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真情流露


  徐子陵正细味祝玉妍临别赠言那一句“心上人”是意何所指,答案出现身旁,男装打扮、神色平静的师妃暄在他旁边坐下,淡然自若的道:“你和祝玉妍又有什么交易?”
  徐子陵心中一阵刺痛,师妃暄对他显是误解日深。就以这句看似平常的话,实带几分轻蔑鄙视,在以前更不会吐自她的香唇。
  他把心内的情绪隐藏起来,目光落在她静若止水的玉容上,耸肩洒然道:“只是闲聊几句吧。”
  师妃暄秀眸一黯,打量他道:“子陵兄语带不忿,是否心中觉有不平之事?”
  徐子陵想不到她竟能窥破自已的心事,苦笑道:“有什么语带不忿的?事实上我们确和祝玉妍有单大交易,目标是杀死石之轩。”
  师妃暄轻轻浅叹道:“我们的关系因何变得如此恶劣?”
  徐子陵拿起放在桌子中间的茶杯,放在她前,为她斟满一杯热茶,道:“在我心中,师小姐永远是我尊敬的人。”
  师妃暄秀眉轻蹙,露出一个“纵然尊敬又如何”的苦涩表情,这种神信罕得出现在她俏脸上,故而格外动人,举茶浅尝一口,柔声道:“塞外给你们三人闹得天翻地覆,途中遇上的人,总忍不住要提起你们。今趟来龙泉,不是要把五采石送给拜紫亭吧?”
  徐子陵心中涌起强烈的冲动!很想向她解释自己并没有违背与寇仲分道扬镖,不会卷进寇仲争霸大业的承诺,可是那等若暴露杨公宝藏的秘密,只好把来到唇边的话硬咽回去,道:“五采石确在我身上,不过仍未决定该如何处置,师小姐又怎会来到这里?”
  师妃暄漫不经意的道:“周老叹从大明尊敬的人手上脱身,可惜金环真已给带离山海关,幸好周老叹有一套追踪他妻子的方法,直追到这里来。我是今早才进城的。”
  徐子陵动容道:“竟又是大明尊教?他的什么追踪法竟能如此神乎其技?”
  师妃暄道:“周老叹夫妻一直和大明尊教关系密切。当年为逃避阴癸派的追杀,曾到回纥托庇于善母之下。回到中原后,苦无他法下只好向荣姣姣求助,故有金环真被擒一事。”
  徐子陵道:“你也晓到荣姣姣是大明尊教的人。”
  师妃暄道:“我是从周老叹口中听来的,荣娇娇是五明子中的妙风明子,属大明尊教领导层的人物。辟尘则是大明尊教在中原最亲密的盟友,彼此狼狈为奸,搅风搅雨。”
  徐子陵道:“这么说,大明尊教亦想染指邪帝舍利。大尊究竟是谁?”
  师妃暄道:“大尊身份神秘,恐怕只有大明尊教的领导层才晓得。善母莎芳现在的身份则为回统时健俟斤最宠爱的大妃,时健对她言听计从。”
  徐子陵不禁为菩萨担心起来,问道:“善母会否亲自来此争夺舍利呢?”
  师妃暄道:“这个可能性非常大。不过目前当务之急,是要从大明尊教手上把金环真救出来,这是我答应周老叹的事。”
  徐子陵低声道:“可否让我们助小姐一臂之力?”
  师妃暄迎上他的目光,深深看进他眸子深处,唇角逸出一丝轻柔的笑意,平静的道:“徐子陵啊!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徐子陵苦笑道:“你大可当我是个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唉!舍利落到石之轩手上,我事实上内疚得要命,所以纵使是和祝玉妍合作,只要能杀死石之轩,夺回邪帝舍利,我亦顾不得那么多。”
  师妃暄皱眉道:“若舍利落到祝玉妍手上又为何?”
  徐子陵道:“希望祝玉妍没有骗我们。她说过只有与石之轩同归于尽,始有杀死石之轩的可能。若这两个魔门最顶尖的人同告完蛋,师小姐以后的日子是否会易过点。”
  师妃暄露出深思的神情,轻轻道:“你仍未肯老老实实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徐子陵愕然道:“什么问题?”
  师妃暄盯着他道:“徐子陵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徐子陵哑口以对,迎着她深邃澄明的眼神,心中涌起难言的滋味,好一会才艰涩的道:“师小姐为何想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师妃暄欺霜赛雪的双颊微现红霞,语调却出奇平静,缓缓道:“因为妃暄很想知道。”
  徐子陵抹过一阵强烈的渴望,假设能和这内外都纯净洁美、胜比天仙的美女并骑驰骋大草原,逐水草放牧,人生尚有何求?旋又想到此事绝不会发生,叹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不应由我口中说出来。同样的问题,也恐怕没人能回答。我和寇仲出身市井,性情粗野难驯。在很多事情上没能节制,否则师小姐不会那么气恼我们。”
  师妃暄摇头道:“确有一段时间我在生你的气!可是刚才见到你,我的气恼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否则怎肯出来与你见面。”
  徐子陵一呆道:“你真的不再生我的气?”
  师妃暄叹道:“我现在只气自己低估你和寇仲间的兄弟之情。有你助寇仲打天下,现在更有突利站到你们一方去,中土什么时候才有太平安乐的日子?”
  徐子陵肃容道,“小姐可以放心,我绝不会介入寇仲的争霸大业去。”
  师妃暄道:“这又如何?寇仲背后有宋缺鼎力支持,他就算在北方失利,雄据南方仍是游刃有余。想不到大隋一统之局只能维持那么短的一段时间,天下又重回南北对峙,互相攻战之局。所以妃喧才想请问徐子陵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若真如我想象的那样,是否该为这情况想点办法?”
  徐子陵被她锐利的辞锋迫得无法招架,若笑道:“待李世民坐上帝座,我们再讨论此事如何?”
  师妃暄白他一眼道:“记着你曾说过这句话,妃暄尚有一事相询。”
  徐子陵整个人轻松起来,皆因师妃暄现在对待他的神态,已回复旧观,洒然道:“小姐请说出来。”
  师妃暄单刀直入的问道:“杨公宝藏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若你们不晓得库内有库,为何能把舍利偷出来?”
  寇仲感到三人虽剑未出鞘,可是气势早把他锁牢,只要他有任何动作,就如要投往温泉河水去,均会惹来三人全力联击,那可非说着玩的一回事。
  韩朝安是翟娇指定要他杀的三个人之一,现在终于碰头,他反要恐惧会被他干掉,确是令人气馁的一回事。
  因傅君绰的关系,他下意识地不把小师姨傅君嫱视为敌人,所以全无防备之心,以致陷此进退两难之局。如若动手,傅君嫱肯定手下不留情,他却无法对她施辣手。
  此仗胜败,不用打可预知结局。
  声称用任何兵器亦能得心应手的金正宗,穿的是素白色的高丽武士服,不论头巾、腰带和马靴无不素白,一身洁白,与拦在桥上的傅君嫱双双配对,令人感到高丽人不好华彩的民族风情。
  寇仲更留意挂在他腰间左右的两把剑,一长一短,肯定不易施展,但若使得好,当是险奇兼备,非常难挡。
  当年与他交手,寇仲自问仍逊他一筹,幸好借风浪从大海脱身,此时看他精神气度,显然功力大见精进,纵使单对单,鹿死谁手,仍是未可逆料。
  韩朝安表面上对他最客气,踏前一步,微笑道:“少帅不是和跋兄与徐兄同行吗?为何现在只得少帅一人。”
  过桥的行人,见到桥上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的形势,无不纷纷绕道,从附近左右的另两道桥过河,亦有人驻足远处看热闹。
  寇仲笑道:“韩兄若想见他们还不容易,只要随小弟走几步路就成。”
  傅君嫱嗔道:“仍然胡言乱语,现在给你两条路走,是交出五采石,并废去武功,另一条路就是溅血桥头,伏尸此地。”
  寇仲抓头道:“娘并没有教过我如何自废武功,小师姨你不若先密传法诀,然后大家再作商量。”
  金正宗长笑道:“好胆色!少帅似乎并不把我们放在眼内。”
  寇仲苦笑道:“金兄说笑啦,你当我是傅采林或毕玄吗?怎敢不把你们放在眼内,问题是我真不懂散功之法,身上更无五采石,看来只好领教三位的高丽绝学。”
  傅君嫱一声娇叱,长剑出鞘,朝他迎头疾劈。
  韩朝安的双短戟,金正宗的长短刃同时出路,朝他攻来。
  寇仲哈哈一笑,丝毫不理傅君嫱劈头而来的一剑,更没有拔出井中月,攸地前冲,硬要撞入傅君嫱的香怀去。
  傅君嫱大叫“无赖”,竟收剑后退。
  原来寇仲此一不成招式的招式,完全是针对她的奕剑术而设,灵感来自上趟在宇文化及宫内他不依章法出刀,反令傅君嫱无法发挥奕剑术的威力。
  他也是不得不使无赖,如若让傅君嫱展开剑法,肯定可把他缠死,教他无法分心应付韩朝安和金正宗的联手猛攻。
  在傅君嫱变招攻来前的少许空隙,寇仲一个旋身,羊皮外袍连着井中月脱下来,像一片白云般往韩金两人扫打,带起的劲旋,若龙卷风暴的往他们袭去。
  如此凌厉奇招,两人哪曾碰过。
  羊皮袍首先扫上韩朝安的双戟,此人不愧能与深末桓、呼延金分为名镇三方的马盗头子,左戟划往羊皮袍,另一戟电刺而出,直取寇仲面门,心忖只要能挡住寇仲此击,金正宗将可乘隙切入,一举毙敌。
  岂知“当”的一声,左戟划中的非是蓄满气劲的羊皮袍,而是藏在袍内连鞘的井中月,他的如意算盘立即打不响,硬给震得往后跌退,虎口发麻。
  袍尾拍打在他右手刺出的另一枝戟的尖锋处,声势陡盛连环挥打的扫击正要扑往寇仲的金正宗。
  金正宗哪想得到韩朝安竟挡不住寇仲的一扫,骇然下抽身猛退,狼狈非常。
  寇仲顺手拔出井中月,反手劈后。
  “当”!
  傅君嫱二度攻来的长剑像送上去给他砍劈般命中刀锋。
  螺旋劲山洪暴发般涌过去。
  一个是气势如虹时全力发刀,另一方则是仓卒变招,故以傅君嫱的高明,亦被他这以奕剑对奕剑的小师侄,劈得后着不继,触电般惨被震退。
  寇仲没趁此机会逃走,没乘胜追击,还刀鞘内,慢条斯理地穿回羊皮外袍,长笑道:“万事好商量,我和小师姨只是一场误会。与两位大哥更无他娘的什么深仇大恨,他奶奶的熊,有什么好打呢?不若大家一齐吃响水稻去,不是胜过打生打死,弄出人命吗?”
  傅君墙剑尖遥指寇仲,不住颤震,似是怕得发抖,只有首当其冲的寇仲感到那是一种玄奥的剑法,能把全身功力积聚创锋,且取向变化无定,教他难以揣测。
  此剑若攻来,将是洞穿山河之势,双方更无缓冲余地,必有一方落败伤亡方休。
  这才是傅君墙的真功夫。
  寇仲心中叫苦,看在娘的份上,他怎能杀伤她的小师妹。
  韩朝安和金正宗重整阵脚,再度往他迫至,前者哑然失笑道:“少帅你不是第一天到江湖来混吧!这十多天我们一直恭候大驾,难得你终于现身,为的当然不是喝酒吃饭这类事儿。”
  蓦地蹄声骤响,一队骑士如飞驰来,围观者立时四散奔避,乱成一片。
  带头的粟末靺鞨武士遥喝过来道:“少帅驾临龙泉,大王有请立即入官相见。”
  徐子陵把心一横,坦然道:“杨公宝藏不但是库内有库,且库有真假正副之别,师小姐明鉴。”
  师妃暄玉容仍是静若止水,像早知必是如此般,淡然自若的道:“为何到现在才肯说出来。”
  徐子陵环目扫视身处这陌生奇异的城市,热闹的市况,深思的道:“可能这里离开中土太远,远至可令我感到在长安发生过的事,只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又或因我感到小姐绝不会出卖我们,将此事转告李世民。”
  师妃暄一对美目升起朦胧似温柔月色、如水如雾的霞彩,轻摇嫁首,轻轻道:“妃暄当然不会说。唉!妃暄已尽力而为,争天下的大漩涡内再没有妃暄容身之所。此间事了后,妃暄会返回静斋,除非有迫不得已的事,妃暄将不踏足人世。”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
  师妃暄一瞬不瞬的凝望他,柔声道:“子陵肯否听妃暄一个忠告。”
  徐子陵虽明知此事终有一天会发生,就是师妃暄返静斋潜修天道,永不踏足凡尘,可是当面对这事实,仍无法控制心湖内翻天撼地的激烈情绪,生出永远失去她的魂断神伤。
  师妃暄垂首柔声道:“知道吗?徐子陵,妃暄真的很喜欢看到你真情流露的样子。你这人有个缺点,是爱把事情藏在心底内无人可窥的深处,什么都闷在里面,既不肯说出来,更不肯去争取。这就是妃暄对你的忠告。”
  徐子陵呆看着她,好半晌才长吁一口气道:“妃暄不是在鼓励小弟趁你尚未返回静斋前,全力追求你吧?”
  师妃暄遽地霞生玉颊,有点狼狈地没好气的横他一眼,似嗔非嗔,神态有那么动人就那么动人,秀眉轻蹙道:“你这人哩!怎会想到这方面去,我指的是你和石青璇之间的事。唉!真想不到会从你口中说出这种话来。”
  徐子陵像在云端失足,重重一跤直堕凡尘,苦笑道:“第一趟真情流露,就受到口舌轻浮之责,似乎还是稍有保留为妙。”
  师妃暄回复“正常”,微笑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妃暄总算对子陵尽过朋友之道。你还是第一趟唤人作妃暄哩!”
  徐子陵忽然感到无比轻松,不知是因把埋藏心底的话倾情吐出,还是因为晓得师妃暄对他并非像她表面般无情。她最后一句更令他心湖微荡。
  开怀一笑,油然道:“我不想去争取,不敢流露真情是因为我不愿强人所难。这是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呢?”
  师妃暄香肩微耸,岔开去道:“子陵可知如若石之轩真能借舍利把破绽缝补,第一个要杀的人是谁?”
  徐子陵色变道:“谁?”
  师妃暄盯着他道:“子陵猜到答案,对吗?”
  徐子陵倒抽一口凉气,骇然道:“难道是他的女儿?”
  师妃暄一字一字的沉声道:“石青璇就是碧秀心的化身,石之轩唯一的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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