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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十七


  湖州·太湖
  皇帝御笔铸就了大宋百年来最大的文字
  狱——“乌台诗案”·鲈香亭上,苏轼对
  着茫茫水天发出了“仕宦人生”的忏悔·

  王安石时代结束了,九年来力主“变法”的人物和反对“变法”的人物都离开了京都。朝廷灰濛濛地失去了鲜明的色彩,朝政大权落到吴充、王珪、冯京、李定等人的手里。皇帝赵顼随即改朝号为“元丰”,希望开创一个丰裕安定的新时期。
  此时执掌权柄者,原本都是游移于“变法”和“反对变法”之间无定见的官僚,有些干脆就是滑头。在两派人物长期激烈的厮斗中,时而支持“变法”,时而同情“流俗”,貌似公正无偏,实则看风使舵。一旦权柄在握,应和着皇帝赵顼所需,虽然还在高喊“变法”,但其所为,均以强化皇权为宗旨。王安石时代围绕“变法”兴起的严肃论争,成了强化皇权需要诛伐的“做悻之语”;王安石时代比较活跃的“百家争鸣”,成了强化皇权需要禁铜的“讪谤谩骂”。口无遮拦的苏轼和他“讽喻朝政”的诗词歌赋,自然成了新时代的“箭靶”。苏轼“应时”而上呈的《湖州谢上表》,“应时”地引发了他仕宦人生的沉痛哀歌。
  元丰二年(1079年)七月七日清晨,太常博士皇甫遵,带着他的儿子和御史台两名狱卒,飞马驰出京都的南薰门,奔赴湖州,奉旨逮捕苏轼入京治罪。
  一个时辰之后,苏轼的密友驸马王诜,也派出他的亲信马夫王林,飞马驰出南薰门,驰往应天府(商丘)急告苏辙,意在通过苏辙急告苏轼速做应变的准备。
  王林和皇甫遵日夜不歇地飞马争时,拉开了大宋百年来最大文字狱——“乌台诗案”的帷幕,其悲哀如同为王安石的“变法”唱起了一曲挽歌。
  苏轼是元丰二年四月二十日从徐州移知湖州的。他按照朝制向皇帝赵顼呈表谢恩。并禀报已遵诏到职。这份《湖州谢上表》全文二百七十四字:

    臣轼言。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于今月二十日到
  任上讫者。风俗阜安,在东南号为无事;山水清远,本
  朝廷所以优贤。顾惟何人,亦与兹选。臣轼中谢。伏
  念臣性资顽鄙,名迹埋微。议论阔疏,文学浅陋。凡
  人必有一得,而臣独无寸长。荷先帝之误思,摆置三
  馆;蒙陛下之过听,付以两州。非不欲痛自激昂,少
  酬恩造。而才分所局,有过无功;法令具存,虽勤何
  补。罪团多矣,臣犹如之。夫何越次之名邦,更许借
  资而显授。顾惟无状,岂不知恩。此盖伏遇皇帝陛下
  天覆群生,海涵万族。用人不求其备,嘉善而矜不能。
  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
  牧养小民。而臣顷在钱塘,乐其风土。鱼鸟之性,既
  自得于江湖;吴越之人,亦安臣之教令。敢不奉法勤
  职,息讼平刑。上以广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臣
  无任。

  此份谢表,有文人之酸气、狂气和牢骚气,但绝无不忠于皇上的“戾气”。可御史台的一个官吏,在强化皇权、禁锢言论的森然气氛中,却看到了苏轼“愚弄朝廷”、“讽喻皇上”的“愤心”和“低訾”,便摘取其中“臣性资顽鄙,名迹埋微,议论阔疏,文学浅陋”、“荷先帝之误思,擢宀真三馆;蒙陛下之过听,付以两州”、“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等字句,呈于御史中丞李定。
  李定时为御史台实权长官,正在创建“强化皇权”的业绩,苏轼“谢表”中的这些字句,正是他需要的“猎物”。他与苏轼有着强烈的宿怨:熙宁三年,当他在王安石提携下刚刚步入朝廷,改嫁的生母病故,他怕因“母亲改嫁”而遭人耻笑,便匿母丧而不肯奉孝祭奠,苏轼与司马光借着一个“孝”字,对他进行了猛烈地弹劾,几乎断送了他的仕宦前程。宿怨与现实需要结合,李定立即“应物而用”地抓住苏轼,运用御史台的职能,树起了一个“讪上有诛”的“箭靶”。他带头上呈奏表弹劾苏轼:

    ……知湖州苏轼,本无学术,偶中异科。初腾沮
  毁之论,陛下犹置之不问,轼信终不悔,狂悖之语日
  闻。轼读史传,非不知事君有礼,讪上有诛,而敢肆
  其情心,公为低訾。而又应试举对,即已有厌毙更法
  之意。及陛下修明政事,怨不用己,遂一切毁之,以
  为非是。伤教乱俗,莫甚于此。伏望断自天衷,特行
  典宪。

  新帐老帐一起算,李定祭起了“典宪”之剑。
  监察御史舒亶,跟着搜集了苏轼大量的“讽喻新法”的诗句,补充了李定弹劾奏表中事例的不足,也把弹劾苏轼的奏表上呈于皇上:

    ……轼近上谢表,颇有讥切时政之言,流俗毅然,
  争相传诵。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轼则曰“赢得儿童
  语言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群吏,轼
  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
  利,轼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
  下谨盐禁,轼则日“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
  盐”。其它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诋谤为主;
  小则镂版,大则刻石,传播中外,自立为能……

  舒亶并随弹劾奏表呈上《钱塘集》和其它苏轼的镂版诗作三卷为罪证,请求皇上严惩苏轼“谩上”之罪。
  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更是“义愤激烈”,上呈弹劾奏表,请求皇上对苏轼“大明诛赏,以示天下”:

    ……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谤讪讥骂,无所
  不为,有水旱之灾、盗贼之变,则归罪于新法,喜动
  于色,惟恐不甚;现更明上章疏,肆为低消,无所忌
  惮。若不大明诛赏,以示天下,则法无存矣……

  此时的皇帝赵顼,正陶醉于皇权日益显赫的欢愉情绪中,对行之十一年的“变法”内容,似乎已失去了热情,他的精力已转向北部边境日益“倔强”的辽国:

    每虔夕惕心,
    妄意遵遗业。
    顾余不武姿,
    何日成戎捷。

  他每日夜深之时,即召集宰执吴充、冯京、王珪等人于福宁殿御堂,计议收复燕云诸州之策,以图创建超越祖业的功绩。谁知御史中丞李定、监察御史舒亶、何正臣等弹劾苏轼“讪谤谩骂”、“愚弄朝廷”、“讽喻皇上”的奏表接踵而来,扰乱了他壮烈的情怀,勾起了他对以往朝廷纷争的可怕记忆,也勾起了他对苏轼积存于心的不满。为了防止朝廷纷争再起,为了维护现时朝廷一言九鼎的安定,他御笔一挥,写下了“罢苏轼知湖州,差职员追摄入京”的谕旨。“乌台诗案”遂成。
  时贤惠公主卧病在床,驸马王诜昼夜侍于床前。庆寿宫的太皇太后、崇庆宫的皇太后和福宁殿的皇后,不时派来宫女看望。在皇帝赵顼御笔铸成“乌台诗案”的当天夜里,皇后派来探视贤惠公主病情的宫女,便奉皇后之命,悄悄向贤惠公主透漏了这个消息。贤惠公主闻讯大骇,与驸马王诜密议于床头。王诜已是几年前《钱塘集》之祸的惊弓之鸟,惶恐地围床踱步,哀叹连声,计莫能出。还是贤惠公主倚床长思,急得一策,既可避开朝廷耳目,不至再落“泄漏朝中机密”之罪网;亦可急通汛息于苏轼。暗派新信马夫王林,急驰应天府(商丘),通过苏辙传信于苏轼,以便苏轼及早准备,焚毁一切“谩谤君相”之诗赋文字,争个“死里逃生”。
  由于王林是单人单骑,食宿以“歇马”而定,苏辙救兄心切,派出的亲信专差又是日夜飞马倍道而行,而皇甫遵是多人多骑,相互需要照应,且因他的儿子不适应千里奔波之苦,在润州停歇了一日,终使拯救苏轼的送信专使于七月二十八日清晨先于皇甫遵半天到达湖州城。
  谁知此时苏轼既不在家中,又不在州街,专差在州衙里只见到了湖州通判祖无颇。
  祖无颇,时年四十岁,为人豪爽,处事干练,亦通诗文。他与苏轼相识三月,情趣投合。交谊渐厚,遂成诗文密友,互有诗文唱和。送信专差因不知祖无颇与苏轼的关系,不敢孟浪以实情告知,便吞吞吐吐地询问。
  “苏长公何在?”
  祖无颇含笑回答:
  “昨日已外出游访。”
  “游访何处?”
  “或游于古刹禅寺,或访于新朋故友,或卧于林壑觅诗,或居于山村问苦。行迹难测,归不知时。”
  专差默然语塞。
  祖无颇询问:
  “贵差来自所处?”
  “应天府官衙。”
  “有何重要差遣?”
  专差沉吟良久,漫语应之:
  “苏少公子由,思念兄长,特托小人路过此处一晤……”
  祖无颇心释疑虑,急忙为专差准备早餐去了。
  专差搓手顿足,叹息不已。
  苏轼此时正在察访湖州城南十里处碧浪湖畔的一个渔村。
  碧浪湖碧水连天,渔舟浮浪,水鸟戏波,渔歌绵绵,使他想起了杭州西湖,想起了西湖的荷莲游舸和那些“应记依家归住西”的黎庶、官妓、歌伎们。离开杭州已是五个年头了,岁月沧桑,可湖光却是一样的碧蓝秀丽。唉,人生原本就不该老于一处。
  渔村的景色绔而幽静,民情敦厚纯朴。一老者知是太守临门,捧茶迓迎,邀至庭院交谈,坦直爽朗,无隔无碍。此地渔家,以缫丝为业,以鱼虾为钱,然着锦者绝无,食米者鲜有。询问其故,老者答曰:“鱼虾满舱,均翰因利微而拒收;蚕丝盈室,官府因钱荒而停购。”苏轼默然,联想到杞菊为食的密州和那常山祈雨、零泉作记的艰苦岁月,心境歉疚而喟然叹息:山地湖泊,各养其民,各有其乐,各有其哀,身为州府太守,职在解民之哀啊!他应允老者,返回州府之后,当以实际举措,解渔民鱼虾、蚕丝之困。老者感激再三。
  苏轼正欲告辞离去,抬头忽见一位女子当窗缫丝,姿态曼妙,情状聪颖,然面有忧色,恻然皱眉。老者叹道:
  “家女年已十九,无银难以出阁啊……”
  苏轼心绪涌动,诗句随思吟出:

    晚蚕乱缕累红妆,
    碧绿湖光杂草香。
    岂是青春长作伴,
    ……

  苏轼尚在思寻第四句,女子并未停止缫丝,当窗一笑,接着吟出:

    湖州太守怜丝娘。

  苏轼惊讶:
  “好敏捷的才女,道出了苏轼的心声。请问姑娘芳名?”
  女子停止缫丝,从容站起,当窗敛衽作答:
  “太守大人就叫我渔女吧,一个碧浪湖畔的渔家女子。渔女平素喜读大人的诗词,一部《钱塘集》中跳动着大人一颗为民忧愁的心,渔女曾颇为诧异:官真的知民吗?今日得识子瞻先生,并亲耳聆听先生谈吐,方知先生身在官衙,心在民间。”
  苏轼愧作,心如怀铅,沉重难语,拱手为礼,高吟“我愧于中,何以吁神”,向渔女告别而去。
  七月二十八日午后未时,苏轼才从碧浪湖回到州衙。
  刚入客厅,苏辙派来的专差一跃而起,急忙呈交苏辙、王诜的信笺。苏轼打开一看,惊呆失神,不知所措,头脑一片空白,跌坐在木椅上茫然失语。跟随苏轼走进客厅的通判祖无颇拿过信笺一看,也惊骇万分,他急忙提醒苏轼:
  “子瞻,事急矣!回家速作准备,以应付御史台太常博士之抄查。”
  苏轼恍然大悟,忘记了千里送信的专差,仓皇站起,懵懂地向客厅外急奔。他刚刚走近州衙大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哒哒”而至,堵住了州衙大门。接着是御史台狱卒暴戾而响亮的喝道传报声:
  “御史台太常博士皇甫遵大人奉旨驾到!”
  苏轼煞住脚步,一切都晚了,一切也都完了。
  苏轼像是一个失去了知觉的人,痴呆地站在州衙的大门口,似乎在等待着御史台的钦差大臣们从他的身上踏过去。
  州府的录事、宾佐和官吏都惊慌而出。
  祖无颇是个临急善断的人,他立即吩咐宾佐在客厅接待御史台的“钦差大臣”,转身架起苏轼走进一侧的小屋,关上房门,与苏轼商议眼前的应变之策。
  太常博士皇甫遵在御史台狱卒扬威喝道声中走进州衙大院,宾佐带着一群官吏急忙上前跪迎。皇甫遵厉声责令:
  “立即封锁衙门,断人出入。阳奉阴违者严惩!”
  宾佐慌忙应诺,并高声吩咐录事立即封锁衙门,然后弯腰打恭地请皇甫遵等人进入客厅。
  皇甫遵,时年四十七岁,身躯高大,相貌伟岸,连腮短髯托着一副森厉威严的面孔。此时他朝服在身,秉笏在手。两个狱卒,白衣青巾,挎刀握柄,立于左右,神情凶蛮。皇甫遵之子,时年二十岁,亦高大身躯,浓眉大眼,手持台碟,顾盼狞恶。宾佐恭敬让坐,皇甫遵置之不理。皇甫遵之子高举台牒,厉声叱斥:
  “老奸巨猾,欲以殷勤之态为罪犯拖延时间吗?着苏轼来见!”
  宾佐知“钦差”之威难测,已难以周旋拖延,便急忙拱手应诺,弯腰退出。
  小屋里的苏轼,在突然间的惊骇无状之后此刻总算清醒了:今天灾祸临头,是自己十多年来“口无遮拦”造成的苦果,也是自己政见不悔不改地必然结局。可“宪台”千里追捕,百年少有啊!死不足惜,只是不知其何以罪罚至此?他的内心十分酸楚。
  祖无颇关切地鼓励苏轼:
  “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见识一下这位太常博士。”
  苏轼苦苦一笑,打起精神,脱掉朝服,神情颇为悲壮:
  “苏轼既负罪在身,当以微服与‘钦差’相见……”
  祖无颇急忙制止:
  “‘钦差’尚未宣示台牒,你何知其罪责?身着微服接见,这是‘不打自招’啊!”
  苏轼悟而点头:
  “无颇,我此刻的心境,早已感同囚徒,这两条腿也有些发软了。”说着又抓起朝服披挂起来。
  “子瞻勿虑,我与公携手面见‘钦差’!”祖无颇挽苏轼之臂走向客厅。
  客厅里,皇甫遵具靴袍秉笏偕其子、狱卒立于上,神情傲慢而冰冷,苏轼与祖无颇亦具靴袍秉笏而立于下,两相对视,沉默片刻。皇甫遵突然叱声出口:
  “枷锁罪犯苏轼!”
  两个狱卒跨步而出,甩出枷锁,锒铛作响。苏轼惊慌,祖无颇跨步而出,拱手询问:
  “太常博士大人必有被受文字?”
  “你是何人?”皇甫遵厉声反诘。
  “下官祖无颇,乃湖州通判。大人乃御史台太常博士,当知朝廷法度,无台牒怎能任意捉人,何况是一州太守。”
  皇甫遵语塞,即令儿子授台牒于祖无颇。祖无颇打开一看,有皇上御笔谕示:“罢苏轼知湖州,着职员追摄入京”。祖无颇怆然,将台牒转交苏轼,苏轼心已凉了,接过台牒,合而不视,双膝跪倒,话语凄厉:
  “谢皇上天高之恩。苏轼向来激怒朝廷者多,死不敢辞,乞归与家人诀别。”说罢,伸出双手。
  皇甫遵喝令:
  “枷锁罪犯苏轼,暂寄州府!”
  狱卒上前,厉声询问苏轼:
  “家有五代誓书铁券否?”
  苏轼摇头。
  狱卒抬手,枷锁苏轼,若缚鸡鸭。
  皇甫遵命令狱卒:
  “抄查苏轼住宅!”
  狱卒应诺,在皇甫公子带领下奔出州街。
  御史台太常博士天威雷霆般的到达和苏轼的锒铛被捕,早已哄动了湖州城。御史台狱卒似狼如虎,对苏轼住宅翻箱倒柜地抄查,更惊动了湖州城里的黎庶百姓。街巷里善良的人们,不避风险地涌向苏轼的住宅门外,关切着这位随和亲切、无官架官威而又多才多艺、知民爱民的太守。
  一场骤然而至的浩劫,已使苏轼的住宅门破窗裂、柜倒箱翻、书卷漫地、诗稿散落,狼藉而无插足之地,更使苏轼的家眷飞魂落魄,颤栗而不敢作声。七十一岁的任妈经不起这猝然而至地打击,已经昏倒床榻。三十一岁的王闰之,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在狱卒破门而入的刹那间便木呆了。十八岁的王朝云,前不久已被苏轼纳为小妾,她是在杭州瓦肆长大的,目睹过官场上的云雨反复,心里明白眼前狱卒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对师长的敬意,对丈夫的爱心,使她表现出罕见的冷静。她抚抱着吓得发抖的苏迨和苏过,坐在侧室的门槛上,默默地流着泪水,睁大眼睛看着狱卒们把抄查翻检出的诗稿、信笺、文书,一件一件地装进布囊。她知道,这是在搜集着丈夫的罪证,要一网打尽与丈夫诗文来往的朋友啊!二十岁的苏迈,正在客厅里经受着皇甫遵之子的蛮横审问。苏迈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而审问者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斥叱声和以势欺人的恐吓声,震撼着黑夜中屋外黎庶的心。
  三更时分,狱卒们带着他们抄查的诗文、信笺、文书离开了。苏迈发疯似地跑往州衙看望被捕的父亲,苏轼住宅腾起一片浩劫之后的哭声。任妈呼唤着她的大郎,王闰之呼唤着她的子瞻,王朝云和苏过、苏迨哭作一团,涌入苏轼住宅的街坊、黎庶也陪着咽泪。人们哭这家室之破、人命之危,哭这浩劫之暴,好人无安。
  四更时分,由于通判祖无颇的百般恳求和宾佐的巧妙周旋,在摆酒欢送御史台“钦差”押解苏轼入京的空当时间里,皇甫遵破例恩准“罪犯”回家与家人诀别。
  苏轼披枷带锁,在苏迈的搀扶下踏进了哭声震天的家门。烛光惨照下的家人、黎庶、书卷、残稿和屋宇内狼藉的一切,触目惊心,苏轼倚门而立,默然无语:罪累家人,罪累亲朋啊!他终于哭出声来……这是生离,也是死别,团聚缈茫无望的生离,刑场远在京都的死别。
  莫再忧伤,亲人们今后要走的人生道路,还很长很长,还要跌着爬着走啊!留下一点欢乐吧,留下一点勇气吧,留下一点不屈不挠的精神吧,在儿子面前,留下一点做人的浩然之气吧!
  苏轼抚着泪水满面的苏迈、苏迨、苏过,殷切地叮咛:
  “我家虽无五代誓书铁券可以免罪免死;但有万卷诗书可以壮气壮胆。我八岁时,母亲读《后汉书》中的《范滂传》以教我。范滂因直谏之祸而被杀,临刑前,母子诀别,范母很坚强,安慰儿子说:‘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得兼乎?’我听后询问母亲:‘我以后如果成了范谤,母亲赞许吗?’母亲教我:‘汝能作范滂,我就不能为范谤之母吗?’刚直不阿,乃我家之家风啊……”
  儿子们听懂了,郑重点头。
  苏轼抚慰着泪人一般的妻子王闰之,强作笑容,打趣地说:“季璋,你知道这样一个故事吗?本朝真宗年间,隐者杨朴,因诗获罪被召入京,皇帝在审问时劈头询问:‘临行时有人作诗送行否?’杨朴回答:‘臣之老妻曾作一绝送行。’皇帝惊诧:‘其诗何云?’杨朴吟出:‘且体落托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吟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真宗皇帝听后大笑,就把杨朴放回来了。季璋,你也作一首诗为我送行吧。”
  王闰之噙泪以笑。
  苏轼转向爱妾王朝云:
  “霞,解语花啊!今年三月来此途中,遇秦观少游于松江,曾赋诗作记。仅以此诗与汝别,汝善解之:“‘人将蚁动作牛羊,我觉风雷真一噫。闻尘扫尽根性空,不须更枕清流派。’”
  王朝云会意,扑在苏轼怀里:
  “妾知先生间雷霆已不惊,得失祸福之情早已在心头消失。妾当以先生为师,自强自立而处之……”
  苏轼跪在任妈的床榻前,抓住任妈粗糙、冰冷的手,连强作的“笑”也笑不出来了。自己四十四年的冷暖坎坷,三个儿子的养育成长和这个家庭的欢乐安宁,都倚仗着任妈这颗母爱不竭的心啊!这颗心最终还是为她养育而成的大郎操碎了。“风烛残年”,无情而可恶可憎的“风”啊!苏轼低头亲吻着任妈粗糙、冰冷的手泣咽起来。
  任妈已无力再抚抱她的大郎,泪水横流,淌在已滴湿的布枕,脸上浮着凄苦,用无力地声音叮咛苏轼:
  “大郎,我再无力侍候你去京都了,可我的心时时跟着你。让迈儿陪你去京都吧,他已二十岁了,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大郎莫哭,我等着你回来……”
  苏轼再也忍不住,伏在任妈的床榻上嚎啕痛哭……
  七月二十九日黎明,苏轼枷锁在身,被御史台狱卒押出州衙。他的儿子苏迈背着沉重的衣物布囊陪着他。皇甫遵父子在通判祖无颇和宾佐弯腰打恭地答兑下,神态似乎随和了一些。罪犯已捕,罪证到手,也该“随和”了。
  黎明的街道是寂静的,皇甫遵选定这个时辰押着“罪犯”上路自然是有道理的。一可以避免湖州城里百姓的干扰;二可以避免罪犯家眷哭哭啼啼的纠缠。
  苏轼站在州衙门前的台阶上,抬头望着夜色消褪中刚刚苏醒的湖州城,心头浮起一层浓重的凄楚:来到湖州恰恰一百天,没有为湖州黎庶做出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就要离开了,而且给这座水乡古城留下了诉说不清的屈辱,心里有愧啊!他在黑暗中寻找任妈、王闰之、王朝云和苏迨、苏过的身影,盼望能有再看一眼、再见一面的机缘,可眼前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唉,也好,免得又一次绞心揉肠。
  狱卒押着苏轼向湖州城北门走去,苏轼立即明白是要乘船走水路了。水路直通太湖,可免去几百里丘陵山地跋涉之苦,这对自己也许是一种照顾。但他也猜度得出,祖无颇和宾佐周旋答兑朝中“钦差”之物,也是马匹不便携带、并且携带不了的,肯定在半个时辰之前,已连同马匹一起装上官船了。他感激祖无颇、宾佐的友谊和用心,世情如此,世风如此,怪不得的。只有这样,自己在押解途中,也许会少受一些苦罪。
  走出湖州城北门,眼前的情景,猛使苏轼的心情沸腾,而狱卒目瞪,皇甫遵色变——从城门口至水路码头一里长的官道上,跪伏着黑压压的人群,男女老少,数以千计。有的高举酒酿,有的捧着薯果;有的点燃线香,有的焚化黄表;有的嚎啕痛哭,有的伏地泣咽;有的牵苏轼之衣,有的拦苏轼之路。人群熙攘,哀情惨惨,惜别之声如滚沉雷,送别之泪如雨滂沱。“苏公珍重”、“太守安途”的叮咛声、祝福声、送别声不绝于耳……
  苏轼泪流满面、难离难舍的黎庶,难泯难灭的深情啊,他用带枷带锁的双手,高高揖礼,感谢送行的人群……
  狱卒们在人群夹道中局促而行,人心可畏,众怒难犯,他们的双脚不由地发抖。
  皇甫遵也在人群中挤着,他心里有恨有怕。这是藐视朝廷法度,这是为苏轼撑腰壮胆啊!他咬牙切齿,压低声音叱问身边的祖无颇:
  “这是谁人搞的?”
  “太常博士大人息怒。黎庶无知,自己跑来的。”
  “胡说!为罪犯张目送行,图谋不轨,这是要造反啊!”
  “大人多心了。湖州南夷之地,民俗异于京都,此处黎庶,敬重朝廷命官,太守离去,均以此等习俗相送。况且,苏轼所犯之罪,仅州府官吏知晓,民间尚不知啊……”
  皇甫遵睨视祖无颇而衔恨于胸:此厮亦苏轼同党!
  苏轼走近码头,忽被凄厉呼唤“爸爸”的哭叫声绊着了脚步,他转身望去见是苏迨、苏过在哭叫。他看到了王闰之、王朝云,看到了被街坊两个青年人抬在一张藤椅上的任妈。季璋没有哭,只在眼眶里噙着汪汪的泪水;霞没有哭,只在嘴角浮着揪心的酸楚;任妈没有哭,只在眉梢托着深切的慈爱。苏轼刚刚喊出“任妈”两个字,就被凶蛮的狱卒架上了官船。
  送行的人群涌向码头,高呼着“苏公珍重”、“太守安途”,声浪卷来,官船都有些颠簸摇晃。
  突然,几条渔船箭一般地从上游直射而来。渔船上的人也应和着码头上的声浪,高喊着“苏公珍重”、“太守安途”。这是渔村的送行者。第一条船头正站着那位不知名字的缫丝渔女和她的父亲。
  皇甫遵惊慌无状,急令船夫断缆开船。
  官船开动了,苏轼直挺挺地跪倒在舱板上,无言无语,向湖州城告别,向家人告别,向质朴深情的湖州百姓告别。
  码头上的人群也“哗”地跪倒,哭成一片。
  那渔女情急,加速弄桨,追赶官船。在渔船与官船并行飞驶之中,渔女高喊“太守苏公,湖州黎庶盼你早日回来啊!”她抬手把一包赠物抛在苏轼的怀里。
  渔女手离双桨,站在船头蒙面而哭,渔船在水面打着旋……
  一忽儿,官船走远了。
  湖州百姓不曾想到,他们水路码头送行的深情祝愿,反加重了苏轼的罪行,加重了苏轼在官船上的苦罪。皇甫遵惩罚有法:其一,让苏轼父子与四匹走马同居于船尾船板上。人马为邻,马粪马尿之臭,足以威慑“天下奇才”苏轼的斯文。其二,以剩饭残羹果苏轼父子之腹。江面终非陆地,膳厨只此一家,你纵有钱,无处买食,狱卒酒足饭饱之后,方“嗟”苏轼父子进餐。“嗟来之食”,足以整治“文坛领袖”苏轼的傲气。其三,无定时地勘审提问。勘审“罪行细节”情状,提问“诗文往还”之党,而且不分昼夜,存心折腾。“劳心疲力”之术,足以挫磨苏轼“恃才傲物”的习性。
  屈辱、虐待、谋伤和几天几夜逆水行舟的颠簸疲劳,果然使苏轼愤懑盈胸、羞辱捶心,怒不可遏、耻不欲生。“士可杀而不可辱”,知耻而近勇的刚烈之气充塞于五脏六腑,他厉声斥责狱卒的愚蛮,尖刻训斥皇甫遵的阴毒用心。他的无畏无惧,竟使御史台的“钦差”慌了手脚——苏轼万一有个好歹,如何向皇上交差!
  夜入太湖,月高风急,波涛汹涌,船不能行,遂停泊于湖中小岛的鲈香亭畔,以待风平浪静。苏轼举步登上鲈香亭,披枷锁而独立于天水之间。望着清冷的银月和月色下的碧波银浪,心中不由涌起仕宦人生的沉痛忏悔。
  月色茫茫,夜风吹打着鲈香亭,吹打着鲈香亭四角飞檐下“叮当”的铜铃。苏鲈在心底低吟:
  “鲈香亭,是因鲈鱼成肴的鲜美芳香而命名的吧?碧波中自由自在的鲈鱼啊,你的世界原在这辽阔、静谧的水底,何必要闯进入间无处不有的罗网呢?人间的罗网是冲撞不破的,一道罗网之外,还有无数的罗网。旧的罗网轰毁了,新的罗网应时而撒。你走出了缚身的渔网,进入了油锅,上了餐桌,你献身了,粉身碎骨了,赢得一座‘鲈香亭’——一座湖光辉映的不朽丰碑!这是你的悲哀,还是你的荣耀?”
  夜风更急,吹打着苏轼曲皱的衣襟,吹打着苏轼散乱的须发。苏转眼前的碧波银浪,似乎沉吟着一首凄婉的哀歌。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心纯庞而不
  泄兮,遭谗人而嫉之。君合怒而待臣兮,不清囗其然
  否。蔽晦君之聪明兮,虚惑误又以欺;弗参验以考实
  兮,远迁臣而弗思……

  苏轼叹息:
  “这是屈子《九章》中的绝命诗啊!此诗一出,屈子就沉身于汨罗江的波涛之中了。悲哉屈子,你给后来的忠贞之臣,开辟了一条自我解脱的道路——一条悲壮而毫无用处的道路啊!
  “‘心纯庞而不泄兮,遭谗人而嫉之’。屈子毕竟是以生命的代价,通悟了仕宦人生中的奥秘,道出了仕宦人生中的不幸和悲哀,给后来的忠贞之臣,留下了一份永不泯灭的遗产。这‘纯庞’的心是什么?不就是那些‘做悻之语’吗?官场的情态在千古不移地延续着,‘诺诺歌功’之言,历来是升官的阶梯;‘愕愕傲悼’之语,自然是诛伐的‘罪证’。可是一个朝代的兴盛,决非来自‘诺诺歌功’的粉饰,而是得益于‘愕愕傲悻’之语所产生的自省自强?连屈子所爱所忧的楚国,不也亡于‘诺诺歌功’的谄媚和拒听‘愕愕傲悖’之语的警告吗?”
  “‘谗人’,官场情态中千古不灭的‘龙蚤’啊!嫉贤嫉能、嫉忠嫉贞。朝朝代代几乎都在演出着‘谗人离间’、‘谗人弄权’、‘谗人误国’的悲剧。朝朝代代几乎都有着惩治前朝‘谗人’的口诛笔伐,可朝朝代代仍是‘谗人’猖狂,‘被谗者’流血、流泪。可怕的不绝其种的‘龙蚤’,惹不起,除不掉,根不绝的长命怪物啊……”
  夜风呼啸,波涛奔涌,湖面翻江倒海,腾起了撼天动地的嚎吼。乌云飞卷而起,吞没了惨淡的银月,天地漆黑一团。渔火消失了,官船朦胧了,连鲈香亭似乎也消失于黑暗之中。在一个混沌莫辨的景色中,苏轼高吟出告别仕宦人生的哀歌:
  “屈子就是在这失去光明、断了出路、负罪流落、孤愤悲凄的境遇中沉落于泪罗江的吧?这种尸骨不留的解脱,是最干净、最彻底、最崇高、最完美的解脱,是对仕宦人生最肃穆、最郑重的告别!
  “苏轼,一个心高位卑的狂人,是不配以屈子为师的。虽有过‘兴亡百变物自闲,富贵一朝名不朽’的向往,有过‘千金买战马,百宝妆刀环。何时逐汝去,与虏试周旋’的壮志,有过‘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的豪情,可二十三年的官场沉浮,‘向往’失落了,‘壮志’沉沦了,‘豪情’消失了,得到的只是猜疑、贬逐、遭谗、屈辱和这副环首缚身的枷锁!
  “苏轼,一个愚蠢而多情的可怜虫,是不敢以屈子为师的。但也真心地热爱着这块秀丽如画的土地,热爱着这块土地上质朴善良的黎庶,热爱着雄心勃勃而又不聪不明的君王。愚蠢的多情,生就了一张‘口无遮拦’的嘴巴,吐着‘激烈做悻’之语,谈着‘不合时宜’之论,抨击奸佞,讽喻朝政,故而口孽深重,招谗招怨啊!愚蠢的多情,造就了一支‘着墨无情’的秃笔,为弱者而哭,为冤者而号,诛伐暴虐,揭示丑恶,故而笔孽累累,招恨招仇,文字成狱!愚蠢的多情,又炼就了一种‘不知悔改’的猖狂,贬逐而不低头,负罪还要挣扎,抱着一颗矢志不移的忠心爱心在油锅里打滚,仍不肯闭合报忧说愁的嘴巴,故而罪行难宥,终于落到这个爹妈不爱舅舅不疼的下场。仕宦人生的道路走到了尽头,该向这祸福莫测的人间告别了……”
  也许真存在着天人感应,一道闪电突至,托起湖面的万顷波涛,向鲈香亭汹涌卷来,如万马奔腾;一阵炸裂的雷声,驾着夜风袭来,亭阁震动;暴雨随着天河崩坝似地急泻而下……苏轼领受着急风暴雨地洗涤,一步一步走向鲈香亭的边沿,一条腿跨过了生与死交接的木制栏杆……
  夜幕中,苏迈吼叫着扑出,紧紧地抱住了苏轼,发出了撕心裂胆的乞求声……
  风声、雨声、雷声、苏轼父子相抱的痛哭声,交织在风雨飘摇的鲈香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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