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10

  “这真糟透了。”在跨国房地产咨询公司里,德克尔听着防窃听电话里上司疲倦的声音。“那么多人被炸死,太可怕了,真叫人毛骨悚然。谢天谢地,这不再是我的责任了。”
  德克尔愣了片刻,才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他坐直身体,握紧了话筒。“不是你的责任?那是谁的责任?是我的责任吗?你要把这个责任推卸给我?”
  “你听我解释。”
  “我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你是在最后一刻才把我派到这儿来的。我曾经向你报告,我认为这次行动要出麻烦了。你不理睬我的意见,而且——”
  “并不是我不理睬你的意见,”德克尔的上司说,“麦基特里克的父亲接管了这项工作,现在由他负责。”
  “什么?”
  “这次行动由他负责。他一接到他儿子的电话,就开始动员每一个欠他情的人。现在他正在飞往罗马的途中。他抵达罗马的时间应该是……”
   
11

  午夜刚过,表面上看起来像是私人所有的银河号八座位喷气式专机降落在达·芬奇机场。德克尔守在海关和移民局外面,等着一个高个白发、贵族气派十足的男人在里面和那些官员办手续。据德克尔看来,飞机上没有其他乘客。这个男人已经72岁了,身体却惊人地健壮,宽宽的肩膀,古铜色的皮肤,面部线条粗犷,仪表堂堂。贾森·麦基特里克身穿三件套的灰色混纺毛料西装。这套衣服,以及他本人,都看不出丝毫急匆匆长途旅行的痕迹。
  德克尔以前曾三次见过这位传奇人物。麦基特里克朝他走过来时,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飞行顺利吗?我替你拿箱子吧。”德克尔说。
  但是,麦基特里克紧紧抓住手提箱,从德克尔身边走过,一直朝机场出口走去。德克尔追上他,他们的脚步在空荡荡的机场大厅里回响着。夜这么深了,机场里几乎没有人。
  德克尔已经租好了一辆菲亚特。在停车场上,麦基特里克看着德克尔仔细检查汽车,以确保在他进入机场的这段时间内车没有被人装上窃听装置。只是当麦基特里克坐进汽车、德克尔驱车穿过黑漆漆的雨雾朝城里驶去时,这位大人物才开口说话。
  “我的儿子在哪里?”
  “在一家旅馆里,”德克尔说,“他使用的是另一种身份的护照。在那个事件发生后……我想你在途中已经听说了?”
  “你是指爆炸事件吗?”麦基特里克忧郁地点点头。
  德克尔越过来回摆动的挡风玻璃刮水器朝前望去。“爆炸事件发生后,我认为你儿子再待在他的公寓里是不安全的。恐怖分子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你怀疑他们会袭击他?”
  “不。”德克尔瞥了瞥后视镜里的那串汽车灯光。天很黑,又下着雨,很难断定是否有人在跟踪他们。“但我不得不假定,他们会把有关他的情报和证据泄露给警方。我相信这正是问题的关键——他们要把一个美国情报特工与针对美国人的恐怖袭击活动联系起来。”
  麦基特里克的表情绷紧了。
  “我一旦确信没有人跟踪我们,立刻就把你送到他那儿去。”德克尔说。
  “你似乎把一切都考虑到了。”
  “我在尽我的全力。”
  “那你考虑过没有,这次事件应该由谁承担责任?”麦基特里克问。
  “对不起,你说什么?”
  雨点拍打着汽车的顶篷。
  “比方说,你来承担?”麦基特里克问道。
  “我决不打算承担这次责任——”
  “那么想出一个什么别的人来吧。如果有什么是你可以确信无疑的,那就是我的儿子决不能承担这次责任。”
   
12

  这家普普通通的旅馆坐落在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上,没有一点引人注目之处。德克尔朝旅馆的夜班门卫点了点头,出示了证明自己住在这里的旅馆客房钥匙,随后陪着麦基特里克穿过窄小的门厅,从电梯前走过,上了铺着地毯的楼梯。麦基特里克儿子的房间就在三楼上。只要有可能,德克尔一向避开可能成为陷阱的电梯。
  麦基特里克似乎认为这种防范措施很有必要。这位年逾古稀、身材高大的老人紧紧拎着自己的手提箱,没有表现出丝毫疲劳的迹象。
  他们来到312号房间,德克尔在门上敲了四下。这是通知麦基特里克的儿子是谁来了的暗号。然后,他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门。房间里黑洞洞的,他皱起眉头,轻轻打开一盏灯的开关。当他看到床上根本没有人睡过时,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妈的!”
  “他在哪儿?”麦基特里克问道。
  虽然德克尔知道找也是白费劲,他还是仔细检查了浴室和客厅。“你儿子有个不遵守命令的坏习惯。这已经是今天一天里的第二次了,他不按照我的吩咐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
  “他肯定有充足的理由。”
  “要是那样,这房间里会有变化的。他没有带走他的手提箱,这大概意味着他打算再回来。”德克尔注意到床头柜上有封信。“喏,这封信是写给你的。”
  麦基特里克显得有点不安。“你告诉过他我要来?”
  “当然啦。为什么?怎么啦?”
  “也许这不是最明智之举。”
  “告诉他他的父亲就要来了有什么不对?”
  麦基特里克已经打开了这封信。他眯缝起苍老的眼睛,但除此之外,对他正在读的这封信,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
  最后,他垂下拿信的手,长长出了一口气。
  “怎么?”德克尔问。
  麦基特里克没有回答。
  “写了些什么?”
  麦基特里克仍然没有回答。
  “告诉我。”
  “我不能肯定,”麦基特里克声音嘶哑地说,“也许这是自杀前的遗书。”
  “自杀?什么——”德克尔从他手里接过信。信是手写的,看到信首的称呼语,德克尔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永远长不成大人的常春藤名牌大学学生的形象。
  
  爸爸:
  我大概又把事情搞砸了。对不起。这话我似乎说过许多遍了,不是吗?对不起。我希望你知道,这一次我的确很努力。真的,我以为自己把一切都考虑到了。我才非常隐蔽,猎物已经十拿九稳。又要谈到出差错了,是吗?我不知道哪一种情况更糟——使你难堪,还是不能成为你那样的人。但我向你发誓,这一次我不会犯下错误一走了之的。责任是我的,惩罚也是我的。等到我完成了我必须做的事情,你就再也不会感到我给你丢人了。
                       布里

  麦基特里克清清嗓子,好像他说话有困难似的。“布里是我给布赖恩起的绰号。”
  德克尔又把信读了一遍。“‘责任是我的,惩罚也是我的。’他在说什么呀?”
  “我很担心,他打算自杀。”麦基特里克说。
  “那样能够不再使你感到他给你丢人吗?你认为这是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吗?”德克尔摇了摇头。“自杀可能会抹去他的耻辱,但抹不去你的。你儿子谈到的不是自杀,那远远不够激动人心。”
  “我不知道你说的——”
  “他是个喜欢自我表现的人。‘我不会犯下错误一走了之的。责任是我的,惩罚也是我的。’他谈到的不是自杀,而是去跟对方扳平。他是找他们去了。”
   
13

  德克尔一个急转弯,把租来的菲亚特从康多蒂街拐到一条窄街上。他的前车灯刺破雨帘,照射出前面两辆顶灯闪闪的警车。在一座公寓大楼灯火通明的入口处,两个身穿油布雨衣的警察正跟门廊里几个愁容满面的人交谈着,那些人全都穿着睡衣或者睡袍。许多窗户里都亮着灯光。
  “真糟糕,我希望我弄错了。”
  “这是什么地方?”
  “星期五我曾跟踪你的儿子和一个女人来过这儿,”德克尔说,“她的名字叫雷娜塔。他没告诉我她的姓,很可能这是个化名。她是你儿子招募的那伙人的头儿,这意味着她是炸毁台伯俱乐部的那伙人的头儿。换句话说,她是恐怖分子的头儿。”
  “这只是个假设。你不能肯定这是同一伙人。”麦基特里克说。
  “你儿子多次提到一个词,我敢说你知道这个词——最终的否决。”
  德克尔减慢车速,沿着窄街慢慢从警车旁驶过。车轮碾过水洼时,泥水飞溅,两个警察抬头望望菲亚特,又回过头去跟门廊里的人继续交谈。
  “再说,你也不能肯定这些警察和布赖恩之间有什么联系。”麦基特里克说。
  “你和我一样明白——我们不能认为这是巧合。如果我是布赖恩,这将是我首先应该去的地方。他要到这儿找那个背叛了他的女人报仇。有一个确定这一点的方法。我停下车,你走过去跟警察谈谈。你愿意我这么做吗?”
  “天哪,不。一直往前开。我是个美国人,他们会问我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他们会提出许多问题,我将不得不出示我的证件。”
  “是啊。如果恐怖分子已经把布赖恩涉嫌爆炸事件的证据交给警方,如果警方把他跟这幢公寓大楼里发生的事件联系起来,那么他们就会把你跟他、跟台伯俱乐部爆炸案联系起来。这难道不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局面吗?”
  “你认为布赖恩找到了那个女人吗?”麦基特里克的声音中透出深深的忧虑。
  “对此我表示怀疑。这儿没有救护车。”德克尔加速拐上另一条街。
  “你担心他怒不可遏,会杀死那个女人?”
  “不,叫我担心的是正好相反的后果。”
  “我不明白。”
  “她把他杀死。”德克尔说,“你的儿子不是她的对手。更糟的是,他太骄傲,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这帮家伙全都是老练的杀手,他们干这一行干得十分出色,而且,他们喜欢干这个。耍弄布赖恩使他们十分开心,但如果他们认为对他们来说布赖恩已经成为一个严重的威胁时,他们会立刻干掉他的。他甚至可能留不下个全尸送回国安葬。”
  麦基特里克紧张起来,身体坐得更直了。“我们怎么制止他呢?”
  德克尔越过来回摆动的挡风玻璃刮水器斜眼朝车外瞥去。“你儿子喜欢把文件在公寓里乱丢。比方说,有一份他的线人的名单和地址。”
  “老天爷,你在告诉我他的工作能力竟那样差?”
  “我有一种感觉,你根本没有听我讲话。23人死亡,43人受伤。这足以说明他的工作能力差到何等地步。”
  “那份名单,”麦基特里克恼火地说,“你为什么要提那份名单?”
  “我烧掉名单之前全都记了下来,”德克尔说,“雷娜塔的名字和地址排在名单的头一个。他首先要到那儿去,这是合乎逻辑的。我想,他还会一个个地去其他所有地址,直到找到她,这也是合乎逻辑的。”
  “但如果他们真是恐怖分子的话,他们是不会待在这些地方的。”
  “完全正确。”德克尔猛然拐过一个街角。“他们是职业老手,是不会把自己的真实地址告诉布赖恩的。雷娜塔也许把刚才的那套公寓作为一个栖身之处,作为他们骗局的一部分。但看来布赖恩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他眼下怒火满腔,一心只想报仇。住在那些地方的人们遭到了他的威胁,但其实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雷娜塔正希望他这么干,也许这是她最后开的玩笑。”
  麦基特里克语气焦灼地问:“名单上离这儿最近的地址在哪儿?”
  “在河对面,但我认为没有必要去那儿。他已经领先我们许多了。”德克尔加快了车速,轮胎在潮湿的路面上发出咝咝的声响。“现在他可能已经到达第三个或者第四个地址了。我打算按相反的顺序逐个去这些地方,首先去最后的一个地址,然后再去倒数第二个。希望我们能碰上他。”
   
14

  雨越下越大。德克尔想,唯一对我们有利的条件是,现在是深更半夜,没有交通堵塞来耽搁我们。
  然而,在滑溜溜的地面上,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既开得快,又防止出事故。前一夜他睡得很不踏实。由于休息不足,他至今没能从时差综合征中恢复过来。现在,他越发感到困倦。他的眼皮发涩,脑袋疼痛不已,耳后部有种压迫感。
  令人吃惊的是,年龄那么大的麦基特里克没有表现出一点时差综合征的迹象。他高高的身材依然坐得笔直。他指指外面问:“那些高大的建筑物是什么地方?”
  “城市大学。”德克尔停下来对照一下地图,驱车拐上一条窄街,然后又拐上另一条窄街。这些街一条比一条黑暗,一条比一条狭窄。他努力辨认着一个接一个挤在一起的建筑物上的门牌号码。在一扇门前,他停了下来。“就是这个地址。”
  麦基特里克隔着车窗睁大眼睛朝外望去。“一切都很平静,没有灯光,也没有警察。”
  “看来他还没有来过这儿。”汽车内的声响使德克尔迅速转过身去。
  麦基特里克一只手抓住车门把手,正在迈步下车。在黑沉沉的雨雾中,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站在路边的身影。
  “你这是要——”
  “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了,”麦基特里克不失尊严地说,“但我仍然记得应该如何跟踪监视。把我留在这儿,你一个人到下一个地址去。”
  “可是——”
  “也许我的儿子已经在这里面了,也许他正在来这儿的路上。如果我们俩都到下一个地址去,我们也许会无意之中错过他的。可是如果像这样把我留在这儿,至少这个地方不会出事。”
  “我不认为兵分两路是个好主意。”
  “如果我是个与你年纪相仿的人,你也会跟我争论,不同意我这么做吗?”
  “……不。”
  “这下你没话可说了吧。”麦基特里克开始关车门。
  “等等。”德克尔说。
  “我不会让你说服我改变主意的。”
  “我不是想说服你。喏,你最好带上这个。当我得知你要飞来罗马时,我叫他们送了个包裹到公司办公室。我一直在等待,看是否有必要把它交给你。”
  “一把手枪?”麦基特里克吃惊地说,“你真的认为我需要用枪对着我的儿子?”
  “对今夜即将发生的事情,我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我拒绝——”
  “带上枪,要不然我不会让你留在这儿的。”
  麦基特里克的黑眼睛里充满热切之情。他端详了德克尔一会儿,然后接过了手枪。
  “我将尽可能快地赶回来。”德克尔说,“我怎么找到你呢?”
  “慢慢驶过这个地区,我会找到你的。”麦基特里克关上门,把手枪掖到西装里面,转身走开,隐没在黑暗之中。直到这位老人笼罩在雨雾中的身影消失在菲亚特车灯的照射范围之外时,德克尔才开动了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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