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星期三清晨。7点30分。萨拉拎着一只有提手的小号白色纸袋穿过洲际银行交易厅。放着牛奶乳酪咖啡和烤面包片的纸袋随着她的走动而晃动,咖啡的白沫透过聚乙烯塑料杯的杯盖慢慢渗了出来。她在自营交易台前坐下,取出咖啡和包在一层防油纸中的烤面包片,开始吃了起来。这是上午的一道程序,既平安又熟悉,可以静静地享受。
  几秒钟之后,马修·阿诺特坐到她旁边的位子上。她冲他点了点头,接着又边吃烤面包片边阅读那份沾上黄油斑迹的《金融时报》。她无意去看他,也无意让他看见她的眼睛,惟恐自己的眼神中会流露出她对他底细的了解。西蒙·威尔逊一到就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还在为星期一的成功而神采飞扬。萨拉吃完烤面包片后,点燃一支香烟。
  “天哪,我感到浑身不舒服,”威尔逊抱怨道,“昨晚去了声学部夜总会。一直呆到凌晨4点。”
  阿诺特大笑起来,“还想再庆贺一番,啊?”
  威尔逊点点头,“难道你不想吗?”
  阿诺特得意地笑着说:“我喜欢让自己的欢乐不落俗套,如此而已。”
  萨拉差点让一口烟呛住:“这么说超级不落俗套先生准备做些什么呢?”
  阿诺特转过脸看着她。她直视他的目光,心中很有把握,她知道要是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什么的话,那便是鄙视。
  “我想我要去波西塔诺度周末,带上我的女朋友。”
  萨拉耸了耸肩:“7月份去波西塔诺,我想也许不大舒服吧?人太多。我一直觉得56月份要好得多。”
  威尔逊暗自窃笑。阿诺特打开显示器,低声咕哝道:“你他妈的小丑一个。”
  萨拉思忖:波西塔诺?他和卡拉上那里去做什么呢?是与那位神秘的主谋人物会面吗?
  她当天一直在注意看他,只要她觉得他没向这边看,她的眼睛便偷偷向左边瞥,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她发现此人实在平淡无奇。一个平庸之徒竟犯下弥天大罪。说斯卡皮瑞托犯罪至少还能令人信服一点。还有那个神秘的主谋。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萨拉环顾四周,暗暗自问。她试图描绘出那个人的心理侧面图,却未能成功。充斥她大脑的是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孔。
  她发觉难以集中精力,心烦意乱地注视着显示器。没有人进行交易。他们都不愿找麻烦。火爆行情过后的那种倦怠、高潮过后的那种扫兴已经降临。萨拉4点钟就下了班。
  她回到家,换下了上班服装,打印出给巴林顿的报告。她无法想象怎样用口头去汇报她的发现。不知怎么书面形式使她产生了一种距离感,就好像她是记者在写报道。
  她刚打印完毕,电话铃响了起来。是丹特打来的。
  “我需要见到你。”他的声音如同粗鲁的爱抚一般,萨拉开始浑身冒汗。此刻是5点30分,太阳仍高挂在天空,炎热透过牛仔裤往身上钻。一阵短暂到沉默后,她机械地回答。
  “好吧,我就过来。”
  她坐进宝马车,把它发动起来。她打开录音机,里面放的是“灵魂第二集:灵魂11”的磁带。她驱车沿国王路驶向他在韦林顿广场一带的寓所,她一任重重的打击乐渗透她的全身,仿佛是使用了自动驾驶仪。
  他笑盈盈地出现在门口,退后一步让她先进。她穿过门厅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领着她穿过他的房间,来到屋顶平台。随后他端来两杯白葡萄酒,放在一张可用于野餐的木桌上。萨拉坐在他对面的长椅上,端起酒杯送到嘴边,直视着他的双眼。
  他穿的是蓝色牛仔裤和短袖衬衣,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不穿制服的模样。她注意到他手臂上那层厚厚的黑毛和晒得黑黝黝的皮肤。她朝桌子对面伸出手,抓住了他的小臂,用手指箍着他的手腕。
  他们的交谈断断续续,东扯西拉。不一会儿,他就抓起她的手。两人都急不可耐。他领着她走进寓所,来到他那窗帘紧闭、散着凉意的卧室。他热烈地吻着她,并将她推倒在床上。
  他解开她的牛仔裤扣子,把裤子拽了下来。她里面什么也没穿。有一阵子他只是一味看着躺在他下面的她,接着弯下身子亲吻她的脸部,双手紧紧扣住她的双手。
  萨拉躺在床上,一条亚麻床单半搭在她赤裸的身上。清晨凉爽的空气夹带着温柔的阳光从厚实的窗帘缝透了进来,把她弄醒了。差一刻钟就6点了。天亮已一个多小时,鸟雀欢蹦乱跳着,在树木成荫的广场里啁啾个不停。她纹丝不动地躺了一会儿,酷似重大事故中的受害者似的,在移动身体之前估量着受伤的程度。昨晚那净化般的快乐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难受的空洞感。萨拉知道这种办法只会加剧自己的这种需要。从不舒适之中寻求舒适是一种徒劳的做法,不过尽管如此,又是一种重复率很高的做法。
  萨拉躺在斯卡皮瑞托这张硕大的床上,距他不足咫尺。她冷静超脱地剖析自身着的处境。她看得很清楚:跟这个男人交往的结果将是一场空,只会带来毁灭。然而她看得同样清楚的是:中断交往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断绝来往最终是免不了的,而且为时不会太远,她已有所感觉。她会坐等那一时刻的到来。于是,摆脱了要离开他的注定行不通的努力之后,她消除了一层负疚感。
  她承认他对她的吸引力非常大,并再次怀疑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吸引她。他并不是跟她上床的第一个危险的、具有破坏性的男人。她跟约翰·卡特——她交的第一个正经男朋友——外出时,就曾指望她已经将危险的男人排除于她的生活体系之外。后来遇上了埃迪,她对此更深信不疑了。接着她的生活中出现了斯卡皮瑞托,这是个倒退,是她的一段最极端的经历。也许他注定要成为她的最后一个试验品:宣泄。她迅速得出这一结论。好吧,就让他成为她的宣泄对象吧。他利用她是出于自私的目的,不过她也同样有自私的目的。从另一个方面而言,他无疑也是她的猎物。念及到此,她感到一阵宽慰,于是悄悄溜下床,穿好衣服,离去了。
  当天12点30分,萨拉把报告交给了巴林顿,正巧赶在他约定好要同来访的德国银行家代表团共进午餐之前。她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紧挨着那座发出精妙而忧郁的嘀嗒声的落地式大钟。他告诉她说,他只给她10分钟时间。
  “我已经有了一些相当有趣的发现。已经完整地将它们写了下来,现在就交给你。”她交给他一盘录音磁带——雅各布已将全部有关的对话复录在上面。“这算不上法庭证据,但已经清楚表明犯罪活动已经发生,而且其程度相当惊人。”
  巴林顿听她讲述的时候,眼睛睁得老大,毫不掩饰他的惊异神色。这么说他同赫·米勒设下的捕猎器已被触发。他没有对萨拉提及此事,只是眯着眼睛,仔细地听她讲完。在随后的沉默中,他竭力进行着思考。
  他端详着坐在面前的这个女人,第一次感到一种朦胧的不祥之兆。他马上驱散了这个念头。这种念头是不合时宜的。是他挑选了她,推荐了她,而她在很短时间里已经拿出了惊人的成果。这些都是事实,他要注重事实。她动用窃听器倒是让他大为吃惊,仅此而已,而如今他已了解了她的能量,一切都会顺利的。他告诉过她调查的范围,她已证明自己具有独创能力,超额实现了他的期望。这样来看问题才是正确的,而不应以为自己当初低估了她。他朝办公桌对面的萨拉笑了笑。
  “这真是不同凡响呀,萨拉。干得漂亮。情况令人不安。令人极为不安,不过你能查明真相的确不简单。”他没有提及她所采用的手段。萨拉感觉得出他是在有意回避这一点。
  “我会仔细阅读你的报告,听一听这盘录音磁带,回头还会找你的。不过与此同时,你就照这样干就行了。”他看了大座钟一眼。萨拉明白这一暗示,起身要告辞。
  “你得准备一台数字式录音机才能听这种磁带。”她莞尔一笑,“不过我相信你这儿会有的。”
  巴林顿直视着萨拉的目光,时间显得不必要的长了一点。她的面部毫无狡诈之色,可他又摆脱不了她在驱使他的印象。他们握握手,相互说了声再见。他看着她离开了他的办公室,沿长长的过道渐渐走远,随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他的感情很复杂:兴奋、不安、谨慎。他不喜欢任何出人意料或者令人惊讶的事情,因为这些事从职业上来说都是有危险的。唯一可行的就是将其转化为对他有利。
  12点45分,巴林顿的秘书埃塞尔通报说德国银行家已经到达,正在等候。巴林顿穿过客厅来到餐厅。他满面笑容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这是一位很有气度的人物,一位很迷人的主人,身材高大,沉着冷静,充满自信,不过他的思绪经常不由自主地从客人身上转移到那盘磁带上,转移到萨拉·詹森身上。
  午餐的时间不长。2点30分,巴林顿与客人握手话别,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回办公室。他与埃塞尔交谈了几句,交待她在半个小时之内任何人不得打搅他,并且告诉她去找一台数字式录音机。10分钟后,她轻轻敲了敲门,拿着盒式录音机走进来,然后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巴林顿将磁带放进磁带仓,揿下放音键,靠在椅背上听起来。萨拉已经解释过,她事先将磁带做了剪辑,以便让所有相关的信息集中在一盘带子上。当然,做这事的是雅各布,不过萨拉对他的参与只字未提。她认为巴林顿是不会赞同的,而且不管怎么说,她倒希望雅各布不露面,以防万一出现差错。
  巴林顿静静地听了15分钟,偶尔会停下录音机,重放一遍能够说明阿诺特和瓦伊塔尔犯罪活动的片断。后来他关掉录音机,开始读萨拉的报告。他比较赞同她的观点。尽管她没有直接提到斯卡皮瑞托,看起来他的确就是这个阴谋集团的第三个人。但是他要拿到一些真凭实据才能对那位意大利人采取针对性的行动。詹森还应继续她的调查,要拿到这个人的证据,要查明第四个人的真实身份。
  巴林顿按响蜂鸣器传唤埃塞尔,让她接通詹姆斯·巴特洛普。巴特洛普一时还找不到。巴林顿暗自咒骂了一声。他很想炫耀一下他的发现。
  当晚10点钟他们两个人才通上话。巴林顿其时正与妻子艾琳呆在银行大厦上的顶层套房里,享受着宁静的良宵。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电话,行长。短途海外旅行,刚刚回来。”
  “不要紧。我打电话是因为我们的姑娘带来一些非常有趣的消息。看样子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在她工作的地方,有一些异常活动,和我们所怀疑的情况很相像。她写了一份报告,提供了真凭实据,属于初步的,但堪称一流水准。”
  巴特洛普感到脉搏跳动在加快,“什么样的真凭实据?她是怎么弄到手的?”
  巴林顿稍作停顿,“电话,还有谈话。是她截获的。”
  巴特洛普瞪大了眼睛。他沉默了片刻,随后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无兴致状态,“富有首创精神呀,你的这位姑娘。”
  “看样子如此,不是吗?”
  “你暗示过她可以这样干。”这话听起来不像是提问,而像是断
  “非常拐弯抹角的。我告诉她调查范围。她觉得采取什么手段便于调查,那就是她的事情了。”
  “像鸭子入水一样自由自在,对吧?”
  “嗯。”
  “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搞到的硬件吗?”
  “得啦,得啦,巴特洛普。我没有问,那种事情我知道得越少越好。这你是清楚的。”
  巴特洛普皱起眉头:“我要不要派个人过来取那东西?我倒希望马上能看到它。”
  霎时间巴林顿感到自己才像个老板,不过又将这种冲动压抑下去:“那还不好说吗。不过,我派一个人送过来就是了。你在什么地方?”
  巴林顿不无惊讶地写下了地址。切尔西广场,那一带房子大多数都价值百万英镑以上。反正他没想到巴特洛普会那么有钱。
  巴特洛普坐在家里等待。房间里悄然无声,只有趴在他的膝上打吨的猫特劳特发出有节奏的呼噜声。
  他坐在书房的写字台旁,沉思着,他的身边放了一瓶用麦芽酿造的陈年低度高档威士忌。他间或能听见屋外花园中隐约传来的轻轻说话声。两个警卫人员在消磨时间。他受到保护已达18个月之久,这是一种不受欢迎的侵扰,却又必不可少,因为他在哥伦比亚执行了一次旷日持久的秘密任务,与麦德林贩毒集团的人发生过冲突。他很可能已经上了他们的袭击名单。谁也说不准,但是“朋友”希望把这种风险减小到最低限度,于是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受到昼夜24小时的保护。那帮人的记性可好呢,不过他的记性也个差……
  半小时后,他听到有辆汽车停了下来,接着他的门铃响了。他放下特劳特,走下楼梯,穿过门厅。他透过门上的窥视孔,看见芒罗手里拿着一只大信封站在门口。他打开了门。
  “是从英格兰银行送来的,先生。”
  巴特洛普点点头,接过那只信封,回到书房。他重新坐到写字台旁,撕开黄色牛皮纸信封,取出了那份报告,开始读了起来。
  随后他听了那盘磁带。他想到了菲埃瑞。他可以肯定自己的思路是正确的,而且萨拉·詹森的路子也是正确的,尽管她自己还不知道。他露出满意的微笑。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局,他已证实一场密谋的存在。那个不知姓名的第四个人可能就是菲埃瑞。如果情况属实,那么玩笑可就开始了。
  他拨通了巴林顿的电话。
  “这份材料非常出色。正如我们的美国堂兄弟所说的,我们用这个姑娘赚了大钱了。就让她继续干下去,要小心行事,不要打草惊蛇。我们还要证实这场密谋中的第三个和第四个人是谁。第三个看样子像是斯卡皮瑞托,只是我们还不能确定。她没有提供有关第四个人的任何线索吗?”
  “没有。”
  “如果有机会,也许可以问她,那些装置是从哪儿弄到的。我知道她很敏感,不过可以侧面问一下。说不定她自己就会说的。”
  “我会尽力而为的。”巴林顿嘟哝道。
  巴特洛普思忖,当初还是应当坚持有个接头人。如果不是副行长,那么起码应当用一个稍稍愿意把手弄脏的人。他知道现在做出改变已为时过晚。
  “噢,最后一件事。”巴特洛普说,“今天是星期四。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星期一。为什么会过了这么长时间才向我们报告?”
  “我是今天上午才收到的。此前她做了什么我不清楚。我想考虑到她的重大发现,抱怨她拖延了时间可能有些不大客气吧。”
  “这可不是抱怨,行长。仅仅是好奇。”
  在巴特洛普阅读那份报告之际,萨拉正呆在卡莱尔广场的家中,离他仅5分钟之遥。她躺在放满热水的浴缸里,卫生间的窗户大开着。温暖的空气飘进来,在洒了香水的热水上方形成了流动的蒸汽。她把具有镇定平缓功能、含有天竺葵和熏衣草成分的半瓶沐浴露倒进了浴缸。浴缸旁边点上了一支蜡烛,火苗在微风中摇曳不定,将闪烁的影子投放在墙上。
  她竭力想封闭自己的思想。她集雇员、密探、情人这三个彼此不可调和的角色于一身。这种三重角色开始使她难以招架。两种角色也许能还维持。她不知照这样下去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与斯卡皮瑞托上床破坏了她的游戏计划。眼下她的精力只能勉强对一些事情做出反应。她躺在半明半暗中,看着摇曳的烛影,泡在热水里的身体感到有些紧张。
  她看了看那块斯沃奇牌防水表。已经11点了,她浑身疲倦。她跨出浴缸,很快用毛巾揩揩身子,没等身上吹干,就上了床。她把电话调至停机状态。她一整天没跟斯卡皮瑞托说一句话。她不想给他打电话,也觉得他不会给她来电话,于是索性狠下心不再抱有任何期望,起码今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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