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个小时之后,雅安和若维出发回纽奥良。他们是一起走的;在发生过那些事情之后,这是最天经地义的事了。
  在仆人面前,他们的举止特别谨慎。若维等她下楼,扶她上马车,自己跟着上去,坐在背朝马匹的位置上。他们在众人的再见声中驶离飘梦楼,宿舍区至少有一半的人跟跑出来。他们似乎是想在大白天里看清楚,到底那个被女主人锁在机房里头,昨晚又救了大家的人长相如何。
  伸长的脖子和窃窃私语都颇有分寸,雅安想若维必然经得起别人的眼光。他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个,似乎心里另有什么问题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对群众只是微微一笑,坐姿轻松自然,而又有点淡漠的样子。直到车轮滚出好几英里路,他还是维持原先那种内敛的态度,雅安这才发现他不是在故作姿态。
  渐渐地,她从他怀里分来的温暖冷下来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已经了无痕迹。如果他可以这么随意就驱散它,可见得他一定看得很平常。她咽下喉里一个硬块,把碎成片片的自尊收回来,转脸望向窗外。清冷的二月阳光下,只有连绵不尽的田野伸向远方,间或穿插着一丛丛树林,枝节间正抽出新叶。
  他们驶近纽奥良时,雅安建议若维让马车直接送他回家,或者他想在哪里下车都可以。他沉默地点头同意,马车便绕过城区,终于停在一幢宽敞的屋宇前面。房子还相当新,是若维发迹以后才盖的。红砖白瓦,拱窗回廊,整幢屋子倒像是罗马式的别墅。前面两株橡树下,隐着一道铁篱芭,篱后是一畦很可爱的花园,紫罗兰正迎风摇曳。
  马车在篱笆的大门前停住,若维转向雅安。“你愿意进来坐一会儿吗?我想介绍你和我母亲认识。”
  雅安踌躇着,既想离开他尽速结束这一段插曲,又忍不住好奇的想要看看他以如此温柔之口气称呼的妇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此外,关于若维的失踪也需要一个解释,雅安必须去说明。虽然,她宁可去面对拉丁街的歹徒。可是她不是懦夫,她会进去。
  若维让车夫到厨房歇息。然后他握住雅安的手臂,打开门,再将门在他们身后关拢。雅安觉得怪怪的,竟像自己是个俘虏一般。最近的事件影响她太深了,她不能让自己这样狂想下去,要不然迟早会变得跟她威廉叔叔一样疯。
  房子的内部是美国式设计,大厅在中间,房间分向四面。可是雕刻精美的家具,带上低沉的色彩,给整幢房子一种非常浓厚的法国风味。此刻房里极度安静,若维没有按铃唤人,他用自己的钥匙开门,也没有人上来帮他们拿帽子或披风。大厅里一只大钟滴答作响,刚好敲了半点钟的钟声,回音穿堂过户,嗡嗡不断。
  “你是否愿意上楼来,我告诉你在哪里梳洗,然后我去找我母亲。不要急,也许我先换洗一下再让她见到我比较好些。”
  雅安没有异议。他身上还穿着飘梦楼储藏室里的衣服,虽然干净,到底不是绅士的衣着。她不能怪他先要去换衣服,而且这也是为她好,免得她碰到更多不好作答的问题。
  她领先走上宽阔的弧形梯,替她打开一扇通往寝室的房门。雅安走进去,他略一点头,说他稍后再来看她,便关上门径自离开了。要甩掉心头的不安。她除去帽子和手套,略微打量房间的摆设。
  这是一间很悦目、很女性化的寝室。壁纸是粉红色的,配上红绿缤纷的地毯及绣花窗帘。房里到处可见可爱的小天使,有的刻在床架上,有的雕在壁炉上,每个都张着小翅膀,笑眯眯地看着雅安。
  雅安洗去风沙烟尘,理了埋头发,便坐在一张使椅上等着。这个房间尽管温柔悦人,却使她产生严重的压迫感。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原因何在。这间寝室和她以往习惯的房间不同,它只有一扇开向大厅的门,除了两扇窗户之外。别无其它出路,也不眼相连的其它房间相连,它给她一种封闭的感觉,和轧棉机房的小房间很相似。听见若维敲门的声音,她不觉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等她来开门,径自旋开银色的门或走了进来。雅安缓缓自椅子上立起身来。进来的那个人十分陌生,深灰色的外套,浅灰长裤,白色的背心,打黑领带。他已经除去绷带,头发仔细地梳过,熨贴在头上。他的靴子光可鉴人,横过小腹的表炼闪着纯金的光芒。一张脸板得紧紧的,眼睛深沉如黑宝石。
  “我母亲不在。”他突兀地开口。“今天是她外出访客的日子。”
  “嗯,”雅安垂下睫毛,生怕他会发觉在她眼里慢慢出现的惊慌。她走向放着手套和帽子的床边。“也许改天我再来吧!”
  “你可以等一会儿。”
  “我想不了。我得跟罗姨谈一谈,而且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没有作答。她向他走过去,可是他并无意让路。她只好停下来,深蓝色的眼眸迎上他,写着她自己都不自觉的沉冷询问着他。
  最后他说:“如果我告诉你,‘不要走,留这儿比较安全。’你会答应吗?”
  “安全?”
  “有人想要杀你。”
  “因为你的事?”她想要绕过他,却又被挡住了。
  “也许是,也许不是。”
  她站住脚。“你是什么意思?”
  他小心地看住她。“你真的不晓得吗?我认为你的行为只是一个大阴谋的一部分,一旦你的角色演完,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你是牺牲品。”
  “你不可能这么想!”她听出他的意思,失声喊道。“你不能以为我是故意把你带到飘梦楼,让你在那儿给人杀死。”
  “我不能吗?”
  “你一定疯了!”
  他神色不变。“或许吧!”
  “这没有意义呀!如果有人希望你死掉,纽奥良的刺客多的是。”
  “说得好,可是事实还是事实。你的确把我绑到飘梦楼,而我们差一点葬身火窟,我们两个。不管是谁的诡计,他都不会就此放弃,我却宁可他不要成功。”
  他的反讽对雅安不起作用。“我也不希望!拜托,请你听我说,没有阴谋这回事!是我以为只要阻止你露面,就可以化解那一场决斗,就是如此而已,我一点也不晓得那些人最什么来头,或者是为什么来的,可是我跟他们没有任何牵连!”
  “那么,他们到那与去只是巧合了?”
  “对!”她大叫,声音里充满了惊惶与愤怒。他那么高,又那么壮。从她认识他以来甚至在他发现自己被锁起来的时候,她都不曾感觉他像现在这样可怕过。
  “我不是傻瓜。”他柔声道。
  “我也不是女杀手!”她深吸了一口气,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证明的最好方法是去找出谁要你死,为什么要你的命?站在这儿争执只会浪费时间。当然啦,除非你已经知道真相!”
  他不正面作答。“你还是留在这儿,等我确定之后再走比较好。”
  “我不能留在这里,那是不可能的事!”
  一抹浅笑浮上他瘦削的脸庞,他朝她跨前一步。“我想你能。”
  “如果你是为了报复。”她说道,蓝色的目光怒气蒸腾。“让我告诉你,这太过分了。”
  “你是说既然我已经得到了报酬?也许我觉得不够呢?”
  言外之意,加上他眼里突然炽热的光芒,是绝对错不了的。雅安惊骇之下,一张睑变得雪白。“你是说?你想要我,即使你认为我想杀了你?”
  “有点变态,不是吗?”
  “神经错乱!只有神经错乱的人才会在可以走掉的时候仍平旧锁在飘梦楼的小房间里!我还以为你是为了荣誉才留下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报仇的需要?糟蹋我的名声的快感?还是再一次强迫我的乐趣?”
  “强迫,雅安?”他走向她,嘎声道。“不用强迫,也不需要强迫,只有这个。”他拉她近身,指头掐进她的手臂,嘴唇攫住了她的。他的唇那么强悍,燃烧着征服的索求。她的两只手掐在两人之间,拚命推拒。但他那种感觉好熟悉,熟悉得骇人,那股在体内萌生的深沉热切的欲望。她不要它,更不要就此屈服,让他知道他轻易就能撩动她。然而同时对抗他和自己是不可能的,她便安静下来,专心压制自己加速的脉搏,像座冷冰冰的雕像站在他怀中。
  他突然松开她,突兀得要不是他立刻握住她的手肘,雅安真的会摔倒。她真想一拳挥过去,想得全身哆嗦不住,然而有某种东西,也许是他握住她的手或他眼里的表情,阻止了那股冲动。他们四目交视,彼此的呼吸在一片死寂中显得分外沉重。
  若维另一只空着的手慢慢握成拳头,压下心里的冲动。他不晓得她是否知道,他差一点就要把她按倒在地板上。只要再一句话,一个反抗的姿势。天!他必定是像她说的精神错乱了。他告诉她的话,自己又相信多少呢?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只知道,他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多留她一会儿。任何事,如果她因此而恨他,就让她恨吧!在心底深处,隐隐的有一个模糊的答案可以解决他的难题。然而如果说出来也许是最不明智的事,那会给她一个占上风的机会,他几乎确定她拿勇不考虑地利用它。
  “如果我真的那么讨你的嫌,”他紧迫地说:“你为什么要去机房看我?为什么不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就好?”
  即使余怒未息,她仍旧悻悻然脱口而出:“因为我对你感到抱歉!”
  不!他不会犹豫的。他狠狠地甩开她,掉头就往门口走去。
  “你不可能一意孤行!”她叫道,跟上一步。“索龙知道我在这儿!”
  他回头答道:“你的车夫已经被关在马厩里,你的马车也藏了起来。”
  “如果你以为可以把我秘密地藏在这儿,那你就是个大傻瓜。不出二十四个小时,全城的人都会烧得这件事。”
  他在门口转过身来,脸色森然。“你有没有想到或许那正是我的目的?”
  门在他身后关上,紧跟着传来结结实实钥匙转动的声音。
  报仇,那就是他的用意。从飘梦楼开始的,他要在此地完成,彻底糟蹋她的名声。雅安很快走向门边,徒劳地握着门钮转来转去。然后,她陡地放了手。不!那不可能!他的母亲跟他住在一起,正是一个最佳的监护人。事实上,来到他家,来拜访他的母亲,刚好可以遮掩他在农场逗留经日的目的。说不定还会有人揣测,他们是在相亲。
  他一定认为是她咎由自取,跟他无关。他可能想借舆论的压力强迫她嫁给他,也许那是个更合理的动机。嫁给他,杀吉恩的凶手,一个用诡计夺走她的贞操的人;他一定知道也痛恨这种安排。同时,在娶得罗莎夫人的继女之后,他还可以获得不少敬重,另一方面更能合法地逼她上他的年一举数得,这不是复仇是什么?
  她气得发昏,想吐,气自己居然笨到会去跟杜若维扯上关系,她真想埋首痛哭一场。她将前额抵着门板,紧紧闭上眼睛,强忍着不让泪水渗出眼角。然后深吸一口气,她又挺直腰杆。不!她不会坐以待毙,全世界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强迫她接受这种安排。她宁可去面对蜚短流长,以及无可避免的排斥。她又何必在乎社会,在乎宴会、舞会、各种琐碎的娱乐呢?她有飘梦楼,有自己就够了,她会好好的活下去。
  可是罗姨会心惊胆寒,凯馨会觉得是奇耻大辱。默雷对流言的看法又会如何呢?默雷和凯馨,那么年轻的一对恋人。如果她和若维成亲,也许可以给他们一点保护。那时就没有决斗的理由了,也没有恶言相向的机会。
  可是也难说。谁知若维现在人在哪里,说不定已经去找默雷比划了。无疑地,这一定是他的当务之急。不!她不能坐视这种事发生,一定有办法阻止的。想要采取行动,首先就得逃出去。这是一间寝室,不是囚室,一定有路可以出去。
  最简单的办法先做,雅安再跪在门前,将眼睛凑近锁孔。如果钥匙插在孔中,她可以先在门下垫块布或张纸,找一样尖细的东西,从这一面把钥匙推出去,再将它从门底拖回来。钥匙不在锁孔中。若维一定带走了。
  她站起来,很快地绕房间走了一圈。二楼的窗户离地不算太高,但窗外另外安装了兼做装饰与防贼用的铁窗,牢牢靠靠。不可能出得去。
  她又回到门口。她看过若维挑开机房的锁,看起来好象没有那么难,而发夹现在她有的是。从发上抽下一支,她又跪下来开始工作。好象没那么简单。锁扣得死紧,拒绝对她的压力妥协,要不然就是她对锁的结构认识有误。她平常真该多注意这些事情,可是谁又知道这会儿派得上用场呢?她气馁地丢下发夹,两手按住门钮,把自己拉起来。她跪了这许久,老早就双腿发麻。动弹不得。此外,她也饿了。中午已过,她还没东西吃。至少她没让若维饿过。该死的家伙!她恨得一拳捶在门板上。
  门钮竟然动了,扭来扭去。雅安后退一步,准备等若继进来,攻他一个措手不及,然后拔腿就跑。好,钥匙插进去,门或转开了。
  走进房里的妇人高瘦纤雅,穿着一袭飘柔的红灰色斜纹外出服。她的头发朝后梳,黑中夹着几许灰白。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在浓密的睫毛下,闪着睿智的光芒,使得那张细致的脸庞平添几分神气。外表看起来,她的年纪不过四十许,不过依常识判断,她起码有五十岁,说不定还要更老些。若维像他母亲。
  妇人轻盈的步伐在乍见雅安后,不由得缓和下来。她的脸色转白,轻声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绝对不会相信!”
  “杜夫人?”
  “也对,或者你可以称呼我戴夫人。”
  “我是韩雅安。”
  “我知道。这实在太糟了,这一回他真的太过分了。”
  雅安润一润唇。“也许我应该解释?”
  “不必,我有眼睛可以看。这个野蛮的小畜生,他居然做得出这种事。更可恶的是,我还在这个屋檐下,他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非打他一顿不可!”
  “如果你以为我是什么低三下四的女孩,”雅安说道,火气也上来了。“让你的儿子带来羞辱你,或者是纯粹的放荡行为,我必须告诉你……”
  戴夫人的表情从关切转成错愕,又变成好笑。她笑道:“纯粹的放荡!我的好小姐,真要那样倒还省事得多。”
  “那么你是知道?知道我和你儿子之间的一切过节?”
  “知道一部分,至于其余的,知子莫若母,我猜得到。”
  从飘梦楼送出来的信一定不只他说得那么一些些而已,雅安不自在地红了睑。“我不能怪你生气。”
  “啊,我不生气。只要能够阻止我儿子去决斗的行为我都很感激,就算让他有点小伤也算不得什么。”
  “那么你并不赞成他把我留在这里?”雅安慢声道,话里有一丝惊讶。
  “事实上,也不是的,不过他的方法的确有失风度。”妇人微侧着头,目光测览过雅安,似乎十分欣赏。
  似乎她和她儿子一样难懂。难道她是说,尽管雅安曾绑架若维,她仍只是怪她自己的儿子?无论如何现在重要的只有一件事。“你肯让我走吗?”
  戴夫人嫣然微笑。“我能阻止你吗?你看起来是个很坚决的姑娘。当然,为了少惹些事,也许我应该出去,把门关上,让你自己破门而出好些。可是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这么做。如果你想走的话,请便吧!”
  当然她想走。怎么会不想呢?终于摆脱掉杜若维,此后一辈子不要再跟他狭路相逢,将是她最大的愿望,可是,可是为什么她会想起伟岸的他,湿漉漉的头发披在额前,黑眼蓄满激荡的神情态?
  如果她现在离开,她就再也感受不到他的爱抚,再也看不到那一抹飘忽不定的笑容,或者是他下棋时,深思长考的神情,而且再也不能慵懒地枕在他的臂弯里。如果她嫁他,无论好歹,至少她会有这些东西。可是他从未提到他会娶她。一切或许只是自己的狂想,毫无根据。她该回去,回罗姨的房子去,一切到此为止。
  她并不是真心希望一切到此为止,实际情形也不是如此。当罗姨和凯馨提早为雅安准备下午茶,讨论过整件事之后,她的妹妹惊叫着,慌忙找她的嗅瓶,同情和义愤纷至沓来而且充满恶兆,不过罗姨倒还抱着相当乐观的态度。当然,一定会有闲话传出来,恐怕还不少,不过只要若维和雅安平静以对,流言总会过去。
  为了帮助事情有好的演变,最好再让嘉培到处去放点风声,说杜先生到飘梦楼去看--什么?马匹?骡子?结果得了不知名的传染性急症,所以他才坚持远离主屋休养,直到复原为止。而他们又是多么感激,当机房失火的时候,他刚巧在那儿帮他们的忙。雅安也许要忍受一些揣测,不过只要没有更严重的进展,那些闲人也只好在自己肚里作文章。
  所谓严重的进展,指的是雅安的肚子会不会大起来。万一真的碰到这个麻烦,她怎么办呢?雅安拒绝去想。她跟若维谈过英国处方的事,可是她宁可不要去试验。说不定有一天她会高兴若维来娶她,不管他是为了什么理由。
  因为如此,因为她不能不想发生过的这些事,那个从一开始就环绕她的问题仍旧徘徊不去,让她无法把这件事做一个了结。这个综绕脑海的谜团越来越迫切,那就是:杜若维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当然,这不是唯一的问题。她越思索他告诉她的种种情事,她就越是困惑。他曾怀疑她和那些想谋杀他的人有所牵连,那倒也不无道理,因为她到底曾经绑架过他。可是,在他的疑心后面。还有更多东西。那是什么呢?表面上,决斗的原因似乎是事情的重点,可是他总不会以为默雷真的会卑鄙到用这种方法避免决斗,或是她和默雷挂勾吧?
  可是还有什么呢?她一定漏掉了什么部分。然而她越想知道,就越想不出端倪。她没办法放松。没办法休息。她急着要找出答案,一定要快。
  想要了解一个人,也许最好的方式是去问那些认识他的人。三个人立刻浮上她的心头。第一个是他的母亲,不过雅安相信她不可能透露更多有关的事。第二个是麦尔。他虽远离家乡多年,对若维的个性应该有些了解,至少他找得到了解若维的人。最后一个是女演员米赛儿,若维目前的情妇。
  雅安的个性一经决定了行动的方针,就付诸实行。她立刻坐下来,写了一封措辞谨慎的短笺,邀请麦尔来看她。封上信口之后,她便摇铃唤人去送信。
  她的信差才刚踏出房门,立刻又响起一记敲门声。雅安喊声进来,一看到来人是谁,立刻站起来焦急地迎上前去。“马休,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飘梦楼出事了吗?”
  “不,不!小姐,你别急,没事。”
  雅安走近了,才发觉他的手腕吊着一块黑布,因为跟他的黑外套?色太相近,不仔细看还瞧不出来。她指着布条说:“你看起来可不太好。”
  他一摇头,朝她笑道:“我的手腕断了,一直到今天早晨你走后,我才发觉的呢!你上路一小时后我就跟上来了,不过妈妈要我先去找医生,确定没问题之后,再来找你。”
  雅安不耐于那些交代,蹩眉道:“医生有没有好好照顾你的伤?”
  “我提到你的名字之后,他就很殷勤了。”
  “你一定要在这里留几天,养好伤以后再回乡下去。”
  “谢谢你,小姐。”他说。“不过这一点点伤算不得什么,我现在就可以回去,除非你另外有事情要交代我去办?”
  他需要好好休息,可是如果不让他觉得有用,恐怕他也待不住。雅安盘算了一下,又在桌子后面坐下来。“请坐,马休。”她说。“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一个钟头以后,麦尔来了。雅安进入会客室时,罗家少爷正和凯馨在开玩笑。罗姨坐在一旁轻摇扇子,笑眯眯地瞧着眼前一对年轻人。凯馨俏脸生晕,笑语盈盈,不过她的态度仍然保守分寸,谨记着自己是另一个人的未婚妻。
  雅安寒暄了几句客套话,终于直截了当的转向麦尔说:“罗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跟你谈一件事。也许你肯劳驾陪我到广场去散散步?”
  “荣幸之至。”他立刻同意道,紧跟着站起来,丝毫没有依依不舍的表示。可是雅安不知怎的,总觉得他似乎宁可陪凯馨聊天。万一他爱上她这异母妹妹可就糟了,不过世事总是如此,爱人难,被爱也难,越想得到的就越是得不到。
  杰克逊广场历史悠久,自来就是纽奥良人散心的好去处。自从大教堂重新改建后,高耸的尖塔平添了几番景致。广场右边的庞特巴公寓就是以前雅安偷帽子的地方,一色红砖建筑,配上雕花栏杆,石瓦屋顶,倒也气派得很。楼下是欧陆风格的名品店,楼上住的都是城里的仕绅名流,或者出名的访客。广场正中间,环着铁栅栏,里面栽着热带的鲜花,姿色正艳。广场的另一端隔着一条街,就是河堤,越过去便是大河。
  雅安和麦尔沿着广场漫步而行,不时看着商店里橱窗的精品摆设。空气温和清凉,河上吹来新鲜的微风,轻轻飘起雅安的帽带。麦尔轻松聊着天,手里的拐杖跟着步伐一晃一晃荡在空中。他偶尔看向雅安一、两眼,却仍好整以暇,好象在等着她自己谈到正题。他的态度那么像吉恩,让雅安觉得跟他开口并不是件太难的事。
  “麦尔,你想要了解一个人应该用什么方式最好?”
  他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那要因人而定。”
  “比如说,是个薄有声名的人呢?如果你不想凭借道听途说,你会怎么办?”
  “我想最好的办法是跟他谈。”
  “如果做不到呢?”
  “那就跟认识他的人谈。”
  “正合我意。几天前在戏院时,你曾经替杜若维辩护过。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觉得他被歪曲了。”
  “对。”她说道,眼光热切地盯着他。“可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如果我记得没错,我们是在说他懦弱,至少是不愿意和我未来的妹夫在决斗场上一决雌雄。你为什么认得事实并非如此?”
  “我从别人说的话,还有他们说话的方式得来的印象就是这样。”他无奈地做个手势。
  “他们说若维什么?”
  “雅安,你在问不可能的事,我如何告诉你呢?”
  她知道,他在回避问题,但为什么?是一个男人自然地不愿和女人谈论另一个男人?或者他是有什么事不愿让她知道?
  “关于若维的决斗,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就我所知,没有。他的决斗事件大多是年轻时,主要在中美洲发生的,那里的人特别喜欢用决斗来解决事情。”
  “其它的活动呢?你有没有听说过若维搞上别人的妻子,或者牵涉什么危险的事情?”
  “没有。”他紧张地碰一碰胡子。
  “那么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他会在一夜之间暴富,不是太奇怪了吗?”
  “最初是从赌博来的,然后再加上他的本事和运气,财富就越聚越多了。”他打住话头,懊恼地转脸面对雅安。“你到底想说什么,雅安?”
  她瞧着他,逐一研究他的五官。信任,还是不信任?一个奇怪的抉择,通常不根据事实,而是根据信念。她坦白地说:“我想知道谁要害死杜若维!”
  “你是什么意思?”
  他眯起眼睛,几乎是一种自卫的眼神。雅安心上陡地一寒,她本来以为应该把事实告诉吉恩的弟弟,可是突然间这又好象不太合适。说不定他又要自命为她的护花使者,去向若维挑战,那就有违她的初衷了。想起罗姨编的关于若维出现在飘梦楼的故事,她便顺口说出来,再接上歹徒纵火的事。
  “所以你看,”她结束道。“最明显的问题是:谁雇用那些人?谁是那个想杀若维的主使人?”
  罗麦尔阴沉静默地听完她的话,深深地看她一眼,才排开头。“我不知道,”他说,声音又硬又紧张。“可是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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