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原是旧作


  有关我的一切都正在消失。我整个的生活,我的记忆,我的想象及其内涵,我的个性,一切都正在消失。我持续地感觉到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就是说我像另外一个人那样感觉和思考。我在一出戏剧里出演于不同的场景之中,而我正在看着的这一出戏就是我。
  有时候,在自己一些文学作品的平庸堆积之中,在各种抽屉中胡乱堆放的纸片里,我把自己十年或者十五年前写下的东西扫上一眼。它们中的一部分,对于我来说似乎是出自一个陌生人之手,我无法从中认出自己的当年。有一个人写下了它们,而这个人就是我。一个是我的人在另一种生活中感受着它们,而我现在从这种生活里苏醒,就像从另一个人的梦里醒来我经常找到自己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写下的东西,一些自己年方十七或者二十岁时写下的短章。其中一些有一种表达的力量,我无法回忆起当年何以能够这样。还有一些特定的词组,特定的句子,写就于我完全乳臭求干的时候,看上去却像我眼下的手笔,得到过岁月流逝和人生历练的指教。我认识到自己依然故我,而且还经常想到,从我的现在来看,我较之过去的我想必已今非昔比,但我困惑于这种进步包含着另一点,即当年的我与现在的我居然并无二致。
  这当中有一种神秘,在蚀灭和压迫着我。
  仅仅是在几天之前,我把几年前写的一篇短文看了一眼,自己着实吓了一跳。我知道得太清楚了,我关于语言(相对的)的反复打磨仅仅从几年前才开始,然而我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一段自己很久以前写下的纸片,它竟然标记着同样的语言审慎。我真是无法理解过去的自己了。我总是争当一个我早就如此的人,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样才能在今天知道我在昨天所不能知道的自己?
  一切正在消失于我失落自己的一个迷宫里。
  我让自己的思绪漂流,说服自己相信我正在写的东西,其实早已由我写就。与柏拉图有关感知的看法没有关系,我回忆,我请求装扮成我以前的那一部分我,还给我另一种更加闪闪烁烁的回忆,另一种关于先前生活的印象,而那一切事实上就是我现在的生活……亲爱的主,我充当的这个人是谁?我身上到底有多少个人?我是谁?在我和我自己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沟壑?罗马王高于语法今天,在一个感觉的空隙,我把自己使用的散文形式想了一会儿,简单地说,我想一想自己如何写作。像很多其他人,我有不当的欲望,企图建立一个系统和一套准则,使自己区别于任何他人——尽管直到现在,我的写作总是还没有达到需要这样一些系统和准则的程度。
  然而,当我在这个下午分析自己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踪随一些古典作家的足迹,风格系统基于两个原则,使这两个原则成为所有风格的一般基础:首先,所言必须准确地表达所感——如果事情清楚,就必须说得清楚;如果事情模糊,就必须说得模糊;如果事情混乱,就必须说得混乱。第二点,明白语法是一个工具而不是一种法律。
  让我们假定一下,我看见眼前一个相当男孩子气的姑娘。一个普通的人会这样说她:“这姑娘看起来像一个小伙子。”另一个普通人,对口语和言语的区别更为在意,则会有另一种说法:“这个姑娘是一个小伙子。”再换一个人,同样对表达的规则颇为在意,但是对简洁更有所好,便会说:“他是一个小伙子。”至于站在另一立场的我,则会说:“她是一个小伙子。”在这里,我就违犯了语法规则的要素,违犯了人称代词和名词在性属上应该统一的要求。然而,我应该是对的。我说得直截了当,直观如视,超乎常规,冲破了一切平庸的准则。我不仅仅是在造出词语,而是在说话。
  用于界定规范的语法,造成的分割有时候是合理的,有时候是错误的。比方说,它把动词分割成及物和不及物的两种,然而,一个明白此理的人一旦进人口语,常常不得不把及物动词作不及物地使用,反之亦然——如果他要准确传达他的感受,而不是像大多数人形动物仅仅是含糊其辞了事。如果我想要把自己的存在,作为一种个别的心灵来谈一谈,我会说:“我是我。”但是如果我想要把自己的存在,当作一个导引和建构自己的统一体,要谈一谈这个统一体内部的演进和自我创造的神性功效,我就不得不发明一种及物的形式,非语法、然而有成效地说出这至高之象:“我存在我。”我在这三个小词里表达了一整套哲学。这不是比那些滔滔不绝的空话更为可取么?一个人舍此还能对哲学和语言有更多的要求?
  只有那些对自己所感无法思考的人才会严守语法规则。而一些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人,可以把这些规则用得轻松快意。曾经有一个故事,是说西格蒙德的。他是罗马帝王,在一次公共演讲时犯了一个语法错误。在旁人给他指出来以后,他对这个人说:“我是罗马之三,因此高于语法。”在历史的传说中,他后来便以“语法之上的”西格蒙德而闻名。
  这是一个多么精彩的象征!任何人,只要他懂得如何言说自己真心想说之事,以他特有的方式,都是一个罗马王。这是一个不坏的称号,而且是实现“存在你自己”的唯一之道。
  (1930,4,25)

  语言政治

  我乐于运用词语。或者说,我乐于制造词语的工作。对于我来说,词语是可以触抚的身体,是可以看见的美女,是肉体的色情。也许,因为我对实际的、甚至到梦幻或思想中的色情无所兴趣——欲望便质变为我对语言韵律的创造,或者对别人言说中语言韵律的倾听。我听到有些人精彩言说的时候,我会发抖。弗阿尔荷(19至对世纪葡萄牙自然主义小说家——译者注)或者复多布里昂笔下的特定章节,使生命在我的血管里震颤,以一种不可企及却已备于我的愉悦,使我静静地、哆噱地发狂。更有甚者,维埃拉(17世纪葡萄牙著名作家,见前注——译者注)写下的某些片断,以他符号关系工程的全部惊人的完美性,使我如风中的树枝般战栗,经历某种情绪的眩晕错乱。
  像所有伟大的恋人,我享受到失落自己的愉悦,一个人可以在这种愉悦里全身心地承受屈服的开心。而这就是我经常写作甚至不假思索的原因。在一种外化的白日梦里,让词语把我当作一个坐在它们膝头的小姑娘抚慰。它们仅仅是无意义的句子,是水流的缓缓漂移,如同一缕细流忘我地混同和消失于波涛,又一次次再生,永无止境地后浪推着前浪。观念和意象,表达的颤抖,就是这样从我身上流过,一束丝绸瑟瑟作响飘逝的过程,月光中一片闪烁不定的观念碎片,斑驳而微弱。
  我不会为自己在生活中的得失而哭,但某些散文的章节可以让我怆然下泪。我记得,仿佛就是在昨天的夜里,我挑出维埃拉的选集,第一次读到他关于所罗门国王的著名一节:“所罗门建造了一座宫殿……”我一直读到结尾,浑身颤抖并且神思恍格,然后,突然欢欣地大哭起来。没有任何现实的快乐也没有任何生活中的悲伤,可以激发我这样的泪流。我们清晰而尊严的语言具有神圣的韵律,以言达义的浩浩荡荡,像惊涛裂岸一样不可阻挡,每一个声音都以惊心的韵律获得了自己理想的色彩:所有这一切,像某种伟大的政治激情一样使我本能地陶醉。就像我说过的,我哭了。今天,我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还在哭泣。这不是对童年岁月的怀旧,我对童年没有怀旧:这是对瞬间情感的怀旧,是我第一次能够阅读伟大的交响式精湛之作时不可重复的痛楚。
  我没有政治感或社会感。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有一种渐趋高昂的爱国情感。我的祖国就是葡萄牙语言。如果有人侵占和夺走了葡萄牙语言,即便他们与此同时对我个人并无侵扰,这件事依然会令我伤心。我满腔仇恨所向,并非那些写不好葡萄牙文的人,或者那些不知葡萄牙语法的人,或者写作中使用新式简化词法的人。我所憎恨的是,一纸葡萄牙文的贫乏写作本身,就像它是一个活人;我所憎恨的,是糟糕的语法本身,就像它是一个值得痛打的家伙;如同憎恨一个恶棍无所忌惮射出的一个痰块,我所憎恨的,是偏爱“丫’甚于“广的现代词法本身P
  词法就像我们一样,是一个生命物。一个词在人们看到和听到时候才得以完成。而对于我来说,希腊\罗马拼写语的壮丽,给这个词披上一件真正的皇家斗篷,使这个词成为我们的女士和我们的女王。假面世界如果有一件生活赐予我们的东西,是生活以外的东西,是我们因此而必须感谢上帝的东西,那么这件礼物就是我们的无知:对我们自己的无知,还有互相的无知。人的心灵是一个波黑的地狱,是一口从世界的地表怎么也探不到底的深井。没有人在把他们自己真正弄明白以后,还能生出对自己的爱意,因此,如果没有虚荣这种精神的生命之血,我们的灵魂便要死于贫血症。也没有人对他人真正知根知底,因为假如我们一旦这样做了,如同成为这些他人的母亲、妻子或者儿子,我们就会发现,在我们面前的每一个对象里,形而上之敌正深藏其中。
  我们聚到一起来的唯一原因,是我们相互之间一无所知。对于所有那些快乐的夫妻来说,如果他们能够看透彼此的灵魂,如果他们能够相互理解,一如罗曼蒂克的说法,在他们的世界里安全地相依相靠(虽然是无效废话),事情会怎么样?这世界上的每一对婚配伴侣其实都是一种错配,因为每个女人在属于魔鬼的灵魂隐秘部分,都隐匿着她们所欲求之人的模糊形象,而那不是她们的丈夫;每个男人都隐匿着佳配女子的依稀情影,但那从来不是他们的妻子。最快乐的事情,当然是对这些内心向往的受挫麻木不仁。次一点的快乐,是对此既无感觉,又非全无感觉,只是偶有郁闷的冲动,有一种对待他人的粗糙方式,在行动和言词的层面,隐藏着的魔鬼,古老的夏娃,还有女神或者夜神偶尔醒来作乱。
  一个人的生活是一个长长的误解,是不存在的伟大和不能够存在的快乐之间的一种中介。我们满足,是因为即便在思考或感觉的时候,我们有能耐不相信灵魂的存在。在作为我们生活的假面舞会上,我们满足于穿上可心的衣装,它们毕竟是事关跳舞的要物。我们是开线和色彩的奴隶,把自己投射到旋舞之中,如愿假面的一切就真是那么一回事——除非我们8自呆在一边并且不去跳舞——我们对室外浩)而高远的寒夜一无所知,对残破不堪褴褛衣有之下的垂死之躯一无所知,对所有事物都一】所知——当我们独处的时候,我们相信自己走码可以成为自己,但是,到头来,这不过是一手个人对真实的戏仿,而这种真实不过是对我0自己的想象。
  我们的一切所为或者所言,我们的一切所思或者所感,都穿戴着同样的假面和同样的艳装。无论我们脱下多少层衣物,我们也不会留下一具裸体,因为裸体是一种灵魂现象,是再也没有什么可脱的状态。这样,身体和灵魂都衣冠楚楚的我们,带着我们贴身如华丽羽毛的多重装备,过完上帝给予我们的短暂时光,过完我们享受其中的快乐或者不快乐(或者压根儿忽略了我们的感受到底是什么),像孩子们玩乐着最初始的游戏。
  有一些人,比我们中间的一些人更自由或者更可恶,他们突然看见了(虽然甚至只是一孔之见)我们的一切并不是我们的真实,看见了我们在何谓必然的问题上欺骗了自己,在何谓正确的判断上犯下错误。而这一些个人之见,刹那间洞察了世界探象,随后就创造出一套哲学,或者梦幻出一种宗教。哲学在传播,宗教在扩展,这些相信哲学的人穿上哲学,就像穿上一种隐身的外衣;这些相信宗教的人把宗教戴上,就像戴上一个他们忘记自己一直在戴着的假面。
  就这样,我们对自己和其他人视而不见,因此,能够与他人快乐相处。我们被交替而来的舞曲和寒暄紧紧抓住,被人类的严肃和碌碌无为紧紧抓住,合着司命群星伟大乐队的节拍起舞,承领着演出组织者们远远投来的轻蔑目光。
  只有他们才知道我们是幻象的奴隶,而这些幻象是他们为我们制造的。但是,产生这些幻象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这一个或者另外的幻象得以存在?为什么他们要选择这些哄骗着我们的幻象强加于人?
  这一切,当然,甚至他们也不知道。
  (1931,l!,29)

  镜子

  人不能看见自己的脸庞。没有比自视嘴脸更为可怕的事情了。自然造化给人的礼物,就是人无法看见自己的脸庞,也无法对视自己的眼睛。
  人只能在河流或湖泊的水面中看到自己的脸庞。在这里,他不得不采用的姿态甚至是极有象征意义的:他必须弯腰,向自己鞠躬,以便为看清自己的脸面这一自辱行为而谢罪。
  镜子的发明毒化了人类的灵魂。双重说谎人类全部需求中最为基本的一项,就是坦白,就是忏悔。这是灵魂使自己向外开放的需求。
  完全正确,但忏悔,唯有仔海还使你有点不以为然。忏梅是大声说出你所有的秘密,使你的灵魂从它的重压之下解放出来;但你吐露的秘密,如果从未被你说出的话,事情可能会更好。对自己说谎,比坦白真情要强。因为表达自己总是缘木求鱼,是你感受自己和表达自己的双重说谎。御座与皇冠清净无为是我们面对万事万物的安慰,而有为并不是我们的伟大供养者。想象的能力从来就是一切,永远不会把我们导向行动。除非在梦里,没有一个人可以成为世界之王。然而,如果我们说句实话,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号令世界的欲望。
  不能成为什么,但能想象什么,这是真正的御座。不能要求什么,但能欲望什么,这是真正的皇冠。任何由我们放弃的东西,都会由我们完整无缺地保留在自己梦中。l格言几则(原标题如此——译者注)明确的占有,固定的看法,直觉,激情,以及定型和可辨认的性格,所有这些都有助于把我们的灵魂造就成一件可怕的事实,造就成立的物化和外化。生活是一件甜蜜的事情,是对一切东西和我们自己采取视而不见顺其自然(这是保证生活能切合明智态度的唯一道路)的态度。
  人们在自己和他物之间自动调节的一种常备能力,显示出最高等级的知识和洞明。
  对于我们自己来说,我们的个性甚至都是无法看透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职责就是不断梦想,包括梦想我们自己,不可能对自己持有什么定见。
  我们特别要避开别人对我们个性的侵犯。任何他者对我们的兴趣,都是一种无可比拟的粗俗。谨防每天的招呼语“你好吗”成为一种不可饶恕的侵凌,唯一的事情就是应当看出,一般来说,这句话事实上完全空洞而且缺乏诚意。
  爱仅仅是对独处的逐渐厌倦:于是,爱就是我们对自己的怯懦,再加上我们对自己的背叛(我们不再施爱这一点真是至关重要的)。
  给别人一个好建议,是对这个人犯错误的能力,表现出一种毫不尊重的态度,而这种能力是上帝赐予的。更进一步来说,他人与我们应当保留在行动上各行其是的优越。向他人索取建议,唯一可能的理由,是我们随后干起来的时候恰好可以与他人的建议南辕北辙。在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自己确实是自己,在行动上与属于他者的一切格格不入。格言几则(续)乡村就是我们不在的地方。在那里,只有在那里,才存在着真正的黑夜、真正的树林。
  生活是一个叹号和一个问号之间的犹豫。在疑问之后则是一个句号。
  奇迹是上帝懒惰的一个迹象,或者:我们无视这种懒惰,更愿意把奇迹归因于上帝的创造。
  上帝是化身,代表着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的东西。

  对所有假设的厌倦……人的区别

  革命派在资产阶级与人民之间、在贵族与人民之间、在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勾划出来的区别,是一个粗糙而严重的失误。人们能够描述的真实区别,只存在于适应或者顺从社会的人们,与不这样做的人们之间;剩下的区别则只存在于文学和劣质文学之间。适应社会的乞丐,明天可以成为帝王,只不过是丧失了他作为一个乞丐的立场。他还可以超过边境丧失他的国籍。
  这个想法在这间沉闷办公室里安慰着我,办公室尘封的窗子正对着一条无精打来的街.道。这个慰藉着我的想法,使我拥有如同兄弟D般的意识世界的创造者们——天马行空的剧作D家莎士比亚,教育大师卜赛尔顿,流浪者但丁…··港至,如果允许我提到的话,还有耶稣本人,他在世界上是如此微小,以致有些人怀疑他的历史性存在。此外,则是另一个不同的繁育种群——议员歌德,上议员雨果,国家首领列宁以及墨索里尼。
  暗影里的我们,身处于组成人类的杂役小伙计和理发师中间。
  在这一边,坐着显赫国王,光荣霸主,辉煌大才,耀眼圣者,实权的人民领袖,妓女,预言家,还有富人……而在另一边,则坐着我们——来自街头的杂役伙计,天马行空的剧作家莎士比亚,说着故事的理发师,教育大师密尔顿,店铺帮手,流浪者但丁,坐着这些死神要么将其忘记要么将其惠顾的人,这些生活已经将其忘记或者从未将其惠顾的人。万物无灵气象构成了事物的灵魂。每一样东西都有自己的表现模式,而所谓表现其实均为外来之物。
  每一件东西都有三大要素,这三大要素集中起来便可以显示出这个东西的外形:一种材料的量;我们了解它的方式;还有它存在的气象。我现在写作用的这张桌子是一些木头,是这间房子里家具中的一件。我对这张桌子的印象,如果要得到转述,就必须加上各种各样的概念:它是用木头做的,我把它叫作桌子,特定的用途和目的使它获得属性,这一切反映或者插入事物之中,从而使其呈现获得外在的精神。事物就是利用这一切,实现了自己的转换。色彩是被给予的,色彩有消褪的方式,木结疤和裂缝犹在,所有这一切你都会注意到,都是从外部而不是从它内在的木质着眼,这些就是赋予它某种精神的东西。而精神的内核,它之所以是一张桌子,它的个别性,同样是外加而生的。
  这样,我以为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类或者一个文学的错误,不仅仅是我们把具有一颗灵魂的属性,赋予了那些我们称其为非生命体的东西。成为一件东西,就是成为一种属性。说树在感觉,说河在奔走,说一片落霞令人肛肠寸断,或者说宁静的海(并非生来就蓝得像天空一样)在灿烂微笑(因为太阳在上面照耀),也许都是荒唐。但是同样荒唐的,是给一个事物加上美,加上色彩、形式、也许甚至还有它的存在。海是一些咸水。落霞不过是阳光从特定经度和纬度的消失。在我面前玩耍的小孩,则是一些细胞的智能团体,但他也是一个由亚原子运动所组成的限时之物,是一个在显微镜观测之下如太阳系万千星体般的奇异的电子球体。
  一切事物都由外而生,甚至人类的灵魂,也可能不过是闷例阳光对粪雄表面的投照,而那粪堆才是人之躯体。
  对于那些强大得足以从中得出结论的人来说,这些思考里含有一整套哲学的种籽。而我不是那样的人。关于逻辑哲学专注然而蒙眈的想法。于我飘忽而过,消失于一道金色阳光的景象之中。阳光闪烁在一片石头培那边的一个粪堆,那个粪堆似乎是一些暗黑、潮湿、杂乱的草料。
  这就是我的状况。当我想要思索,我却观看。当我想要走出自己的灵魂,我会突然失神落魄地止步,在陡峭的螺旋阶梯上刚走出第一步,就远望顶楼的窗子,看见金褐色的阳光在楼顶弥漫消散。
  (1930,4,6)

  文章写我

  我总是把形而上学视为一种潜在性疯狂的延后形式。如果我们了解真相,我们会明白这一点。其他任何东西都只是一些空洞的系统和虚幻的圈套。我们应该满足于自己对世界缺乏理解能力。理解的欲求使我们活得不大像人,因为当一个人,就是要明白人是不能理解什么的。
  他们给我带来信仰,就像一个包好的包裹,放在别人的托盘上。他们希望我接受它但不得打开它。他们给我带来了科学,像一柄搁在盘I子上的利刃,以便我用它把空无一物的典籍切D割成碎片。他们还给我带来了怀疑,像一个盒子里的尘土,但是如果这个盒子里只有尘土的话,有什么必要给我?
  我写作,因为我缺乏知识。我根据某种特殊情绪的要求,使用别人关于真理的华丽词语。如果这是一种清晰而不可改变的情绪,我就说出“上帝们”,然后用一种多重世界的意识来与其相符。如果这是一种深层的情绪,我就自然说出单数的“上帝”,然后用世界单一性的意识将其确定。如果这种情绪是一种思想,我就再一次自然而然地说出“命运”,于是让命运像一条流动的河,受到河床的制约。
  有时候,为了落实词语的韵脚,文章会需要“上帝们”而非“上帝”;在另外的时候,“上帝们”(THEGODS)提供一个词组中两个词的音节运用,也会让我语言性地改变宇宙。或者还会有这样的时候,相反的情况也会出现,一种内在韵律的需要,一种情绪的震荡和韵律的滑动,也许会破坏平衡,是多种主义还是一种主义的问题,需要在造句的瞬间相机而定,并且一旦走下来就非它莫属。
  上帝纯粹是文风的一种效果。
  (1930,5,6)

  更大的差别

  很多人提出了关于人的定义,一般来说,他们总是比照着动物来界定自己。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经常在这样的界定中使用句子:如“人是一种…··动物”,再加上一些合适的形容词;或者用“人是一种动物,而这种动物……”之类的句子,引导出人属于哪一类动物的解释。
  “人是一种病态的动物。”卢梭这一说法部分属实。“人是一种理性动物。”教会的这一说法也部分属实。“人是一种能使用工具的动物。”卡莱尔的这一说法同样部分属实。但是,这些解说以及其他诸如此类者,总是不完全而且是片面的。原因非常简单:要把人与动物区S研来殊为不易,没有简单明了的准则可以来帮忙。人的生活与动物的生活一样,都靠丰富的潜意识推动。这些根深蒂固的相同法则加之于生命,制约着动物的直觉,制约着人的智识,而人的智识似乎不过是一种直觉的产物,像直觉一样无意识,因为远未成熟而尚存缺憾。
  根据希腊理性主义者们的观点:“L切事物都有非理性之根源。”一切事物都来自非理性。撇开数学不说,因为这种东西除了能达至自圆其说的呆死数字和空洞公式,实在没有什么好干。数学之外的科学,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只是孩子们早上玩的一种游戏,是一种抓住飞鸟之影的欲望,是将这种掠过草地的风中之影固定下来的欲望。
  非常奇怪的是,虽然没有什么简易的办法,让我们找到真正区别人与动物的词语,但要把高级人与普通人区分开来,事情却轻而易举。
  我一直没有忘记,在我大读科学著作和驳斥宗教的时候,在我自己智识的幼年期,我读过生物学家海克尔(19至初世纪德国生物学家和哲学家,在生物学方面颇有贡献,但种族主义意识一度影响当时欧洲知识界主流,道后人清算与批判——译者注)的话。话大约是这样的:
  高级人(我想他是指一个康德或一个歌德)与普通人所拉开的进化差距,远远超过普通人与猴子所拉开的进化差距。我一直不能忘记这句话,因为它千真万确。就说我自己吧,思想者层次上一个小不点的我,与一个诺雷斯(靠近里斯本的小镇一isL者注)乡间俗汉的我,有一种巨大的差距,这比一个俗汉与——我不想说猴子,但说一只狗或一只猫吧——之间的差距,要大得多。我们都不会比猫更多一点什么,我们不能真正主导那些征用着我们的生命和强加给我们的命运;我们全都同样源于暧昧不明的血缘,我们全都是他人某些动作的影子,是肉体制成的结局,是情感造成的后果。但是,在我与一个乡间俗汉之间,有一种品质的不同。我身上抽象思维和沉重情债的存在,构成一种精神层面上的差异,这是人与猫之间唯一的等级差别。
  高级人与下贱人之间的区别,高级人与下残人动物性兄弟们的区别,具有讽刺的单纯品质。这种讽刺首先表明,意识已经有所自觉而且通过了两个台阶:苏格拉底说“我仅仅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他这样说的时候便抵达了第一个台阶,桑切斯(16至17世纪葡萄牙哲学家——译者注)说“我甚至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他这样说的时候,已抵达了第二个台阶。我们在第一个台阶武断地怀疑自己,这是每一个高级人将要抵达的一点。我们在第二个台阶既怀疑自己也怀疑自己的怀疑,简单地说,到了这一点,作为人类的我们,在一段还漫长得很的时间曲线里。算是已经看见太阳东升和长夜在崎岖地表的那~端倾落——这是一个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抵达的台阶。
  想知道自己的想法纯属谬误。想完成“了解你自己”这一圣谕提出了的任务,比建造海格立斯(古罗马灯塔——译者注)的全部辛劳还要繁重,甚至比斯芬克思之谜还要更加神秘莫测。有意识地不去了解自己,才是可行的正确之道。有意识地不去了解自己,是讽刺性的行动目标。我不知道,对于一个真正优秀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更伟大的或者更正当的目标,比得上他耐心表达有关自己无法自知的分析,比得上他有意识地显示我们意识的无意识,有意识地显示那些自发性迷影的形而上,还有幻灭时黎明的诗篇。
  但有些事情总是来困惑我们,有一些分析总是使我们顾此失彼;真理,虽然不无虚假,总是在我们身边挥之不去。当生活越来越烦人的时候,真理比生活还要更让人疲惫;任何对于生活的知识和沉思——这些从没少折磨我们的东西,都不会比它更让人疲惫。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神思恍他地靠着桌子,对自己整理好这些粗糙和匆促的闪念,觉得在点意思。我站起来,使自己的身体站起来,走到窗刚,在高高的屋顶之上,可以看见城市在缓缓开始的寂静2中渐渐入睡。硕大而明亮的银月勾划出屋脊高低不齐的影线,如霜月色似乎吐露出世界的全总奥徽各板子挥示了一诱;厅一切只是依稀月光中的迷乱影像,时真时幻,亦实亦虚,犹如隐形世界零散光绪的切切私语。我已经病于自己的抽象思考。我不再写任何~页,来揭示自己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极其明亮的云朵高悬于月光之上,好像是月亮的藏身之处。我像这些屋顶,什么也不知道;我像自然的一切,已经物我两忘。
  (1931,9,15)

  行动家

  世界居于麻木不仁。成为一个务实人士的起码条件,就是所有感觉统统缺席。在日常生活中,要获得主导行动的最重要品质,有一个强大的意志足矣。眼下有两样东西进入我们的行动方式——敏感和分析性的思想,而思想终究不过是加上感觉的思想。就其最本性方面而言,所有的行动都是个性向外部世界的投射。考虑到外部世界是众多他人生命存在的大规模构成,接下来,任何这样个性的投射都将卷入对其他人的路线相交,视行动方式的不同而对他人形成侵扰、伤害或者践踏。
  一个人无法想象他人的个性,还有他人的痛苦和欢乐,是一个人行动的基点。他的同情心已经丧失。行动家将外部世界视为一些互相排他的死物,就是说,要么这个世界是死的,像一块石头,人们不是将其跨过去就是把它踢到路边;要么作为一个不能抵抗行动家的人,也会恰如一块石头,因为他将被人们跨过去或者被人们踢到路过L_务实人士可以集中体现为一个战略家,因为他能使行动的高超心计和一种自大感结合起来。所有的生活是战争,于是战斗便成为生活的高度概括。战略家是一种用棋子下棋的方式来玩弄人生的人。在他的每一步,如果他想着自己给千万个家庭造成的黑暗,想着自己在千千万万心灵中造成的痛苦,他会怎么样?如果我们都是人类,那么这个世界算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4如果人类真正感受到这一杯世界上便不会有文明。对于不得不甩在后面的感觉性活动来说,艺术是一个出口。艺术是一个呆在家里的灰姑娘,她不得不这样。
  每一个行动家起码都得很积极和乐观,因为这些无所感觉的人从来都很快意。你可以从一个人从不情绪低落这一点,来辨出一个行动家。他们用工作取代低落情绪,获得一种辅助性的活动。在生活中,在作为全部的生活之中,一个人如果不愿意成为人和事的管理者,在我这种特定情境下当一个会计就算不错。因为领导之术需要感觉麻木,因为生活中难免悲哀感觉,所以我们只能实行快乐的统治。
  我的老板V先生今天赚了一大笔,压垮了一个可怜人和他的家庭。在做这笔生意的时候,他除了把那个人当作商业对手,完全忘记了那人的个人存在。只有生意做完以后,恻隐的浪涛才会重返心头。后来——这件事情当然只能在后来发生,否则生意便永远做不成了——他对我说:“我对他个家伙真是感到非常抱歉,他将要一贫如洗了。”然后,他点燃一支雪茄,加上一句:“好了,如果他需要我办点什么,”他是指某种施舍,“我就不会忘记对他的感激,毕竟赚了他这么多钱呵。”
  V先生不是一个匪徒,只是一个行动家而已。一个在特定竞逐之中丧失了感动的人,事实上能够以未来的乐善好施而信赖自己,V毕竟是一个好心肠的人。
  V先生与所有的行动家~样:工业和商业的资本家,政客,从事战争、宗教以及社会理想主义的人士,伟大的诗人和艺术家,漂亮女人,还有宠坏了的孩子。毫无感觉的人自有优势。优胜者是一个只思考自己的思考并因此而能够取得胜利的人。而余下的人,整个世界的警美众生,混饨无序,多愁善感,想入非非,虚弱无助,他们无非是一个背景。在这个背景的前面,演员们神气活现直到木偶戏演出的结束,如同棋子在棋盘上呆着,直到一个伟大的玩家将其一拧而去。这个玩家正在哄着自己,似乎他有一个玩伴,其实他除自己以外从未与任何人对弃。
  (1931,6,18)

  完美止于行动

  任何一个行动,无论何其简单,都代表着对一个精神秘密的某种触犯。每一个行动都是一次革命之举(也许是从我们真实目标卜…··做逐而来)。
  行动是一种思想的疾病,一种想象的癌症。投入行动就是放逐自己。每一个行动都是不彻底和不完善的。我梦想的诗篇,只有在我写下来之前才完美元缺(这是基督的神秘写作,对于上帝来说,他一旦变成几人就只能殉难以终。至高天上的梦者,都只能以至高无上的牺牲作为自己的儿子太树叶的明灭不定,鸟儿歌声的颤抖,河流的回旋纵横,还有它们在太阳下波动的寒光,满目绿荫,罂粟花,以及感官的一片纯净——当我们感受到这一切,我体验着一种对这一切的怀恋,似乎这些感受并不是真正发生在此刻。
  像一架驶过黄昏的木轮车,时光穿越我思想的幻境重返吱吱呀呀的当年。如果我从这些思想里抬出头来远望,世间的景象会灼伤我的眼睛。
  实现一个梦想,就必须忘记这一个梦想,必须使自己的注意力从梦想那里分散。这就是实现什么就是不要去实现的原因。生活充满着体论,如同玫瑰也是荆棘。
  我想要创造的东西,是给一种新型的杂乱状态造神,能够为众多灵魂一种新的无政府状态带来一部限制性的宪法。我总是以为,这将有益于人性,也能有助于自己编制和消化自己的梦幻。这就是我要经常努力追求的原因。无论如何,我能够证明~些有用的观念在伤害着我,在使我沉默。
  我在生活的边地,有自己的乡间庄园。我在自己行动的城市里缺席,在自己白日梦的树木和花朵里聊度时日。甚至没有生活最微弱的回声,被我的行动所引来,抵达我绿色而且愉悦的避难之地。我在自己的记忆中入眠,这些记忆仿佛是永无止尽的队列在眼前通过。从我冥思的圣餐杯里,我仅仅饮用最纯的葡萄酒,仅仅用自己的眼睛来饮用,然后闭上眼睛,于是生活弃我而去,像一豆遥远的烛光。一对于我来说,阳光灿烂的日子使我品尝到从来没有的一切。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绿树林,那里没有长笛吹奏——唯树被的颤动价尔打断这样的田园诗情……我品尝到所有的这一切,还有静静竖琴上我轻轻拂过的琴弦。模仿中的忘却写作就是忘却。文学是忽略生活最为愉快的方式。音乐使我们平静,视觉艺术使我们活跃,表演艺术(比如舞蹈和戏剧)则给我们带来愉悦。这样,音乐使自己从生活中分离出来,变成一个梦。至于其他,则不会,因为有一些艺术得使用视觉和必不可少的公式,另一些,其本身就与人类的生活隔绝。
  这不是文学的情况。文学模仿生活。小说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历史,而戏剧是没有叙述的小说。一首诗——因为没有人用诗句来说话,所以一首诗是用一种没有人用过的语言,来表达观念或者感受。历史是流动的解说文学是艺术嫁给了思想,是使现实纯洁无暇的现实化,对于我来说,这似乎是指向一个目标,要使所有人类努力都能得到导引。这个目标面对漫漫时光,其达成之日。所有努力当出自真正的人类而不仅仅是我们身上一种动物的痕迹。
  我相信,说一件事情就是保留这件事的美,而去掉这件事可能有的恶。田野在进人描写的时候,比它自己仅有的绿色会要更绿一些。如果人们能够用词语描写鲜花,在想象的空间里定义这些鲜花,他们就会有这样的色彩,比任何事物和任何生命能够提供的细胞结构,都更为经久不败。
  转换就是生活,自我表达就是坚忍不屈。生活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进入美丽的描写更真实。蹩脚的批评家经常指出这样或那样的一首诗,赞颂它们的全部优雅韵味,但说来说去不过是表示: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呵。但说一说美好的一天并不容易,因为美好的一天已经消逝。我们的职责,就是把这美好的一天保留在奔流不息的回忆之中,用新的鲜花和新的群星,为空幻的天地,为转瞬即逝的外部世界编织花环。
  一切事物取决于我们自己怎么样。在多样各异的时间里,我们的后来者如何领悟世界,将取决于我们如何热烈地想象这个世界,就是说,取决于我们如何强烈地构想和孕育这个世界,直到它的真是那么回事。我不相信历史及其消失了的伟大通史,因为这不过是一种经常流动的解说,是诸多见证者一种心不在焉的混乱舆论。我们所有人都是小说家,我们叙述我们的所见,而所见像其他的一切,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在这一刻,我有这么多基础性的思想,有这么多真正形而上的事理要说,但我突然感觉困乏,决定不再写了,也不再想了,只是让写作的高热哄我入睡。我以合上的眼皮轻轻勾销一切,如同我要把自己所有说过的话来一次呕吐。共在寂寞之夜,窗外不知什么地方的一盏灯还高高地亮着。城市里其他的一切都沉入黑暗,除了有路灯的地方余辉懒散,还有这里或那里的月色泻地,聚散不定。在夜的暗色里,房屋的不同色彩和声音殊为难辨,只有模糊的差异,在人们近乎抽象的说法里,组成整个无序世界的纷繁杂乱。
  一盏灯无名的所有者,通过一条看不见的连线与我联结在一起。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我们在同一时刻醒来。这里也没有一种可能的相互关系,因为我正站在自己的窗前,他不可能看见我。事情只能另作一说,因为我的孤独,因为我需要对疏离的感受做点什么,因为我参与这样的夜和寂静,便选择了那盏灯,像别无选择的时候只能紧紧抓住它。事情看来仅仅是这样,夜这样黑暗而那盏灯亮着。事情看来仅仅是这样,我醒着,在夜色里梦想,而那盏灯在那里,闪着光亮。
  也许,一切事情的存在,仅仅是因为其他的东西也存在。不仅如此,任何事物都是一种共在。也许这才对了。我感觉到,如果没有那一盏灯在那里闪亮,我在这一刻不会存在(或者至少可以说,我不会以这种确切的方式而存在,因为在我自己临场的意识里,存在是一种意识,是一种目前物,在这一刻,纯粹是我)。而如果没有我的存在,那一所灯光闪烁的房子不能呈现任何意义,徒有其高而已。
  因为我一无所感,才会感觉到这一点。因为它什么也不是,我才会想到这一点。是的,什么也不是,它只是夜晚和寂静的一部分,空虚的一部分,是我与它们分享的消极和偶然,是我与我之间存在着的空间,是上帝错量的一个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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