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药


  一八二X年,一个阴雨霏霏的夏夜,驻守波尔多的九十六团一个年轻中尉输光钱后,从一家咖啡馆出来。他骂自己太蠢,因为他是个穷军人。
  他默默地沿着洛尔蒙区一条最冷清的街道走着。忽然,他听见几声叫喊,接着,砰的一声一扇门被推开,从里面逃出一个人来,扑倒在他脚下。天黑漆漆的,看不清人,只能凭声音判断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迫赶者(不知是什么人)在门边停住了。显然,他们听见了年轻军官的脚步声。
  军官叫黎也旺。他听了一阵子动静,那些人在小声商量,没有靠过来。黎也旺厌恶这类打架拌嘴的事,但他认为应该把倒在地上的人扶起来。
  他发现这人只穿了一件衬衣,虽说这时候大约是凌晨两点,夜色浓黑,他还是认为自己大约看出了这人散披着长长的头发。这肯定是个女人,不过他并没有为这个发现感到快乐。
  看来,她得搀扶着才能行走。黎也旺想到自己应尽人道主义的义务,才没有把她扔下不管。
  他明白第二天自己去见派出所长时会有些麻烦,明白同事会拿他开玩笑,明白本地报纸会刊载一些讽刺性的报道。
  “我扶她走到哪座房子门口,”他寻思,“拉响门铃,就赶快离开。”
  他正准备这样做,忽然听见女人抱怨了几句,说的是西班牙语,他一句也听不懂。或许正因为不懂,蕾奥娜那两句太简单的话使他生出无限浪漫的遐思。他考虑的不再是派出所长和一个被醉鬼殴打的姑娘,种种爱情故事和离奇艳遇涌入了他那富有想象力的头脑。
  黎也旺扶起了女人,安慰了她几句。
  “可她要是长得丑怎么办?”他暗忖。
  于是这个念头使他抛开浪漫遐想,恢复了理智。
  黎也旺扶她走到一个门槛前坐下,她不肯。
  “再走远一点。”她一口外国腔。
  “你怕你男人?”黎也旺问。
  “唉!我男人是个可亲可敬的人,他非常爱我,可我迷上了一个情夫,把他甩了,如今情夫极其狠毒,又把我撵了出来。”
  听了这番话,黎也旺忘掉了派出所长,忘掉了半夜艳遇可能招来的种种麻烦。
  “先生,我的财物都被抢了。”蕾奥娜过了一会儿说,“不过,我发现我还有一只小钻戒,说不定哪个客栈老板愿意收留我。可是先生,我会成为宿客的笑柄。因为不瞒你说,我身上就穿着一件衬衣。先生,要是有时间,我会给你跪下,求你出于人道,把我随便带到哪个家庭,买一件衬衫,一般女人穿的差一点的货就行。穿上它以后,”她受到年轻军官的鼓励,继续说道,“你就可以把我送到一家小客店门口。到了那儿,我就不必再要求你这个热心人的照顾了,就可以请你把我这个可怜女子丢下不管了。”
  这些话虽是用蹩脚的法语讲的,但黎也旺听了却很是高兴。
  “夫人,”他说,“我就照你吩咐的去办。不过对你我二人,最要紧的是别给人逮住。我叫黎也旺,九十六团的中尉;要是碰到了巡逻队,不是我们团的,他们就会把我们带到警卫队,在儿过夜,明天你我就会成为全波尔多的笑柄。”
  黎也旺扶着蕾奥娜,他感到她浑身直抖。
  “她怕出丑,这倒是个好兆头。”他寻思。接着他对女人说:“穿上我的外套。我带你上我家去。”
  “天啊!先生!……”
  “我拿名誉担保,我不会点灯的。我让你睡我的房间,我出去睡,明早再回来。我的勤务兵每天六点钟就来,他总是要把门敲开才住手,所以我必须回来。对你说这番话的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他心里说:“她长得蛮标致呢!”
  他打开他住的公寓大门。陌生女人没踏着头一级楼梯,差一点摔倒,黎也旺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跟她说话,她也声音极轻地回答。
  “真可怕!竟把女人带到我的房子里来了!”相貌颇佳的老板娘打开她的房门,端着一盏灯尖声嚷道。
  黎也旺急忙朝陌生女人转过身,只见她长着一张十分漂亮的脸。然后,他吹熄了老板娘的灯。
  “别吱声,苏塞德夫人!不然,我明早就搬走。我给你十法郎,只要你答应不对外乱说,这是上校夫人。我马上就上别处去。”
  黎也旺登上四楼,来到自己的房门前,一身发抖。
  “进去吧,夫人,”他对穿衬衫的女人说,“座钟旁有只打火器,你把蜡烛点燃,生起火炉,拴好房门。我会尊重你,把你当亲姐妹对待。天亮后我再来,我会带一件裙衫来的。”
  “谢天谢地!”美丽的西班牙女人说。
  翌日早晨,黎也旺敲门时,已经爱得发狂。他怕过早地吵醒那个陌生女人,便耐心地在大门外等来勤务兵,然后到一家咖啡馆去签发了文件。
  他在附近租了一间房,他给陌生女人带来了衣服,还有一个面罩。
  “有了这个,夫人,只要你愿意,我就见不到你的脸了。”他在门外对她说。戴面具的主意使年轻的西班牙女人开心,一时忘记了忧伤。
  “你真好,”她对他说,却没有开门,“恕我冒昧,请把衣服放在门口。我听见你下楼后再开门出来取。”
  “那么再见吧,夫人。”黎也旺说完便走开了。
  蕾奥娜见他这样听话,十分高兴,连忙用亲切的口气说:
  “先生,如果可能,过半个小时再来吧。”
  黎也旺再来时,发现她戴上了面罩。但他看见了她那白嫩的胳臂,那圆润的颈项,最纤秀的手,不由得心醉神迷。
  这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犹豫半天才鼓起勇气与心爱的女人接触。他毕恭毕敬地和女人说话,殷勤备至地在那间简陋的小房间里待客。当他把一架屏风摆好,回过身来,看见从未见过的美女,顿时惊呆了。原来陌生女人已经把面具摘下,她那双眼睛黑幽幽的,好像会说话。也许由于太炯炯有神,平时看上去,它们显得有些无情,而在绝望中,它们反倒显露出几分温柔。蕾奥娜的相貌可以说完美无缺,黎也旺揣测她约摸在十八到二十岁之间。两人都有一阵子没有出声,蕾奥娜虽说痛苦万分,却仍注意到这位年轻军官出神的样子,不禁也感到几分欣悦。在她看来,他是个正人君子。
  “你是我的恩人。”她终于开口说话,“但你我年纪都很轻,我希望你能保持这种君子作风。”
  黎也旺像最多情的恋人那样作了回答。但他还能克制自己,没有贪图享受一表爱心的幸福,再说,蕾奥娜刚穿上的衣服虽然很寒酸,但她的眼神却很威严,而且她的模样是那样高贵,黎也旺也不敢造次。
  “我还是老实一点为好。”他暗忖。
  于是他一边保持着腼腆的态度,一边享受注视蕾奥娜的那种快感。这种态度再合适不过,它使美丽的西班牙女人渐渐放下心来。他们默默相视,都觉得有意思。
  “我需要一顶帽子,”她对他说,“普通人戴的那一种,可以把脸遮住。因为,不幸得很,”她几乎笑着补充说,“我不能戴着面具上街。”
  正好黎也旺有一顶便帽。接着,他把蕾奥娜领到为她租下的房间里。她对他说了一句:
  “照这样下去,你会为我上断头台了。”
  听了这话,他觉得甜丝丝的,更加激动:“为你效劳,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他动情地说。“我是用黎也旺夫人的名义租的这间房。”
  “你妻子?”陌生女人问,几乎要生气了。
  “只能用这个名义,不然就得出示护照,而我们又没有。”
  他说“我们”时,有种甜丝丝的感觉。他卖掉了那只戒指,或者至少他交给陌生女人的一百法郎,正是那只戒指的价值。午饭送上来了,陌生女人请他入座。
  “你的表现显山你是个热心人。”吃完午饭她对他说,“请你离开吧,我将永远打心眼里感激你。”
  “我听你的吩咐。”黎也旺站起来说。
  他感到心灰意冷,陌生女人又沉吟了一会,说:
  “你还是留下吧,你很年轻,可我需要帮助,谁又可以保证我能找到和你一样热心的人呢?再说,就算你对我怀有我不该再期望的感情,你听了我的叙述,知道我犯的过失以后,也不会再尊重关心我这个罪孽深重的女人。我一错再错,我并不怨天尤人,更不怪我的丈夫堂居蒂埃·菲兰代。他是两年前到法国来避难的西班牙人之一,我们俩都是卡塔热纳人。他非常富有,而我很穷。结婚前夕,他把我拉到一边,说:‘亲爱的蕾奥娜,我比你大三十岁,但我有好几百万家产。我爱你爱得发狂,好像是头一回相爱似的。好,由你定吧,如果你嫌我年龄大了,不同意这桩婚事,那就取消好了。退婚的责任由我到你父母面前去承担。’先生,这是四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十五岁,我只强烈地感到贫困和烦恼。是议会革命使我们陷入这种困境的。我虽不爱他,但我同意了。……先生,我需要你来指点,因为我不懂这个国家的风俗习惯,不会你们的语言。这个你也看得出来。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会忍受不了这致命的侮辱……昨夜,你看见我从一所破房子里逃出来,一定以为我是一个妓女。啊,先生,我比这还要坏。我是最有罪的女人,也是最不幸的女人。”蕾奥娜涕泪交流地补充说,“也许过不了几天,你就会在你们的法庭上看见我,我会被判处加辱刑。堂居蒂埃结婚不久,就表现出嫉妒,啊!我的老天爷,当时那是无端猜测,不过他大概是觉察出我生性轻浮,我那时竟傻到去为丈夫的猜疑生气。我的自尊心受了伤害,啊!不幸的女人!……”
  黎也旺打断她的话说:“就算你责备自己罪孽深重,我也仍然忠于你,至死不渝。但是,如果担心警察会来追捕,那你赶快告诉我,我好立即安排你逃走,以免误了时间。”
  “逃走?”她说,“我怎么可能在法国旅行呢?我的西班牙口音,我这么年轻,我慌张的神态,只要碰到一个警察,他就会要我的护照。大概,波尔多的警察此刻还在搜寻我。我丈夫一定许了口,如果抓到我,就给他们一把把金市。走吧,先生,别管我……我要对你说一句更无耻的话。我爱的不是丈夫,是一个野男人。那是个怎样的男人啊!是个畜生!你会瞧不起他的。可是,只要他对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我就会立即朝他飞去。不是飞进他的怀抱,而是飞到他脚边跪下。我对你直说,先生,在你面前的,是一个钦佩你的十分感激你的女人,但她永远不会爱你,这句话十分无礼,但我虽然堕入这耻辱的深渊,至少还是不愿意欺骗恩人。”
  黎也旺变得十分忧伤。
  “夫人,”他有气无力地说,“我的心虽然充满优伤。但你别把这当成是我要抛下你的打算。我在想办法,看怎样躲开警察。最保险的办法还是留卞来,藏在波尔多。以后我会找一个年纪与你相当的,相貌也与你一样漂亮的女人,给她买好船票,然后让你代替她上船,离开这里。”
  说完这话,他的目光骤然暗淡下来。
  “堂居蒂埃·菲兰代引起了在西班牙实行暴政的那帮人的怀疑。”蕾奥娜说,“那时我们常坐船到海上兜风。有一天在外海碰到一条法国的小帆船,我男人便对我说:‘上这条船吧,顾不上卡塔热纳的财产了,’我们就这样出来了。我男人仍然相当有钱,他在波尔多盘下一家大商号,重新做起生意来。不过我们还是深居简出。他不同意我对法国社会的看法,尤其是近一年来,他借口政治形势紧张,他得小心行事,不能和自由党人见面,使我也没出过几次门。我烦闷死了。我男人十分可敬,最慷慨大方,但他什么人都不相信,把什么事都看得很悲观。一个月前,我要他订个包厢看戏,他不幸答应了。他挑了最不精彩的剧目,还怕城里的年轻人看见我,订了一个伸进舞台的边厢。不久前从那不勒斯来了一班演马戏的……啊,先生,你会看不起我了!”
  “夫人,”黎也旺回答,“我在专心听你讲哩。不过我也想到我的不幸,永远被你爱的人比我幸福。”
  “你大概听人说起过麦拉尔那个有名的家伙。”蕾奥娜低下眼睛说。
  “那个演马戏的西班牙人?当然听说过。”黎也旺觉得惊讶,答道,“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倒是蛮俊的。他的演出轰动了全波尔多。”
  “唉!先生,我相信他不是一般人。他一边表演马技,一边不停地盯着我。有一天他在我包厢下经过,正好我丈夫出去了,他用卡塔卢西亚土话对我说:‘我是麦克西托军队里的上尉,我爱你!”
  “竞被一个演马戏的爱上了!多么可怕啊,先生,更可鄙的是我想到这事时并未感到可怕。以后几天,我尽力忍着不上剧场,怎么说呢,先生?我变得十分不幸。有一天,我的侍女交给我一封信,说:‘菲兰代先生出去了。夫人,我求求你看看这张便条。’她带上门就走了。这是一封情意绵绵的信,是麦拉尔写来的。信上说了他的一生经历。他说他是个穷军官,因为一贫如洗才干上了演马戏这个行当,他提出要为我丢掉这个饭碗。他的本名是堂洛德利格。庇蒙特尔。收了这封信后,我又开始上剧场了。我渐渐相信了麦拉尔的不幸遭遇,我欣喜地收到他一封又一封信。唉,到后来我竟给他写起回信来。我狂热地爱着他,无论什么都扑不灭这股爱情的火焰,”蕾奥娜流着泪说,“甚至在我发现可悲的真情之后,也没有把它扑灭……没过多久,我就经不住他一再央求,让步了,而且我也和他一样,想见面谈谈。但从这时起我也起了疑心,我想麦拉尔也许根本不姓什么庇豪特尔,也不是麦克西托军队里的上尉。他有点自卑,好几次怕我看不起他,因为他在那不勒斯马戏班子里当演员,会嘲笑他……
  “大约在两个月前,我们正准备去剧场看戏,我男人得到消息,他有一艘船在下游卢阿扬附近搁浅了。他这个人寡言寡语,一整天跟我说不上十句话。这时他叫了起来:‘明天我得去那儿处理这事。’晚上在剧场里,我向麦拉尔打了个暗号。他见我男人待在包厢里,便去找我家的看门婆,取走我留下的一封信。他早把这个看门婆买通了。很快我就看到麦拉尔兴高采烈的样子,也怪我自己忍不住,写信告诉他,第二天夜里我将在一楼朝花园的客厅里接待他。
  “我男人等巴黎的邮车到了以后,中午乘船走了。天气很好,正值盛夏。晚上我说要睡在我男人的房间里,它在楼下,朝着花园。我希望在那里多少避一点暑气。凌晨一点,我正要打开窗子等麦拉尔时,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暄嚷,原来是我男人回来了。他在半路上看见他的船溯流而上,朝波尔多开来。
  “堂居蒂埃回来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慌乱。他称我睡到这间凉爽的房里是个好主意,然后他就在我身边躺了下来。
  “你想想看,我是多么着急。不巧那一夜月亮格外明。不到一个钟头,我猜清楚楚地看到麦拉尔朝窗子走来。我男人回来后,我没有想到把隔壁书房的落地窗关上。书房通卧房的门也大开着。
  “因为嫉妒心重的男人就睡在我身边,我不敢出声,只能尽力摆头,示意麦拉尔我们遇到了不幸。可是,没有用,我听见他进了书房,接着又来到床前我睡的这一边。你想想我有多么害怕。当时天色亮如白昼,什么都可以看清,万幸的是他没有开口。
  “我向他指指睡在我身边的男人。只见他猛地抽出一把匕首,我吓得坐了起来,他咬着我耳朵说:
  “‘是你情夫吧?我知道我来得不巧。或许你在拿一个耍马戏的可怜人开心。也罢,这位漂亮的先生,可要吃一会儿苦了。’
  “‘这是我男人。’我压低声音,反复对他说,同时,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拉住他的手。
  “‘你男人?我中午看见他上了去卢阿扬的汽船。一个那不勒斯耍马戏的不至于这么傻,会相信你的话。起来,到隔壁去谈谈吧,我希望你这么做。不然,我就把这位漂亮先生叫醒,到那时他也许会说出自己的名字。我比他壮实,比他灵活,还带有武器。我虽然是个穷鬼,也要让他明白,耍弄我是没有好处的。我要做你的情夫,妈的,到那时,可笑的是他不是我。’
  “就在这当口,我男人醒了。
  “‘谁在谈情夫?’他惊慌地大声问道。
  “麦拉尔就在我身边,抱着我的身子在我耳边低语,一看情况不对,赶忙伏下身子。我装着被男人的话吵醒了,伸伸胳臂,我跟他说了好些话,让麦拉尔看出他确实是我男人。堂居蒂埃以为是在做梦,倒头便又睡着了。这时月光直射床上,把麦拉尔出鞘的匕首照得寒光闪闪。我答应了麦拉尔的要求,跟他到了书房。
  “‘好吧,他就算是你男人,可我还是被耍弄了。’他恨恨地说了好几遍。
  “过了一个钟头,他走了。
  “麦拉尔的这种愚蠢表现,几乎一下子就使我看清了他这个人,但我对他的爱井没有消减半分,先生,我这样说你信不信?
  “我男人成大跟我在一起,从不出门交际。我曾对麦拉尔发誓,一定和他再幽会一次,但是,很难找到机会。
  “麦拉尔写来几封信,全是责备我的话。在剧场里,他对我故意视而不见。到末了,先生,我那要命的爱情实在压抑不住了。
  “‘你趁哪天我男人上交易所时来吧,’我给他写信说,‘我把你藏起来,如果我白天碰巧有空,我就可以与你相会。如果第二天我男人又去交易所,我还可以和你见面。即使我们相会不成,我起码也给了你一个证据,证明我对你忠诚,证明你的猜疑毫无道理。我要冒多大的风险,你想想吧。’
  “麦拉尔一直担心我在上流社会找了情人,与他一起戏弄他这个演马戏的。我这封信就是对他的担心的答复。在这些事情上,他的一个同事在他耳边也不知吹了什么风。
  “过了一星期,我男人上交易所去了。麦拉尔光大化日之下翻墙进来,经过花园,进了我的房间,你瞧我冒了多大的险!我们还没待上三分钟,我男人就回来了。麦拉尔躲进了我的卫生室。堂居蒂埃只是回来拿一些重要文件的。倒楣的是他带了一袋子葡萄牙金币。他懒得下楼放到他的钱柜里去,就走进我的卫生室,把金币放在我的衣柜里,把柜门锁上。他本来就疑这疑那,为了谨慎,他把卫生室也锁上,而且把钥匙带走了。你想我有多么着急。麦拉尔在里面怒不可遏,我只能在外面说几句安慰话。
  “我男人没有多久就回来了。吃过晚饭,他硬拉着我去外面走走,结果我们去了戏院,很晚才回家,我家里每晚都要把门窗关好。我男人掌握钥匙。也算是天大的运气,我趁堂居蒂埃沉睡在头一觉的当口,把麦拉尔给放了出来。他被关了那么久,很不耐烦。我给他开了顶楼一间小房子的门,让他在里面待着。下楼到花园里去是不可能的,花园里现在堆着几大包羊毛,有两三名搬运夫守着。整个第二天,麦拉尔都待在顶楼上。你想想我有多么可恼,我时刻都担心他握着匕首冲下来,把我男人杀死,夺路逃走。他这个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听见房子里有什么动静,我便吓得浑身发抖。
  “更糟糕的是,我男人不上交易所去了。这一来,我想跟麦拉尔谈一分钟话都做不到了。到后来,总算谢天谢地,我买通了搬运夫,找个机会放他从花园里逃走了。麦拉尔气得发狂,路过客厅时,顺手拿匕首把大镜子捅得粉碎。
  “先生,我知道你要看不起我了。我也瞧不起自己,眼下我明白了,从那时起,麦拉尔就不再爱我了,他以为我一直在耍弄他。
  “我男人倒是一直爱着我。那一日,他大白天里好几次搂住我,亲我。这使麦拉尔的自尊心比爱情受的伤害更大。他以为我把他藏起来,是要让他亲眼见见我男人对我的亲密程度。
  “他不再给我写信,在剧场他甚至不屑望我一眼。
  “先生,听了这些不光彩的事情,你一定觉得厌烦。可我下面要说的,还要丑恶、卑鄙。
  “一星期以前,那不勒斯马戏团宣布不久将离开本地。上个星期一,圣奥古斯丁瞻礼日,我爱那家伙爱得发狂,竟然离家出走。那家伙自从三星期前在我家藏了一回后,一直不屑于瞧我一眼,给我回一封信,我抛弃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而且还偷了他的钱。我除了一颗不忠贞的心以外,什么也没有带给他作嫁妆。我带走了他送我的钻石,还从钱柜里拿了三四筒金币,每筒值五百法郎,因为我怕麦拉尔在本地出卖钻石会招来怀疑……”
  说到这里,蕾奥娜一脸通红。黎也旺则感到绝望,一脸煞白。她每一句话都刺痛了他的心,但由于他性格极为反常,每听见一句话,他心中的爱情之火就烧旺一分。
  他悄不自禁地抓住蕾奥娜的手,她任由他握着。
  “她坦诚地跟我谈了她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情,我却贪图这只手给我带来的快感!是多么卑鄙!她让我握着,也许是对我蔑视,也许是心不在焉。我成了世上最不高尚的人。”黎也旺寻思道。
  “先生,上个星期一,也就是四天前,”蕾奥娜接下去说,“凌晨两点钟,我卑鄙得很,拿鸦片酊麻醉了我男人和门房,逃了出来,我去敲麦拉尔的房门。昨天我从那座房子逃出来时,正巧你经过那儿,他就住在那里。
  “‘我爱你,现在你终归相信了吧?’我走到他面前说。
  “他高兴得神魂颠倒。我觉得他一开始就显得惊讶超过了爱情。
  “次日上午,我把钻石和金币拿出来给他看。他决定立即离开马戏团,跟我逃到西班牙去。但天啊!他对我国的风俗习惯毫不了解,我认为他不是西班牙人。
  “我想,也许,我的命运就跟一个耍马戏的搁在一起了。当然,只要他爱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他是我生命的主宰,我会做他的奴仆,他忠贞的妻子。他可以继续干他那一行;我还年轻,如果需要,也可去学马技。如果我们晚景凄凉,陷入贫用,那好吧,二十年后,我就死于贫困,死在他身边。到那时用不着别人怜悯,因为我幸福地生活过了。
  “你瞧这是多么疯狂,多么反常!”蕾奥娜停止叙说,叫了起来。
  “不过,也得承认,你那老男人整天把你关在家里,你跟着他会闷死的。这一点说明你也是事出有因的。我看得出米,你才十九岁,而他却有五十九了(编者注:作者前后不一致,后面多写了十岁。)在我国,上流社会有多少受人尊敬的女人,她们犯的过错比你大得多,却不像你这样高尚,感到内疚!”
  黎也旺说了好些诸如此类的话,似乎它们大大减轻了蕾奥娜心头的沉重负担。
  “先生,”她继续往下说,“我和麦拉尔一起待了三天。每天晚上他都上剧场去,昨晚他离开我时说:‘警察很有可能搜查我这儿,我把你的钻石和金币寄存到一个靠得住的朋友家去。’
  “我等了他很久,过了他平常回来的时间,他还没回来。我担心极了,生怕他从马上摔下来。到凌晨一点,他回来了,吻了吻我,又匆忙地走出卧室,出门之前他一再嘱咐我熄灯,而且亲自把外面那盏通宵燃点的小灯吹灭。幸亏我没有照他说的做。过了很久,我睡着了,忽然有一个人爬上床来,我立即发觉这不是麦拉尔。
  “我抓起一把匕首,那家伙害怕了,跪在我脚下,求我饶了他。我正要杀他,那家队开口说:‘你要是杀我,你也将上断头台。’
  “这种流氓腔,叫我十分反感。
  “我想:‘看我跟什么人搅在一起了。’
  “我灵机一动,对这家伙说,我在上面有靠山,如果他不向我老实交待,检察长会派人把他抓起来。
  “‘好吧,’他回答道,‘我没有偷您的金币,也没有拿您的钻石。麦拉尔刚离开波尔多,带着全部东西到巴黎去了,他把老板的婆娘也带走了。您那些美丽的路易(编者注:法国古市名),他拿了二卜五个给老板,老板就把婆娘让给他了。他给了我两个,喏,就在这里,我还给您。您要是宽宏大量,让我留着,那就又当别论了。他给我钱,是想让我拖住您,尽量拖久一点,至少拖上二三十个钟头。’
  “‘他是西班牙人吗?’我问。
  “‘西班牙人?他是圣多明各人!不是偷了东家的钱就是把东家杀了,逃出来的。’
  “‘他既然要走,今晚为什么又来这里呢?快说,’我对他吼道,‘不然,我伯伯会送你去服劳役。’
  “‘因为我犹豫不决,不想来这里守住您,麦拉尔便告诉我,您是个大美人。’“在她身边顶替我,真是最容易不过了。”他补充说,“真有趣。过去她捉弄我,今天我也让她尝尝被耍弄的滋味。”既然他这么说,我也就答应了。但我仍有点怕,他便让驿车驶到家门口,领我上了楼,当着我的面亲吻您,让我躲在床边。’”
  说罢,蕾奥娜又抽泣得话不成声。
  “那年轻的家伙被我唬往了。”等稍稍缓过气来,她又说了下去,“他把麦拉尔的情况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我,我感到绝望。
  “我想,他一定是让我吃了媚药,迷住了我的魂,不然我为什么恨他不起来呢?
  “即使他做出了如此卑鄙的事,我也恨他不起来,甚至我还爱他。”
  蕾奥娜停住话头,陷入沉思。
  “真是怪事,这么愚昧!”黎也旺想,“这么聪明,这么年轻的女人,竟然相信那些歪门邪道。”
  “到末了,”蕾奥娜又说起来,“那个年轻家伙见我在想事儿,不像原先那样害怕了。后来,他又突然一下溜走了。一个钟头后,他带来一个同事。我不得不自卫,打得可厉害啦。他们嘴里说只想玩一玩,其实是要我的命。他们把我的几件小首饰和钱包都抢走了。后来我好不容易冲到大门口。要不是遇见你,他们准会追到街上去。”
  黎也旺越是发现蕾奥娜爱麦拉尔爱得发疯,就越是爱她。她说完话已是泪雨滂沱。他则不停地吻着她的手。几天过后,他正要向她倾吐爱情,忽然听见她说:
  “我真正的朋友,不知你会不会相信?我想啊,要是能向麦拉尔证明,我从没有打算欺骗他,耍弄他,他也许还会爱我呢?”
  “我没有几个钱。”黎也旺说,“我觉得无聊,便去玩赌博,把钱都输了。不过我父亲曾介绍我去找波尔多一个银行老板,我去求他,也许可得到十五至二十个金币。为了钱,我什么都准备做,哪怕是低三下四地求人。你有了钱,就可以去巴黎了。”
  蕾奥娜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
  “天啊,我为什么不可以爱你呢?怎么,你会原谅我那些可怕的荒唐事?”
  “我甚至会高兴地把你娶过来,跟你一起过一辈子,我会成为历史上最幸福的男人。”
  “可我要是见到麦拉尔,又会发疯,又会犯罪。我会抛弃你,我的恩人,我会跪倒在他脚下。”
  黎也旺一脸气得发红。
  “只有一个办法,自杀,可以把我治好。”他说,搂着她不住地亲吻。
  “啊,你可千万别自杀,我的朋友!”她说。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蕾奥娜。她进了于絮尔会的修道院当修女。
  (李熊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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