家去过一次呢,见面和和气气,也不是容不得人的样儿,所以你们好日子长着呢。”
  “但愿如此了,否则我家小姐就太苦了!”
  王大娘的话说来也入情入理,给浣纱很大的安慰,两个人这么谈着,走着,慢慢的到了大街上。
  王大娘找的是她的一个本家,在一家大的玉器古玩铺子里当雕刻师父,她带着浣纱进去,找那位本家一说,因为事情很大,那个本家不敢作主,又去告诉了当家老师父,那位老师父也姓王,是位冶玉的名匠,这家铺子他有一半的股东,因此也算是半个东家了。
  才看见那一对玉钗,这位老师父的神色就显然地变得异常激动,小心翼翼地从匣子里取出了那对玉钗,摩挲着上面的每一根线条,如同重逢了久别的亲人似的。
  然后又对着灯光照了半天,才朝浣纱道:“小娘子,据老汉所知,这应该是霍王邸的三郡主跟四郡主的……”
  王大娘并没有介绍浣纱的身份,只说了有一对玉钗想在铺中暂时典质一下,可是这位老师父居然一口就说出了紫玉钗的来历,不禁使得浣纱万分惊奇。
  在她还没有答话前,那位老师父又问了:“请问小娘子是霍邸的什么人?”
  这一问使得浣纱更难答话了,她想了一想道:“我是霍邸小玉小姐的侍儿,我叫浣纱……。”
  那位老师父瞇着眼睛看了她半天才道:“不错!老汉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把一个大镯叫老汉改雕成两个小玉镯的那个小姑娘。”
  经此一说,浣纱的脸红了,但随即叫了起来了:“啊,你就是那位雕镂这紫玉钗的王师父!”
  王师父笑道:“小娘子记起来了,时间可真快,一眨眼就是十几年了,嗯,怕有十二年了吧!”
  “不,十三年,再过了年就是十三年了,我记得很清楚,我是六岁进霍邸,你雕镂的时候,我也是刚进去不久,夫人叫我陪着小姐,因为那天是我生日,夫人就把她自己的玉镯赏给了我一只,跟我同进去的还有个同伴叫桂子,羡慕得不得了,我只有一只镯子。又没法子打碎了分给她一半,只有拿来央求老师父,看能不能改成两只小的,还惹得老师父笑了半天。”
  王师父摇摇头,叹息着道:“真想不到那么些年了,我倒觉得没多久,就像是在眼前似的,唉!年纪大的人总会把时间少记一点,大概我们自知在手里的日子已经短了,舍不得多用,能够省一点就省一点吧,其实这是很好笑的事,什么都能省,只有时光省不下,赖不掉,过去的就过去了小娘子,听说霍邸出了事,你还好吧,我是问那位小玉小姐,你们还在一起,她嫁了人没有?”
  王大娘道:“喝!老爷子,敢情您对长安的事一点都不知道呀,这么大的新闻,家家户户都知道了……。”
  王师父道:“我倒是真不知道,整天都埋首在玉石跟刻刀中间,什么都不闻不问,全心贯注,才能使技精艺真,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心太野,所以我这份技艺看来是无人为继了,前天我还在骂我那个徒弟,告诉他我平生最得意的杰作之一,就是霍邸的这四柄玉钗,可惜没机会让他们看看,那时从徒弟的嘴里才知道霍邸已经坏了事,我正在惋惜着,以为这四枝玉钗将此流失,那知才两天,居然让我看见了一对,小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浣纱概略地把霍邸的盛衰说了一下。
  王师父感慨万端地道:“真想不到,真想不到,想当年老王爷在世时何等声势,怎么一下子就败了,真是世态无常,世态无常啊!”
  浣纱叹了口气:“老王爷辛苦殷勤,出生入死,用血汗挣下了汗马功劳,留下了这一份基业,可是他的家人却不当一回事,任令妄为,怎么能不败?”
  王师父诧然地望着浣纱,似乎没想到这个小女人的口中能说出这么有深度,有内涵的话来。
  这番话并不出奇,但是却把霍邸的人所以败落的原因一言以指出,用语并不激烈,但是任意妄为四个字又能道尽一切,那是很高明的一种说话技巧了。
  浣纱似乎也有点知觉了,不好意思地道:“最苦的是我家夫人跟小姐,老王爷一死,就被他们硬逼得离开,幸好老王爷早就把那所别业设在小姐的名下,所以我们还有一枝之栖,那知道等他们事败之后,还多亏小姐的这所别业,才让他们有个落脚的地方……。”
  王师父点头道:“是啊,当时我也有这个感觉,霍邸的几位郡主,一个个全是盛气凌人,没一点闺阁千金,公侯门第的样子。只有四郡主和婉可人,当时我还跟王爷说,几位郡主中,四郡主是最有福气的。”
  浣纱红着眼睛道:“一病缠身,还有什么福气?”
  王师父笑笑道:“人总有个病病痛痛的,年轻人怕什么,她的大姊二姊是败落了,想要起复恐怕很难,三姊叫强盗给杀了,下场更惨,比起来可不是你家小姐福气最好,姑爷是有名的才子,目前又正是当红的人物……”
  浣纱道:“远水可救了不近火,老师父,我家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他以为家中的用度不会缺乏,一时也不会送钱来,那知道我家小姐偏又大方,在家中的钱一股脑儿都周济了她的二姊,眼下这个年就过不去……。”
  王师父道:“这情形是常有的,你倒不必着急,目下是年关,到处都要用钱,你拿了这对玉钗到别处去,也典不了多少钱的……”
  浣纱道:“你以前不是说过这是稀世的上玉吗?”
  王师父点头道:“不错,我说过,这话并不错,可是玉这样东西很绝,它的身价是随时而动的,遇见识货的人,而且还要是个有钱的,它才值钱,你急着拿它去变钱,那就会活活气死你,这对玉钗如果放在我这店里,慢慢找个识主卖出去,三五十万都没问题,可是你在这大年下去典,就值不到三五千了。”
  浣纱急了道:“我只是拿来救救急,并不想卖掉它们,这三五千实在不够,至少要个三五万的才能抵一抵……。”
  王师父想了一下道:“这样吧,这是我自己最得意的手工,我也不舍得让它们落在个不爱惜的人手中,东西放在我这儿,我找个好主儿,不卖,我也借着把玩把玩,让我的徒弟们学着看看我以前的手艺,至于你要的用项,我个人的私蓄,大概还有十来万,你先拿去用,这算借给你的,等你家姑爷回到长安来了,你再还给我好了,你看使不使得?”
  浣纱喜出望外地道:“那太好了,真太谢谢你了!”
  王师父笑着道:“别客气,我们本是故人,十几年后居然还能再见,这也是缘份,略尽棉薄又算得了什么!”
  他进屋去,拿了一本折子道:“这上面有十二万六千,是我个人的私蓄,都存在利源号钱铺,你就拿了这折子去,用多少提多少,实在不够的话,再多要个三五十千,他们也肯代我填上的,因为我们这个玉器的帐户也是他们,知道我在店中有一半的股东,他们很放心的。”
  浣纱拿了折子,一再道谢地出来了,而且还把几处的帐都结了,还换了两三万的现钱,预备年下给老婆子,小丫头及各种的闲销。
  钱太重,她也提不动,雇了一辆车子,回到家门口,一看又怔住了,因为家门口停着一乘轿子,她进了门,却看见李升坐在门房中,倒是很高兴,连忙上前问候道:“李老爹,你回来了,老夫人安好?”
  李升笑着道:“老夫人不但安好,而且已经来了。”
  李升回去接李老夫人进京,浣纱是知道的,但是一听到老夫人已经来了,倒是吓了一大跳。
  “什么?老夫人已经到长安了?我还以为她要等过了年,来年春天,暖和一点了再上路的,这么大寒天,难为她老人家长途跋涉……”
  李升笑道:“这一路上倒是不辛苦,沿途都有人护送接待,比那一回都轻松,老夫人的身子比我还健朗,她开心得很,一路上还玩玩逛逛,否则还可以早到两天呢?回头你看见了就知道了。”
  浣纱道:“老爷你也是的,老早就应该带个信来,我好赶去侍候她老人家。”
  李升道:“不用烦了,卢家也派人要去侍候,可是高尚书高大人早在他自己的家里拨出了一个院子,供老夫人住下。她说也好,那一处都不便打扰……”
  浣纱道:“其实老夫人应该住在这儿的,这儿是爷的地方,也是她的家。”
  李升轻叹道:“浣纱,老夫人是很重规矩的,爷可以把这儿当成家,但是在爷跟小娘子的名份尚未正式确定前,她这个做长辈的,总是不便住进这儿,跟小娘子在一起的。”
  浣纱想想也是,又问道:“我看见门口有轿子,是不是要来接小姐去拜见的?”
  李升道:“原先我也是这么说,可是老夫人说,在高家的地方,究竟不太好,因此她自己坐了轿子来看小娘子。”
  浣纱吓了一大跳:“什么?老爹,你是说老夫人到这儿来了?那可怎么敢当,在礼数上也没这个道理。”
  李升无可奈何地道:“可不是,我也这么说,可是老夫人说,不管人家跟君儿是多深的感情,在没有认定名份前总还是个客人,她照料了君儿这么些日子,我就是去谢谢她也没什么不对,以后的事以后再论。”
  浣纱道:“看来老夫人也挺和气明理的嘛!”
  李升道:“老夫人是个了不起的人,在家乡族里的人,那个不尊敬她呢!那可不是为了少爷的缘故……”
  浣纱道:“那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李升傲然地道:“为了她为人值得尊敬,年轻励志,抚孤守节,行事严正,待人宽厚,从没有一点让人指谪的地方,连在京里做过丞相的大老爷,回到了家,见到了夫人都恭恭敬敬的。”
  浣纱默然片刻才道:“老夫人这次来长安是为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少爷完婚的事,她听说少爷跟亲家老爷闹得不愉快,也准备要来问问亲家老爷心里面究竟是在打什么算盘,到底结不结这门亲?假如不准备联姻,就公开声明一下退婚,她好为少爷另作打算。”
  浣纱一惊道:“那不是整个都闹翻了吗?”
  李升一笑道:“闹翻是不会的,这都还是亲家太太出的主意,量定亲家老爷不敢放开来闹,也不敢退婚的,只是借机挤他一下,叫他赶快办理婚事就是了。”
  “现在怎么样了呢?”
  李升笑道:“现在当然没问题了,兵部跟少爷作对的刘侍郎垮了台,亲家老爷没有了伙儿,也只有表示低头的意思。所以老夫人第二次去的时候,双方都客气得立刻在着手商量着如何把少爷召回京师迎娶!”
  “日子定了没有呢?”
  “那有这么快!至少也得等少爷回到长安之后才行呀,不过日子总不会拉得太远,所以老夫人先来看看。”
  “看看,怎么个看法?”
  李升笑道:“老夫人听说了小娘子种种的好法,当然也要来看看,准备在迎娶之后,把小娘子也接了去,确定小娘子的名份。”
  “这两下子隔不了几天,妥当吗?”
  李升道:“没什么不妥的,以前是怕卢家不愿意,现在也不必顾虑他们了,还有什么不行的!”
  浣纱道:“这下子可好了,我家小姐也该放心了,有老夫人出头,还有什么不能办妥的!”
  “可不是吗,所以我立刻就引着老夫人来了,不过,浣纱,要是早递个信儿给我,我一定让老夫人改天再来。”
  “是啊,由于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屋子里四处都是乱糟糟的,老夫人一定笑话死了。”
  李升道:“那倒不至于,老夫人看见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还着实夸了你两句,说你能干,只是小娘子的身子,好象不太好,你不在家,她是强撑着出来的。”
  浣纱心中一急道:“是啊,谁会想到呢,我一出门就会有人上门,先是二小姐……”
  “二小姐,是那一位二小姐?”
  浣纱道:“还不是我们小姐的二姐,我去到街上替小姐抓药,她就来了,结果我……为了点事出一趟门,那知道老夫人就来了,我现在赶紧得去侍候着。”
  李升道:“我在一边侍候,都被老夫人叫了出来,大概总是有几句话要说,你就也别进去了。”
  李升这样说了,浣纱自是不敢再进去,不过她等在外面,心中总是定不下来。
  终于在她的焦灼中,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却是一位老夫人走了出来,浣纱知道必然就是李益的母亲了,上前跪下叩了头,恭恭敬敬地道:“婢子叩见老夫人……”
  李老夫人很和蔼地把她从地上搀了起来,端详着她道:“别客气,姑娘,你是叫浣纱吧?”
  “是的,婢子不知道老夫人今天会来,所以没有在家恭候着侍候您老人家,实在是该死。”
  李老夫人笑嘻嘻地道:“听益儿说起来,你似乎是个很老实的人,可是一看你很会说话呀!”
  浣纱低下了头,不敢作声,还是李升道:“浣纱姑娘是很老实,少爷认为她不太说话……”
  浣纱只得道:“爷是有才华的人,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婢子只知道伺候爷,在爷的面前不敢多开口。”
  “喔!在我的面前,你怎么就敢开口了呢?”
  “婢子也不敢放肆,只是婢子份内该说的话,婢子才会说两句,不是婢子该说的,婢子还是不敢多话的。”
  李老夫人很满意,笑着道:“好!好!好孩子,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知道分寸,不多嘴,不说份外的话,你这孩子很厚重,我很喜欢你。”
  “多谢老夫人,这都是小姐教导的。”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小玉那孩子也是个好孩子,只是她的身子太壤了,年纪轻轻,就叫病给拖着……”
  浣纱显得很紧张,望着李老夫人,希望听见她作个明确的表示,李老夫人又沉吟了片刻才道:“小玉跟你的事,我听益儿说了,也听李升说了一些,对你们的情形我很清楚,益儿在不得志的时候,你们很帮助过他……”
  浣纱连忙道:“其实还是我们主仆受爷的照顾……。”
  李老夫人摇了摇手道:“那些事我都知道了,益儿能有今天的日子,固然是祖宗的保佑,他自己的造化,但你们主仆给了他不少的帮助,这些我都清楚的,对小玉,我心中十分感激,益儿也不是那种不念旧情的人,他上次回家省亲,我向他提起了卢小姐的婚事,他立刻就把小玉的事提了出来,说是不能负了你们主仆……”
  浣纱道:“小姐并无奢望,只是希望能追随爷有个归宿,也不会计较名份……”
  “小玉跟我说过了,我也见到了闰英,她不是那种不能容人的人,只因为亲家老爷为了面子,要在闰英过门一年之后,才让小玉过门。”
  浣纱道:“小姐不在乎等多久,只求将来有个归宿。”
  李老夫人道:“亲家老爷的要求并不过份,照理是应该如此的,可是益儿的脾气是不愿意受人约束的,他在郑州也着人送了信给我,是要我到了长安后,先把你们带到身边来。然后由我出面把你们给益儿……”
  浣纱心中一阵高兴,连忙叩头道:“多谢老夫人……”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我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可是我今天看了小玉的情形,觉得这事情目前还急不得,你也明白的,像小玉这样子,养病才是她最重要的事……”
  “小姐的病并不怎么样,只要调理得法,很快就会好的。”
  李老夫人轻叹了口气:“是的!我刚才也对小玉说过这话,叫她安心养病,你们的事都包在我身上,我答应你们了,绝不会叫你们失望的,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我把你们带在身边,也没有时间来照料你们……”
  “那绝不敢当,婢子跟小姐应该侍候老夫人才对。”
  李老夫人笑笑道:“目前说什么都是空谈的,你用心点侍候小玉的病。劝劝她安心静养,等病好了,我就来把你们接了去。对了!你们有什么需要我为你们出力的……”
  浣纱道:“没有!没有……”
  李老夫人道:“我在长安有一阵子耽搁,就暂住在高大人拨给我的行馆里,若是有什么需要,叫人告诉我好了。”
  浣纱因为身边有了典质玉钗的十来万钱,为了给李老夫人一个好印象,所以什么都没有说。
  李老夫人道:“我这一阵会很忙,所以也没有空再来看你们-,你好生照料小玉吧,我也不多打扰了。李升,我们走吧,李升要跟着我办很多事,不能留在这儿了,你们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去告诉允明,叫他来找我好了。”
  交代完了这些话,她就带着李升,上轿子走了。
  浣纱兴冲冲地进到里面,看见霍小玉在床上斜倚着垂泪,倒是吓了一大跳,连忙道:“小姐,你怎么了?”
  霍小玉抹抹眼泪道:“没什么,老夫人来了,你已经见着了吧?”
  “见过了,老夫人真和气……”
  “不错,她是个很慈祥,很明理的老人家。”
  浣纱笑道:“爷说起老夫人来都很拘谨,我还以为老夫人有多么严厉呢,可是到见了面后,才发现她和气得很。”
  “她对你怎么样?”
  浣纱有点忸怩地道:“也没怎么样,问了我几句话,和和气气的,要我好好地侍奉小姐。”
  “她是不是很喜欢你?”
  “这个……我不知道,她说话时一直带着笑,很平易近人,一点架子都没有,看来对我不讨厌就是了。”
  “她是个有教养的人,行事自然是叫人尊敬的,她能够喜欢你,我就放心了。”
  浣纱笑道:“小姐,别替我担心,对爷,我实在没那个本事去凑合他的高兴,但是对老夫人,我是一点都不敢放肆而有失恭敬的。”
  霍小玉仍是默默垂泪,浣纱道:“老夫人说了,是爷请她来把我们接到身边去,然后由老夫人出面,把我们送到爷那儿去,这样就不怕亲家老爷反对了。”
  “不错,老夫人对我也是这么说的。”
  “那是个好消息的,小姐,你还难过什么呢?”
  “浣纱,老夫人有没有说是什么时候接我们呢?”
  “自然要等小姐的病好一点。”
  霍小玉幽幽地一叹道:“我这病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好?”
  浣纱微微一怔,随即道:“小姐,你只要放宽心,好好静养,很快就会好的。”
  霍小玉摇摇头:“浣纱,今儿是初几了?”
  浣纱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但仍然是笑着道:“小姐,你怎么把日子都过忘了,今儿是腊月二十二,后天就是二十四送灶了,不!明儿就该送灶了,官三民四,寻常百姓家才是念四。小年夜送灶,官府人家都是二十三就送灶了,咱们现在也是官府人家……。”
  霍小玉苦笑道:“你是从那儿听来的这些规矩?”
  “王大娘告诉我的,她带着我一起去……”
  她发现小玉的神色是不对,根本没有像是在听她说话,只是扳着指头在算着,然后才默然地道:“迟了……迟了?”
  浣纱连忙扳着她的手,摇了一摇道:“小姐,你怎么了,什么东西迟了,要是送灶的话,还不会太迟,我明天去准备着就是了。”
  霍小玉居然笑了:“官三民四之说是不错的,但是官并不指官府人家,而是指官厅衙门,二十三封印,不再理事了,一般人家还是二十四送灶,不过我们家送不送都无所谓了。”
  “怎么无所谓呢?灶老爷一年上天一次,奏明这一年的善恶,也是来年的祸福……”
  霍小玉黯然道:“这一年我就在药罐子里过的,你也守着我,嗅了一年的药味,我想咱们家的灶老爷早就受不了气味的熏腾,搬到别家去了。”
  “小姐,你别乱说了,每家一位灶君,这是老天爷分配好了,多一个不行,也少不了一个,不管有没有香火享受,他都要保佑家宅平安,职掌人间善恶赏罚。”
  “咱们这一年来是足不出户,还有什么坏事能做的,好坏祸福,由着他说去好了,也别去费神张罗着贿赂他了,倒是你去典质玉钗,换到钱了没有?”
  “换到了,王大娘带我到她一个开玉器古玩铺的本家那儿,小姐,你猜那是谁?”
  “我猜不着,管他是谁呢,我只想知道换了多少钱,够不够我们还债的,还有没有多余的?”
  霍小玉从来也没有这么关心钱财过,这使得浣纱格外地惊奇了,顿了一顿才道:“小姐,那位老师父姓王,就是当年到府里雕镂玉钗的那个老师父,他现在可发了财,自己开了玉器古玩坊肆。”
  霍小玉的反应更为奇特,似乎对王师父毫无感觉,只是道:“那很好,东西是他自己雕的,他应该识货,出个好价钱吧,要是典质不起价,就卖断了也好。”
  “小姐,你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要用钱?”
  “小姐,你要用钱干吗?那位王师父很和气,也很肯帮忙,他把自己的私蓄,一共有十二万多全给了我,而且还说不够的话,就在那份折子上再预支个五万八万的都行。”
  “我们的帐目支销要多少?”
  “我也没详细计算,不过总在五六十千左右,所以我们还去欠项后,还多出个五六十千呢。”
  “那好极了,浣纱,你准备个二十千的现钱,找一个人能抽身赶路的,请他上郑州去一趟。”
  浣纱怔问道:“上郑州去干吗?”
  霍小玉道:“去到十郎那儿去走一趟,请他赶来见上一面,再迟就恐怕来不及了。”
  浣纱还没有听出后面那句话的意思,因此道:“小姐,快近大年了下了,那有人肯往外跑的?”
  霍小玉道:“所以我才要你出两万钱,请人跑一趟。”
  “大年下,那儿有人肯跑呢,有钱也没用的,对了,今儿老夫人还说过,她已经着人去通知爷,叫爷回来,干嘛你还要找人跑一趟呢?”
  霍小王道:“我要你快派人去,就是希望能走在老夫人的人前,要是老夫人的先到,我们就见不着了。”
  浣纱这才发现小姐的不对劲,忍不住用手在她额前探了一探,触手微烫,是有点发热,但是这几天一直是这样子,也没什么特别变化。
  霍小玉拿开了她的手,微愠地叱道:“鬼丫头,我很好,说话都是清清楚楚的,我并没有胡说八道。”
  浣纱看霍小玉也是如此,忍不住道:“小姐,可是你的话叫人听起来像是丈二金刚,实在摸不着头脑。”
  霍小玉想想也笑了,那是一种凄凉的笑;幽幽地道:“浣纱,我没想到日子过得这么快,一幌眼已经是腊月二十二了,先前我是放在心里,尽量想捱下去,那知道近来一闹就闹忘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小姐,究竟是什么事,你敝开来说了不好吗?”
  “丫头,你跟我恐怕也差不多,把日子过忘了,你再想想,我的生日是那一天?”
  “不是正月半吗?正好是上元夜,所以我记得你的小名儿叫元元,看相的还说这是个大好日子,将来大富大贵,可不是快来了,爷的官运越来越通……”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这时才真正地明白了霍小玉的意思……每个算命的都算得差不多,说是小玉的生日时辰太好了,定当大富大贵,只是小玉的骨格清秀,似非红尘中人,福禄无缘,因此跟命相冲突,难以永寿,尤其是二十一岁那一年,是命中一大关劫,若能渡过了,从此就会福寿绵绵,富贵白头……。
  一个这样说,两个也是这样说,有的还提出了禳解的办法,说是不妨用人定胜天,故意去破坏命局,如此虽无富贵,却不至寿夭,所以小玉在开始求字时,不求为正室,要求一个清贫的文士,以至选中了李益,都是因此之故?
  那知道人事毕竟难以胜天,李益先前还是很不得意,但是慢慢地,在不到两三年中,居然飞黄腾达,极尽富贵,只是他已经另外订聘了卢氏,纵有诰封,也轮不到小玉身上,这或许是去祸之道,所以她们主仆两个人都很坦然,并没有为此感到不安。
  只是小玉的病愈来愈重,看来真有拖不过二十一岁的样子,浣纱心中暗急,口中却不提,而且也强迫自己忘记这同事,过了一阵子,她倒还真忘了,但是小玉没有忘,而且清清楚楚地记住了,浣纱不禁一阵心酸,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落。
  好不容易她才忍住了悲戚道:“小姐,你怎么还是记挂着那些话呢?今儿已经是腊月底了,到开春已经不到一个月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我就是怕这一个月难挨。”
  浣纱又看看霍小玉,心中的悲戚又来深了一层,她看见霍小玉的脸色蜡黄,眼光散漫,已经没有了光泽,就像是死了的鱼似的,她也知道,人一到了这个样子,就是不太靠得住了,但是很奇怪,因为她出门的时候,霍小玉还是好好的,而且因为听见了刘学镛辞官的消息,想到李益即将归来,而显得特别兴奋,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
  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因此她急急地道:“小姐,你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很好呀,你看我不是坐起来了吗?扶我到书案前面去,我要写信。”
  “小姐,这么晚了;你还要写信,明天写不行吗?”
  “不行,明天我恐怕就提不起笔了,好浣纱,别再阻止我做什么吧,我们姊妹一场,也许没几天了……”
  声音很平静,但越是平静,越显得她的悲戚之深,因为她本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也很容易激动,一下子变得消沉,麻木,那是很不好的兆头。
  浣纱再也没勇气去劝阻她了,把她扶起来,到了案边,坐好后又给她把握子里的火炭加了两块使火旺一点,且把蜡烛捧出了一捆,把几具宫纱糊的宫灯都换上了新烛,燃上了挂好,使得屋子里亮得如同白昼。“霍小玉看看倒又笑了道:“丫头,你又在干什么,有着两枝就够了,你干吗把灯都点起来,好象过上元节似的。”
  浣纱道:“这是一个算命先生说的,要是有什么日子有关劫,都是煞神在作祟,唯一的办法就是提前把煞神骗了来,因为日子没到,没有天地助威,它祟不了人,而且它来过了,已经应过了劫,以后就不来了。”
  霍小玉笑道:“傻丫头,生死寿夭,早有定数,那有用人事可以挽回的!”
  浣纱道:“我不信,一个人生有命,死有定,这话是可信的,但是究竟该什么时候死,谁也算不准的,再则除了病死的人,世上就不该有横死的人了,预知死期,就可以躲开了呀,可是小姐你偏偏要相信这种鬼话,你既然相信,就也该相信这种禳解的办法,我把灯点上,让煞神以为今儿就是上元夜,说不定就好了。”
  霍小玉摇摇头,但也不忍拂却她一片好意,只有轻叹道:“如果这个有效,我比谁都盼望呢?我并不想死,以前虽有那种说法,我也一直没往心里放,总以为日子还长着呢,后来我又过得好好的,更不相信有这档子事儿了,可是到了这一阵子,眼看着劫期迫人而来,而我的身子又拖成这个样子,倒是不能不信邪了。”
  浣纱已经替她磨好了墨,看她拿起笔来,摇摇颤颤地在纸上写着,多日不提笔,手已显得僵硬,字迹也不如往日娟秀,歪歪斜斜,倒像是一条条的蚓蚯。
  浣纱看了心里实在难过,哽声道:“小姐,我看还是明天到崔少爷那儿去一趟,请他代书吧。”
  “不行,这封信我一定要自己写,没有人能够代我说出我心里的话,也没有人能相信我自己的感觉,我知道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因此我只有一个希望,希望在死前能够见到十郎一面。”
  浣纱终于忍不住了了眼泪,但是却不敢让小玉看见,也不敢再说话,怕小玉听到了她声音中的哽咽。
  好不容易,她略略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见霍小玉已经写了半张纸,累得伏在案上喘气,连忙道:“小姐,老夫人说已经让人去请爷回来了,你用不着写信……”
  “我知道,可是没有这封信,十郎不会来看我们的。”
  “为什么,难道老老夫人……。”
  “不,老夫人是个很好的人,她要求我暂时别跟十郎见面,也是有道理的。”
  “什么?是老夫人不让爷来见我们?”
  “也不是这个意思,老夫人只是希望我们暂时别见面,等我的病稍微好工一点,她会来接我们,送我们到十郎那儿去,只是目前我们不宜见面。”
  “这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我的病,你要知道,我生的是痨病,那是会过人的,老王爷就是生了这个病死的,十郎的父亲也是这个病上过世的,他们都是从别人那儿过去的……。”
  “那有这个事儿,我整天侍候着小姐,怎么没过上?”
  “并不是每个都会过上,尤其是女人,比较难以过上,而且过上了,也不见得马上会发,我就是在小时候从老王爷那儿过来的,潜伏了十来年,身子一虚,病根就乘虚而发,这个情形,每个大夫都这么说。”
  “小姐的病也不是发了一天,爷要过上。早就过上了。”
  “浣纱,讲话不能这么不讲理,一次过不上,也许第二次就过上了,老夫人担心的并没有错,他们李家就是一个独生儿子,要靠着十郎光祖耀宗,传宗接代。自然希望他很健康,太太平平地活到一百二十岁。”
  浣纱刚要开口,霍小玉道:“你跟爷也同过房了,憾在没留下身子,否则我一定要你远远地离开我,这是很正常的措施,当年老王爷发病时,娘也要我别去靠近他,可是我不听话,偷偷地跑去,每次被娘看见了,总要挨一顿骂,母亲爱子女的心,总是不会错的,所以对老夫人的决定,我绝不认为有什么矫情的地方,为了十郎,我真还不该跟他见面……。”
  “那小姐就安心心养病好好了。”
  霍小玉垂泪道:“我知道我的病是好不了的,寿限已到,拖不过明年我的生日去,因此我只盼望再见他一面,这个愿望对老夫人说不出口,只有写封信去求着爷,请他悄悄来看我一趟,我死了也就瞑目了,所以一定要趁快,趁着老夫人的人还没有见到爷之前,把信送到了,让爷立刻来,这样就不算违背母命了,否则老夫人的命谕到了爷那儿,爷来就是违命不孝了。”
  浣纱道:“小姐,我真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霍小玉道:“老夫人不相信我的寿限将到,说我胡思乱想,叫我别信那方士们妖言惑众……”
  浣纱道:“本来就是,我也觉得那些算命的简直是信口开河,故意说来哄骗吓人的,他还算出老王爷子孙富贵,万世公侯呢,结果,你看,还不到第二代就……”
  霍小玉苦笑道:“你只听了一部份,没注意听那位先生前面的话,他说府上福泽深厚,应该是公侯万代,富贵千秋,但是絮果结于兰因,福厚更须积善。如果多行不义,是自坏福门,老王爷过世后家中的那些行事你也看见了,怎么会不敢呢?现在别打扰了,让我把信写完。”
  她又提起笔,努力地写下去,好不容易撑到了最后一笔,写完“小玉忍死绝笔”六个字时,把笔一拋道:“十郎,接到了这封信,你要是还忍心不来看我一趟,你就是天下最忍心的人了。”
  一阵呛咳,又是一片殷红的血腥从口中喷出来,洒满了面前的信盏,浣纱连忙上前扶她,小玉推开她道:“别管我,找人送信去!”
  “小姐,现在天已经晚了,要找人也得明天早上……”
  “不,不行……一定要现在,否则就晚了……。”
  “小姐,这么晚了,你叫我上那儿找人去?”
  “浣纱,我求你,求你辛苦一趟吧,好妹妹,我这一辈子就是这一件事最后求你了……。”
  “好,好,小姐,我把你扶上床后就去。”
  “不,不要管我,你去好了,我自己会上床去的,你不出门把这件事办好,我不会安心的,你更是不去,我自己爬也爬了出去。”
  她挣扎着要去找衣服,浣纱无可奈何的,只有道:“好,好,小姐。我这就去,可是这信上都是血……”
  “没办法,我再也没力气再写第二封了,就这样子送了去吧,多带些钱,那怕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给了人,也得找个人去。”
  浣纱实在没办法,又放心不下霍小玉,又无法拒绝她的要求,正在为难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响却是贾仙儿推门进来看道:“你们怎么了,入夜还灯火通明,我恰巧路过,还以为有什么事,跳墙进来的!”
  浣纱如逢救星似的叫道:“贾大姊;你来得可好极了,我正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贾仙儿看见了桌上斑斑的血笺,更是吃惊地道:“什么事情,这是什么?”
  她低头把信上的字字血泪看完了,忍不住泪落如雨,一把拥住了小玉,哭着道:“妹妹,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作践自己的身子呢?”
  霍小玉嗯着气道:“贾大姊,你来了好,我求你帮个忙,找个人把这封信给我到郑州……”
  “送到郑州去干吗?我听说十郎已经启程往长安来了。”
  霍小玉一怔道:“那会这么快,今天老夫人才来,说她打算明天叫人上郑州去叫十郎回来。”
  贾仙儿道:“不会错的,我有个弟兄从黄河回来,路过郑州,前天看见一队官兵护送着一位官员离开郑州,取道长安而来,他认得是十郎,他怕有什么意外,立刻飞鸽傅书通知了我,我想他大概在年前一定可以回来了。”
  浣纱听了喜道:“小姐,你可听见了,这下子可不用发愁了吧,爷已经动身上路了。”
  霍小玉道:“奇怪,他前天已经动了身,而老夫人今天才告诉我说是刘学镛的辞表被当廷批准才两天,消息傅过去怎么会这么快呢!”
  贾仙儿一笑道:“妹子,你的脑筋真死,像这种事,他们是早已安排妥当而后才发动,事情已成定局,不由得刘学镛不引退,连朝廷里的皇帝都已经准备好了,所以表上立准,连挽留都没有,因此刘学镛失势辞官,早已经成了定案,当廷呈表,只是了一道手续,十郎他们自然是早有成算,何必还要得到了消息才启程呢!”
  霍小玉吁了口气,苦笑笑道:“这么看来,官场里实在太曲折了,我恐怕一天都干不来。”
  贾仙儿笑笑道:“官儿越大越难为,连皇帝老儿都是成日在伤透脑筋,起初我以为贵为天子,富甲四海,居亿万人之上,操生死之大权,应该是至尊至贵的一个人,那知却不然,在汾阳王府,我们初见他时,他受制于鱼朝恩,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等我们为他诛除了鱼朝恩,他恢复了一部份的权力,但仍然不能任意而行事。因为朝中还有一批有势力的大臣!”
  浣纱奇道:“大臣也能胁及皇帝?”
  贾仙儿笑道:“这是每一个朝代都有的事,大臣们外结藩镇为翼,内结朋友为党,结成势力后,自然而然会对朝廷有点威胁的作用,像以前的兵部尚书于善谦,现在辞官的侍郎刘学镛,甚至加上了十郎的老岳丈卢方卢中书,不都是靠着外援的力量而神气活现的吗?”
  浣纱不懂地道:“卢大人跟刘老儿倒也罢了,他们斗不过爷的势力,只好认输,可是那个于老儿给爷吓得吐血而死,那又为什么呢?爷那个时候,可没什么呀!”
  贾仙儿道:“十郎是没什么,可是高晖有,高晖手中掌握着于老儿私通鱼朝恩的证据,却因为皇帝的干涉而不知道运用,十郎则是在翼公府中才知道,皇帝也不晓得内情,完全是于老儿一手遮天在玩把戏……”
  “可是那时候,于老儿已经死了呀!”
  “是的,这是我们事后的分析。却也相当有理的,于老儿是听说高晖手中掌握着他写给鱼朝恩的密告信,才活活地急死了,他自己做贼心虚,没想到鱼朝恩会把信转给高晖收藏的,这封信若是公开他必将身败名裂,所以才一急而死。”
  “贾大姊,你不是说他有外力支持吗?他还怕什么呢?”
  “外力支持也不能这件事帮他呀,朝中的人大部份都受过鱼朝恩的欺凌,正在大力清除鱼党,谁沾上这一个罪名,都会成为众矢之的,于老儿怎么能不急?咦!小玉,妹子,你怎么了?”
  她们一时谈得高兴,竟然没有注意到霍小玉,但见她目光发直,神情呆滞上好象根本没有听见她们的谈话。
  贾仙儿也连忙上前,摇了她一下,急声问道:“妹子,你究竟在想什么?告诉我好了,大姊一定会替你办到。”
  霍小玉喃喃地道:“晚了!晚了!假如十郎已经动身,就没法子先去通知他了。”
  她心念所悬,还是要见到李益一面的事,浣纱忙道:“小姐,爷既然已经动身,你还急什么,只要找个人迎上去,或者就等在长安的城外,都能碰到他的。”
  “不!没办法了,我们请去送信的人,只能找个民夫,十郎是官中的人护送而来,那能碰得上头呢。而且他一路行来,行踪必然十分秘密,恐怕问讯打听都无从着手,两老夫人若是派人去,一定是从高大人那儿遣出急足,官中的人找官中的人,就方便得多……”
  她的心还是很细,考虑事情也极其周到,贾仙儿弄胡涂了:“妹妹,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霍小玉忽然朝贾仙儿跪了下来:“贾大姊!我求求你,这件事只有你能帮得了忙。”
  贾仙儿把她扶了起来:“妹子,你这是做什么,我们自家姊妹,对你的事我还会不尽心的吗?你说好了,我一定答应你。”
  “贾大姊,我没有别的指望,只望你能让我再见上十郎一面,只要一面,我死也瞑目了。”
  贾仙儿叹了口气:“妹子,你这不是开玩笑吗?十郎已经回长安来了,你还怕见不看吗?”
  “恐怕是很难,假如老夫人的信差先一步见到了十即,我们此生是再无相见之期了!”
  “老夫人?那一个老夫人?”
  “就是十郎的母亲,李老夫人。”
  “哦!十郎的母亲李老夫人到长安来了?她……”
  浣纱知道话说得不明白,贾仙儿一定不会帮忙,而目前似乎只有她才能带这个忙了,因此道:“老夫人是不久前来的,她是来谢谢小姐对爷的一番照料的。”
  “这位老夫人也真是太多礼了,以十郎跟小姐的感情而言,那儿还月得看这一套?”
  浣纱说:“话是这么说,但是老夫人也是来看看小姐的,她原是想把小姐接在身边,等爷娶了卢小姐后,就以她老人家的名义,送嫁小姐,免得亲家大人说闲话。”
  贾仙儿笑道:“这个办法不错,她以长辈的身份,替儿子娶个侧室,在卢家可以说得过去一点,看来这位老太太做事很明理呀。”
  霍小玉道:“她人是绝对慈和明理的一位老人家,绝不像一般上了年纪的老人那样固执而不通情理。”
  “妹子,那该恭喜你了,有老夫人替你出头,你跟十郎可以早日公开团聚,也不必受什么一年之限期了。”
  “只是我的命薄,怕没有这份福气,只求能再见到十郎一次,了却此生心愿……。”
  声调哀恻凄楚,令人不忍卒闻。
  贾仙儿听了鼻子一酸。看见霍小玉已悲不自抑,泣不成声,只得来不及去问究竟,上去极力地解劝她。
  霍小玉的身子实在太弱了,一阵的情绪翻腾,使她仅有一点体力都用尽了,哭了一阵后,人已昏昏睡去,浣纱才把李老夫人对小玉的要求说了一遍。
  贾仙儿听后一阵默然,这使得浣纱有点焦急地道:“贾大姊,恐怕也只有你才能帮这个忙了。”
  贾仙儿点点头道:“是的,我可以跑一趟,也可以发个通知,告诉我的几个江湖上的朋友,要他们找上十郎,传达这句口讯,他们找十郎较为方便,因为十郎跟前有两个侍卫是我的朋友,也是我介绍他们去到高府遣去保护帮助十郎的,我知道他的仇家对他含恨很深,会想各种方法或手段去算计他的,所以在暗中替他打点看。现在这俩个人很得十郎的信任,他们得到了我的通知,一定会立刻设法通知十郎的。”
  浣纱惊喜万分地道:“那太好了,贾大姊,那就麻烦你传个话过去,了却小姐的心愿吧。”
  贾仙儿却摇了摇头:“可是我不能这么做。”
  浣纱为之一怔道:“为什么?难道你也怕小姐的病会过给爷吗?这是不可能的。”
  贾仙儿道:“不!可能的,痨病都是从别人那儿过来的,而且这种病的情况很讨厌,当时过上了并无感觉,也不会立刻发作,可以潜留十几年,因为别的一点小病,就会乘虚发作起来。”
  “可是小姐在刚刚发病时,爷还跟小姐在一起,要过的话,早就过上了。”
  “浣纱,话不是这么说,这种病染人是在不知不觉中,十郎也许染而未发,也许是没有染上,但是多一次接触,就多一次染上的可能,这倒是不能不防。”
  浣纱有点生气了,但是不便发作,只有委惋地求道:“贾大姊,小姐已经快不行了。”
  贾仙见长叹了口气:“我看得出,这一次我看她的情形非常糟,比那一次都严重,正因为如此,我方觉得不应该让他们见面,因为痨病在这段时间,最容易传过给别人,否则李老夫人也不会提出这种近乎残忍的要求了。”
  “贾大姊!爷是你的朋友,小姐也是你的朋友,你难道忍心看着小姐临去之前的一点愿望都落空吗?”
  贾仙儿长叹了一声:“浣纱!你是个明理的人,怎么也会说出这种话呢?我对他们两个人都是一样的,但是我要讲道理,如果没有李老夫人的那一番话。我会自己骑了我的黑卫,昼夜不停地赶了去把十郎接来让他们见面。但是李老夫人有了话,我就不能那么做了,我不能叫十郎成为一个违母命的不孝之子。”
  这一说,连浣纱也默然了,贾仙儿道:“老夫人如果提出一个不近情理的要求,我也可以酌情而为,但是李老夫人要求在情在理,连小玉自己也承认了。”
  “是啊!所以小姐要在李老夫人的信还没见到爷之前,把请求传到爷那儿去,就是要避免爷违背母命。”
  贾仙儿正色道:“浣纱,情可通而理不可达,你我都知道了李老夫人的要求了?我们就不能故陷十郎于不孝之罪!”
  浣纱生气了道:“老夫人的说话虽然有理,但是心里面的主意却着实叫人不服,她说是来接我们可是最后连面都不让见,她说要等小姐的病好,再送我们上爷那儿去,这完全是骗人的话,小姐生的是痨病,会好得了吗?”
  “浣纱,不许胡说,老夫人没说这个话!”这是霍小玉的叱声,她已坐起在榻上。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霍小玉的脸色铁青,挣扎着想下来,贾仙儿连忙上去扶住她:“妹子,你别下来,有话好说,别动气……”
  霍小玉脸上泛着怒色道:“大姊!我最痛恨的就是在背后妄加口舌是非,无中生有地诋毁别人,当年我们母女在王府,不知受了多少冤枉气,浣纱她应该知道,现在她自己居然也这么着了……”
  浣纱低下头来,不敢再说了,贾仙儿道:“她也没说什么。”
  “怎么没说什么,她说老夫人是存心想诓我们,那就是最该死的话,老夫人并不知道我的病有多重,她的确是来看看我们,要接我们去的,看见我的病状,才要我安心养病,她的要求,都是十分近情近理的。”
  贾仙儿只得道:“是啊!我也在跟浣纱解说这一点,我相信你是个明理的人,你也不会怪我不肯帮这个忙,要是李老夫人同意你们见面,我立刻飞马把十郎带到你面前……”
  霍小玉垂泪道:“大姊!不必了,我已经想通了,生死离合都是缘,没有这种缘份,强求一见是不可能的。老夫人不相信我活不过二十一岁的生日,所以对我要求诀别认为是胡闹无稽,这是命,我也不再强求了。”
  贾仙儿反倒默然了,霍小玉道:“老夫人虽然没有把我接过去,可是她已经叫我孩子,等于也承认了我的名份,把我看作李家的人了,因此我为刚才的想法惭愧,大姊说得对,不但你不能陷十郎于不孝之罪,我既是李家的人,对老夫人的话,也不能在违抗之心,所以,浣纱!你的话就更不该了,你那种态度,简直是无尊无卑,没上没下,我跟娘从小就教你学道理,你怎么一点都没学会,真叫人失望……”
  浣纱只有走到她面前跪下,低着头,忍受着她的责备,霍小玉又说了一阵,才叹口气道:“老夫人非常喜欢你,问了你半天,也夸了你半天,她自己并没有见过你,这都是爷跟李升说的,她说你是一个温文勤劳、忠厚老诚的好孩于,不管我将来能不能够去,你是一定能到爷那儿去的,所以你必须要学得懂事一点,尤其是说话,更要特别慎重,千万不能妄加黑白,爷最讨厌这件事,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浣纱,你懂吧!”
  浣纱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不懂!小姐,我只知道跟着你,你上那儿,我也上那儿。”
  “傻丫头。我要是死了呢?”
  “我也一起跟了去,到地下侍候小姐去。”
  这绝不是信口的一句话,浣纱的态度是万分认真的,霍小玉只好把她拉了起来,连连叫道:“傻丫头……傻丫头……”
  这情景是十分动人的,贾仙儿悄悄地抹了抹眼泪,正想悄悄地离去。霍小玉却把她叫住了:“贾大姊,我这有一件事求你,你放心,这次不是要你去请十郎来看我了。”
  贾仙儿道:“其实十郎也应该来看你,只是我不主张瞒着他的母亲,我去见李老夫人……”
  霍小玉笑了笑:“那也不必了,她如信了,不待人去请求也会叫十郎来的,她如不信,反而会认为我娇揉做作,那又何苦呢?”
  贾仙儿诧然地望着她,霍小玉道:“贾大姊,我在蒙胧中听见了你的话,才深自感悟,连你都不赞成十郎来看我,可见我的病容一定十分的难看了,或者是难看得吓了人,我突然想起了汉代李夫人垂死都不让皇帝一见的故事,真正体会了她的用心,此情一见,只会增加十郎对我的厌恶之感,把生前对他的恩情反而淡了,倒不如就此永诀,消息传到了他的耳中时,还能在他心中常留相思,日后做梦时,会多梦见我几次,那不比断肠一晤好得多吗?”
  这番话的确是合情合理,而且十分冷静,使得听的人听在耳中,却又是另一种心情,贾仙儿哽咽着说:“妹子,这又是何苦呢……”
  霍小玉恻然道:“大姊,你别以为我迷信宿命,其实我比谁都不愿意相信,才二十一岁,我实在不想死,不舍得死啊!这个世界多美,这些人多美好,我怎么舍得分开吧?现在我在世上只有我爱的人,爱我的人,却没有一个仇我恨我的人,我是多么地希望能多留片刻,可是不行,人是争不过命去的……”
  贾仙儿道:“没有的事儿,妹子,命由心做,相由心改,只要你心中坚定活下去的意志,谁也夺不走你的的命,就怕你自己绝了生念,那样就是没病没痛,也能要了你的命。”
  霍小玉淡然一笑:“是的,谢谢你,大姊,刚才我蒙胧一寐,并没有真睡着,闭上眼睛却把往事从头经历了一遍。我发现我这生已经很丰富了,由王侯之女到茕然弱息,尽历了人世的荣枯冷暖,由锦衣肉食到典质以偿债,也算是经历了富贵贫困的极端滋味了……”
  “什么?典质偿债?妹子,你典质了什么?”
  “刚刚在今天,我叫浣纱把那一对祖传的紫玉钗,拿去典质了十几万银才能度过年关。”
  贾仙儿一怔:“什么?你的境遇居然困乏至此,那十郎就太不应该了,怎么对此也不闻不问,叫你们受这个苦。”
  这次却是浣纱开口了:“大姊,这倒怪不得爷,他半年前还着人送了二十千贯来,在寻常人家,过两三年也要不了这么多,因此他不会想到我们这么快会断钱的,而且我们原本是还有钱,都是那个二……”
  霍小玉笑道:“是我二姊拿去了,浣纱,你别这么小器,老把这件事耿耿于怀,我也知道二姊最贪,她从小就这样,我有一点好东西,她都要想尽办法弄了去,出嫁后也是拚命的贪货,可是你看看她又能抓住了多少,我们什么都不争不求,又缺了甚么?”
  浣纱不说了,霍小玉笑道:“这一瞬间,我是真正地想开了,我有一个心所倾慕的郎君,许多好朋友,有你这样忠心的姊妹,我什么都不缺了……”
  她显得有点累,但仍然很兴奋地说下去:“多少人就是活到八十岁也不见得能像我这么美满过,生命中像我这么变化多端,因此我虽然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人生不满百,而怀千古忧,活着并不是很快乐的事,可是在我短短的二十年中,我的快乐比忧愁多,应该是走得了无遗憾的……”
  贾仙儿见她又有些氧促之状,急忙道:“妹子,你只要能这样达观,放宽了心胸,你就不会死,好了,咱们不谈这些。快说,你要我这老姊姊为你做些什么?”
  霍小玉道:“我想辛苦你一趟……”
  贾仙儿道:“你是要传什么讯息给十郎,那不必我跑,交付给我的朋友们,比我还快,十郎此刻正在西上长安的路上,也必须要我沿途的朋友才能找到他……”
  她怕小玉不懂,又加以解释道:“近年来我们跟十郎虽少接触,但是对他的作为跟他的行踪,我倒是一直没断过,不管他到那儿,我都请江湖上朋友就地照顾。”
  “啊,大姊,你对十郎实在太好了。”
  “没什么,一则我们是朋友,而且也算是谈得来的朋友。二则十郎的行事值得人钦敬,他虽是个文人,但是他能安邦定国,拯济民生疾苦,在他主持修城浚河的那一段时间,每一处的老百姓对他莫不感恩戴德,称赞不止,这样一个好官,值得钦佩,所以我的那些江湖朋友,都是心甘情愿地护卫他的。”
  “真有这回事,十郎真能如此得人心,怎么可能呢?他才这么年轻。”
  贾仙儿道:“这与年龄无关,要紧的是才干,以前取士论官。把品德放在第一,认为不苛不贪就是好官了,其实那是不够的,我认为做官当首重才华,察察为明,这样才不会为奸人宵小所蒙蔽,光是有廉介方正,有时也会误事,而被人所利用,像前一阵子才罢去的刑部堂官骆少卿就是个例子,他是刚正,嫉恶如仇,审理案子时,铁面无私,遇见有人想贿赂打通关节者,一定量重用刑,结果这习惯被人探知了,在一件案子审理时,甲造故意冒了另方乙造的名,送了份礼给他,他大为发怒,把礼物丢了出来,然后就不问青红皂白,把那个他以为行贿的乙造屈打成招,结果自己也丢了官。”
  霍小玉忙道:“他不会问问清楚?而且别的人也可提醒他一声。”
  “人家是告诉过他了,可是他已有先入为主的看法,认为别人是受了人情来向他说项,所以一概不理,而且还判得特别重,他所持的理由是乙造如果是理直气壮,自认清白,就不必送礼行贿,所以尽管一切证据凿凿,他还是硬判了乙造的罪,那是个文弱的书生,受屈含辱,在狱中自缢而死,留下的遗书只为了一个大‘冤’字,事情传到我的耳中,暗地调查清楚了,在皇帝那儿告了他一状,才把那个书呆子罢了官!”
  “哦!原来这是大姊的功劳。”
  贾仙儿叹了口气:“本来我是不管这些烂帐的,也是十郎请求过我,他说我行侠济世,有时固可惩强梁,但往往也容易犯了见事不明的错误,为德不卒,倒不如拾取一些道听途说,加以左证后,惩治一些不法官吏,豪强劣绅!”
  霍小玉感到很惊讶地道:“大姊!这些事都是十郎请你去做的?”
  “是的!也可以说是我为十郎做的,他自从在河西并掉了史仲义之后,颇受朝廷重视,他也希望真正抱为国为民尽一分心力。假使托人梢了封信给我,希望我在行侠之便,利用跟皇帝的一点渊源多做些整顿吏风的事,他已经看出为害地方最烈的莫过于贪官暴吏,一个恶霸为祸乡里,最多只能欺凌几个人,一州之牧,如果贪暴不仁,受害的就是一州之民,小吏之所以贪,为的是有大员们在后撑腰,恶霸强梁之所以横行乡里,也多半是跟官府有所勾结,他看出了乱病之源,觉得从根本着手整顿才是治平之道,我做了几件事,果然大有成果……”
  霍小玉道:“十郎是个很有为的人!”
  贾仙儿道:“不错!以前我只是为他的诗文才华与豪侠心胸而跟他结交,现在则是真正的钦佩他了,他的才华不仅是诗文而已,可以说是无所不能,无所不通,他如不走正途,可以成为巨奸大恶,但是他把他的才华用于正途,却是圣贤之流了……”
  霍小玉笑了道:“大姊把他说得太好了吧,十郎的才华是值得钦佩示,但若说近乎圣贤,则还有一段距离……”
  贾仙儿道:“不然,你也跟一般人那样,用世俗的标准去看他,认为太深于城府,太工于心计,有时心太狠,有时手段太狠,不是儒家仁恕之道,而偏近于法家的苛法严则……”
  霍小玉道:“不止于此,他还兼及纵横家的权术。”
  “不错!黄大哥也是这么说,认为他急功而求利有失忠厚,但是我却不赞同,我认为这正是一个大丈夫立身处世的手段,要想行吾之道,必须要握有全权,导天下于正,必须要精明,才不为小人所愚……最近我们夫妇为了十郎的事争得很厉害,结果是各行其道,他行他的侠,我做我的事。”
  霍小玉微微一怔:“大姊,你跟黄大哥闹翻了?”
  贾仙儿道:“可以这么说,黄衫客是游侠,他的事业是仗三尺剑除人间不平,独行无羁,我跟哥哥则不同,我们是有着一批江湖弟兄闯天下的,他是随兴之所至,我们行事则要顾全到利害,在根本思想上就不同,婚后没多久,我们的意见就有了分歧,他要我解散水寨,跟他并肩江湖,我尝访过一段时间,发觉很难丢开从前的那批弟兄,所以最近这一年来,我们就各做各的……”
  霍小玉默然片刻才道:“大姊!你跟十郎所从事的都是济世救民的伟大使命,我觉得以儿女私情去绾羁住十郎,实在太自私了。”
  “那倒也不是这么说,除了天下之外,人还应该为自己而活,只要不相违就是了。”
  霍小玉想想道:“我只有一个愿望,请你上趟终南山,把我娘接下来,我很想见见她老人家。”
  “那太简单了,我叫个人……”
  “不!恐怕要你自己走一趟。”
  “为什么呢?我可以在这儿照护你呀。”
  “大姊!我还好,这会儿我心里已经想通了,觉得精神也振作多了,倒是我娘那儿,恐怕还非得你自己去一趟不可,因为那儿是座谢绝人世的尼庵,等闲不准男客进去,也不容人前去探亲,大姊的朋友可能在门外就被挡了回来,普通就是家人女客前去,也不一定能见到面,在那庵里修行的人,都是在佛前立誓,断绝世情,一意虔修……”
  “那我前去能见得到吗?”
  霍小玉道:“前一次我曾经跟主持的那位妙善师太谈过,她对大姊倒还有个耳闻,可能也是大姊以前的朋友。”
  “哦,这个我倒不知道,我的朋友中没有女尼呀。”
  “也许是大姊以前的朋友,后来才出家的。”
  “这倒可能,她以前也是江湖中人了。”
  “不知道,我没有详问,也没人知道,不过看样子她是练过武功的,不管多冷的天,她始终是一件单薄的袈裟,而且在山路上行走,健步如飞,终南山很荒僻,有时三五歹徒,看见庵中都是女流之辈好欺,半夜逾垣而入,意图胡作非为,结果都被一颗颗的钢弹丸打伤了膝盖,受伤不起,结果还是庵中的人救了他们。”
  “是那庵主发弹的吗?”
  “据娘说庵里其它人都不清楚,贼人来的时候,大家都在殿里做夜课,只有庵主一人在她自己的静室中,再也找不到别人了,大殿中的人都没动,不可能发弹,这是菩萨保佑,显灵退贼。”
  贾仙儿笑道:“这倒妙,那位庵主很有意思,纵使她自己没有放射弹丸,也很可能是别的过路的江湖侠士,路见不平而帮助她们呀,她居然就一口咬定是菩萨显灵了,可见她根本是知道弹丸何由何而来,故托神助而已。”
  霍小玉点点头道:“是的,所以我必须要大姊亲去一趟,如果在门上不获见面。大姊还得辛苦一下,跳墙进去找到我娘,无论如何接她下来一趟。”
  贾仙儿想了一下道:“善用弹丸的江湖女杰,早年是有一个神弹子章五姑,这几年突然失去了音讯,不知那庵主是不是她,如果是她,我倒是真该去见上一面,因为我们以前情逾姊妹,最是莫逆,这些年来我一直也在找她的人呢,想不到她倒出家了。”
  说着她又安抚了霍小玉一阵道:“我这就动身,天亮前后就赶到终南山,找到了伯母,我背着她下来,要是够运气的话,明天夜间,我就能陪着伯母上你这儿了。”
  霍小玉道:“那有这么快的?”
  “不过才几百里路,我的黑卫追风代足一半,我再拔脚飞踪一半的路,比什么都快,而且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们练了几年的武功,高来高去,直上千寻,也只是一口气的事儿,一座终南山算得了什么,只希望老天爷别刮风下雪,那对我没影响,回程时,怕因此耽误了伯母,我总不能背着她在大风雪里猛赶吧!”
  霍小玉道:“辛苦你了,大姊,慢慢地走好了,两三天都没关系,可别太累着你了。”
  贾仙儿笑道:“别再呕人了,这就叫累了,跟你们家那位魔王挑我的事儿好多了,有时候他得了消息,请我去截阻一封京师发出的文书,书上有一位大员的亲笔供状,只要得到那封信,就可以攀倒那位大员,我得到了消息,已经晚了两天,送信的信差是骑用官方的驿马,几乎也是日夜不停的在飞驰,我足足化了三天三夜,追下三十多里去,总算及时地截下了那封信,如果再晚个片刻,那封信送到了目的地,对方阅后一烧,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一次才叫奔命呢,只差没把心从腔子里跳出来,结果事后那位魔王连谢都没谢一个字儿,倒好象我是应该的。”
  浣纱道:“大姊!我家的魔王是谁?”
  贾仙儿道:“就是十郎,他专会找人麻烦,支着我跑东跑西,连黄衫客都说我着了魔。”
  浣纱道:“爷是太不应该了,大姊既不在官,又不吃俸,没理由管这些事的。”
  霍小玉笑笑道:“这当然也只有大姊才办得了,何况每办一件事,不知要造惠多少百姓,比行侠除一个恶人功德大上不知多少倍,十郎知道大姊是非常人,心情思想与常人不同,才敢以这种非同寻常的事相烦,要是说声谢谢,反倒俗气了。”
  贾仙儿高兴地道:“妹子,瞧你那张嘴,简直跟十郎是一个论调,说到我心里去了,为了你这一番知己之情,老姊姊也要为你卖上一次命,好了!我走了!”
  不速而来,说走就走,影子一飘,就不见了人,浣纱道:“贾大姊这一身本事实在叫人钦佩,这副热心也着实叫人感动,她到底是个侠客……”
  霍小玉轻笑一声道:“不错!她是个女豪杰,只可惜早生了几年,比爷大上了十几二十岁,否则的话,那位黄大侠也轮不上这个福气,娶到这位女飞卫了。”
  浣纱一怔道:“小姐,你说什么呀?”
  “傻丫头,我说的又不是胡人的番话,你难道听不懂?”
  “我懂是懂,可是又感到迷糊,小姐,你的意思是贾大姊对我们爷也有情,那怎么会呢?”
  “怎么不可能,贾大姊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雄心万丈,就跟男子汉一样,以前心目中只看得起一个黄衫客,委委屈屈地嫁过去做个侧室,黄大侠要她放弃一切,老老实实在家,那是她最无法忍受的,这是一。黄大侠生性恬淡,不近功利,那是合不来的第二个原因……”
  “贾大姊也不是冀求富贵的人呀!”
  霍小玉笑道:“江湖游侠,不为荣利所动,却免不了受名缰所羁,贾大姊是值不甘于平淡的人,她要是别人的尊仰祟拜,十郎摸准了她的心,投其所好,专挑一些她喜欢的事让她去做,她怎不引为知己呢!”
  “那可不是什么男女之情呀!”
  “男人跟男人,知己之情可以舍命以赴,尤其是江湖侠士,为朋友拋头颅,洒热血是常有的事,至于男人与女人之间D就更微妙了,她对十郎的感情说不上是男女之情,但也不全是朋友,这一份情在彼此心里……。”
  浣纱道:“小姐,你越说我越胡涂了,既不长情人,又不是朋友,到底是什么呢?”
  霍小玉苦笑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这份情在若有似无间,虽然不会假男女之情以表示,却比男欢女爱更为恒久有力,任何人若是伤害了十郎,她都会去拚命。任何艰危她都在所不辞,但是她本人对十郎却一无所求,只要能为十郎做点事,尽点心,就是她最大的满足了!”
  浣纱的确难以理解这种感情的,但霍小玉却是深深地了解到,这是人间的一种至情,也是最崇高最珍贵的一种奉献的感情,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有这样的一个人在照顾十郎,我撒手离去也放心了否则我真有点悬心,十郎他的年纪太轻,发迹太早,锋芒太露,在他未来的岁月中,不知将会开罪多少人,树下多少的仇敌,假如没有一个有本事的人去照料他,实在是太危险了……”
  “小姐,你自己病成这个样子,还要为别人去操心。”
  霍小玉的脸色一沉:“浣纱,十郎不是别人,是你我的一切,将来我死了,他就是你的一切,一个像十郎这样的男人,是值得我们为他如此的,像贾大姊那样的人都能为他贡献出自己,更何况是你我,以后不许这么说了。”
  浣纱没有再分辩,她的心中也建立不起这样一份情操,因为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无法像贾仙儿那样去激赏李益的优点,更因为她的一份感情都贯注在霍小玉的身上,再也无法匀出第二份来给李益了。
  虽然她的心中称李益为爷,但也是为李益是霍小玉的男人而已。
  虽然李益也曾跟她有过肌肤之亲,虽然她曾经侍候过李益,但是在她而言,那都是为了霍小玉而做的,在她与李益之间,始终无法建起直接的连系的感情。
  不过李益倒是欣赏她这种性情的,他此刻在重重护卫下,兼程疾进,赶回长安的途中。
  而李益心中所想的几个女人中,却是浣纱的比重占得最多,这种心理连他自己都感到难以理会。
  这个少年得意的年轻人,现在踌躇满志了。功名事业,无不得心应手,在感情上,他更是个无往而不利的成功者,他相与的女人,没一个不是人间绝色,而他却毫不费心地手到擒来,这还不说,他更值得骄傲的是他征服的女人,每一个对他都是忠心耿耿,矢志不移的。
  像霍小玉。像卢闰英,那一个不是艳冠长安,即使是他最初相与,年纪比他大上一截的鲍十一娘也都是红袖翘楚,平康里巷的花中魁首。
  可就是这个小女人,似乎对李益这样一个不平凡的男人无动于衷,假如她是别人的妻子。心已有所属,倒也罢了,而浣纱偏偏是李益收在身边的侍儿,在她的生命里,李益是第一个男人,也可能是唯一的男人了。
  在这种条件下,李益居然无法征服这个小女人的感情;对李益的骄傲而言,那是一项挑战。
  一路上,李益突在想着,这次回到长安,可能就此安定下来,不会再外调了,他该想个什么方法把这个小女人对霍小玉的感情虔诚与执着,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一面想,一面感到困惑,因为李益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可以特别打动浣纱的地方。
  那不是他的长处太少,李益曾经很客观地分析过自己而再与别的男人再作一番比较。
  才华盖世,无人能及,这是李益可以自信的,他的诗文并不比人逊色,而他的事功,极少有人能做得到,品貌英俊,人物潇洒,这也是可以自信的,他是个美男子,这也是大家一致承认的。
  有的男人斯文而近乎怯弱,也有些男人魁伟而粗鄙,而李益却是俊美的伟丈夫。
  他的性情温和,言语趣味,很了解女人,既能给人以最大的快乐,也能令她们刻骨相思。
  他的事业得意,富贵在握,而且更还有了权势。
  凡此种种,一切能令女人动心的条件,他几乎都具备了,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打动不了浣纱那颗麻木的心呢?
  这个问题一直盘萦在李益的心里,使他赶路更急,一心想回到长安去看看阔别一年多的这个小女人,是否还对他那么的满不在乎。
  李益的消息很灵,而他判断极准,刘学镛还没有呈上辞表,只是拿了那封警告函,入宫诉状,碰了皇帝一鼻子灰,限令他自动请致的消息传出来,李益已经打点动身了,所以当刘学镛的辞章当廷奏准时,李益已经在路上两天了,再等霍小玉她们知道他已启程回长安时,李益实际上已经是离都门百里远近的地方了。
  如果加紧赶一阵,换过驿马,他可以在两个时辰内到达长安,可是他没有那样子赶,反而在驿馆里住下来。
  因为他想到了上一次途过都门,为形势所逼,悄然绕道就任那回事,虽然无损以他的体面,但是毕竟有点窝囊。
  这一次他可以称是衣锦荣归了,不能再像上次那么丢人了,至少要让长安的人知道一下,我李君虞回来了。
  他要在扈从簇拥下,堂而皇之地,风光地回到长安,要在长安的权贵迎迓下进入长安城。
  住下后,他已先遣急足,通知了长安,高晖自然是第一个要通知的,此外如郭氏兄弟,翼国公的世子秦朗,这些人平时跟他已有交往,而现在李益所担任的职务,与他们更有直接的休戚相关,他们应该来接一下。
  还有一些人,无论是辈份也好,官位也好。都比他高出很多,虽然不敢惊动他们,但是礼貌上应该先循个请安的帖子,告诉他们自己回来了,想他们也应该出来应酬一下的,有几个人李益预料他们还不敢不来。
  把这些工作做完后,他遣出第二批的急足,同时也把致赠的馈仪,随同帖子一起叫人送去,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否则自己还没入都门,没理由就先去告诉人象的。
  他睡了一个很舒适的觉,第二天还刻意地修饰一下,才从容轻装启程,以悠闲的速度,缓缓地上道。他计算过距离,也计算好时间,恰好是在未申之交到达长安,那些人应该都接到了自己的帖子,也来得及赶到城门口来的。
  他的计算很精确,在他到长安的场面是很壮丽的,老远就看见了车骑罗列,公人们已经把道路清了出来。
  他预计的人都来了,甚至于他没有估计到的人也来了,而且他还见到很多执金吾的禁军卫士,心中一动,也才明白那些人何以未曾迎出来而只是列队以候了。
  照情形看,必然是东宫太子也来到了,以千岁之尊,没有迎出都门的道理。
  太子不出来。其余的那些官儿们自然也不能越列而出,李益心中一阵猛跳,这当然是一个殊荣,固然自己也当得起,因为自己替这位日后的皇帝出的力相当大,使他能够逐一地排除障碍,日后登基时,也不必太操心,舒舒服服地当太平皇帝了。
  可是李益也有点不安,这毕竟是太招摇,太轰动了,树大招风,以他一个六品的外员身份,回京述职,居然惊动了大小的文武百官不说,还要劳动太子亲迎,这固然是光采,可是让那些反对他的人看在眼中,就更不是滋味,又多了一桩攻击他的理由了。
  时间已不容他多作考虑,都门接近,太子的左右伴着郭氏兄弟,再后则跟着高晖跟秦朗,从正门走了出来,两列的金吾卫士则同声发喊肃立,城楼上鼓号齐鸣,声势很惊人,李益却不在乎了。
  因为他在河西时,几度征战,都是降重的军礼相迎送,胆气磨壮了,倒是跟在后面的一些文官儿感到有点心惊胆摇。
  太子他们是步行的,李益也不敢骑马了,老远就下了马,快步行前,离着好几丈,就捺衣下跪,口中朗宣着:“臣李君虞叩见殿下千岁……”
  他没能真正地跪下去,太子动作也真快,他才把这几个字念完的工夫,太子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伸手托住了他的胳膊:“十郎!起来,别行大礼了,你也是,多洒脱的一个人也未能免俗,我是来迎接一个老朋友的,特别关照不摆仪仗,微服相见,你看,我们都是穿了便服的,来!来!我们好好谈谈……”
  不由分说,挽着李益的手向城门走去,李益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心中充满了感激,这时他才发现,每一个来接他了的人,都是穿了便服。
  郭威向他挤了挤眼睛,笑着道:“十郎,你的人缘还真不错,我们来到城门时,已经先有不少人在等着了,而且不久之前,还因为你闹过一阵不少的乱子。”
  李益心中又是一阵惊,忙问道:“世子,是怎么回事?”
  高晖笑道:“本来大家都是冠袍盛服而来的,因为殿下着了便服,他们着了慌,才忙着又赶去换了便衣来,有人家住得远的,取衣不及,只有就地取材,临时买上一件,城里估衣店里的青衫儒衣,立刻被抢购一空,后去的人,只好买旧衣服,连破了带补钉的都成了奇货可居。”
  李益看了过去,果然两边排着的人中,虽然脑满肠肥,穿著却很滑稽,有的因为衣服太紧,勉强套了上去,绷得紧紧的,连腰都不敢深弯,怕一动会崩裂了衣服。
  还有人的大脑袋上,罩了一顶小方巾,也只是勉强地扣在上面,一动就会掉下来。
  形相煞是好笑,可是李益却笑不出来,他的心中猛跳,额上开始流下了汗,因为他突然想起,自已做了一件最荒唐的事,不该为了虚荣好面子,预先通知了他们。
  假如自己位居极品,倒也没什么,这些人不是同僚就是所属,衣冠相迎而不失礼仪。
  问题在自己的官衔品级太低了,几乎每个人都比自己高,朝廷明颁九品中正法章典制,定了官序服制,就是要明乎上下尊卑之分而维持一个朝廷的礼制。
  而自己差一点就破坏了那个体制,要不是太子来上这么一下,很可能御史老爷们又有了一个攻击自己的理由了。
  太子挽着李益的手,很自然地前行着,一面不断地向两列的人点头含笑招呼,谢谢他们前来,好象他们来迎接的是太子而不是李益。
  李益这时心中已充满了感激,更知道太子这么做的用意是在维护自己,替自己推卸责任,万一有人要参劾他张扬招摇,势必语侵太子而有所顾忌,同时也给别的人一个借口,他们可以说是随侍太子前来,而不是为迎接他李益而来的。
  进了城门,太子已经笑着道:“十郎,今天我为你设了一个很别开生面的洗尘宴,这倒要考考你了,你想想看,席设在什么地方最为合式?”
  李益道:“这个微臣从何设想起呢?”
  太子道:“就是要考考你,这样吧,我可以让你问一个问题,作为提示,可是你不能问及直接的谜底。”
  李益想想道:“微臣只想知道就宴的有多少人?”
  太子道:“这些人都是来接你的,而且不是你的长辈们就是你的同僚,无论如何也不能隔了那一个,自然是每一个人都参与的。”
  李益笑道:“那一定是在城堞上。”
  高晖笑道:“殿下,臣说的如何,十郎天纵之资,这种小问题还能难得了他吗?臣还低估了他,说是三次之内他必能猜到,其实他一猜就中了。”
  太子似乎不信地道:“十郎,一定是有人给你暗通消息,否则你又不是神仙,怎么一猜就中?”
  郭威在旁笑道:“殿下要测试十郎的才情,臣等怎敢预泄天机,殿下太冤枉臣等了。”
  太子道:“不是你们弟兄,孤就是怕你们为友心切,暗泄机密,一直在注意着你们。”
  秦朗道:“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臣等四人。高大人跟殿下还设有赌注,想来不会泄机,郭家兄弟又没有预泄,就只有臣一人了。”
  太子道:“也不会是你,孤如输了赌注,你也有一半的份,所以十郎,你倒是说个道理看,为什么你一口就说是城堞上,说出道理来,孤才认输。”
  李益笑笑道:“微臣曾询问过与宴的人数,若是尽数都包容。这儿附近没有更为宽敞的地方,只有城堞上可以容下这么多的人。”
  “那也不一定,这大路上也一样可以设宴的。”
  “那就要阻塞道路,不让人通行了,殿下一向仁民爱物,不会为一宴之欢而致万民于不便的。再者殿下为他日之君,亦不致路边就食而作乞见状,何况只有在城堞上,山河在望,江山尽收眼底,与臣民同欢共乐,才是帝王胸襟。微臣据此三者,根本就不曾想到还有第二个处所。”
  太子十分高兴,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十郎,孤虽然输了东道,却输得十分高兴,得卿如此,那百十人的酒菜又算得了什么,来来来,我们上去吧。”
  他握着李益的手,十分亲昵地举步登上石级,郭氏兄弟也很高兴地跟着,只有高晖的脸上微微有点异状。
  他的确是要担心的,因为这个年轻人实在太聪明了,太突出了,只要有李益的地方,一定是锋芒毕露,使别的人全没有了光采。
  不过高晖绝不是嫉妒,而是为李益担心,一个年轻人如此地受到重视绝非好现象,这会招来嫉妒的怨恨,也会招来许多恶意的中伤,但是他高晖却没有这个心,他们高氏一族,世代忠贞,在皇帝心中已经建立了牢不可破的信任,因此他的地位也不会被人所代替。所以高晖与李益之间,已经没有利害关系。
  而且李益的存在对他只有邦助……很大的帮助。
  要想建立大唐帝国皇室的权威,要想从割据为雄的那些藩镇手中把军权收回来,这实在是很困难的事,似乎只有李益才能办得到。因此李益对他的重要性,简直可以说是无可比拟,也因此,高晖不能让任何人在这段时间内来伤害李益。
  当然,他也知道李益不是盏省油灯,不知有多少人想跟他过不去,结果往往是把自己赔了进去。
  那些人都是很有地位,很有潜势力的,李益对保护自己做得很密,对打击敌人更是毫不容情,要他高晖操心的地方实在不多。
  但是无可否认,高晖对李益的关心,远甚于李益对他自己的关心,步上城堞后,值勤的军士已经把城堞上铺好了毯子,在宽容驷乘的跑道上两两对席,长长地排出一列去,朔风凛然,天有雪意,这实在不是一个野宴的好天气,可是的确如李益所言的,江河在望,在烟云迷蒙中,此情此景,把酒凭望,更能激起人胸中的豪情。
  只可惜这种豪情只在几个人心中才能激发共鸣,大部份的人却在肚子里叫苦连天。
  宴席是太子府里备妥带来的,连侍宴的乐伎也是太子府里携来的,可见这位未来的人君心中对李益的重视。
  由于这是一次露天野宴,菜肴自是以干果风猎野味为主,鱼肉全是冷的。
  对一些早有准备,身御重裘的达官贵族而言,那不当一回事,他们背倚着城堞避风,开怀畅饮,十分高与,对一些临时在这儿换上便衣的官儿,却苦不堪言,他们为了抓一件衣服来穿上,也不管厚薄,有人只是抓了件单袷,穿上身上已经够凉的了,再加上冷肴,冷酒,喝在口中,冷得格格直抖,苦不堪言。
  可是太子意兴甚豪,跟李益并席而坐,大口地喝着酒,畅谈着别后的一些情状,显得十分高兴。
  欢宴将残,太子首先告辞道:“十郎,你旅途劳顿,应该早点歇息,再者,食堂老夫人也到了长安,倚闾盼望,思子心切,你也该早点去看看老人家,我们改日再作欢聚吧。”
  他带了一部份侍从走了,李益才有功夫到每一席去应酬一下。然后他回家见到了母亲,母子两人才有工夫说了一阵家常,李老夫人也谈到了霍小玉的事,言下颇为婉惜。
  “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却得了那种病,实在叫人看了难过,我去看过她,也跟她交谈清楚了,她在你最窘困的时候帮助过你,我们不能负人,我答应把她接回来,也认了她的名份,不过,最近,我倒不希望你去看她。”
  “为什么,母亲?”
  “为她的病,那是会过人的,君儿,你父亲当年就是那种病死的,想必你也记得,在他病重的时候,我就不让你去看你父亲。”
  李益只有答应着,却又道:“娘!小孩子是容易传上,成人了就不太要紧了。”
  “只是不太要紧,却不是绝对地不要紧,君儿,我们李家只有你这一根苗,我不能要你去冒任何的险!”
  李益迟疑地道:“娘!我只是去看看她。”
  “不可以,当年你父亲临终时,你就在跟前,我也不让你去见一面,为的就是爱惜你,难道一个女人会比你父亲更重要,她要是一直这样沉重,我绝对禁止你们见面,违抗我的话,就是不孝!”
  尽管李益在外面叱咤风云,但是在母亲面前,他却是不敢多说一句话,李老夫人叹了口气:“君儿,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更不是不通情的那种固执,要知道现在你的身体不是属于你自己的,你我都还有责任,光宗耀祖的事不能强求,但延续香烟,传宗接代,却是为人君子者不可推却的责任,如果这一个责任没尽到,你我都难以见到地下的祖宗。”
  李益见母亲的脸色凝重了,连忙道:“母亲说的是,儿子听从就是了,您老人家千万别动气。”
  “我没有动气,你不放心她,我会经常替你去看看她,只要她略略好一点,我立刻就把她接回家来,目前,你还是忙着去迎亲吧,你那表妹倒是个多子宜男之相,等你们成了亲,过个一两个月,等你媳妇有了身孕,李家的后继有人,你再去干什么,我都不管你了。”
  李益道:“亲是要迎的,娘年纪大了,应该有个人在身边侍候着,至于其它的,未免言之过早,有了身孕,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那里就算是有后了!”
  李老夫人也笑了道:“我是盼系心切了,不过,我说的话也并非空谈,我一生没做过坏事,你祖父,你父亲,累世书香,普行善事,照理也不该绝后的,所以我也不希望你负人,小玉这个孩子太命苦,人又这么好,你更不该负她,让她等几个月,只要你媳妇有了喜讯,我立刻就把她接过来,让你们好好地聚聚,在这段时间内,我会去看她,把我的意思告诉她,我想她是个明白的孩子,应该体谅你的。”
  听母亲这么一说,李益倒是不能再说要去看霍小玉了,事实上他也是真忙,根本无瑕分身。
  日里,他要开始筹划各种的事务,有时要忙到深夜,边防的军务,兵部的密探事务,都要他着手整顿策划,虽然在年中,别处衙门都不理事了,他却比别人更忙。
  而且他处理事情的手法很特别,有许多事是他一手居间巧妙地运用,不能假诸文字,每件事都必须要他面授机宜,也必须要他当面听取报告,然后当机立断,决定应付事宜。
  高晖拨出了半数的宅邸,齐中隔断,作为他的理公场所。这也是高晖的父亲当年私下建立密探制度的处理公务地方,一切的设置都很理想,分别有许多小单院,李益可以在同一时间内,接见好几个人,多半是互相有关连的,但是那些人却无法见面会商,一切都在李益的协调中进行。
  除了忙公务之外,李益也要忙着迎亲的事,吉期定在腊月二十八,因为只有那天是黄道吉日,而且依照习俗,也最宜是在新岁前娶回新妇。
  好在这些事都有人代他忙,而卢家遣嫁,则是早就准备好的,又关在长安城中。只要有钱,没有办不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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