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我就要出去,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斯佳丽执拗地对费茨帕特里克太太怒目而视。
  管家像座屹立不动的大山似地堵在门口。“你不能出去。”
  斯佳丽改变战术。“求求你让我出去嘛!”她施出武器库里最甜蜜的笑容法宝。“呼吸新鲜空气对我百利而无一害,也能增进我的食欲,你不是一直鼓励我多吃一点吗?”
  “厨子已经来了。情况会改善的。”
  经她一提,斯佳丽忘了装笑脸。“她早该来了!请问她阁下什么事耽搁了这么久?”
  费茨帕特里克太太微笑。“她出发的时间倒是满准时的,无奈痔疮旧疾复发,逼得她走上十英里就要停下来休息一夜。不过你倒不必担心她应该站着工作的时候,会坐在摇椅上偷懒。”
  斯佳丽竭力想忍住不笑,却憋不住了。她实在无法对费茨帕特里克太太发脾气,她们之间的情谊已超过一般主仆关系。自猫咪出生后,费茨帕特里克太太就搬进管家房间。斯佳丽卧病期间,也只有费茨帕特里克太太与她作伴,随侍在侧。
  猫咪出生后她坐月子期间,有很多人来探望斯佳丽。科拉姆几乎天天来,凯思琳也隔天来一次,她几个高大的堂兄弟每个礼拜天望过弥撒后就会过来,茉莉来的次数比斯佳丽预料中的多。但是费茨帕特里克太大都一直陪在她身旁,端茶点、糕饼和威士忌酒招待客人;来客离去后她就留下来,和斯佳丽聊聊他们带来的消息,顺便把剩下的点心吃完。她也把在店里听到的谣言告诉斯佳丽。她不让斯佳丽感到寂寞。
  斯佳丽要费茨帕特里克太太叫她斯佳丽,还问费茨帕特里克太太的名字。
  费茨帕特里克太太就是不肯说。她坚决说,友谊的发展不会因称呼的不同而受到阻碍,还说明大公馆内要有严格的等级区别。如果管家因与家里什么人过分亲密,即使是与女主人,威信就会降低,管家的地位无形中就会受到损害。
  对斯佳丽而言,她的话太艰深难懂,但她那份风趣的固执态度表明这点对她至关重要。最后斯佳丽终于接受费茨帕特里克太太的建议,斯佳丽可以在私底下叫她“费茨太太”,她可以叫斯佳丽“奥太太”。但当着其他人面前,就要用正式的称呼。
  “连科拉姆也要回避?”斯佳丽问。费茨太太想了想,勉强答应科拉姆可以例外。
  现在斯佳丽就利用费茨太太对科拉姆的偏心,借口出去。她说,“我只是去科拉姆家走走,他已经好久没来看我了,我好想念他。”
  “他出去办公事了,这你也知道。我听到他跟你说过他走了。”
  “讨厌!”斯佳丽嘟囔着。“好吧!算你赢了。”她坐回窗边椅子。
  “去跟你的痔疮小姐说话去。”
  费茨太太大笑起来,“顺便提一下,”她边走边说,“她叫基恩太太,不过你喜欢叫她痔疮小姐尽管叫。反正你跟她碰不上面。监督她是我的工作。”
  斯佳丽确定费茨太太已经走开,便开始准备更衣外出。她当乖宝宝已经够久了。人们公认产后的一个月需要调养,乖乖地在床上躺一个月,她也照做了。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因为猫咪是难产,就要她多躺三个星期。巴利哈拉新来的德夫林医生是个好好先生,甚至使她有点想起了米德大夫。德夫林医生本人都承认没有做过剖腹产,她为什么要听他的话?尤其是现在真有要事得办的时候。
  费茨太太跟她提过万圣节那天暴风雨中奇迹般出现的那位老太婆,把猫咪接到人间。科拉姆跟她说过那个女人是楼塔的女巫。多亏那位女巫救了她和猫咪的性命,她得去谢谢人家的救命之恩才是。
  凛冽的寒风令斯佳丽大吃一惊。十月还相当暖和,怎么才过了一个月,就有这么大的差别?她用斗篷裹住包在毯子内的猫咪。猫咪醒着,张着滑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斯佳丽。“可爱的小东西,”斯佳丽柔声说。“你真乖,猫咪,你从来不哭闹的,对不对?”她穿过砖砌的马厩院子,朝她经常驾着马车经过的路走去。
  “我知道你在哪里,”斯佳丽朝楼塔空地四周浓密的树丛喊道。“你最好出来跟我说话,否则我会一直站在这里冻死,直到你出来。还有我的小娃娃也在这里,如果你关心的话。”她信心十足地等着。为猫咪接生的女巫绝不会让她在楼塔阴湿的寒风下枯等太久。
  猫咪的眼睛左右转动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过了两三分钟,她右手边的冬青树丛传出瑟瑟声,女巫从树丛间走了出来。“请这边走。”她说着后退一步。
  斯佳丽走近一看,只见里面有一条小路,若不是女巫用一条围巾拨开冬青树枝,她永远也不会发现这里面还有路。她循路前行,可是路在一个矮树丛前消失了。“我走不动了,”她说,“现在还要往哪里走?”
  她身后响起沙哑的笑声。“这边。”女巫说。她绕过斯佳丽,低身钻入树枝下,斯佳丽也学样儿,走了几步才直得起身。树丛中央空地上有一栋芦苇铺顶的小泥屋,一缕灰烟从烟囱口袅袅升起。“请进。”女巫开门说。
  “她是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女巫说。她仔细检查猫咪身上的每一部分,直至小脚趾的趾甲。“你为她取什么名字?”
  “凯蒂·科拉姆·奥哈拉。”这是斯佳丽第二次开口说话。刚才一进门时,她已开口感谢女巫的救命之恩了,但女巫打断了她。
  “把婴儿给我。”女巫伸出手说。斯佳丽立刻把猫咪交给她,一语不发地注视她为猫咪作详细检查。
  “凯蒂·科拉姆,”女巫又念叨一遍。“这么强壮的娃娃怎么取一个念起来软绵绵的名字。我叫格雷恩,这名字够强悍吧!”
  她沙哑的声音使这个盖尔语名字听来像挑战的吼声。斯佳丽在板凳上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回答。
  女巫将猫咪的尿布、毯子裹好,举起她,用斯佳丽竖起耳朵也听不到的声音,凑在小耳朵旁悄悄低哺。猫咪的手指抓住格雷恩的头发。
  女巫又把猫咪放下靠着她的肩。
  “就算被你听到,你也不懂,奥哈拉族长。我刚才用爱尔兰话念咒语。你听说过我会法术,也懂药草。”
  斯佳丽点头承认。
  “也许是吧!我略懂一些古语和古老秘方,但那不是法术。是我多看、多听、多学的成果。对瞎了眼的、耳朵聋的人而言,他看到的,听到的,也许是法术。因为这大部分取决于信仰。不过你可别指望我为你施法。”
  “我没说过我是为这桩事来的。”
  “只是来道谢的?就这样?”
  “是的。现在我已道谢过了,必须趁家里人找不到我之前赶回去。”
  “请你原谅我的无礼,”女巫说。“很少人会感谢我闯入他们的生活。不知道你会不会因为我对你的身体动了手术而生我的气。”
  “你救了我们母女俩的命。”
  “不过我也曾失手丢掉其他小孩子的命。医生也许懂得比较多。”
  “可是,我找不到医生。否则早就把医生请到家里了!”斯佳丽顿时闭口不言,免得说漏了嘴。她是来道谢的,不是来羞辱这个女巫的。可是她为什么要用她刺耳、吓人的声音说些让人无法理解的话呢?听起来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对不起!”斯佳丽说,“恕我无礼。我相信医生也做不到你这么好,也许一半都不及。我不明白你说其他小孩子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怀了双胞胎,而另一个孩子死了?”斯佳丽心想,的确有此可能,她怀孕时肚子奇大。不过如果是双胞胎,费茨太太和科拉姆应该会告诉她——也许不会。老奶奶去世后两星期,他们才把这个不幸消息告诉她。
  一种无法忍受的丧痛感,压迫着斯佳丽的心。“还有一个小孩是不是?你一定要老实告诉我。”
  “嘘!你吵到凯蒂了,”女巫说。“子宫里没有第二个小孩。我没想到你竟会误会我的意思。那个白发女人看起来比较有学问,我想她应该能了解,而且会把事情经过告诉你。我把子宫和婴儿一起拿出来,因为我的技术不够,无法把它复原。所以你已经不能再生育了。”
  女巫说话的语气和方式简直像可怕的宣判。斯佳丽虽知道她说的全是实话,但是她不能相信,她不愿相信。不能生育?眼下,在她好不容易才尝到当母亲那份功德圆满的喜悦的时候,在她终于懂得——虽然为时已晚——什么是爱别人的时候,竟然不能生育了?不可能的,这太残酷了!
  以前不明白玫兰妮怎能为了再生个小孩甘冒生命危险,现在她终于体会到了。换作她,她也会那么做的。她愿意一再忍受痛苦、恐惧、流血,只为孩子出生那一刻,能最先亲眼见到孩子的脸。
  猫咪发出细柔的声音,提醒她肚子饿了。斯佳丽感觉她的乳汁开始流出来了。我干嘛还这样自怨自艾的?我不是已经有了天底下最美丽可爱的小宝贝了吗?既然我的猫咪是真的,她又需要她母亲,我就不能再为想象中的小孩烦心,浪费我的乳汁。
  “我得走了,”斯佳丽说。“喂奶的时间快到了。”她朝猫咪伸出手。
  “再听我说一句,”格雷恩说。“一个警告。”
  斯佳丽觉得心里发毛,后悔带猫咪来。这女人为什么不把孩子还她?
  “把你的女儿看紧,有人说她是女巫接生的,而且一定被施了魔法。”
  斯佳丽打了个冷战。
  格雷恩肮脏的手指轻轻掰开猫咪的手,低头在猫咪细毛覆盖的脑门亲一下,喃喃说道:“平安的回去吧!妲拉。”她将猫咪交还给斯佳丽。
  “我要叫她‘妲拉’,是橡树的意思。我很高兴见到她,也很高兴你来道谢。但是以后不要带她来了。让她跟我扯上关系可欠聪明。去吧!有人来了。你最好不要被人家看见……不!不要走那条路。走北边那条路,那是一些糊涂女人来买爱情药,美容药,或者害死仇人的药走的路。
  快走,看好小宝贝。”
  斯佳丽乐得听命。那时已开始下雨了,她迎着寒雨,蹒跚前行。低着头,弯着腰,免得她的小宝贝受到伤害。猫咪在她斗篷下发出滋滋吮吸的声音。
  费茨太太打量着炉火边地板上的湿斗篷,未发一语。“痔疮小姐似乎有双打面粉糊的巧手,”她说。“我已经把你的甜烙饼和茶端来了。”
  “很好,我也饿了。”她喂饱猫咪,小睡一会儿后,太阳又出来了。斯佳丽自信,走路对她大有好处。下次她要出去,管家说不行也不理她费茨太太无意阻止,她自知说了也是白费唇舌。
  科拉姆一回来,斯佳丽便走路到他家喝茶,听他的意见。
  “科拉姆,我想买一辆有篷盖的轻便马车。天气太冷了,不能驾驶敞篷的了,而我最近需要办事。你为我挑选一辆好吗?”
  科拉姆说他很乐意,但是假若她喜欢的话,尽可以自己去挑,马车厂商可以送货上门,凡是她想买的东西,厂商都可以送货上门。因为她是大公馆的女主人。
  “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斯佳丽说。
  不到一个星期,她已坐上一辆灵巧的黑色马车,车厢两侧有黄色细条纹,车座前有一匹伶俐敏捷的灰马,卖马车的人保证马不仅跑得快,而且用不着挥鞭指点,自会照你的意思做。
  她也有了一间客厅,橡木家具全罩上绿色装饰布套,十张可挪到炉火边的椅子,一张大理石面圆桌可容纳六人共餐。客厅与她的卧室毗邻,铺着威尔顿机织地毯。不管科拉姆说什么法国女人懒洋洋躺在床上招待客人的荒诞故事,她可要在一个适当的地方接见她的来客。不管费茨太太有什么高见,她总认为楼上明明有好多现成的空房不用,偏要挪出楼下的房间当会客室是没道理的。
  巴利哈拉的木匠正在赶制她的大写字台和椅子,现在还没好。如果你不够聪明,不懂得扶助镇上的生意,那你有座自己的小镇也没什么意思。如果他们赚不到钱,那你怎么收得到租金呢?
  不论斯佳丽到什么地方,她的座旁总是摆着猫咪的小摇篮。她学小婴儿发声,吹泡泡,沿路与女儿唱着二重唱——她确定听到猫咪的和音。她到巴利哈拉每家商店、每户人家都炫耀一下她的猫咪。人们一看到绿眼珠、黑皮肤的娃娃时,就在胸前画十字。斯佳丽觉得很高兴,以为他们是在替小孩祈福。
  圣诞节就快到了。刚摆脱坐月子期间束缚的那股快乐劲儿已丧失大半。“我决不去亚特兰大参加茶会,就算他们邀请我参加所有聚会,我也不去。我也不回查尔斯顿,带着可笑的跳舞卡,虚情假意地和列队迎宾的主人微笑寒暄。”她对猫咪说,“可是我想去一个天气不像这里终年这么潮湿的地方。”
  斯佳丽心想住小屋好处多,她可以粉刷房子,学凯思琳和堂兄们那样油漆门框、窗框。亚当斯城和路边的所有小屋都是那样做的。十二月二十二日她走到酒馆去时,发现所有的商店、房子在秋天时即已用石灰水刷洗,涂上新漆,不禁愉快地昂首阔步起来。欣见她的小镇气象焕然一新,平时上酒馆想找人聊天的那股郁闷心情随之一扫而空。她注意到每次只要一踏进酒馆,酒馆内的谈话气氛就立刻凝住了。
  “我们得布置房子过圣诞节,”她对费茨太太宣布。“爱尔兰人都是怎么布置的?”
  管家说,在壁炉台、门、窗户四周装饰冬青树枝,并在一扇窗口插一根大蜡烛,通常都用红烛,以照亮圣婴的方向。“我们在每扇窗口都插蜡烛吧,”斯佳丽说,但费茨太太坚持只要一扇窗口就行了。斯佳丽大可在地板上、桌上插满蜡烛,只要能使她心里高兴,怎么插都行。但是只有一扇窗口可以插一根蜡烛。而且要在圣诞节前夕奉告祈祷钟响时,才能点燃。
  管家笑着解释:“这里的传统是,当一听到奉告祈祷钟声时,屋里最小的小孩就用炉里的炭火点燃灯心草,再用灯心草点燃蜡烛。你可以帮着猫咪点。”
  斯佳丽和猫咪在丹尼尔家过圣诞节。大家对猫咪赞不绝口,斯佳丽颇为得意。众多亲友拥进门来,让她无暇回忆往日在塔拉过圣诞节时,家人和下人们吃完早餐后就齐聚在宽敞的门廊,为“圣诞礼物”欢呼的情景。那时候,杰拉尔德·奥哈拉递给每个棉田工人一件新外套和一双新靴时都要请他们喝杯威士忌,抽筒板烟。埃伦·奥哈拉对每个女人和小孩都送一段印花布和绒布,还有橙子和棒棒糖,一边还说上一段祝福的话。有时斯佳丽很怀念那些黑人亲热的含糊其词的说话声,怀念黑脸上闪现的微笑,想得心里都快受不了啦。
  “我要回家,科拉姆。”斯佳丽说。
  “你现在不就在家了吗,在你自家人的土地上,在你光复的奥哈拉家的土地上?”
  “哦!科拉姆,别用爱尔兰人的眼光看待我!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怀念家乡的南方口音、南方阳光和南方食物。我想吃玉米面包,吃炸鸡和玉米粥。爱尔兰没人知道玉米长什么模样。他们只知道这是一种谷物的名称而已。”
  “我知道,斯佳丽,我为你的思乡病感到难过。你何不趁现在天气好,适合远航的时机回去看望一下?猫咪可以留给我和费茨帕特里克太太照顾。”
  “不行!我绝不离开猫咪。”
  没什么好说的了。但是斯佳丽的脑海一次又一次浮现同样的想法:横越大西洋只要花两个星期又一天,偶尔会有海豚在船边玩上好几个钟头。
  新年那一天,斯佳丽才真正感受到奥哈拉族长的意义。一早费茨太太端着早茶走进斯佳丽的房间,而往常总是由佩吉·奎因送上早餐的。“圣人对这对母女的新年祝福就要开始罗!”她喜滋滋地说。“用早餐之前,我要告诉你必须做的事。”
  “新年快乐,费茨太太,你究竟在说什么啊?”
  是一项传统、仪式、要求,费茨太太说。没这道仪式,一整年就不会有好运气。斯佳丽不妨先喝茶,再吃新年特制的发酵面包,得咬三口,象征圣父、圣子及圣灵三位一体。
  “不过,在开始用餐之前,”费茨太太说,“先到我准备好的房间来。
  咬几口象征三位一体的发酵面包之后,你得拼命使劲把面包扔到墙壁上,扔得粉碎。昨天我已经把墙和地板刷干净了。”
  “我从没听到过这么荒唐的事。好端端的面包干嘛要扔碎?早餐为什么非要吃面包?”
  “因为那是习俗。去尽你的职吧!奥哈拉族长。免得其他人饿死。
  要先扔碎发酵面包,人家才可以吃。”
  斯佳丽披上羊毛晨袍,照做不误。她浅尝一口茶润润嘴,然后按照费茨太太的指点,在那只有好多水果的面包边上咬了三口。国为这只发酵面包好大,她得双手才抓得起。然后她反复念诵费茨太太教她念的祈祷文,祈祷未来一年免于饥饿,再用两手将面包高高举起,使劲向墙壁砸去,砸得屑粒在房间内四散。
  斯佳丽哈哈大笑。“瞧这弄得一团糟。不过砸面包倒很好玩。”
  “很高兴你喜欢这么做,”管家说。“后头还有五块要砸,整个巴利哈拉的男女老少都在外面等着分上一份好运。等你全砸完,女佣会把碎屑收集在盘子上,端出去分给大家。”
  “我的天啊!”斯佳丽说。“早知道我就不咬那么大一口了。”
  早餐过后,科拉姆陪她绕了全镇一周,进行下一个仪式。据说在新年那一天家里若有黑头发的人上门,就会全年交好运。但是按照传统习俗的规定,那个人走进屋里后,得被护送出来,再护送进去。
  “你敢笑?”科拉姆吩咐说。“任何黑头发的人都代表好运。一族之长若是黑发,那运气更是好上十倍。”
  等斯佳丽一家家走遍,脚已站立不稳。“幸好镇上还有很多空房子没人住,”她喘气道。“我肚子里的茶水和糕饼都满到喉咙了。难道我们非得在每户人家都又吃又喝吗?”
  “斯佳丽亲爱的,没有热情的招待,哪称得上拜访呢?如果你是男人,喝的就不是茶,而是威士忌了。”
  斯佳丽咧嘴笑道:“猫咪一定会喜欢。”
  在爱尔兰,二月一日是一年耕种的开端。在巴利哈拉居住和工作的人都陪伴着斯佳丽,她站在一大块地的中央,带头祈祷农作丰收之后,将铲子铲入土中,翻起第一块土,宣布新的一年开始。接着每个人都大吃苹果蛋糕,当然还要吃牛奶,因为二月一日是爱尔兰另一位守护神,乳品守护神——圣布丽吉德的节日。
  仪式结束后,大家边吃边聊,斯佳丽则跪在铲松的土前,抓起一把沃土。“这一把送你,爸,”她喃喃自语。“你瞧,凯蒂·斯佳丽并没有忘记你对她所说的话,米斯郡的土地是天底下最肥沃的,比佐治亚、塔拉的红土都肥沃。我要竭尽全力照料这片土地,爸,按照你对我的教导,去爱这片土地,它是奥哈拉家的土地,重归我们家了。”
  犁田、耙土、播种、祈祷这些流传久远的程序,内含一种质朴、辛劳的尊严,斯佳丽对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很敬爱和尊重。当她住在丹尼尔的小屋时,就有这种感受,如今在巴利哈拉庄稼人身上,她又有这种感受了。就她而言,她也感受到相同的尊严,因为她是他们的一分子。
  她虽没有使用犁具的劲儿,但是她有能力供应犁具。拉犁的耕马和洒在沃土上的种子。
  地产管理人的办公室成了她的家,大公馆有那么多房间她倒不大去住了,办公桌旁有一张和她卧室内一模一样的摇篮,她一边记帐,一边用脚摇它。费茨帕特里克太太忧心忡忡地争辩,被她一一驳回。因为她是奥哈拉族长,她的话就是法律。以前斯佳丽吩咐下面的人做事,要板起脸来吼,现在只消轻声交代一句,就没人敢争辩。这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她心情特别好。甚至开始体会到别人的意见偶尔也有值得参考之处。庄稼人懂得的专业知识毕竟比她多,她能学习的地方也很多。她需要学习。她自己在巴利哈拉那个农场里有三百英亩闲置的耕地,目前有庄稼人代耕,只付她一般地租的一半。因为在南方都是用这种方式耕种的,所以斯佳丽深知分成制佃农的优点。在她来说当地主还是一个新经验。她有决心要成为全爱尔兰最好的地主。
  “庄稼人也从我这里学到一些东西,”她告诉猫咪。“他们连磷酸肥料这种玩意儿都从来没听说过,直到我拿给他们用,他们才大开眼界。
  如果用肥料能让麦田丰收的话,让瑞特赚一点他自己的钱回去也无妨。”
  她从未在猫咪面前提过“父亲”两个字。谁知道这么一丁点大的小孩能懂多少?尤其她同天底下其他婴儿相比,哪方面都显然比人家强。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现在已是微风正暖,细雨霏霏时节。猫咪·奥哈拉愈长愈讨人喜欢,个性也逐渐显现。
  “我确实替你取对了名字,”斯佳丽对她说,“你是世上最具独立性格的小东西。”她说话时猫咪的绿色大眼睛就专心地注视她母亲,接着又继续研究自己的小手指。小娃娃从不哭闹,她总有变不完的自得其乐的花样。为她断奶可苦了斯佳丽,猫咪反而不以为苦。她喜欢用手指头和嘴巴来研究她的麦片粥和奶瓶。似乎任何东西都可以引起她极大的兴趣,她是个强壮的婴儿,背脊挺直、脑袋高仰。斯佳丽爱她。就某种特殊角度而言,斯佳丽也尊重她。她最爱抱起猫咪亲她头上的细发、脖子、脸蛋、小手、小脚,只想把她抱在膝盖上摇啊摇的。但这娃娃只肯让你抱几分钟,就要手舞足蹈挣脱怀抱。猫咪在拒绝她母亲时,黝黑的小脸上总是摆出一种气愤的表情,斯佳丽看了禁不住捧腹大笑。
  母女俩一天之中最快乐的时光是在傍晚洗澡的时候。猫咪拍着水,被溅起的水花逗得格格笑,斯佳丽就抱着她上下摆动,唱歌给她听。
  擦干完美的小手小脚时,又是另一番甜蜜的滋味。斯佳丽轻轻将小身体的每个部位,包括每根手指、脚趾,都逐一擦干,再将爽身粉扑在柔滑皮肤的每个皱折里。
  斯佳丽二十岁时,战争迫使她在一夕之间放弃青春,锻炼了她的意志和耐力,脸部线条无不磨得刚毅坚强。一八七六年春天,她三十一岁时,才渐渐恢复希望、青春活力和温柔的女性特质。但她浑然不觉,她现在一心放在农场和猫咪身上,而过去一生一心只想追求虚荣。
  “你需要添几件衣服,”有一天费茨太太说。“你住过的那栋房子,要是室内能重新粉刷过的话,听说有位裁缝师有意承租。她是个有钱的寡妇,付得起高房租。不仅你需要她,而且镇上的女人也会欢迎她,除非你愿意去特里姆找一个女裁缝。”
  “我现在的样子有什么不对吗?我穿的是庄重的黑色寡妇装。我的衬裙也没有露出来。”
  “你穿的一点儿都不是庄重的黑色。你穿的是沾着黄泥、卷起袖子的农妇装,而你的身份是堂堂大公馆的女主人。”
  “哦!乱弹琴!费茨太太。我打扮成女主人的样子,怎能骑马去看牧草长势好不好呢?何况,我喜欢舒服的穿着。只要服丧期一过,换回鲜艳的衣衫长裙,我就会注意衣服有没有沾上黄泥。我一向讨厌穿丧服,怎么看都是黑压压的,再变也变不出新花样来。”
  “那么你对裁缝师是不感兴趣罗?”
  “我当然感兴趣。又有房租可收,总是叫人感兴趣的。等播种完毕,我改天就去订做几件连衣裙。这个星期内,麦田就可全部播种完毕了。”
  “还有一个增加房租收入的机会,”管家小心翼翼他说。斯佳丽为人精明出人意外,她过去不止一回的感到吃惊了。“布伦丹·肯尼迪想如果在酒馆外再开一个客栈准能赚钱。他酒馆隔壁一栋房子可以利用一下。”
  “谁会来巴利哈拉住客栈?太异想天开了吧……而且,如果布伦丹想跟我祖房子,就该捧着帽子,自己来跟我谈,不必劳你驾。”
  “唉呀!我只是顺便提提罢了。”费茨帕特里克太太将一星期家用的收支帐簿交给斯佳丽,暂时打消游说的念头。科拉姆比较有说服力,还是让他来说好了。
  “我们雇用的人手比英国女王还要多。”斯佳丽说。她每个星期都说这句话。
  “如果要养奶牛,就需要雇人来挤牛奶。”管家说。
  斯佳丽接着说:“……还需要分离奶油,制造黄油……我懂,黄油也可以卖钱,问题是我不喜欢奶牛。费茨太太,这个回头我再过目。我要带猫咪去看他们在沼泽地挖泥煤。”
  “你最好现在就过目一下。厨房已经没钱了,明天还要发女仆的工资。”
  “真讨厌!我还得去银行领钱呢。我就去特里姆跑一趟。”
  “假如我是开银行的,就决不会把钱给你这个邋里邋遢的女人。”
  斯佳丽笑道:“整天就听你唠叨个没完。好啦!跟裁缝师说,我会找人去粉刷房子的。”
  就是不准开客栈,费茨帕特里克太太暗忖。晚上她得跟科拉姆说去。
  爱尔兰各地的芬尼亚兄弟会人数和力量,正在不断增长。巴利哈拉是他们最少不了的据点,各郡的领导人全聚在这个安全据点共商大计,被义勇军追缉的人也可以躲到这里来,不过在这只比村庄大一点点的小镇,陌生的面孔,很容易就被认出来。虽然特里姆的义勇军和保安队巡逻很少来这里,但是只要被一个眼尖的人识破,整个严密的计划就付之一炬。
  “我们真的很需要客栈,”罗莎琳·费茨帕特里克急迫地说。“你就说,到特里姆做生意的人愿意就近找个比镇上更便宜的客栈住,这个理由并非说不过去呀!”
  “说得有理,罗莎琳,”科拉姆安抚道,“我会跟斯佳丽说的,但不是马上就说。她心眼太机灵。暂时不要再提这件事,过一阵子我向她提起时,她就不会怀疑我们为什么都这么着急了。”
  “可是科拉姆,我们时间紧迫,不能再拖。”
  “欲速则不达。等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去做。”费茨帕特里克太太不得不作罢。反正有科拉姆负责呢。她想起至少已经把玛格丽特·斯坎伦安插了进来,不免感到自我安慰。而且她连谎话都用不着编一个就混过去了。斯佳丽倒的确需要添几件新衣服。她坚持要过这种日子,穿的是最便宜的衣服,空着二十个房间的大房子却只用了两个房间,真是大大丢脸。如果科拉姆不是科拉姆,罗莎琳真不敢相信他说斯佳丽在不久前还是个非常时髦的女人呢!
  “……如果钻石戒指变成了黄铜戒指,妈妈就买给你一面镜子。”斯佳丽唱着。猫咪活泼地拍着澡盆内的肥皂水。“妈妈也要给你买些漂亮的连衣裙,也会买一些给自己。然后我们一起去坐大船。”
  没有理由拖延了。她非回一趟美国不可。若是一过完复活节就去,就有足够的时间回来收割小麦。
  那天当她站在自己翻起的第一铲土那块地方,望见草地上隐隐有些嫩绿时,她就下定了决心。一股强烈的兴奋与骄傲,驱使她想大声喊道,“这是我的!我的土地!我的种子冒出新芽了!”她望着那些几乎看不见的绿芽,想象它长高、茁壮、开花,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把在附近徘徊的蜜蜂熏得飞不动。然后庄稼人就挥舞银光闪闪的镰刀,开始收割,把一束束金黄色的芳香干草堆成高高的草垛。年复一年不断地播种、收割。——一年一度的生与长的奇迹。牧草长出来就变成草料。小麦长出来就变成面包。燕麦长出来就变成燕麦片。猫咪也会长大——爬行、走路、说话,吃燕麦粥和面包,同斯佳丽小时候一样,从谷仓阁楼跳到堆高的草垛上。巴利哈拉是她的家。
  斯佳丽眯着眼仰望太阳,只见天上的乌云飞速浮掠而过,她知道很快就要下雨了,然后很快又会放晴,太阳继续照暖麦田,直到再次下雨,接着暖和的阳光又出来。
  我要再去感受佐治亚炙热的阳光,她当下拿定了主意,我有资格享受。我有时候真怀念那里啊。可是,塔拉总像是一场梦,而不是一段回忆。它属于过去,就像过去的斯佳丽。那段岁月和那个女人跟我再也没有任何牵连。我已经作了选择。猫咪的塔拉是爱尔兰的塔拉,我的也是。我是巴利哈拉的奥哈拉族长。我要把我那一份塔拉留给韦德和埃拉,然后变卖亚特兰大的一切产业,割断一切关系。现在我的家在巴利哈拉。我们的根深扎在这里,猫咪的、我的和爸爸的。等我走时,要带一些奥哈拉家的泥土,在佐治亚杰拉尔德·奥哈拉的坟上洒一些。
  她的心暂时又回到她不得不做的工作上。不过那些都可以等。她得先一心想想要如何告诉韦德和埃拉他们的美丽新家最好。他们不会相信她竟然要他们——他们干嘛要相信?事实上她从来不要他们。直到现在她才尝到爱小孩,当一个真正的母亲的心情。
  斯佳丽心里多次提醒自己,现在要他们投入怀抱不是件易事,但是我可以做到。我可以弥补过去的疏忽,我心里充满着爱快满出来了,我要分一点给我的儿子和女儿。开头也许他们不能一下子适应完全不同的爱尔兰生活,等我带他们去参观几次集市、马赛,买小马给他们……埃拉穿起裙子、衬裙一定很可爱……所有小女孩都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们将有数不清的堂亲,围绕在他们四周的都是奥哈拉家的人,还有巴利哈拉镇上的小朋友跟他们一起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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