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约翰昵·方檀漫不经心地向男佣人摆了摆手要他离开,同时还说:“比里,明早见。”黑人管家点头哈腰地退出了这间餐厅同起居室合二而一的宽敞的房子,从这里可以眺望太平洋。管家的点头哈腰是一种朋友之间告辞的表示,而不是那种仆人对主人的奴颜婢膝的表示。他所以要那样表示,是因为约翰昵·方檀有客人陪着吃饭。
  约翰昵的客人是个名叫莎蓉·慕尔的女郎,家住纽约市格林威治村,到好莱坞是要在一个多年的情人创作的一部电影里试演一个配角,她的情人已经一举成名了。早在约翰昵还在乌尔茨电影制片厂当演员的时候,她就访问过这里。约翰昵见她又年轻又鲜嫩,又媚人又伶俐,因而请她在这天晚上到他的住所来吃饭。他经常请人吃饭,这也是远近闻名的。而他的邀请具有皇家邀请的那种舵力,她当然满口答应了。
  莎蓉·慕尔久闻他的大名,但约翰昵讨厌好莱坞那种“见肉就吃”的方式。他绝不随便同任何女郎睡觉,除非他真的喜欢她。当然也有例外,有时醉得不省人事,突然发现自己同一个他甚至记不得曾在哪儿遇到或看到过的女郎睡在一张床上。现在他已经三十五岁,离过婚,又同第二房老婆闹翻了,也许曾经摸过上千个女人的光屁股,因此他并不那么急切。但是,莎蓉·慕尔身上有一种韵味,激起了他心上的爱情的浪花,所以他才邀请她来吃饭。
  他饭量不大,但是他知道年轻漂亮的姑娘对漂亮衣服是贪得无厌的,在同男人约会时通常也是很能吃的,所以餐桌上摆的饭菜十分丰富。酒也不少:有用桶装的香槟酒,苏格兰威士忌,黑麦威士忌,白兰地等。食橱里还摆着各种味浓性烈的甜酒。他俩吃完饭,他领着她走进了宽敞的起居室,透过玻璃窗可以眺望太平洋。他往收录机上放莱一叠艾拉·费茨杰罗德的唱片,然后就同莎蓉一同坐在长沙发上。他同她瞎聊天,了解到她的一些情况:她小时候是个像男孩子一样顽皮的姑娘呢,还是一个迷恋男孩子的娇嫩姑娘?她原来长得普普通通呢,还是很漂亮?生性孤僻呢,还是很开朗?他始终认为这些情况是很能触动感情的,一谈这些琐碎情节就会引起他同女人睡觉时所需要的激情。
  他俩在沙发上偎在一起,非常友好,非常安逸。他吻她的嘴唇,这是冷冰冰的友好的吻,她并不激动地让他吻着。在巨大的、观赏风景的窗子外面,他可以看到平展的太平洋在月光下呈现着一片深蓝色。
  “你怎么不放你自己灌的唱片?”莎蓉问他。
  她的声音带着戏弄的腔调。约翰昵对她微笑了一下,对于她的戏弄,他感到很有趣。
  “我可没有那种好莱坞风骚,”他说。
  “给我放放,”她说,“不然你就给我唱唱。你明白,要唱得像电影里一样才行,我就会像姑娘们在银幕上看到你那样,我就会沸腾起来,软绵绵地倾倒在你身上。”
  约翰昵忍不住大笑起来。想当年他还年轻的时候,本来也干过这种事,效果也一直像演戏一样,姑娘们故意装出肉感的媚态,显得软绵绵的,把眼睛也弄得泪汪汪的,充满了欲望。现在他绝不再对一个姑娘唱歌了:其一,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唱了,对自己的嗓子也没有把握;其二,外行人根本不明白,职业演员是如何借助了技术设备的帮助才能唱得那么好听。他本来可以放放当年灌的唱片,但是他现在一听到自己那充满青春活力的热情奔放的声音就感到害臊,好像一个上了年纪、秃顶发胖的老头子,把自己当年风华正茂的照片拿给人看时感到的那种害臊。
  “我嗓子不行了,唱不起来了,”他说。“说老实话吧,我一听到自己唱歌就想呕吐。”
  他俩又喝起酒来。
  “我听说你在这部电影里演得很出色,”她说,“你演戏,不要钱,这是真的吗?”
  “只要象征性的一点钱算个表示,”约翰昵说。
  他站起来,给她的玻璃杯里又斟满了白兰地,给她递了一支上面有金色图案的香烟,还打着打火机给她点烟。她一面抽烟,一面喝酒;他又在她的身旁坐下来。他玻璃杯里的酒比她的多得多,他需要酒来使自己发热、兴奋、冲动。他现在的情况与情人幽会时的一般情况相反,需要把酒喝醉的是他本人而不是姑娘。姑娘通常都是满心情愿的,而他自己却有点鼓不起劲来。最近两年他对他的身体实在太恼火了。他就用这个简单的方法来使自己的身体恢复活力:同一个年轻的姑娘睡一夜,请她吃几顿饭,送给她一件贵重礼物,然后用最巧妙的方式一甩手让她去,而不伤害她的感情。过后,她们还可以随时说她们曾同赫赫有名的约翰昵·方檀有过一段交情。这不是真正的爱情,但是若遇到漂亮而又真正可爱的姑娘,这类事也不能禁绝。他讨厌那种死乞白赖的淫荡货,这种女人先是步步紧逼,然后又拂袖而去。她们见了自己的朋友就说她们曾经把赫赫有名的约翰昵·方檀诱上了钩,说完之后照例还要补充一句,劝她们的朋友最好也去试一试。但使他百思不得一解的是,那些讨好卖乖的丈夫的表现简直等于当面告诉他说:他们原谅自己的老婆。因为他们认为,即使是最贞节的婆娘,同约翰昵·方檀这样一位歌唱家兼电影明星勾搭,也是情有可原的。这可真叫他甘拜下风。
  他喜爱唱片上的艾拉·费茨杰罗德的录音,喜爱那种干干净净的歌唱,那种清清爽爽的歌词,这是他真正理解的生活中唯一的东西。他知道他对这一点的理解比世界上任何人的理解都要深刻得多。这会儿他仰靠在沙发上,白兰地酒在使他喉咙发热,感到了一种想唱歌的欲望,不是唱唱曲调,而是随着唱片哼哼歌词,但是在陌生人面前是不能这样做的。他一只手端着酒杯在呷酒,随便把另一只手搭在莎蓉的大腿上,把裙子往上一掀,亮出了乳白色的大腿。要是他在这方面也像他的嗓子一样变得力不从心,那可怎么办哪?
  这会儿他已经准备好了。他把酒杯放在长长的嵌花矮桌上,然后转过身子对着她。他非常有把握,非常沉着,也很柔和。在他爱抚的表示里,既没有掩饰也没有放纵情欲的狂热。他吻她的嘴唇。她还他的吻是热情的但不是纵情的;他倒喜欢温温和和的吻。后来,她把她的嘴唇从他的嘴唇上挪开,把她在沙发上仰卧着的身子微微一扭,伸手拿起了酒杯,这是一种冷静的但也是明白无误的拒绝。以往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偶尔发生过,但毕竟是发生过。约翰呢也端起自己的酒杯,抽了一支香烟。
  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说得非常甜蜜,非常柔和。
  “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约翰昵,你比我原来所想的还要可爱得多。也不是因为我不是那号女郎。主要是我需要人家挑逗,引起我的性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约翰昵·方檀对她微笑了一下,仍然很喜欢她。“莫非我不能把你挑逗起来?”
  她有点难为情了。
  “嗯,不说你也知道,当你成了赫赫有名的歌唱家、大红人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娃娃。命运恰恰把我同你错开了,我是小辈;老实说,也不是我假正经,假使你是个明星的时候我就是个大姑娘,那我就会主动把自己的内裤脱掉。”
  这一下他不怎么喜欢她了。她很甜蜜,很伶俐,很有头脑。她并没有因为他的后门可以在演出方面帮她的忙而倾倒在他怀里,实在是个坦率的姑娘。但是,除此以外,他另有体会,这以前也曾发生过几次。同他幽会的女郎早就下定决心不同他睡觉,尽管她非常喜欢他,其目的只是为了可以告诉她的朋友或自我陶醉,说什么她主动放弃了可以引诱赫赫有名的约翰昵·方檀的机会。他现在才明白:他上年纪了。他并不生气。只是这会儿不像原先那么喜欢她了;他原先真的是非常喜欢她的。
  因为他现在不像原先那么喜欢她了,所以他感到轻松多了。他一面喝酒,一面凝视太平洋。她说:“我希望你不要寒心,约翰昵,但我是直率的。我觉得好莱坞一个姑娘遇到这种情况是可以随便离开的,就像晚上分别时吻一下手表示晚安一样。我好久没有来这里了,不懂这里的规矩。”
  约翰昵对她笑笑,摸摸她的脸蛋儿,他的手伸下去拉拉她的裙子盖过她那圆圆的、光光的膝盖。
  “我不寒心,”他说。“来一个老式幽会也是挺有意思的。”
  他俩又各喝了一杯酒,相互冷冰冰地吻了几下,她决定要走了。约翰昵斯文地说:“以后某天晚上我还可以请你吃吃晚饭吗?”
  她索性来个彻底坦率、恳切,把问题挑透。
  “我知道你不愿意白费工夫而到头来落个空,”她说,“谢谢,今天晚上我过得挺痛快。将来有一天我会告诉我的孩子说:‘我同赫赫有名的约翰昵·方檀共进过晚餐,就在他公馆里。’”
  他又对她微微一笑。
  “还可以告诉你的孩子说,你没有屈服,”他说。他俩都放声笑了。
  “这话我的孩子是不会相信的,”她说。
  接着,约翰昵又装腔作势地说:“我愿意给你写个书面证明,要吗?”
  她摇摇头。
  他继续说下去:“谁要是怀疑你,你就给我打电话,我保证给你把问题澄清。我就说我满屋子追呀追的,但是你一直保持着自己的贞洁。这样说,行吗?”
  他最后实在大刻薄了,他也感到伤了这个姑娘的面子。他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是说他并没有把她逼得大紧,这一下就把她胜利的甜蜜感大大减弱了。今晚她之所以能成为胜利者,就是因为她还缺乏腕力和吸引力。当她讲述她如何拒绝赫赫有名的约翰昵。方檀的时候,像她这样的脾气,她会带着尴尬的微笑说:“当然罗,他也没有硬逼。”他倒有点同情她,因此他说:
  “如果你迟早感到无聊,就给我打个电话,好吗?我不一定同我认识的每个女郎都要过夜。”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说罢,她就走出了门。
  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得熬过这漫漫长夜。他本来可以采取杰克·乌尔茨所说“肉店政策”,即网罗一大群自愿上钩的小女明星,但是他渴望的是有人情味的伴侣。他渴望能像人那样地交谈。他想起了他的第一房妻子维琪妮娅。现在那部影片的拍制工作已经结束了,他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关心自己的孩子了。他愿意同他们的生活重新打成一片。他也很担心维琪妮娅。她无法应付好莱坞那些招摇撞骗的时髦人物,他们很可能追她,目的是他们可以吹牛皮,说什么他们已经把约翰昵·方檀的第一房妻子引上钩了。据他所知,目前还没有人能够吹这样的牛皮。不过,说到他的第二房妻子,每个男人都可能这样吹嘘。他前思后想,心里很不自在,便拿起了电话。
  他立即听出了她的声音,这也并不奇怪。当他十岁时,他俩都在音乐班学唱歌。“嗨,琪妮,”他说,“你今天晚上有事吗?我可以过来坐一会儿吗?”
  “可以,”她说,“不过孩子都睡了,我不想叫醒他们。”
  “不叫醒他们也行。我只想同你谈谈。”
  她的声音先有点犹豫,后来她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不流露出半点烦躁的心情。她问道:“有什么非谈不可的事情吗?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吗?”
  “没有,”约翰昵说,“我今天刚刚拍完那部影片;我觉得也许我可以来看看你,同你谈谈。如果你觉得不会把孩子惊醒,也许我还可以顺便瞧瞧他们。”
  “那你就来吧,”她说。“你演了你所要演的角色,我为你高兴。”
  “谢谢,”他说,“半小时之后我就来了。”
  约翰昵·方檀到了那个一度是他的家的所在地贝维里山,但没有马上下汽车。他在里面坐了一会儿,凝视着那栋房子。他想起了教父说的话,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来创造自己的生活。如果你知道自己的愿望是什么,成功的机会是有的,但是,他的愿望究竟是什么呢?
  他第一房妻子在门口等着他。她长得很美,小巧的身材,淡黑色的皮肤,是个可爱的意大利女郎。她从来不同其他男人鬼混,这一点在他看来是非常可贵的。他还想要她吗?他扪心自问,回答是个“不”字。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不可能主动向她表示爱情了。因为他俩之间的感情太年深日久,没有新鲜味儿,另外还有一些同性爱无关的事情,她也绝不可能原谅他。但是如今他俩已不再是相互仇视的敌人了。
  她给他冲了些咖啡,端来了些家里做的糕点,让他在起居室里坐。
  “你可以躺在沙发上休息休息,”她说,“看来你是累了。”
  他脱掉了上衣和鞋,松开了领带;她呢,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脸上带着严肃的微笑。
  “奇怪,”她说。
  “有什么奇怪?”他一面问,一面喝咖啡,没注意把咖啡洒在衬衫上了。
  “赫赫有名的约翰昵·方檀不去找女人幽会,自己干发闷,”她说。
  “赫赫有名的约翰昵·方檀如果能够从女人的纠缠中脱身就真是走运了,”他说。
  他说话难得如此直率。琪妮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约翰昵对她苦笑了一下:“我同一个姑娘在我的寓所幽会;她甩开我,拂袖而去。你知道,这一下我才如释重负。”
  使他惊奇的是他发现琪妮的脸上现出了怒色。
  “别为那些小贱人伤脑筋,”她说,“那个女人原来一定以为用那种办法可以使你对她产生兴趣。”
  琪妮实际上是恼怒那个女郎,原因是她拒绝了他。
  “哎呀,烦死了,”他说,“我对这玩艺儿厌烦了。我就要老了。如今我连歌子也唱不起来了,我觉得我要吃娘儿们的苦头。你看,我目前的外表上还不显老。”
  她诚恳地说:“你平时比你的照片还要好看得多。”
  约翰昵摇摇头。
  “我正在发胖,头发脱得也快秃顶了。妈的,如果这部影片不能使我在影坛重振旗鼓,那我就不如去烤馅饼。不过我也许会把你安插在制片厂里,你看上去还是一表人才。”
  她看上去有三十五岁,足足三十五岁了,但终究只有三十五岁而已。而在好莱坞,这个年纪也就相当于一百岁。年轻漂亮的姑娘遍地都是,个个昙花一现,新鲜也是一年,有的可以新鲜两年。有些实在漂亮极了,男人见了心脏都可能停止跳动,但是一旦她张开金嘴,露出玉牙,一旦她们急于要一举成名的渴望蒙住了她们眼睛里的可爱的闪光,她们也就失去了新鲜。貌不惊人的女郎休想同她们竞争。你高兴的话,也可以高谈什么妩媚、机灵、潇洒,但是女郎的赤裸裸的肉感美仍然是压倒一切的力量。如果这样的女郎不是那么多,那么,一个看上去平平常常、端庄大方的女人也许会有出出风头的一线希望。所以琪妮觉得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只不过是想奉承奉承她而已。他在这方面总是讨人喜欢的,即使在他誉满全国、飞黄腾达之时,他对女人也一直是彬彬有礼的,向她们献殷勤,给她们点香烟,给她们开门,因为他这样献殷勤照例全是为了他自己,所以给那些陪他出去玩的女郎留下的印象也是格外深刻。他对所有女郎都是这样,甚至对一夜之交的女郎,对不知其姓名的女郎,也是这样。
  她向他微微一笑,友好的一笑。
  “约翰昵,你可知道你使我想起一件事。整整十二年了,你没有必要给我打电话。”
  他叹了口气,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
  “不是开玩笑,琪妮,你看上去还很神气,但愿我看上去也能像你那样神气就好了。”
  她没有对他的话作出直接反应。她能看出他情绪有点郁闷。
  “你觉得影片还可以吗?影片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吗?”她问。
  约翰昵点了点头。“会带来好处的。它会给我把当年美好的时光带回来。要是我能得到学会奖,又善于随机应变,抓住良机,就是不唱歌,我也能重温当年的好景。到那时候我也许还可以再多给你和孩子一些钱。”
  “我们的钱绰绰有余了,”琪妮说。
  “我想多来看看孩子,”约翰昵说,“我想以后要安分守己一点。我干吗不可以每星期五晚上到这儿来吃个晚饭?我发誓:今后每星期五我绝不会不来,不管离这儿多远,也不管我有多忙。到时候,一有可能我就来过周末,或者孩子在寒暑假也可以同我过几天。”
  琪妮在他胸膛上放了一个烟灰缸。
  “我觉得可以,”她说,“我之所以坚持不改嫁,就是因为我想要你能够继续当他们的爸爸。”
  她说这些话时虽然没有带任何感情色彩,但是约翰昵·方檀凝视着天花板,心里明白她说这些话的目的是为了冲淡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当他俩的婚姻关系刚刚破裂、他的事业开始每况愈下时,她曾经说过一些无情的话。
  “我顺便想请你猜猜谁给我打过电话,”她说。
  约翰昵通常不搞这种名堂,也从来不瞎猜。“谁?”他问。
  琪妮说:“你可以随便乱猜一下嘛。”
  约翰昵没有吭声。
  “你教父,”她说。
  约翰昵实在感到惊奇。
  “他从来不同任何人在电话里说话呀。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要我帮助你,”琪妮说,“他说你还会同从前一样走红运,你现在正东山再起,但是你需要人们信任你。我问他,干吗要我帮助你?他说,因为你是我孩子的亲爸爸。他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头子,而别人却给他编造了许多骇人听闻的故事。”
  维琪妮娅是很讨厌电话的;她把家里许多支线都扯掉了,只留下卧室和厨房里的。这时他们听到厨房里的电话铃在响,她去接电话。她回到起居室,脸上浮现了神奇的神色。
  “是打给你的,约翰昵,”她说,“是汤姆·黑根打来的,说有重要事情。”
  汤姆·黑根的声音很冷静:“约翰昵,教父要我去看看你。电影既然已经拍完了,他要我来安排一些事情,帮你一把。他要我乘明早的飞机。你可以到洛杉矶来接一下吗?我当天晚上就得飞回纽约,所以你不必怕我缠着你,耽搁你整个晚上。”
  “好哟,汤姆,”约翰昵说,“你也别担心我会损失一个晚上。住上夜,休息一下。我可以临时办个舞会,你也可以顺便见见电影界的名流。”
  他经常主动提出为客人办舞会。他不愿意让老邻居认为,他同他们来往有什么不光彩。
  “谢谢你,”黑根说,“但是我必须赶后半夜的飞机回来。好,你就准备接从纽约出发的上午十一点正的班机,好吗?”
  “好,”约翰昵说。
  “到时候你别下汽车,”黑根说:“我下飞机的时候,你派一个人来接我,领我上汽车就行了。”
  “行,”约翰昵说。
  回到起居室,琪妮以询问的目光打量着他。
  “我教父为我设计了一套计划,要帮我的忙,一帮到底,”约翰呢说。“他想办法让我得到了扮演那部影片里的主角的机会。我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但是我希望以后的事他最好别插手。”
  他又坐在沙发上,感到累极了。
  琪妮说:“你干吗不就睡在客人卧室?今晚索性就不回去了;你可以同孩子一道吃早餐。想到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守在你的那个寓所里,我就寒心。你感到寂寞吗?”
  “我平时在家里的时间不多,”约翰昵说。
  她哈哈一笑:“那你的老毛病也没有多大改变。”她停了一会儿又说:“要我把另一间卧室给你收拾收拾吗?”
  约翰昵说:“我干吗就不能在你的卧室里?”
  她的脸倏地一下红了。
  “不行,”她说。
  她对他微笑了一下,他也对她微笑了一下,他俩仍然是朋友。
  当约翰昵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真要晒焦他的屁股了。凭着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的阳光,可以判断出他是睡过头了。阳光绝不会从那个方向射进来,除非是下午。他喊叫起来:“嗨,琪妮。我现在还能吃早饭吗?”她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马上就来了。”
  她一定是早就准备好,吃的东西在炉子里热着。盘子也准备停当了,到时候把吃的东西装进去就行了。因此当约翰昵刚点着醒后的第一支香烟时,卧室门就推开了,他的两个小女孩推着早餐车走了进来。
  两个女孩子长得实在漂亮,他的心碎了。她们两个容光焕发,眉清目秀,眼睛闪呀闪的,流露着惊讶和急于向他扑过来的热望。她俩的头发是老式打扮,梳成了长辫子,身上穿的是古色古香的罩衣,脚上穿的是漆皮鞋。当他正在掐灭香烟的时候,她俩站在早餐桌旁端详着他,等着他叫她们,伸开双臂拥抱她们。然后她俩扑到他的怀里。他把他自己的脸颊贴在她们那鲜嫩而芬芳的脸蛋儿中间,他的胡子把她俩戳得尖叫起来。琪妮出现在卧室门口,把早餐车接着往前推,以便他可以坐在床上吃早点。她挨着他坐在床边,给他倒咖啡,给他吐司面包上抹奶油。两个小女孩坐在沙发上端详着他。论年龄,她俩已经不是抱着枕头在床上打闹,或者让人家举起来甩的小娃娃了。她俩已经在注意梳理打扮她们的头发了;她俩的头发原来是乱蓬蓬的。他心里想:啊,基督啊,她俩眼看就要长大成人了,好莱坞的流氓阿飞很快就要追她们了。
  他吃饭的时候,把吐司面包和火腿给她们分了一些,还让她们嚼了几口咖啡,这是早年遗留下来的老习惯:当年他在乐团唱歌的时候,就难得同他们在一起吃饭,因此他在吃饭的时候(比方,下午吃早餐,早晨吃晚餐),她们也喜欢分点他的东西吃。在什么时间该吃什么东西这么颠来倒去地一变,使她们感到很有趣一早晨七点钟吃牛排和法国式油煎食品,下午却吃火腿和鸡蛋。
  只有琪妮和他的少数几个亲密朋友才知道他是多么疼爱他的女孩子。当年离婚,离开这个家,这曾是最伤脑筋的一个问题。他为之奋斗和争取的一件事,就是让他保持她们的父亲地位。他旁敲侧击、拐弯抹角地让琪妮明白:他不愿意她改嫁,倒不是因为他有妒嫉心理,而是因为他不能失去作为孩子的父亲的地位。他按时付钱给她,从钱财收入方面来说,不改嫁对她是大大有利的,双方的默契是她可以同情人来往,只要他们不变成她的家庭成员就行。不过,在这方面他对她是绝对信任的。她在男女关系方面腼腆得令人吃惊,也特别古板。好莱坞那些专靠有钱的女人养的二流子,一群群地围着她转,对同她结合后可从她那个大名鼎鼎的前夫的威望中捞到种种好处而垂涎三尺,但到头来都落了个空欢喜。
  他一点儿也不担心她会因为他前一天晚上提出同她睡觉而产生破镜重圆的念头。他们双方都不想恢复当年的夫妻关系。她知道:他对美人的渴求,对那些比她年轻漂亮的女人的冲动无法遏止。不言而喻,他经常同那些和他一道排演的女明星同床睡觉,他那种男人的特有魅力,对她们是不可抗拒的,正像她们的美色对他也是不可抗拒的一样。
  “你得赶快穿衣服了,”琪妮说,“汤姆的飞机要到了。”
  她像赶鸡一样嘘了一下,那两个女孩子退了出去。
  “嗨,”约翰昵说,“琪妮,顺便问问,你可知道我正在离婚?我又是个没有牵挂的自由自在的人了。”
  她看着他穿好了衣服。自从考利昂老头子的女儿结婚之后他俩达成了新协议以来,他经常在她的家里放着干净衣服。
  “离圣诞节只有两周了,”她说,“要不要把你计划在内?”
  她想到他的假日生活,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当他的嗓子很好的时候,假日正好是唱歌赚大钱的日子,但是即使那个时候,圣诞节也是神圣的,是不能轻易放过的大好时光。如果他把今年这个圣诞节放过去,那就是他所放过的第二个圣诞节了。去年圣诞节他正在西班牙追求他的第二房妻子,拼命央求她同他结婚。
  “好”他说,“圣诞节前夜和圣诞节一整天。”
  他没有提除夕之夜。除夕之夜乃是他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来一次的狂欢之夜,同他的朋友一起喝得醉醺醺的;在这样的场合他不需要一个婆娘混在他们中间。
  她帮他穿好上衣,还把上衣刷了几下,他很爱整洁。她看得出来他正皱眉头,因为他刚刚穿上的衬衫烫得不合他的要求,衬衫袖口的链扣也是他好久没有用过的了,对他目前穿戴的爱好来说显得有点过分花哨。她柔情地一笑,说:
  “这种穿着上的小问题,汤姆是不会注意的。”
  琪妮领着两个女儿送他出门上了车道。两个小孩子拉着他的手,一边一个,他的前妻在后面跟着,保持着一点点距离。他显得很高兴。她也感到很愉快。他走到汽车跟前,回过头来,轮流把女孩一个一个举到半空,一面向下放就一面吻。然后,他把他的前妻也吻了一下就上车了。他向来不喜欢缠缠绵绵的告别。
  准备工作已经由他的对外联系人和助手安排好了,在他的家里有一辆租来的汽车等着,司机就在里面。车里还坐着他的联系人和另一个随从。约翰昵停下自己的汽车,上了租来的那辆汽车,直奔机场。他的对外联系人下车去接汤姆·黑根,他坐在汽车里面等着;汤姆上了汽车,他俩握了握手,然后就驱车回家。
  起居室里只有他同汤姆两个人,他俩之间显得冷冰冰的,因为在老头子生他气的时候,在康妮婚礼之前的苦闷的日子里,他想同老头子联系,黑根从中起了妨碍作用,他对黑根的这种行为一直耿耿于怀。黑根从来也没有力自己的行为作过辩解,他想辩解也不可能。因为他的一部分职责就是为人们的愤怒当个避雷针:人们由于慑于老头子的威力而不敢对老头子本人表示愤怒,虽然他的所作所为本应受到斥责。
  “你教父派我到这儿来在一些事情上再帮你一把,”黑根说,“我想在圣诞节之前解决这个问题。”
  约翰昵·方檀耸耸肩,说:
  “影片已经拍完了。经理是个直爽人,待我很好。我参加的镜头太重要了,不可能在剪辑室里剪下来扔到地板上去,让乌尔茨白白给我工钱。他总不能把价值一千万美元的一部影片轻易毁掉。所以如今一切都取决于人们如何评价我在影片里的表演。”
  黑根提醒他说:“对于一个演员的事业来说,获得学会奖真能起到大得惊人的作用吗、从另一方面来说,难道老一套的宣传硬是毫无意义吗?”
  他稍停了一下,又急忙补充说:“什么奖呀,宣传呀,若撇开荣誉,当然毫无意义。大家争的也就是荣誉嘛。”
  约翰昵对他龇牙咧嘴地笑了一下。
  “还有,若撇开我的教父,撇开你,汤姆啊,宣传并非一大堆废话,得一次学会奖可以使一个演员红十年。他有资格选择角色。群众都去看他的戏。这显然不是一切的关键,但对一个演员来说,却是顶重要的。我估计我会获得学会奖。这并非因为我是一个了不起的演员,而是因为我是以一个歌唱家的身份出名的。那个角色很简单,笨蛋也能演,我也很有风度嘛,这不是开玩笑。”
  汤姆·黑根耸耸肩,说:
  “你教父告诉我说,照目前的情况看,你没有得奖的机会。”
  约翰昵·方檀生气了。
  “你这是什么话?影片连剪辑都还没有剪辑,更说不上放映。而老头子甚至也不是电影界的人,你干吗仅仅为了给我说那样的屁话而飞三千英里?”他激动得差点流出了眼泪。
  黑根忧心忡忡地说:“约翰昵,对电影界的种种玩艺儿,我本人一无所知,别忘了,我只不过是老头子的一个小小的通讯员。不过,我们已经把你的这个问题从头到尾讨论过好几次了。他担心你,担心你的前途,他感到你需要他的帮助。他想一劳永逸地解决你的问题,这就是我来的目的,把事情推动一下。但是,约翰昵,你总是愈活愈老,不可能老是认为自己是个歌唱家或者演员。你必须把自己当作火车头,当作有血有肉的猛士,好好设想一下自己的前途。”
  约翰昵·方檀一面哈哈大笑,一面给自己的玻璃杯里倒酒。
  “要是我这次得不到学会奖,那我就算完蛋了。我的嗓子不行了,如果我恢复了嗓子,那我也就能闯一闯了。嗯,真是太那个了。我教父怎么会知道我得不了奖?好吧,我相信他会知道。他向来没有作过错误的判断。”
  黑根点着了一支很细的雪茄烟。
  “我们得到消息说,杰克·乌尔茨不愿意拿制片厂的钱来支持你为得奖候选人。事实上他对每个投票者放出话说,他不想要你当选;另一方面,他又把广告费和一切可能有助于你当选的费用全压了下来。他还在竭力活动,想让另一个小子尽可能多得一些选票来与你抗衡。他在使用各种拉拢手段——安插工作,给钱,还有美人计,总之是不择手段,他一方面千方百计地阻碍你得奖,另一方面又想让影片不受损失或尽量减少损失。”
  约翰昵·方檀耸耸肩,给自己的玻璃杯里倒满了威士忌,一饮而尽。
  “这一下,我算完了。”
  黑根噘起嘴,很反感地打量着他。
  “喝酒是治不好你的嗓子的,”他说。
  “别啰嗦了,”约翰昵说。
  黑根立刻板起面孔,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然后说:
  “好,我就单纯就事论事吧。”
  约翰昵·方檀放下酒杯,走过来,站在黑根面前。
  “汤姆,对不起,刚才我的话不妥,”他说,“基督啊,我很抱歉。我恨不得一下子干掉那个狗杂种杰克·乌尔茨而又怕说出我的教父,所以就在你身上出气,因而也就对你发起火来。”
  他说话时眼泪汪汪的。他把喝完了威士忌的空玻璃杯往墙上扔去,但仍得软弱无力,又厚又结实的玻璃杯并没有碰破,掉下去之后在地板上向他滚来了。他怀着满腔无处发泄的闷气,低头望着向他滚回来的玻璃杯。接着,他又放声大笑。
  “耶稣基督啊……”他念了起来。
  他走到屋子边,坐在黑根的对面。
  “你知道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切都是很顺心的。后来,我同琪妮离了婚,接着一切都别扭起来了。我的嗓子完蛋了。我灌的唱片卖不出去。我就再也得不到参加拍制影片的工作了。于是,我教父也生我的气,不愿意在电话上同我通话,甚至我到了纽约市,他也不愿意见我。你老是堵着我的路。我怪你,但是我心里明白你没有老头子的命令是不会那样干的。但是,我可不能生他的气,生他的气就像生上帝的气一样。所以我咒骂起你来了,但是你始终是正确的。为了向你表示我认错的诚意,我马上接受你的忠告,嗓子不恢复,我就不再酗酒了。你不生气了吧?”
  认错是诚恳的,黑根早忘记了他的愤怒。这个男子汉身上一定有点什么名堂,不然老头子也不会这么喜欢他。他说:
  “过去的事,忘掉就算了,约翰昵。”
  看到约翰昵发自内心深处的激动感情,他觉得很窘迫。同时,约翰昵也害怕他唆使老头子来反对他而疑神疑鬼,因此约翰昵也觉得很窘迫。其实,老头子绝不可能受任何人的唆使,以任何理由都不可能,他的感情只能由他本人去扭转。
  “情况并没有那么严重,”他对约翰昵说。“老头子说他能够消除乌尔茨为危害你而干的每一桩事的后果,还说差不多可以肯定你会得奖。但是他觉得这还不能彻底解决你的问题。他想了解一下你有没有头脑和胆略来当个自力经营的制片厂厂长,用清一色的自己人建立起来的制片厂。”
  “他究竟打算怎样使我得奖呢?”约翰昵以不相信的语气问道。
  黑根针锋相对地反问道:“你是怎么搞的,就那么相信乌尔茨能够瞒天过海而你教父就不能?现在看来有必要让你对我们所进行的活动的另一面产生信心,我得把实情告诉你。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给外人讲。你教父这个人比乌尔茨要神通广大得多,而且在更加关键的领域,他也要神通广大得多。他怎么能够左右学会奖呢?他控制着电影工业界所有的工会,或者控制着那些电影工业界的人们,还控制着全部或几乎全部投票的人。当然罗,你自己必须争气;你必须凭着自己的成就来竞争。你教父比杰克·乌尔茨更有头脑。他并不突然出现在这些人的面前,用枪抵着他们的脑袋,说:‘投约翰昵·方檀的票,不然就要算你的伙食帐。’在武力的威胁无济于事的场合,或可能树敌过多的时候,他是不使用武力威胁的。他会想办法让那些人自愿投你的票。但是,他要是不插一手,他们就不会自愿。眼下你就相信我的话吧:他能够使你得奖。还有,要是他撒手不管,你就不会得奖。”
  “对,”约翰昵说,“我相信你的话。但自己建立一个制片厂我虽然有胆略和头脑,但是我可没有那么多钱。没有哪家银行愿意给我提供资金。支持一部影片的拍摄所需要的美元,是要以百万为单位来计算的。”
  黑根直截了当地说:“等你得奖之后,你就着手制订计划,准备生产三部你自己的影片,录用电影界最优秀的人员,最优秀的技师,最优秀的明星,你需要谁就录用谁。制订生产三部到五部影片的计划。”
  “你在说疯话,”约翰昵说,“那么多影片可能需要两千万美元。”
  “当你需要钱的时候,”黑根说,“就同我联系一下,到时候我就把加利福尼亚的银行的名字告诉你,向你提供资金。甭担心,这家银行一直都在为影片提供资金。按正常手续向他们要求贷款,要有正当理由,就像正规生意来往一样,他们会同意的。但你首先得见见我,并把钱的数目和计划告诉我。这样行吗?”
  约翰昵沉默了好久,然后平心静气地说:
  “还有条件吗?”
  黑根微笑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否必须为两千万美元的贷款做些什么来报恩吗?肯定你得做点什么。”
  他停下来等约翰昵表态。
  “如果老头子要求你为他做点什么,该没有什么不愿意做的吧。”
  约翰昵说:“如果有严重的问题,那就必须由老头子本人直接向我提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在这一点上,我不听你的,也不听桑儿的。”
  黑根对他有如此清醒的理智感到叹服。方檀不愧为有头脑的人,他意识到,老头子太喜欢他了,不会要求他去干那些又愚蠢又危险的事情,而桑儿却可能要求他去冒险。他对约翰昵说:
  “让我再说明一下,你可以对这个问题放心:你教父给我和桑儿都下了严格的命令,不许我们以任何方式牵连你,以免由于我们的错误判断而破坏你的声誉。他本人绝对不会要求你冒险去干任何蠢事、我敢向你保证:他要求你办的任何事情,在他提出要求之前,你也会主动去办。你看,行吗?”
  约翰昵微笑了。
  “行,”他说。
  黑根说:“还有,他对你很信任。他认为你是有头脑的,所以他估计银行给你的投资是会赚钱的。这意思也就是说,他也会随之赚钱。因此这是一桩地地道道的生意上的交易,这一点你可千万别忘记,可别拿这些钱到处乱花。你尽管是他得意的教子,但两千万美元也可是一大笔钱。为了保证你能得到这笔钱,他本人也要担很大的风险。”
  “转告他,叫他别焦心,”约翰昵说。“如果像杰克·乌尔茨这样一个蠢货都可以成为电影界的天才,那任何人也都可以。”
  “你教父也是这样认为的,”黑根说。“你能想办法用汽车送我到飞机场吗?我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当你为采取每一个步骤而开始签订合同的时候,要先雇好律师,我是不会直接参加的。但是,如果你觉得方便的话,我愿意事先看看你准备签订的每个合同。还有,你也绝对不会遇到任何劳资纠纷,在某种程度上这就降低了你影片的成本,所以当会计师把这点也计算在内的时候,你就可以不考虑这类开支。”
  约翰昵谨慎地问道:
  “在别的事情上,比方剧本、明星,诸如此类的各个方面,我也必须先征求你的同意吗?”
  黑根摇摇头。
  “不必,”他说。“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就是老头子到时候也许会反对一些什么。但是如果他真要反对什么的话,他也会直接提出来。眼下我还想象不出他反对的可能是些什么。电影根本感动不了他,因为他也没有兴趣。而他是不爱多管闲事的,这我凭经验可以告诉你。”
  “说得很好,”约翰昵说,“我自己开车送你到飞机场,请代我感谢教父。我本来想打电话感谢他,但是他从来不接电话。顺便请问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黑根耸耸肩。
  “他难得对着电话筒说话。他不想让他的声音被录下来,哪怕说的是一些完全无妨的话也罢。他唯恐人家把他的话东拼西凑起来,这样一乱拼凑,听上去好像他说的是另外的意思。我想就是这么一回事。总而言之,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有朝一日当局会给他罗织罪状,所以他不愿意让人家抓住把柄。”
  他俩坐上汽车,直驱飞机场。黑根在想,约翰昵这个人比他原来估计的要好得多。他已经领会到一些道理,他亲自开车送他到飞机场这个事实就证明了这一点。还有,文明礼貌,这是老头子一向重视的。还有,他承认错误,而且认错时态度很真诚。他认识约翰呢已经很久了,知道刚才约翰昵认错绝不是由于恐惧。约翰昵很有胆量,因此他常常闹别扭,同制片厂老板闹,也同他的姘头闹。他是不怕老头子的少数几个人中的一个,据黑根所知,只有方檀和迈克尔才敢于这样。
  在今后几年里,他同方檀见面的机会一定很多。下一步方檀将经受新的考验,这也将考验出他究竟有多么精明。他一定得为老头子做些什么事情,但在做的时候绝不能显出是老头子硬要他做的,或坚持要他履行协议去做的。黑根心里在盘算着:约翰昵·方檀是否精明得能够领悟出这桩交易中的这个微妙之处。
  约翰昵把黑根送到飞机场,让他下了汽车之后(黑根坚持不让约翰昵陪着他在附近游来荡去地等飞机),就驱车回到琪妮的家里。她看到他又来了,感到很诧异。但是他想要待在她家里,以便可以安安静静地想想问题,订订计划。他知道黑根给他出的点子是极为重要的,他一生命运正在随之转变。他曾经是红极一时的大明星,但在三十五岁这个年纪上就像废物一样给冲进臭水沟了。在这方面他对自己并不抱任何天真的幻想,即使他获得最佳演员的学会奖,这究竟能起什么大不了的作用?要是他嗓子不恢复,什么作用也起不了。他将落到二流演员的地位,没有实权,也没有实惠。就拿拒绝了他的那个女郎来说吧,她本来是又可爱又精明又善于卖弄大腿的行家。假使他仍然是天字第一号大红人,她当时会那么冷淡吗?现在有老头子当后盾,他可以同好莱坞的任何人比比高低了。他可以当国王了。约翰昵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妈的,他甚至可以当老头子了。
  同琪妮在一起过上几周或者更久一点,倒也是挺好的。他每天带孩子出去玩玩,也许还可以请几个朋友来坐坐。他可以戒酒,戒烟,真正爱护自己的身体。也许他的嗓子又会洪亮起来。如果嗓子真恢复了,再加上老头子的资助,他就是无与伦比的了。在美国国情的许可下,他可以真正生活得尽可能地接近古代国王或皇帝。这将不取决于他的嗓子能保持多久,也不取决于群众把他作为演员能关心多久。这将是以金钱为根基的帝国,是最特殊的、最令人梦寐以求的权力。
  琪妮把客人卧室给他整理好了。双方的默契是:他不跟她同房;他俩不是以夫妇关系在一起生活的。他俩绝不可能破镜重圆了。虽然外界的街谈巷议的专栏作家和电影迷都把他俩婚姻破裂的责任一股脑儿推到他身上,但是很奇怪,他们双方一致认为,她对他们的离婚甚至应负更大的责任。
  当约翰昵·方檀成了最受群众喜爱的歌唱家和音乐喜剧片明星之后,他绝对没有想过要抛弃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他身上意大利气味大重了,思想也太守旧了。自然罗,他早就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干他那一行,这也是难免的,加上他经常受到明眸善睐的女郎的引诱,也就更难免了。尽管他是个瘦瘦的、单薄的小子,但却具有拉丁民族中典型的筋骨人的特点。
  琪妮把咖啡和糕饼端进他的卧室,放在长桌子上。他简单地告诉她说,黑根正在帮助他把贷款收拢起来作为电影制片基金;她听了也很激动。他又可以受到重视了。但是,她根本不了解考利昂老头子到底有多大神通,所以她也不理解黑根从纽约市远道赶来的实际意义。他还告诉她说,在涉及法律的具体问题上,黑根也会帮忙。
  他俩喝完咖啡之后,他说晚上就要开始工作,打些电话,为将来拟定计划。
  “全部资金的一半将记在孩子的名下,”他告诉她说。
  她对他感激地笑了,又吻了他一下,表示祝他晚安,然后就离开了他的屋子。
  在他的写字台上有个玻璃碟子,里面摆满了他所喜爱的、上面标有烟厂名字起首字母交织图案的香烟,还有个特制的能保持定湿度的雪茄烟盒,里面装的是同铅笔一样粗细的古巴黑色雪茄烟。约翰昵把身子向后一仰,靠着椅背,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他的头脑在飞转。他打电话给一部畅销小说的作者;他的新影片就要以这部小说为蓝本。作者是个和他同样年纪的人,出身也是很苦的,而现在却成了文艺界的名流。他来到好莱坞,本来指望人家把他当作顶梁柱来重用,而实际上却像大多数作家一样被当成了狗屎堆。约翰昵曾亲眼见过这位作家有一天晚上在“布郎·达比”饭店受辱的经过。这位作家同一位有名的胸脯长得很美的小女明星上街去玩,肯定是要过夜的。但是他们正在吃饭的时候,正好来了个鼠头鼠脑的喜剧演员,伸出无名指向小女明星摇晃了一下,她就甩下作家,跟着人家走了。这件事使这位作家对什么样的人在好莱坞情场的角逐中是名列前茅的,心中大致有谱了。他写的书使他誉满全球也是无济于事的。一个小女明星总喜欢那种最低级下贱的、鼠头鼠脑的、最善于招摇撞骗的电影界的风云人物。
  现在约翰昵打电话给作家在纽约的家里,感谢作家在书里为他写出了那个了不起的角色。他把这位作家夸奖得忘记了自己一天能吃几碗饭,能屙几堆屎。然后他随随便便地间作家下一部小说进展得如何,大致内容是些什么。当作家在给他介绍书中特别有趣的一章时,他点着了一支雪茄烟,一面抽,一面听,末了他说:
  “哎呀,好,你写完了之后我想先读为快。给我寄一本,怎么样?也许我可以使你大大捞一把,反正比你从乌尔茨那里得到的要更多一点。”
  作家声音里流露出来的感激涕零的急切语气使他明白:他是猜对了。乌尔茨敲了这个作家的竹杠,用了他的书,却只给微不足道的一点点钱。约翰昵还提到圣诞节假期过后,他可能马上要到纽约来,问作家到时候是否愿意同他的几个朋友一道吃顿饭。
  “我认识几个漂亮女人,”约翰昵开玩笑地说。
  作家听了哈哈一笑,说:“行。”
  接着,约翰昵给他刚刚完成的影片的制片主任和摄影师打电话,感谢他们在那部影片里对他的帮助。他用信任的语气告诉他们说:他知道乌尔茨同他作对,因而他更加感谢他们的帮助。还说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为他们效劳的话,只消打个电话就行了。
  然后,他就打最困难的一个电话,这是直接打给乌尔茨本人的。他为自己能在那部影片里担任那个角色而向他表示感谢,还告诉他说,他是多么乐意随时为他工作。他说这些话的目的,纯粹是为了迷惑乌尔茨。他做事一向是光明磊落、直来直去的。几天之后乌尔茨就会发现他耍的花招,对打这次电话的哄骗行为也会使他大吃一惊。这恰巧就是约翰昵·方檀要他产生的感觉。
  之后,他坐在写字台旁,抽他的雪茄烟。在旁边小桌上放着威士忌,但是他曾经对他自己和黑根作过一种非正式的保证:他不再喝酒了。甚至现在他抽烟也是不应该的。其实这也是枉费心机,他的嗓子出了毛病,靠戒烟戒酒是无济于事的。只要不过分也无妨,但是烟酒能提神,而他需要的是发挥全身的解数,因为当前面临着只有战斗才有出路的紧要关头。
  眼下这栋房子里鸦雀无声:他离婚了的妻子睡着了,他可爱的女儿睡着了,他可以回想当牢遗弃她们这段可怕的经历,为了他现在的第二房妻子这个妓女一样的烂母狗而遗弃了她们。但是,即使现在一想起她,也不由得发笑,她在许多方面仍不失为可爱的女人。另外,使他这一生免于毁灭的唯一的关键,就是那一天他早已下定决心绝不恨女人。或者更具体他说,不能恨他的第一房妻子和他的女儿,他的女朋友,他的第二房妻子,以及从二次结婚之后新交的那些女朋友,最后还有莎蓉·慕尔。
  他原来是跟着乐团到处旅行的,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唱歌。接着他就成了无线电广播剧的明星,电影剧团舞台演出时的明星。最后他终于参加拍摄电影了。在这一段时间,他的生活是如意的,他想要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他想要勾引哪个女人就勾引哪个女人,但是他绝对不让这类事情影响他的个人生活。后来他就拜倒在玛葛特·娅希彤的裙下,她很快成了他的第二房妻子;他想她真是到了发疯的地步。于是他的事业就活见鬼了,他的嗓子活见鬼了,他的家庭也活见鬼了。最后他终于落得个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关键的问题是,他为人一向大方,正派。当他同他第一房妻子离婚时,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了她。他还保证:他赚得一切,灌的每张唱片,演出的每部电影,以及每次在夜总会的表演,总之,一切活动所得,他的两个女儿都将分到一份。当年他有钱有名,也没有克扣过他的第一房妻子;他慷慨地帮助过她的兄弟姐妹,她的父母,她小时候一道上过学的女同学以及她们的家属。他从来都不是势利之徒。他曾在他妻子的两个妹妹的婚礼上唱过歌,这本来是他不愿干的。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她提出来的任何要求。
  当他倒霉的时候,当他得不到电影拍摄工作的时候,当他再也不能唱歌的时候,当他的第二房妻子背叛了他的时候,他就来同琪妮和他们的女儿过上几天。一天晚上他因为感到无地自容,多少有点像是要求她的宽容。那天他听了自己灌的唱片,他的声音难听极了,他还责怪录音技师故意捣鬼,暗中破坏了录音效果。最后他才确信,他的声音本来就是那个样子。他把那张唱片砸碎了,以后就拒不唱歌。他感到非常惭愧,因此除了在康妮·考利昂的婚礼上同尼诺那次合唱之后,他连一个音符也没有唱过。
  琪妮在了解到他的种种不幸遭遇时,脸上流露出来的神情,他一直没有忘记。那种神情在她脸上仅仅出现了一秒钟,但这已足够使他永远难忘了。那是一种幸灾乐祸的神情。那种神情只能使他相信:这几年来她一直在鄙视他,恨他。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向他表示了冷漠而礼貌的同情。他也故意装糊涂,对她的同情表示感谢。在随后的一些日子里,他曾去看过他多年来最喜欢的一些女郎中的三个女郎,他同这些女郎一直保持着友谊,有时还同她们友好地在一起睡觉。他曾经尽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去帮助过她们,他给这些女郎送的礼物或提供的工作机会,若折合成钱的话,等于十几万美元。在她们的脸上,他也瞥见了同样幸灾乐祸的神情一闪而过。
  就在这段时间里,他懂得了他必须下个决心:他得学学好莱坞许多其他男人的样子,比方那些飞黄腾达的制片厂厂长、作家、主任、演员,一个个像猛兽一样,怀着性欲的仇恨扑向漂亮女人。在为别人使用自己的魔力和金钱方面,他满可以吝啬吝啬、计较计较、以防背叛,还要时刻注意女人出卖他、遗弃他。
  但他心里明白,不去爱女人,他是受不了的;不管女人是多么背信弃义,水性杨花,如果他不继续爱她们,那他的精神中的某些方面就会死亡。而他最爱的那些女人却暗暗喜欢看到他受命运的捉弄而毁灭、而出丑,这也没有关系;那些女人一直对他喜怒无常,方式很骇人听闻,但不是在性爱方面,这也没有关系。他没有别的办法,无法拒绝她们。因此他向她们都表示爱情,给她们送礼物;她们的幸灾乐祸给他带来的伤害,他藏在心里。他过去生活在不受女人左右的极端自由之中,生活在人情味最充分的氛围之中,他明白他已得到报应,因此他原谅她们。但是目前他对她们不忠,他却一点儿不感到内疚。回顾他是怎么对待琪妮的,他也一点儿不感到内疚。他一方面坚持要继续独占他的孩子的父亲地位,另一方面却绝不考虑同贼复婚,也不把这一点明确告诉她。他从顶峰跌落下来,一切都丢光了,唯一抢救下来的也就是这个作风。说到他对女人造成的创伤,他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了。
  他累了,想睡觉,但记忆中有一件事怎么也摆脱不了:同尼诺·华伦提一道唱歌的事。这一下子使他恍然大悟!他想到没有比这更能使考利昂老头子高兴的了。他抓起电话,要接线员给他接通纽约。他先给桑儿·考利昂打电话,问他尼诺·华伦提的电话号码。接着他给尼诺打电话。尼诺的声音同往常一样,听上去有点喝醉了。
  “嗨,尼诺,愿意到这儿来给我工作吗?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
  尼诺故意开玩笑地说:“哎呀!我拿不定主意,约翰昵。我找到一个开车的好工作,沿途同家庭主妇嘻嘻哈哈,每周争得一百五。你打算出多少钱?”
  “我一开始每周就可以给你五百,而且还可以给你牵线,让你同电影明星玩玩,怎么样?”约翰昵说,“说不定我还要请你到我办的晚会上唱唱歌。”
  “哎呀,好吧,让我想一想,”尼诺说,“让我把这个问题同我的律师、会计师、卡车方面的助手谈一谈。”
  “嗨,你别瞎扯蛋,尼诺,”约翰昵说,“我这儿需要你。我要你明天早晨坐飞机来先签个每周五百、为期一年的私人合同。另外,如果你把我的姘头偷去一个,我解雇你,那你也至少可以拿到一年的薪金,行吗?”
  双方停了好一会。尼诺认真起来了。
  “嗨,约翰昵,你是开玩笑吧?”
  约翰昵说:“我是认真的,小东西。请到我设在纽约的代办处联系吧。那儿有你的飞机票,也会给你一些路费。我明天一早首先给他们打电话,你下午到那儿去,行吗?到时候飞机来了,我去接你,把你领到我家来。”
  双方又停了好一会,然后尼诺又开腔了,他的声音显得很舒缓,也有点心神不定。
  “好吧,约翰昵。”
  他的声音听上去不再有醉意了。
  约翰昵挂上电话,准备上床睡觉了。他把那张录制的唱片砸碎了,他感到比任何时候都要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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