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捷足先登


  听到池生春掠往中进的声音,踏足侧园的徐子陵暗骂自己愚蠢,为何想不到《寒林清远图》藏在它最该藏放的处所,书斋之内。收藏这类绢本画是一门学问,寒暖燥湿,非常讲究,否则若发霉或虫蛀,会令珍宝变为废物:阴暗潮湿的地牢因而绝不适合,看来要做风雅贼实非易为,必须具备这方面的常识。
  那许师叔跃上书斋瓦顶,负责把风押阵。徐子陵闪到屋角墙边暗黑处,功聚双耳,既不虞被上方的许师叔发觉。又可作隔墙之耳,凭灵锐的听觉无微不至的监察书斋内池生春的一举一动。池生春的呼吸急促起来,显是患得患失,心情紧张,接着是机括声、放锁声和打开暗格的连串响音,可知书斋内有秘密暗格,用以摆放贵重书画或文件的一类东西。
  许师叔在上方低喝道:“在不在。”池生春长长吁一口气,窸窸窣窣将画卷拉动观看的声音随之响起,他同时应道:“那臭点子果然只是耍手段,许师叔小心!”
  许师叔冷哼道:“我倒希望他真的敢钻出来盗宝。”
  徐子陵正不住提聚功力,务求一举成功。闻言心中暗笑,心忖必如你所愿。待要行动时,上面的许师叔竟传来一声惊呼,接着是爆竹般响起的劲气交击声。竟是另有强抢宝画的雅贼?此人该是一直在旁窥伺,到此时才出手。而以他徐子陵今时今日的功力,竟然没有觉察,可知来人肯定属于婠婠、石之轩那一级的高手。
  事情发生得太快,徐子陵大吃一惊,不知该否立即加入这场事前毫无先兆、突然而来的宝画争夺战中。许师叔已被一拳轰离屋顶,然后书斋灯火熄灭,池生春惨哼惊呼不绝,椅翻物堕,然后风声远去。徐子陵暗叹倒霉,又好奇心大炽,何人厉害至此,因那许师叔确是一等一的魔门高手,却几个照面就给他击退,再从容从池生春手上夺去宝画。
  风声远去。徐子陵别无选择,跟踪去也。
  寇仲倏地停下,官道前方一人卓然傲立,哈哈笑道:“少帅不是要作王世充的走狗吗?为何却有闲情离营散步?”寇仲大步踏前,到离拦路者十许步远,哑然笑道:“原来是虚彦兄,幻魔身法果然名不虚传,竟能赶在小弟的前头作阻路剪径的小毛贼。小弟现在身无分文,贱命倒有一条,要拿去就得看虚彦兄有否那本事?”
  竟是“影子剑客”杨虚彦,不用说他是暗伺营外,见寇仲离营,故缀于其后,到此现身拦截。寇仲因心神失落,胡思乱想,兼之杨虚彦乃潜踪匿迹的高手,一时失觉下,惜然不知给这劲敌跟在身后。
  头蒙黑布罩,一身夜行衣,体型伟岸而灵巧的杨虚彦双目透出凌厉神色,淡淡道:“少帅的井中八法名震天下,谁敢夸日可取少帅性命。不过虚彦见少帅与秦王恶斗多时,不禁手痒难耐,更不想平白错过时机,忍不往来试个高低。”寇仲苦笑道:“虚彦兄看得真准,更说得坦白,我今天确是没有停过手,真元损耗极钜。唉!难道虚彦兄有很多时间吗?何必说废话,立即动手见个真章才是正理。”
  “锵”!杨虚彦掣出曾令无数被刺目标茫然饮恨的影子剑,催发出强大的剑气,朝寇仲追去,冷然道:“如此虚彦不再客气!”寇仲后撤一步,拔出背上井中月,遥指对手,抗衡对方霸道凌厉的剑气,大讶道:“难怪虚彦兄如此有恃无恐,原来剑术大进,碓有收拾小弟的可能,令小弟登时大感刺激过瘾。”
  杨虚彦催发的剑气不住凝累增强,语调却平静无波,冷然道:“当年拜少帅所赐之辱,虚彦怎敢有片刻忘记。少帅勿要怪虚彦乘人之危,因为这正是虚彦一向的作风,更是刺客应具的本色。看剑!”
  徐子陵无声无息的窜上树顶,刚好捕捉到那人背影闪进高墙内另一华宅后园侧的一座小楼去。这是布政坊永安渠束岸的豪宅,能人住此坊者非富则贵,与皇宫只隔一条安化街际此夜深人静之时,宅内乌灯黑人,显是宅内各人均早进梦乡。
  徐子陵能跟到这里来,可说出尽浑身解数。这个似凑巧捡个大便宜的“前辈”武功出奇地高,徐子陵自问没有任何把握能从他手上把宝画硬抢回来,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只打算从他手上再把东西“偷”回来。
  为达到此目的,故绝不能让对方发觉有人蹑在后方,因此他全凭超乎常人的灵觉远吊在后,并直到此刻才惊鸿一瞥的看见他背影。心中泛起眼熟的奇异感觉,似乎在某处曾见过如此体型气度的人,又一时间偏想不起是谁?同时大惑不解,以建筑学的角度去看,这座僻处后园,远离华宅主建筑群,仿似被世遗忘的小楼,何须设计得像比主宅更讲究和精致?其实不合情理。除非宅主是个奇人雅士,喜爱躲到这里来享受后园的清静。
  徐子陵心中暗叹,想不到偷幅画竟是如此一波三折,侯小子明天将会非常失望。自己现在该怎么办?最理想当然是对方立刻从小楼捧着宾画滚出来,那他就可看到此人把画藏往何处,来个对方前脚出他就后脚进,做贼阿爸把画盗走。
  只可惜那人进楼后就如石沉大海的再无任何动静,若对方在此倒头便睡,他岂非须等到天亮待他醒过来后再窥看动静。但明早安化街人来人往,这棵长在街旁的大树再不是容身之所。好吧!就只好等到天明,看看老天爷今夜是否肯赐他良机!
  寇仲心中大恨,杨虚彦这坏家伙真懂挑拣时间。论心情,他是劣无可劣,刚和王世充大吵一场,不欢而散,既失落又茫然;论状态,他恶战竟日,身心俱疲,身上大小十多个伤口仍未愈合。这小子摆明是乘人之危,只不过由一向的暗杀改为明刺,骂他手段卑鄙只是无聊废话。
  寇仲激起庞大的斗志,勉强提聚功力,发觉刻下顶多只能使出正常状态下的五、六成功夫。换过对手不是杨虚彦而是其它人,真斗他不过还可想办法落荒而逃,杨虚彦传自石之轩的幻魔身法却使他死了这条心,只看他从营地直追缀至这里来,又赶在他前方拦截,不是蠢蛋该知自己跑不过他。
  十步外的杨虚彦哈哈一笑,手上影子剑忽化作千万芒点,反映着天上的星光月色,漫空遍地的往他洒来,如墙如堵的气劲化作无数似利针刺肤的细碎气劲,随着变化万千的剑招无孔不入的朝他狂攻而来,摆明是欺他身疲力累,以雷霆万钧之势务求一鼓作气,置他于死地。
  他是第二趟和杨虚彦交手,知他自创的影子剑法专走“奇险”的路子,剑锋幻化出的美丽芒点乃惑人的技俩,就若蛇蝎美人,在美丽的外表掩饰下暗藏致命的杀着。寇仲屹立不动,瞇着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铺天盖地似盛烟花往他爆发过来的光点,纯凭护身真气拒抗对手锋如刀刃的细碎气劲。
  芒点攻至寇仲前方五尺许近处,倏又收缩,变成尺许直径的由一球芒点组成的光团,神乎其技至令人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寇仲看到的再不是一把影子剑,而是超乎任何形容词语的灵物。这才是杨虚彦的真功夫。
  “锵”!井中月忽地变招,高举过头,似劈非劈,正是“不攻”的銮体。杨虚彦大笑道:“少帅累啦!”也不见其有什么动作,忽然移到寇仲左侧,芒点像一柱冲奔的水瀑,往他面颊位置激冲而来,气劲呼啸的刺耳声,填满寇仲耳鼓。影子剑法是针对敌手的感官而设计的,即使以寇仲之能,在杨虚彦只此一家并无分号的剑式全面开展下,平常的灵锐也大打折扣。
  寇仲侧移开去,井中月看似随手挥击,劈往光团核心的位置。“叮”!光点散去。井中月命中剑锋。寇仲半边身登时麻木起来,心中叫糟,知自己因真元损耗过钜的关系,再无法在内力方面压倒这可恶的对手。
  杨虚彦脸露讶色,道:“少帅进步多哩!”剑锋一颤,化成三点精芒,品字形的往寇仲印去,同时脚踏奇步,移形换影,倏忽间移往寇仲身后,攻势从寇仲的左侧化为从后攻至,迅疾如鬼魅,疑幻似真。寇仲无奈下一个旋身,挥刀后扫。虽明知他要以游斗的方式损耗自己的真元气力,偏是无法从他手上抢回主动,只能见招拆招,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假设这形势不能逆转改变,寇仲将是饮恨收场。
  “当当当”刀剑交击之声不绝如镂,寇仲不断往外旋开,杨虚彦的影子剑则如附骨之蛆,狂风骤雨的朝寇仲强攻硬击,不予他有喘息机会。寇仲更是心叫救命,知道若任此形势麦展下去,以快打快,吃亏的只会是他。
  际此生死关头,寇仲倏地立定,井中月往前疾挑。此着显是大出杨虚彦意料之外,想不到寇仲能逆转真气,动静銮换,说停就停。最厉害是此一刀乃同归于尽的招数,完全漠视他的剑攻,刀锋疾袭他咽喉要害。
  血花迸溅。寇仲左肩膊皮开肉绽,衣服破碎。杨虚彦则于寇仲刀锋及喉前的毫厘之差,退往两丈之外,回复对峙之局。剧痛从伤口蔓延全身,犹幸对方为避开刀锋,未能及时吐出真劲,故只是皮肉之伤。痛楚令寇仲似从述糊的噩梦保处惊醒过来,把恶劣的情绪完全排出脑海之外,心神晋井中月的境界。
  杨虚彦剑锋遥指寇仲,淡然笑道:“这一剑滋味如何?”寇仲微笑道:“非常好!看刀。”
  他千辛万苦拚着受伤扳平一面倒的劣局,当然不肯放过主动出击的良机。杨虚彦非是故意让寇仲有喘一口的机会,而是寇仲手上井中月似攻非攻,似守非守,使他看不破瞧不透,不敢冒进。杨虚彦尚是首次遇上被他刺伤后,反变得更厉害不可测的敌手。寇仲的井中月似若破开虚空,似拙实巧,朝他笔直射至。
  杨虚彦动容道:“好刀!”影子剑画出一个完整的圆形,幻起一芒光影,往井中月套过去。寇仲哈哈一笑,刀势加速,命中圈心。“铮”!影子剑绞击井中月,然后爆起漫空剑雨,两人各自退开,回到先前的位置,刀剑遥对。寇仲虽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却是不惊反喜。皆因晓得已成功的将劣势扳平,再非由杨虚彦操控全局。
  杨虚彦闪电冲前,影子剑再化作点点剑雨,一阵一阵的从不同角度,往寇仲攻去,在他幻魔身法的配合下,他变换的每一个位置均出乎人之料外,四方八面的向寇仲狂攻猛击,直有摇山撼岳之势。寇仲屹立如山,以井中八法的“战定”硬档对手水银泻地式的攻势,井中月纵横开阖,挥洒自如,以奇对奇,以险制险,不时用上同归于尽的拚死招数,堪堪挡着令天下人丧胆的影子剑法。
  劲气呼啸,天地失色。倏地寇仲刀劈空处,杨虚彦的影子剑就像送上门去的乖乖的被他劈个正着。“棋奕”!直至这一刻,寇仲才首次看破杨虚彦的剑势,也救回自己的小命,否则若让杨虚彦如此不停地全力发挥,倒下的一个肯定是他寇仲。
  “当”!杨虚彦剧震后撤,招式变化全给寇仲封死,无以为继。寇仲的螺旋劲道,更使他难受非常,不能不退。寇仲刀光剧盛,他已接近油尽灯枯的情况,再支持不了多久,趁此良机,焉肯放过,展开井中八法中的“速战”,全力反攻。
  一时“铿锵”之声连串响起,井中月化繁为简,老老实实的一刀接一刀往杨虚彦劈去,刀刀疾如闪电,灵活如焰火,角度时间精准无伦,无一着不是针对杨虚彦的强弱处而发,忽似撼强,忽又寻弱而攻。以杨虚彦之能,在寇仲强横的攻势下,亦只有不往往官道另一方边退边挡,不过他并非不敌败退,而是先避其锋,再寻反击的机会。
  “叮”!影子剑挑中井中月锋尖处。寇仲剧震急退。出奇地杨虚彦没有乘势出击,横剑而立,仰天长笑道:“论刀法,恐怕‘天刀’宋缺之后就要轮到你‘少帅’寇仲哩!”寇仲在两丈外重整阵脚,摆开阵势,大讶道:“你老哥不是要杀我吗?为何放过大好机会?”
  杨虚彦叹道:“我已试出少帅的虚实,推测出或可致寇兄于死地,可是却绝难避过寇兄临死前的反击。唉!偏是小弟有要事在身,此际不宜受伤,所以今战只好作罢。”寇仲仍感他的剑气紧锁自己,那敢轻信而松懈下来,笑道:“坦白说,杨兄只差一点点就可取我寇仲的小命,何不再试试看?否则错过令晚的机会,以后须担心的将是你老哥而不是小弟。”
  杨虚彦还剑鞘内,缓缓揭开头罩,露出英俊高贵的容颜,他那对与挺直的鼻梁和坚毅的嘴角形成鲜明对照锐如鹰集,冷酷无情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视寇仲,高广平阔的额头似蕴藏画无穷的自信和智能,乌黑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结成雯髻。
  寇仲大奇道:“杨兄为何如此优待我?”
  杨虚彦淡淡道:“我们相同的地方,是大家均有同样的目标,分别在少帅是要得到一些并不属于你的东西,而我则是要取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至于为何我不敢冒险,皆因我并不惯于冒险,我每趟刺杀目标,均有详尽的计划与万全的把握,似险而非险。少帅能躲过两趟,不代表能躲过第三趟。少帅请啦!”
  寇仲头皮发麻的瞧善杨虚彦没人这旁林内,心中大感不妥,偏又毫无办法,只好继续行程,往找徐子陵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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