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根竹竿


  胡铁花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根竹竿。
  一根黑色的竹竿。
  这根黑色的竹竿被一个人用一只青筋凸起的大手紧紧握住,这一个人却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最多只能算半个。
  他的右臂早巳被齐肩斩断,右眼已经瞎了,眼上还留着“十”宇形的伤疤。
  现在他的左腿也断了,是从膝盖上面被砍断的,而且好像是被他自己砍断的。
  因为被砍下来的半截腿,此刻还在,他倚着墙坐在床上,这半截腿就在他身旁,黝黑枯瘦而且特别长的大半截腿,已因伤势化脓而腐烂。
  他左肩上的伤势也同样恶劣,伤口里已经隐隐发出恶臭,刺伤他的那个人用的也不知是兵刃还是暗器,不但出手毒辣,而且一定有毒。
  想不到他还是硬撑了下来,而且一直撑到现在,宁愿再把自己一条腿砍断,还耍继续撑下去。
  这个人虽然已经只剩下半个人了,却还是一条硬汉。
  现在他又已被四个人用六件武器围住,四个冷静而残酷的人,六件在一瞬间就可以夺人性命的武器,一个人用蛇鞭、一个人用长剑、一个人用一双薄薄的雁翎刀、一个人用一对分水峨嵋刺。
  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他还是很硬,还是紧紧的握住他的黑竹竿,居然连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
  刚才来的本来有五个人,第五个人本来是第一个冲上去的,却被他用他手里的那根黑竹竿顶了回来,一下子撞在墙上。
  “富贵”和“坚强”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所以富贵客栈的这道墙一下于就被他撞被了一个大洞。
  胡铁花并没有想到这个人就是黑竹竿,也没有去想黑竹竿是怎么样一个人。
  他用眼睛的时候通常都要比用脑筋的时候多一点。
  他只看见了这个已经只剩下半个人的人还是这么样一条硬汉。
  他平生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硬汉。
  所以他忍耐不住了,顺手就把一个酒坛子摔了出去。
  “你们四个人对付人家半个人。”胡铁花大吼,“你们要不要脸?”
  一个酒坛子摔出去,六件兵刃就已经有五件往他身上攻了过来,攻的都是他的要害。
  “你问我们要不要脸?你要不要命?”
  分水峨嵋刺虽然是在水中才能发挥最大威力的武器,不在水中也一样犀利。
  蛇鞭如毒蛇,雁翎刀翻飞如雁。
  这些人的武功竟远比胡铁花预料中强得多,胡铁花也不一定会败在他们手里,可是他已经在叫了。
  “姓楚的,你说你一定会在我附近的,你在哪里?”
  “姓楚的是不是楚留香?”蛇鞭冷笑,“你是不是想用楚留香来吓人?”
  “我吓什么人?”胡铁花也在冷笑,“你们根本连一个像人的都没有,我吓你们个鬼。”
  还没有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几乎就已经变成了鬼,泥鞭差一点就缠住了他的脖子,旁边的一把雁翎刀差一点就割断了他的咽喉。
  只差了那么一点点。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连一点点都不能差的,就算只差一点点都不行。
  所以胡铁花还活着,不但活着,而且活得非常偷抉。
  他已经看见楚留香了。
  没有车没有马,连轿子、驴子、骡子都没有,胡铁花只有走路。
  从那边江岸走到这家客栈,他看见了很多人,其中当然有几个比较特别的。
  一个满面红光的老公公,一个肚子并不太大的大腹贾,一条满脸落腮胡子的大汉,一位文质彬彬的文弱书生。
  这四个人恰巧和楚留香自己说的那四种形像一样,所以胡铁花早就在注意他们了。
  虽然他也看不出这四个人里面哪一个是楚留香,可是其中最少有一个人是的。
  现在他果然看到了一个。
  一个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白面书生,手里轻轻的摇着一把折扇,忽然间就已出现在门外。
  胡铁花笑了,很愉快的笑了。
  “我就知道这一次你一定会来得比较快,因为这四个人绝对没有上一次那四个小姑娘那么好看。”
  白面书生也带着微笑,轻摇着折扇施施然从门外走进来。
  他的这把折扇无疑就是他的武器。
  不管是件什么样子的东西,只耍到了楚留香手里就是武器,致命的武器。
  胡铁花看得出他立刻就要出手了,只要他一出手,这四个人之中最少也要有两个会倒下去,何况黑竹竿还在硬撑着,一直盯着他的那个人也一直紧握着掌中长剑,丝毫不敢有一点大意。
  所以胡铁花笑得更愉快!“其实你就算不来,我也一样可以把这四个龟孙全都摆平,可是你既然来了,我最少也得留一两个给你。”胡铁花很大方的说,“随便你挑一两个吧,剩下来的全归我。”
  “你真客气,真要谢谢你。”
  白面书生也笑得很愉快,甚至比胡铁花更愉快,因为他手里的折扇已风车般旋转飞出,刀轮般向胡铁花辗了过去。
  胡铁花刚闪开这个刀轮,已经有六件武器逼到了他身上六处要害的方寸间。
  这六件武器中最可怕的既不是蛇鞭,也不是峨嵋刺和雁翎刀,而是一根手指。
  就在折扇离手的这一瞬间,白面书生就已经到了胡铁花面前,用左手的一根食指对准了胡铁花脑门上的天灵穴。
  胡铁花动都不能动了。
  虽然对方的人比他多,而且都是一流高手,他本来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人制住的。
  可惜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楚留香居然不是楚留香。
  “我姓白,就是白面书生的那个白,也就是白雪、白云、白玉的那个白。我的名字就叫做白云生。”这位斯斯文文的书生说:“阁下若是把我当作了别人,就是阁下的错了。”
  胡铁花忽然大声说“我实在不应该把你当作那个人的,那个人简直不是人,根本就不是人是个缩头乌龟,一直躲到现在还不出来。”
  他在这里一骂,外面果然就有人答腔了。
  一个人坐在窗户对面的屋脊上,用一种故意装出来的声音说:“胡铁花你急什么?我保证他们绝不会动你一根寒毛的,你若死了,还有谁肯把那位公主护送到史天王那里去?”
  白面书生皱了皱眉,上上下下打量了胡铁花两眼,态度更温和。
  “阁下就是胡铁花胡大侠?”
  “大概是的。”
  白面书生微笑:“那么这件事大概是个误会了,实在抱歉得很。”
  他说话的时候,身子已经在往后退,一直旋转不息的折扇,直到此时才慢下来,他伸手一招,这柄折扇就到了他手里。
  “看在胡大侠面上,我们今天绝不动这里任何人一根毫发,”白面书生微笑鞠躬,“今天我们就此告辞了,他日后会有期。”
  然后他这个人就倒退着轻飘飘的飞起来,转瞬间就已没入夜色中。
  另外四个人的身法也极快,身形一闪间,也已全都退走,连刚才一头撞人胡铁花房里的那个人都一起走了。
  再看对面屋脊上的那个人,也已经站在外面的院子里,身材高高的,用青布包着头,居然是个长得好像还不错的大姑娘。
  胡铁花走到门口,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她,摸着鼻子苦笑:“楚留香,这一次我真是佩服你了,想不到你居然真的扮成了个大姑娘。”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脸上已经挨了一耳光。
  好大的一个大耳光。
  胡铁花被打得怔住了,怔了半天才看清楚这个大姑娘,立刻叫了出来“我的妈呀!你是花姑妈。”
  花姑妈用两只手插着腰,虽然故意装出一副很凶狠很生气的样子,眼中却已带着笑:“你这个小王八蛋,居然直到现在才认出我是你的妈,你说你该不该打?”
  “我的妈呀,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胡铁花还在叫“你身上那些肥肉到哪里去了?”
  “有了这么样一个宝贝女儿,你的妈怎么会不变?”花姑妈用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瞅着他,却故意叹着气说“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知道对你妈好一点。”
  胡铁花的样子看来就好像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他并没有晕过去,真正晕过去的是刚才已将力气用竭的黑竹竿。
  胡铁花立刻赶过去扶着他躺下,看到他的伤,连胡铁花脸上都变了颜色:“好家伙,真是条硬汉,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够撑到现在。”
  花姑妈却又在生气了“我看你不管对什么人都比对你的妈好得多,如果是我受了伤,我看你大概一点也不会心疼。”
  “我的妈呀,这种时候你还在吃什么干醋?”胡铁花说;“你能不能先去弄一点治伤的药来?”
  花姑妈盯着他,连动都不动,只不过慢吞吞的伸出一只手。
  伤药已经在她手里了,而且是最好的一种。
  胡铁花长长的吐出口气“这个女人还是有些可爱的地方,最少总比那个缩头乌龟可爱一点。”
  敷了药之后,黑竹竿就昏昏沉沉的睡着,胡铁花刚松了一口气,花姑妈已经在盯着他问。
  “你这个小王八蛋,你刚才是不是说我只比乌龟可爱一点?”
  胡铁花赶紧否认“我不是说你只比乌龟可爱一点,我说的那个乌龟也是一个人。”胡铁花说,“其实这个人平时也很可爱的,我实在想不到今天他怎么忽然变成了个缩头乌龟。”
  他的确觉得很奇怪,甚至有点担心。
  楚留香应该在附近的,因为他说过他一定会在胡铁花的附近。在胡铁花危急时,他绝不会躲着不敢出来。
  他绝不是那种把话当放屁的人。
  奇怪的是,今天他连影子都没有出现过。
  难道他已经有了危险?也在等着别人去救他?
  “我知道你说的是楚留香每次你快要死的时候,他都会来救你。”花姑妈说“今天他没有来,只因为今天你绝对死不了的。”
  “我为什么死不了?”胡铣花大声说:“只要有那个姓白的一个人,就已经足够要我的老命了,我怎么会死不了?”
  花姑妈甜甜的问他“现在你死了没有?”
  胡铁花怔住。
  他还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他想不通那些人为什么会忽然放过他,而且还变得对他那么客气。
  “那位白相公的确是个很可怕的人,连我都很怕他,而且怕得要命。”花姑妈说“以他的武功如果要杀人,简直比刀切豆腐还容易,可是他绝不会杀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胡铁花,因为他也知道要把玉剑公主送去给史天王做老婆的人就是你这位胡大侠。”花姑妈的声音已经不甜了,“像你这么好的人,他怎么舍得杀你,何况他恰巧又是史天王的干儿子。”
  胡铁花不说话了,一直在昏睡中的黑竹竿却忽然呻吟着低语,“把我的腿拿给我,现在就拿给我。”
  这就是黑竹竿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别人听见这句话,一定以为他还没有清醒。
  每个人的腿部在自己身上,他为什么要别人把他的腿拿给他?
  幸好胡铁花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就把被他自己砍下来的那半条腿拿过来。
  腿上有脚,脚上有靴子。
  黑竹竿挣扎着,用他唯一剩下来的一只手,从靴简里掏出张银票。
  一张十万两的银票,南七北六十三省都可以通用的“大通”银票。
  “这是你付给我的,现在我还给你。”黑竹竿对花姑妈说:“虽然这是我第一次退钱给别人,可是我也知道既然收了人家的钱就不该退,要退就得付点利息。”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酷“这半条腿能不能算做利息?”
  花姑妈很喜欢笑,该笑的时候她当然会笑,不该笑的时候她也会笑。
  因为她知道大多数男人都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很能让人着迷。
  可是现在她笑不出了。
  “我低估了史天王,所以才会收你的钱,这是我的错,我应该付利息给你,如果你认为我所付的还不够,不妨把我这条命也拿去。”黑竹竿说:“因为我没有钱付给你,你也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常常都会把钱莫名其妙的花出去。”
  “你知不知道你赚的钱是卖命的钱?”
  “我知道。”黑竹竿冷冷地说:“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更要花得快些。”
  胡铁花忽然把头扭了过去,很用力的扭了过去,就好像这个头已经不是他的头了。
  因为他不想再看下去。
  他知道银子是可以花的,十万两银子更可以把一个人花得晕头转向,连自己的贵姓大名都忘记,他也知道拿出这十万两银子来的人并不是花姑妈。
  可见他实在不想看花姑妈从黑竹竿手里把这张十万两的银票收回去。
  他只听见黑竹竿又在对花姑妈说“我收你十万两,因为我值十万两,如果我不行,别人更不行,除了我之外,别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黄病夫还没有踏入大厅就已死在阶下,我看见他死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信他会死得那么快。”
  他的声音早已经带着种免死狐悲的哀伤。
  “我要你十万两,因为我值十万两,如果我不行,别人更不行。”黑竹竿说:“我劝你绝对不要再找人刺杀史天王。”
  “你为什么要劝我?”
  “因为不管你去找谁都没有用的,天下绝对没有人能伤他毫发。”黑竹竿黯然道:“我亲眼看见这次跟我去的人一个个全都惨死,实在不想再让我的同行死在他手里。”
  胡铁花心里忽然也觉得很不好受。
  他能够了解黑竹竿的心情,一个像黑竹竿这样的硬汉,本来是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
  但是现在他的血已流得太多,看见别人流的血也太多。
  他这─生就好像是无数个噩梦串起来的,这样的人生是多么悲伤!
  胡铁花心里在叹息,眼睛里却忽然发出了光。
  因为他忽然看到了一条飞掠的人影,流星般在他眼前飞过,一瞬间就已消逝。
  这个人的身形和面貌胡铁花都看不清,却已经想出他是谁了。
  因为这个人飞掠时的身法、速度,和那种飞扬灵动巧妙潇洒的姿态,都是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的。
  胡铁花没有追上去,因为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追得上楚留香。
  “原来他并不是个缩头乌龟。”胡铁花很愉快的叹着气说:“在外面看着我喝酒自己却没有酒喝,这种事他怎么受得了,不赶抉去找点酒喝怎么行?”
  他喃喃地说“只可惜今天我不能陪你喝了,只希望你能遇到个漂亮的女人陪你。”
  他却不知道楚留香今天晚上不但已经遇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而且遇到的还不止一个。
  富贵客栈是家很大的客栈,除了正楼的上房外,后面还有很多个跨院,每个跨院里都有好几间房,是特地为一些携家带幼的客商官眷们准备的,偶尔也会有一些成群结队的武师镖客来投宿。
  今天晚上就有一大群已经卸了货交了镖的镖师把最后面两个跨院都包了下来,担了一路的风险之后,他们当然要轻松轻松。
  他们这种人是从来就不怕你价钱要得贵的,在江湖人的眼中看来,钱财本来就是身外之物,谁也没有想要把一文钱带进棺材去。
  楚留香跟在胡铁花后面到这里来的时候,这两个跨院里已经热闹得很,熏鸡、烤鸭、烧鹅一只只往里面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不时像穿花蝴蝶般走出走进,再加上一阵阵随风传来的酒香,已经让楚留香心里觉得有点痒痒的,实在很想进去参加一份。
  这些镖师都是常胜镖局里的,凭一杆“胜”字锦旗走遍大江南北,都是很慷慨、很豪爽的男子汉,其中有好几个都跟楚留香有点交情,如果楚香帅真的会去加入他们,这些人一定开心得要命。
  可惜楚留香不能去,就算去了,他们也不会认得出这个又俗又土的小商人就是楚香帅。
  所以他只有带着一坛酒,躺在屋脊后,嗅着他们的肉香,听着那些小姑娘弹词唱曲,虽然感到很不是滋昧,却也聊胜于无。
  胡铁花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开始在房里喝酒的时候,楚留香也在喝,躺在屋顶上喝,屋脊的阴影恰好把他挡住。
  所以他可以看到一个穿着紧身黑衣人从外面飞掠而来,这个人却没有看见他。
  这个人的身材很瘦小,穿着一身样子非常奇怪的夜行衣,连头带脸都用黑巾包住,只露出了一双猫一般的大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他的轻功也极高,身法姿态却非常奇,有时居然会用手帮助他的脚来增加速度,看来就像是条猫一样,也有四条腿四只脚。
  但是他行动时不但速度极快,而且绝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使人非但不会觉得他的姿态可笑,反而会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楚留香无疑也有了这种感觉。
  因为他已经看出了这个人是个“忍者”,来自东瀛扶桑国伊贺山谷中的忍者,他所施展的身法,正是忍术中的一种“猫遁”。
  他们都是见不得天日的人,从年纪幼小时就开始接受极严格艰苦的训练,过的也是一种极不人道的团体生活!既不能有家,也不能有妻子儿女,因为忍者的生命本来就不是属于自己的,只要生为忍者,一生的命运就已被注定。
  等到他们长成时他们就要开始接受别人的命令,把自己完全出卖给别人,无论多艰苦危险的任务都不能不接受。
  他的任务通常只有三种偷窃、刺探和谋杀。
  ──一个东瀛的忍者,为什么会到江南来?这一次他的任务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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