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晨,斯波兰达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面对乔蒂安。天哪,她有那么多话要说给他听。她不光下决心弄清昨天晚上她提及爱时使他如此极为愤怒的缘由,不定心一意接受埃米尔的规劝。她将告诉乔蒂安关于她本人。
  今天,这个早晨,她丈夫会得知他给予她的昵称竟是对她和她是什么的精当描述。
  "我真的就是个精灵,乔蒂安。"她一边盛装起在婚礼上穿过的真丝衬衫,一边练习说道,"一个调皮的小仙子,一个恶作剧的小精灵,一个小鬼怪……我是个精灵,我的郎君,一个公主,霹雳卫郡的王室成员。"
  她离开房间移身而上乔蒂安的卧室,她怀想着他昨晚睡在那儿的情景。他的房间在宅邸的三层,她飞上两层楼梯抵达那里。
  迈上长长的走廊,她看见通他卧室的门开着。
  但这是埃米尔,不是乔蒂安,站在里面。
  "埃米尔,乔蒂安在哪里?"她问着走进房间。
  他不敢看着刀,只是盯着天花板"走了。"
  "下楼了?"
  "不,从之所以房子走了,他离开了,斯波兰达。厄尔姆斯特德说他黄昏前出走了。"
  "但是他去哪儿了?"终于,埃米尔看着她,不乐于在她脸上看到的沮丧表情。可恶的乔蒂安·安伯维尔,真该下地狱,他义愤填膺,这个男人怎能在婚礼后当天离开他的新嫁娘子?"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斯波兰达,但我肯定他不会走太久,他会回来的,你能看到。在你有功夫去思念他之前他会回来。"
  "我已在思念他。"
  看见她眼中一个可疑的闪烁,他移身搂住她,"别哭",他柔声劝慰,轻拍其后背,"请别哭。"
  些许钻石之泪洒落地板,她止住哭泣,"我愿意独自呆一会,埃米尔。这里,在乔蒂安的房间,这里都是他的东西。"
  "当然。"他放开她,捏捏她鼻子。"今天早晨我准备回家,走之前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不用了,"她开言,又微笑了。"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他感觉似乎又搂住了她。这确为他遇到的最惹人爱怜者。"你能为我做的,就是去得到幸福愉快。"
  "我几乎总是快乐的,埃米尔。"
  这是真的,埃米尔想。大多数时间,她真的快乐。愚不可及的乔蒂安,他放下这么个宝贝而去。"明天我会回来看你。"
  "我希望不久就能见到你。"
  等埃米尔走了,斯波兰达关上门。紧接着这房间就充盈亮闪闪的银光。
  接下来的一幕,一个真人大小的哈莫妮现形。"这男人是谁,姐姐?"她在姐姐身后发问时正漂浮于离地板六英尺之上。"我在昨天你的婚礼上也看见他。噢,父亲叫我告诉你,他对你结婚很满意。你一怀上宝宝就让他知道,然后就能回到家乡霹雳卫郡。你怀上了么?"
  "没呢。"
  "准备什么时候?"
  "我没拿准呢。"
  "怎样方能怀上小孩?我问父亲,可他对我说去问母亲。母亲呢,像往常那样,出外执行她的一个任务。你离开后她在家一次,只呆了比一小时多点儿就又飞走了。"
  "她很勤勉于自己的使命。她一定是这样的。"
  "怎样方能怀上小孩?"哈莫妮再次发问。
  斯波兰达举起双手靠近自己肩膀以示一无所知。"我还不晓得。"她飘然离地,与妹妹在室中相逢。"我顶顶高兴见到你。"
  哈莫妮飞过去依凭在壁炉台之上,飘然之间碰着了几串水晶装饰。这些饰件落在大理石做成的壁炉边缘,化作成千上万个碎片。
  几乎同时,斯波兰达不动声色信手向这些碎息略施麻力,瞬息之间这些饰品完好如初。"好一个行善者,斯波兰达,"哈莫妮愤然出口。
  "哈莫妮,你必须帮我。"
  "不,我生你气。要多气有多气,因为你昨天婚礼上破坏了我的好戏。真的,斯波兰达,一只大黄蜂正叮——"
  "你生我气了?"斯波兰达宽宏大量地微笑道,"噢,这恰恰是我所需要的那种帮助!"
  "因为我生你气!斯波兰达,我认为你跟这些人呆得太久了。你正变得精神错乱。"
  斯波兰达飘移近壁炉台,"我想听你教我怎样变得发怒。"
  哈莫妮的笑声满屋子荡来荡去。"教一头公牛去弹竖琴比这不知容易多少!"
  "你想试试吗?"
  "不想。"
  "但是——"
  "在这里跟你呆在一起的那男的是谁?"
  多么渴望从哈莫妮这里学到发怒这个本领啊,斯波兰达知道她妹妹不会对她问的所有问题置之不理。"他叫埃米尔·泰特,他是乔蒂安的表兄弟。"
  "我的眼睛看他倒不觉得难受。"
  "嗳,他很英俊,是不是?他很可爱也很善良好心。"
  "他很可爱也很善良好心,"哈莫妮鹦鹉学舌,模仿斯波兰达轻柔、和缓的声音。"多么令人作呕。"她双臂环抱肚子,低下腰来装作胃难受的模样。
  "哈莫妮,我郑重其事向你求援,这你已经明白。但是——"
  "哈!就在四天前,你让我把你从皮肤疹子之中解脱出来,你的祈祷正在变成一个习惯,斯波兰达。可能你已经忘记,我可不是家庭中的祈愿应允者,你已经赢得那个令人恶心的头衔。"
  斯波兰达降落到地板上,在一张横置于房中的小蹬上落座。"如果我要让乔蒂安愉快,我必须知道怎样对他发怒。他经常发火,埃米尔说我应当学习——"
  "谁关心他幸不幸福?说句实在的,斯波兰达,你那可憎的好心好意有完没完?"斯波兰达小心地挑选字眼儿。"说到他的幸福,哈莫妮……我必须要求你停止为难他。你把他的头发打成一个小鬼式的结,是不是这样?再说你在昨天婚礼上叮他的时候,你把他弄疼了。有一天你把他的靴子丢在他脑袋上了,你——"
  "我用靴子磕他的时候,我倒是想把他磕昏过去,但是这男的脑袋硬得好比那石墙。"
  "可是为什么你非得这般困扰他?"哈莫妮自个儿坐在火焰之上,又给壁炉上方的墙烧出个黑洞。"因为我就喜欢这么做,姐姐。"她说话之际停止了熊熊燃烧。"我播种恐惧感和忧郁,你呢,挥撒善良、慷慨、快乐和所有这类愚不可及的念头。"
  "你会帮助我学会如何去发怒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帮忙,我宁愿成为别人需要帮助的原因。"
  斯波兰达相信自己没找到好办法,决定试试其它的手段。"好极了,妹妹,我应当竭尽全力找另外的什么人教我盛怒的艺术。我不得已而为之,这真让我头疼呀,你看,我清清楚楚知道,在我们可爱的慈母地球之上没有谁能比得了你,对盛怒既深刻理解又能巧妙地予以展示。"
  哈莫妮挥手把她长长的金发向下一弄。"我的确在这点上很了不起。"
  "确实如此。"
  "没有谁能比我更快地进入一阵怒气。"
  "没有一个。"斯波兰达附合着,忍住微笑。"那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的一阵怒气呀,哈莫妮。为什么,如果我学会进入一阵怒气,既便只有你的一半好,那我也将会心满意足。"她从凳子上袅然升起,向门口滑翔而去。"我必须上路了,妹妹。找个什么角色,让他给我来个快速发怒,这可得花我一会儿功夫呢。"
  "等一下。"哈莫妮叫道。"我想我能把我的把戏教你几着。不是全部,你可明白,只是几着。"
  成功的快乐洞穿了斯波兰达,就像一颗明星照彻午夜的天空。"我们今天可以开始吗?现在?"
  "越快越好。你那病态的甜美将一天一天变酸。现在,如果特里尼特对着你吼叫,他把岩石扔在你头上,你将会干什么?"
  "我将躲开岩石然后告诉他别再往我这儿扔。"
  哈莫妮转了转眼珠。"我不能相信你竟是这么个傻子。不,斯波兰达,你将接过这块石头,反过来向他扔,而且正打中他两眼之间。你会对他喊出一个可怕的名字,然后你把他变成一条粘液兮兮的蛞蝓。你会愉快、舒服地对他来上一脚,然后吓唬他要把他随便变成个什么。"
  "但是——"
  "你能把他变回人的模样,等他上完这一课。"
  "好极了,哈莫妮,我怎么才能找到对这愤怒的需要,来上演这可怕的一幕?"
  哈莫妮在天空中点出一个位置,从手指中放出一些魔力。片刻,这个地方变成一个小火花。"想着火。特里尼特对你大喊大叫或干了差不多的蠢事,一个小火花在你内部点燃。他喊叫得越久越响亮,这火花变得更大更热,直到最后……"
  斯波兰达观察这小火花在空气中变成一个旋转着、又红又热的火球。
  "那就是怒火,斯波兰达,那就是你所感觉到的。就像火,接下去从你内部膨胀出来。你发出火来,就像一团饥饿的火焰去吞噬一张干燥而易碎的树叶。"
  斯波兰达看着火球在屋里团团转,碰上什么就烧成熊熊烈火。火焰烧灼着厚厚的地毯,焚烧着家具,舔舐幔帐,而且正吞噬乔蒂安的床。"天啊,哈莫妮,停住!"
  得意扬扬从火焰之墙中穿过,哈莫妮瞪着她姐姐。"你的确知道怎么去破坏所有的娱乐,不是吗?斯波兰达。"她秀眉紧蹙,向上方挥挥手,一层厚厚的星和雨自天花板而落,扑灭了所有火焰,让所有毁坏的东西回返其原初一点毛病都没有的状态。
  "火,"哈莫妮说道。"你必须想着火,因为愤怒能烧穿人如火焰的所为。"
  "火,"斯波兰达小声道。
  "现在试一试。"
  "但是我没有办法可以去冲他发火。"
  "你有我呀。"
  "可是你没干什么让我发怒呀。"
  "你是对的。好吧,我会想些招儿叫你随后发怒的。现在呢,咱们闲聊几句,好不好?的确,有些事情我已经想告诉你,有些事情让你知道才公平。"
  "这是什么事,妹妹?"
  哈莫妮微微一笑。"我准备把特里尼特从你那儿弄走,斯波兰达,我从没有自己所有的人,就如同我憎恶这种动物那样,我依然想要一个。我已经选中了特里尼特。我会允许他给你生个小孩等等这些吧,但他将是我的,不是你的。我准备把他保存在我房间一个瓶子里,拿蚊子喂他。"
  斯波兰达最初的欲望,是屈服退缩到她的光雾中的内心和平之岛上去,但她倔强地与这诱惑作斗争,"我不会允许——"
  "我岂能反过头来请求你的允许,姐姐?特里尼特是我的,这事一点也没错。"
  尽管房间是寒冷的,斯波兰达开始感到暖和。不是外在的,是内在的。而且温暖以强烈的形态持续升高,直至她感到热。热极了。
  就像她在火上。
  "不,哈莫妮,"她说,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就像要开锅。
  "嘿,斯波兰达,"哈莫妮嘲笑道,"我的,我的,我的。特里尼特是我的。"
  "不!"斯波兰达可着肺的承受程度吼叫。"如果我在任何地方抓到你接近他,哈莫妮,我会——我会——"
  "你会怎样?"哈莫妮逼迫她。
  "我将你装进一个铁盒子里。"
  一提到铁这个词儿,哈莫妮被缩小到霹雳卫郡的尺寸。几分钟之后,她方自恐惧中回过神来。"这很不错,斯波兰达。但是你不会真的把我放进铁盒子里,是不是?"
  未几,斯波兰达对自己可怕的威胁感到懊悔。"噢,哈莫妮,不!我永远也不会做那件事情!真的,你了解这一点,我永远不会伤害自己的妹妹!你确实了解这一点——"
  "好的,好的,你不必过分表白自己了。但是你为什么拿铁来威胁我?"
  斯波兰达用手使劲纹着自己头发,强忍泪水。"你必须原谅我。我着急了。心烦意乱至极。你说你准备把乔蒂安从我这儿拿走,而我——"
  "我知道我说的话,但我并不是要这么做。你说你急坏了,我看来并非如此,斯波兰达。如果我不是很了解这一点,我会说你发怒了。最起码,你极强烈地受了刺激,而这仅是你在发怒上的第一课,如此大受刺激是个好开端。稍稍多做些练习,你就能把这种刺激加热成为真正的盛怒。"
  斯波兰达回味她所经历的亲热之感,那时她想的是妹妹计划偷走乔蒂安、把他放进一个小瓶、还喂他小虫子吃的事儿。"噢,哈莫妮,你这么快就教会了我。"
  哈莫妮从她姐姐身边飞过,降落在姐姐肩膀之上。"我是个怒气的专家,大怒的天才,作对的领衔行家。发火的不折不扣的大师。"
  斯波兰达将她妹妹从肩上拿走,放在自己手掌中。她用小指,抚摩托车哈莫妮小小的面颊。"你在教我发火,亲爱的小妹,而我因此应该教你好心和优雅。我会教导你善良的艺术,而且——"
  "魔鬼拯救我,我认为我马上就要生病了。"
  就在斯波兰达眼前,哈莫妮把自己变成一块岩石,从发光的窗户中飞掷出去。
  "自打公爵星期二离开,她别的什么都没干,一直在读书,泰特先生,"厄尔姆斯特德说。这时他站在公爵一间办公室的窗前,身边还有埃米尔、弗劳利太太,以及泰西。他暂停一会儿,让手里正局促不安的小金花鼠安静下来,这小家伙是他在储藏室发现的,这会儿还在他手里,他说"整整一个星期,除了莎士比亚,她什么也没读。"
  埃米尔把天鹅绒的窗帘往外推推,透过窗玻璃眯着眼睛向外看。斯波兰达就在那私人花园之中,她席地坐在常春藤之上,燃烧似火的长发恰似一个金色小池塘,她端坐着,厚厚的书本置于双膝之上。"她穿的黑衣服到底是什么?"
  "爵爷的另外一件晨衣。"泰西答道,她也在透过大窗户观察斯波兰达呢。
  "她看上去就像还在早晨。"埃米尔说,"她就没有任何别的能穿么?"
  "她把冰琪淋弄在那件紫色衣袍上了,先生,"弗劳利太太道。"我好不容易说服她别穿爵爷的衬衣。"
  埃米尔皱起了眉头。"她来到这里差不多两个星期了,却连穿的都没有。我想一些礼服已经在准备之中吧?"
  弗劳利太太做个手势说话了,"她有麦伦克劳馥特女裁缝送来的衣服,但她受不了上面任何一种过分装饰的东西,夫人把他们退了回去,要求带些简洁的衣饰回来。看起来公爵夫人有偏爱简洁的嗜好。"
  "她多么自信和勇敢。"厄尔姆斯特德加上几句。"换上别的新娘,新郎突然离开非哭上几天不可,这位公爵夫人可不是这样。她表现得很知足,不仅微笑,还笑出声来……我昨天甚至听见她唱歌。而且她有一个可爱的歌喉。"
  "当心点儿,这仅仅是个表现。"弗劳利太太声称,"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正在掩藏一颗破碎的人,我能肯定这一点。没有哪位女人,丈夫离家而去她却不忧伤。尤其是这位公爵夫人。她真的很在乎公爵。为什么这么说呢,她自个儿告诉我,她之所以用心阅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就是因为爵爷告诉她,他喜爱这些故事。我猜想啊,她想让他深刻地意识到这个事实,那就是她读了他钟爱的书。"
  埃米尔看着斯波兰达在她的书中又翻开一页,他知道,既便乔蒂安不从他所去的什么鬼地方回家来,斯波兰达也不会做什么不好的事,以免给他这位表兄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这个可恶的家伙。在全英格兰,他不仅是首富,是最有权力的贵族,而且拥有的夫人美丽得简直不可相信。上百个……不,上千个男人都会嫉妒他。
  而这个天生的贱人又做了什么呢?"离家出走,"埃米解剖学想着就脱口而出了。"他就会骑上马而走,连个再见也不道一声。"
  "你再也没发现他去了哪儿么?没有任何线索吗?泰特先生。"泰西问道。
  "没有发现,不过我怀疑他可能去了柏莱蒙特。"
  厄尔姆斯特德想,柏莱蒙特,公爵所拥有的四座庄园之一离伦敦只有半天的路程,"先生,你去那儿找他去吗?"
  "如果他不很快回家,我会这么做,但是要开始这么一项大规模的找寻让我迟疑不决。我担心整个乡村都会知道,乔蒂安在婚礼后这一天就离开他的新娘而去。上帝才知道谁能够保护他们不受那些可恶的流言蜚语的伤害。"
  "您做出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决定。"弗劳利太太说。"有您这个表兄,爵爷太福气,泰特先生。有一天您会成为一个好丈夫,有一个甜蜜的年轻姑娘做妻子,一个好姑娘,的确如此。"埃米尔微笑着,但是这笑扭曲着。"我得先看着乔蒂安安顿下来,非常感谢你。"
  这四人又观察了一会斯波兰达,埃米尔又开了口:"看起来你对她更了解,弗劳利太太。就在我们观察她时,我打赌她正在默记莎士比亚的句子,那些她能够用于感化乔蒂安的句子。"
  "我的办公室变成间谍总部了吗?"从房间那端传来一个低声的询问。
  埃米解剖学和三位仆人从窗口转过身来,看见乔蒂安正站在门槛上呢。
  "爵爷,"厄尔姆斯特德,弗劳利太太和泰西齐声问候。
  "我到达府邸,没有一个人在门口迎接我,"乔蒂安道,"现在我发现了我的男管家、女管家和房间女仆,都在盯着窗口往外看。是不是可以说,我不在的日子,你们三位已忘却了你们的职责?"
  "不,爵爷,"弗劳利太太立即回答,"我们只是在观察尊敬的夫人——"
  "他们关心斯波兰达。"埃米尔热切地插话。
  "在我办公室窗下窥视她,就能平息你们的焦躁不安,"乔蒂安颇带嘲讽地答道。他冲着三位面色苍白的庄园仆人吼道,"你们被解雇了。"
  他们赶快从房间退出了。
  "这整个星期,你呆在什么可恶的地方?"埃米尔不由分说地问。
  乔蒂安向酒柜跨过去,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白兰地:"柏莱蒙特。"
  "我想也是这样,要是你还不回家来,我已经打算去拖你回来。"
  乔蒂安试着不理会这特殊的腔调。"我去柏莱蒙特处理一些文件,这事关格洛珊斯特果园,"他撒了个谎。格洛珊斯特果园的文件,他想,上帝呀,他从未见过这些文件,根本没在上面花心思,在这一个多星期里都是这样。
  "现在,比起你该诅咒的投资对象,你应该照料的事要多得多,乔蒂安。你已经有位公爵夫人需要照看,而且你能够在这里,桦诗庄园,完成你那该死的文件工作。"
  "我的房子变成了吵吵嚷嚷的议会了。"
  "你怎敢离开斯波兰达整整一个星期!"
  "她必须使自己习惯于我不在家。我经常外出,你是清楚明白的。"
  "你是个可恶的家伙。"
  "你说得对。"
  埃米尔从窗下走开去,在他表兄面前止了步。"斯波兰达整个星期一直在读莎士比亚的书,就因为你对她说,你喜爱这些戏剧。她好像在努力记住一些段落,用这些段落来感化你。"
  "我得在她背诵他们时,做出一副大受感染的模样?然后鼓起掌来?"
  "她正在努力使你幸福。"
  乔蒂安将剩下的白兰地一饮而尽。
  "你害怕了,"埃米尔点破了机关。"要是你让自己对斯波兰达的感觉继续发展,你就会转过头来与你父亲很相像,对不对呀?乔蒂安?在你的意识深处,巴林顿对伊莎贝尔之爱是这个男人的灭顶之灾。"
  "埃米尔——"
  "你将会伤害斯波兰达——"
  "斯波兰达与你并无瓜葛。"
  "必须有人密切关注她的感觉。"
  乔蒂安把手中玻璃杯呼地顿在酒柜上面,"你和斯波兰达好心好意的友情对我没有什么好处。离开她一边呆着去。"
  "你不去好好陪伴她,又不允许别的任何人陪陪她,对不对?你会把她留在这里,桦诗庄园,那套路如同把一个可爱的磁娃娃放在玻璃面前。你现在冲她吼,将来冲她叫,还会更厉害,怎么能让她活不下去,你就会怎样做。"
  乔蒂安一步跨向他的桌子,坐了下来。"我可没讲我在柏莱蒙特的时候忘了她。"
  "你思念她了。"
  "我想知道,我不在的当儿,她遇上了哪类的麻烦,我想知道我该怎样做,解决这些难题。"
  "你是个——"
  "可恶的家伙。"乔蒂安自个儿接上这句话。
  埃米尔打开房门。
  "你去哪儿?"乔蒂安喊叫。
  埃米尔慢慢转身,盯视他的表兄,"我准备去跟斯波兰达在一起。你已经把我跟斯波兰达的亲戚关系往最差劲的地方想了,你怎么想,我怎么做,这对我没害处。呆在这儿,呆在这鬼办公室,仔细阅读你的鬼文件,我会去迷惑你那可爱的夫人。她坐在爬满长春藤的花园,就在这间房子外面。回见了您哪。"
  埃米尔立即离房而去,冲下楼梯。来到府邸入口处,打开门,弄得山响,但并不走进去。不仅如此,他在一根大理石廊柱处闪身躲藏,静等事态转机。
  几分钟一过,乔蒂安迈开大步走进客厅,然后,急风骤雨般夺门而出。
  埃米尔笑了。
  乔蒂安绕着这座建筑的外面,向常春藤花园而走,确信他会发现,他的表兄正跟斯波兰达在打情骂俏。埃米尔谴责他在婚礼上扮演了一个醋意大发的新郎,他想,自己眼下又故伎重演了,紧接着,他又排除了这种可能。
  他仅仅只是在保护那属于他自己的。埃米尔能够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娶到他自个儿的女人,见鬼!桦诗庄园的伯爵夫人不会被哪个男人碰一个指头,也没有谁可以向她秋波暗投,除了她的丈夫!
  不一会儿,他来到了这常春藤花园,可是斯波兰达和埃米尔不在那儿。想到他们会出去闲逛,他开始四处搜寻。这地方尽管很辽阔,但也没有哪个小角落逃脱了他缌的观察。末了,一个钟头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在森林之畔发现了斯波兰达。她一书在手,伊人独立。
  他停下脚步凝视她。
  一阵轻捷的秋天微风吹来,她那金色长发怡然飘拂,而她身上晨衣的黑衣缎摺也飘然飞动。她看上去不是在走,而是在飘,她沿着林中空地款款而行,却无声无息。
  乔蒂安知道,他所见到的女人,没有谁像她这般仪态万方。
  他仔细回顾自己的柏莱蒙特之旅。他骑马飞奔在途中,恰似地狱中的所有魔鬼全部出动,呐喊着要抓住他,把他扔到永恒的火焰之中。种马马纳斯神速不凡,也难比恶魔的羽翼。魔鬼在柏莱蒙特抓住了乔蒂安,再次唤醒他的怒火,那怒火是斯波兰达提及爱情时喷礴而出的;他也意识到,婚礼之夜后的几个小时就离她而去,他是犯了多大罪过。
  为何他离开之后每一分钟都在想着她?是因为几乎每片秋叶,都向他提醒她那秋风吹拂的金发?是因为每一朵天上的轻云,都让他想到她珍珠般的皮肤?是因为大自然所给予他的每一个轻柔的声音,都在向他提示:她是无罪的。
  或者,他思念她是怎样使他有了笑容和笑声的?自打他离她而去,笑容与他绝缘,笑声也鲜于光临。事实上,在柏莱蒙特他甚感寂寞。他呆在那儿,一次又一次,对她那燕语莺声的甜美回忆如歌般穿过他的意识深处。
  乔蒂安继续凝视她。她闲庭信步,一枝带刺的植物挂住她衣袍的下摆,衣服撩开,闪出她颀长、秀美的双腿。
  他想起来,那如此宜人的双腿曾触摸、包裹他的腰部。
  性欲,他沉思道。也许,他一直想看斯波兰达,归家回到她身边,就是因为她在他血液里留下了火,而他还没能把他熄灭。直到现在,他看见她在森林之畔漫步,对她的渴望将他熊熊燃烧。
  他今天将与她上床,他下定决心。现在,他要尽快带她进卧室。纵使她敢于再次提及爱情二字,他也要急不可待与之交融,清晰地感受他日夜思念的可人儿。
  他准备叫她了,又停下来,她在一棵大树下伫足,把书丢在地上,展开双臂环绕着粗大、粗糙的树干。乔蒂安凝神看去,她好像正在拥抱这棵大树。
  她抬头向树冠里看去,还举起一只手来。一个可爱的小黄鸟,嘴里衔着一小段嫩枝,拍动翅膀而下,落于她掌心。另一只鸟,红颜色的,俯冲而下,降落在她的头顶。
  接着,她笑出声来,她的笑声如歌般穿过乔蒂安的感觉。他心醉神迷,看着她伸手把头顶的小红鸟拿下来,贴着她的脸。小鸟用柔软的小脑袋摩弄她的脸颊,叽叽咕咕向她问候,而她轻吻小鸟羽毛覆盖的腹部。
  "看那边,"乔蒂安听见她说。"我们这里有新朋友了,就现在。"
  乔蒂安万分惊奇,看见一只雌鹿从树林里走出来。只见斯波兰达跪在树叶覆盖的森林土地之上,而这姿态优雅的小鹿径直走入她张开的双臂之中。两只小鸟依然在她手中,她拥抱着雌鹿修长的颈项,她又笑出了声。乔蒂安带着无条件的满足,温和地微笑了。
  "斯波兰达——"他柔软地叫道。
  小鸟儿飞回大树,小鹿奔回树林。
  缓慢地,斯波兰达回转身来,向她眼前看去。
  乔蒂安站在那里,后午的阳光舞蹈着,穿过他那飘动的黑檀木颜色的头发。他穿着紧身的骑士马裤,那马裤描绘出他下身躯体每个细小的波纹,突出了该突出的地方,他那长袖、象牙色衬衫顶部敞开,形成一个V字形,显露出他肌肉发达的胸部。
  对他的饥饿向她猛攻,现在,她确切无疑地知道她需要什么。"我们到卧室去,好不好,乔蒂安?"
  她的问题使他欣喜万分。她不仅毫无过错,全身还充满了爱之激情,一味等待被他享用、燃烧。"不先道个'丈夫你好'吗?"他善意地揶揄道。
  "夫君你好。"她笑意可掬。
  她粲然而笑,光彩照人,亭亭玉立于他眼前。
  "你为何离我而去,乔蒂安?我可把你想死了。"
  他在草地上曳步而行,自己又停下来。他对什么又感到不快了呢?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什么时候愿意就什么时候去,斯波兰达对此不应说三道四!"我有些事务去处理。你呢,自己必须好好适应我外出旅行。"
  "你下次再去,我想相伴而行。你定然能够理解,我相信你工作很辛苦,可是呢,唉,你不知道怎样去玩,放松自己。"
  他主动换了个话题。"我看到你跟动物们在一起。"他道,一边向她走过去。"我还从未见过什么人把鸟儿从树上引下来,把小鹿从森林里唤出来,这些动物看上去一点也不怕你。这些野生的动物,一点儿也不害怕。"
  他站在她面前,她呢,把手搁在了他的肩上。"我告诉你吧,我从不吓唬人家。这些鸟儿、雌鹿没必要害怕我,因为它们晓得我不会伤害它们。"
  乔蒂安伸手弄起她一绺厚厚的长发,让这颜色明丽的发束在他手指间怡然滑过,如同红色缎带,并温情地看着他们。"那么它们怎么知道不害怕你。"
  "就因为它们是动物。而动物有天赋的本能,晓得谁会伤害它们,谁不会这么干。"
  "我一出现,这些动物就跑掉了。"
  "这些事情,你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好好想想吧。"
  乔蒂安忍不住又一次绽出了笑容。
  "你说得对。"他用法语说。他向树林深处凝望。"你能否把这些动物叫回来?"
  "行啊,"她面向浓荫蔽日的森林,发出鸽子般"咕咕"的声音。
  那只黄色燕雀和红色的鸟一眨眼又向她飞来,一个歇足于她手中,另一只站立在她胳膊上。那只雌鹿,小心翼翼,也出现了,它那大而贺的眼睛盯着乔蒂安。
  "它被你吓着了。"斯波兰达说,"在它面前跪下,乔蒂安。"
  "跪在一头动物面前?"
  "这样会使你比它显得矮小,不那么吓人。"
  以前他只是在王室面前屈膝跪拜。现在,他在一头小鹿面前跪下了。
  "伸出你的手,乔蒂安,张开手掌,对它来点儿温柔的声音。"
  他依言伸出手来,温柔地耳语,"到这儿来。"
  这头雌鹿依恋着斯波兰达和鸟儿,不肯过去。"它知道你是这块土地的主人。"斯波兰达边说,边爱抚着雌鹿的耳朵。"而且它认为你很残酷。"
  "残酷?我从未对它干过点什么。"
  "你干过。你的领地上的工人们不让它吃苹果,这些浆果在你园地里到处都是,他们曾经把它轰走,还有它的伙伴。好几次,他们向它还扔石头。你可是雇用了这些工人的,乔蒂安。"
  "可是我不知道我的园工不让它吃……"他停下来,皱起眉头,盯着斯波兰达。"你这么着,就像你跟小鹿说话,还能听懂它说什么似的。"
  "我能做到。我能够与动物进行信息交流。我还能听懂植物说些什么。"
  "植物嘛,我懂。"
  "谁能听懂,植物就对谁讲话。在你常春藤花园里面,长春藤告诉我,他们在那儿很不错。可是你房前的菊花快要死了,要是你不把从房顶和阳台上流下的雨水改变改变方向的话,他们悲哀极了。"
  "悲哀的菊花。当然如此。斯波兰达,我们该回房间了吧?我觉得在外面呆了一天,阳光晒的够多的了。"
  "那么我们去卧室好吗?乔蒂安?"
  "直接回卧室,一点儿不耽搁。"
  她温文尔雅地放飞了小鸟,送走了雌鹿,找回莎士比亚的著作。伸出胳膊挎上乔蒂安的臂弯,她对他粲然而笑,露出明眸皓齿,"我一直在读你的莎士比亚。"
  "你已经喜欢上他的作品了?"他一边问,引着她向宅邸而去。
  "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散步,当然了,我做不到,因为——"
  "你可是有点儿离题了,斯波兰达。我在问你莎士比亚呢。"
  "哎,我说的正是你在问的,乔蒂安,我正想告诉你呢。昨儿晚上,我独自一人,走到阳台上散步去,可是我做不到,因为阳台是铁的。我请求过你,把房子里铁的东西都拿走,可是你没注意我的请求。你必须更在意我的需要,乔蒂安。你这一次不体谅我,我就假装没看见了,但是你可要心里有数,我正在研究发火的艺术,还会毫不迟疑地展示我新发现的技巧。"
  "这样,"她停也不停地继续说道:"我没能在铁制的阳台上散步,昨晚我只能打开一扇窗子,探出身去,并且说,乔蒂安,乔蒂安,你是为了什么,乔蒂安?"
  "为什么……"乔蒂安几乎不能再往下思考,她所说的这些在他的心中跳来跳去。"为什么你对铁如此恐惧?"
  "我稍后会告诉你。"
  他护持着她,走过了常春藤花园,绕着房子走过去。"我现在就想知道。"
  "但是你现在不会知道,乔蒂安,因为我不到时候不会告诉你。这本书里,罗米欧和朱丽叶是我最心爱的角色。你也喜欢他们吗?"
  "是的,斯波兰达,我不会让你不依顺我,你明白么?如果我告诉你去干什么事,接下来的一刹那,你就必须毫不迟疑地去干。你不情愿解释你对铁的厌恶——"
  "你也喜欢哈姆莱特,麦克白夫人和三个女巫吗?"斯波兰达说,此时他正搀着她走下台阶,这通向房子的前门。"我喜欢《麦克白》的这一部分,当时三个女巫起劲地搅动大锅,并且断言,麦克白首先会成为考特的新爵士,尔后是苏格兰之王。'搅啊搅,不惮辛劳不惮烦,'她们这么说着,乔蒂安。"
  "我知道,斯波兰达。"乔蒂安开了门,让她进去。"现在,关于铁的事——"
  "我要给你个惊喜。我认为那会让你非常幸福。我会在卧室里给你这个惊喜。"
  "那是什么?"
  "要是我告诉了你,那就不再是个惊喜,乔蒂安。我只是想这么说,这个惊喜将给你极大的快乐。"
  "而你会在我的卧室里给我?"
  "是呀,我就要在那里给你。"
  乔蒂安不得不克制自己,不然就想在这里,这进口处跟她做爱。他向上看去。楼梯长长,迂回曲折。这才不过是第一层楼梯,要达到三层之上他的卧室,他就得一层一层爬上去。
  "你面露愤怒,又为何事?乔蒂安?"
  "到我的卧室,要好一通爬楼,我的精灵,而我已急不可待,想得到人铁惊喜,我希望我们已经在那儿了。"
  斯波兰达来了个迅速、深沉的呼吸。时候已到,她想。她发了个心愿。她一直在等待着,想在告诉他关于她的精灵血统之前,先给他一个惊喜,但现在是个好时机,正好向他显露自己身份。
  "你的愿望已经应允了,夫君。"她伸开她的手,成千上万道银色毫光自此无声奔涌。下一刻,乔蒂安发现自己已站在自己卧室的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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