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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四


  洛阳·独乐园
  司马光“独乐”于“独乐园”·翰林学士
  承旨韩维奉诏而来,司马光阅览着皇帝赵
  顼的《广求直言诏》痛哭失声·

  翰林学士承旨韩维,乘坐着双马车辇,带着皇帝殷切的希望,怀着故友重逢的急切心境,用了两天一夜的时间,跑完了汴京至洛阳的路程。途经六个驿站,他顾不得歇息,顾不得用餐,饿了,买几张煎饼在车上干嚼;渴了,喝几口路边的泉水,换马不歇人地日夜兼程。真是“板荡诚臣”!连赶车的老马夫也堆着满脸苦笑叹服了。
  夕阳傍山,韩维到达司马光的住处“独乐园”门前。他拖着因颠簸而将散架的身子,艰难地移下马车。为了掩饰狼狈,他没有马上去叩“独乐园”的柴门,而是手扶车架,伸腿活脚、捶胸挺背地调整着。在夕阳的辉映下,他望着久违的洛阳城,思索着与司马光的会见。
  洛阳,形胜之地,“挟崤、渑之险阻,控秦、陇之襟喉,通赵、魏之枢纽”,周王朝之所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武周、后唐之都所,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衙通四方,文化兴盛,城周长六十余里,跨洛河而南北,枕囗河而东西,隋、唐,四方文士云集,文苑生辉,唐代诗人白居易晚年居此,曾演出过“九老会”宴游吟诗的佳话。汉魏,高僧荟萃,寺院达一千三百余座。洛阳有着胜于汴京的辉煌历史。入宋百年,繁华有增,糜费无减。
  洛阳,世间安危之表,“天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兴废。”如今这依石傍水的园圃,怎么显得荒芜了?这各尽精巧的建筑,怎么显得昏暗了?满街满圃、结蓓顶蕾、名冠天下的“洛阳牡丹”,怎么也显得凄凉了?“上天示警”的灵验,果真要从这“治乱之候”、“安危之表”的洛阳开始吗?
  洛阳,藏龙卧虎之城,这里是汴京的陪都,从太祖皇帝赵匡胤开国起,就在这里设置了一整套品位极高的朝制机构,安排着致仕的老臣和蓄而待用的谋士。这遍布四周的园林别墅,不就是过去和未来权力的象征吗?这陌生而别具神采的“独乐园”,不就是昨日巨大权力的印记,也是明日巨大权力的胎床吗?这不,皇上已差遣自己悄悄地来向司马光求教了。
  韩维吩咐老马夫卸车遛马,他独自走近柴门,望见园内苗圃中有一位老仆着黑裤短衫,正在提水浇菜,做歌而唱。他细听之,歌声是:

     草软波清沙路微,
     手携筇竹著深衣。
     白鸥不信忘机久,
     见我犹穿岸柳飞。

  韩维听完,欣喜自语:此必司马君实之作。遂叩门而呼。老仆闻声张望,稍有迟疑,缓步行来,惊诧地打量着柴门外韩维的装束和华丽的马车,拱手询问:
  “大人有何训示?”
  韩维虽不认识这位老仆,但他猜想此人必是司马光身边那个忠顺的吕直了,使微笑而语:
  “老兄莫非是敢于管束司马大先生的吕直?”
  “大人是……”
  “请老兄传禀,在下韩维特来拜见司马大先生。”
  吕直惶然,急忙拉开柴门,弯腰恭迎:
  “是翰林学士承旨大人光临,恕老仆怠慢之罪。”
  吕直引路前行几步,忽然转过身来对韩维说:
  “秀才现在正在‘读书堂’著书,请大人缓步慢行,老仆这就急去传禀,以便秀才恭迎大人。”说完,转身急步而去。
  韩维知道,这是老仆迎客之责,也是一般人家的家规,便缓下步子,借机将京都传闻中的“独乐园”与这眼前实有的“独乐园”相互映照地观赏起来。
  这实是一座卑小的、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园林。听说熙宁四年四月十八日,司马君实初至洛阳,寓居于留守御史台附近的一座宅院,因其院小屋少,书局事务无法展开,遂于去年在国子监尊贤坊北侧购得一块荒地,辟此“独乐园”。此园规模若与洛阳其他致仕老臣的屋宅相比,仅农家园圃而已,何其传闻之浩浩!大约是司马君实的名声太高太大了,传闻者添油加醋想当然耳。
  韩维举目观赏着“独乐园”的布局:小溪短桥,竹亭茅屋,翠竹青藤,花卉药草,精巧而自然、质朴而典雅,确似司马君实之为人,确有司马君实之风采。
  那是司马君实读书著书的“读书堂”吧?瓦房七间,一色青蓝,窗扉敞开,竹帘低垂。居中三间,也许是司马君实著书之所?两端四间,也许是五千卷书籍的藏室?“读书堂”之南那一区房屋,跨五条小溪而建,精巧雅致,有短桥通向屋前,清静爽人,这就是司马君实会友、饮宴、赋诗的“弄水轩”吧?“弄水轩”,名副其实,在此似已闻得潺潺流水之声了!“弄水”而会友,其情当欢;“弄水”而饮宴,其情当醉;“弄水”而赋诗,其情当真、当美、当出自肺腑!“读书堂”之北,是一江湖水,碧绿见底,有鱼浅翔,方圆约三亩。湖中有岛,周长约五丈,状若玉块,遍种竹藤。结竹梢蔓草为庐,似渔人之舍。此必是司马君实歇息垂钓的“钓鱼庵”。竹梢蔓草之庐,偏命名曰“庵”,可窥得司马君实心境之凄凉了。碧湖之北,有茅屋六间,厚其塘次,以避暑热,茅屋四周,皆高节翠竹,清爽怡心,此必是司马君实避暑之“种竹斋”了。谁说司马君实孤性寡和?只是其性格之洁、情趣之高,非俗人所难理解。碧湖之东是一片苗圃,面积约三亩,种蔬一百多畦,莳弄精细,遍地葱绿,仔细观看,多植药材。无疑,此乃传闻中的“采药圃”。司马君实读写疲劳时,常来此把锄劳作,以解脑思,以健身体。“采药圃”之命名,足见司马君实用心之精细,神态之豁达。“采药圃”之南,有花坛数处,多种芍药、牡丹,这就是传闻中的“花园”吗?不叹十里传闻之无信,只叹司马君实愧对花神、枉居洛阳。“花园”北有凉亭一座,以青竹建造,自然是“浇花亭”了。“浇花亭”东侧远处,有一高台,拔地而起,高约五丈,台上筑三层楼阁一座,青砖绿瓦,颇为辉煌,为“独乐园”内最高建筑,这就是传闻中的“见山台”上的“见山楼”啊!凝视良久,心神恍惚,似见司马君实登临楼阁之上,北望滚滚黄河波涛,南望巍巍嵩山瑞霭,西望漫漫长安烟雨,东望繁华汴京风云,抒其胸中忠耿、追求、愤怨、悲哀、依恋、失望和无尽的情思。司马君实啊,汴京没有忘记你,皇上正在思念你,但愿你的忠耿,能使汴京的桃李梨杏重放芳华;但愿你的追求,能使汴京的飞桥灯火再呈绚丽;但愿你的依恋,能使汴京的画舫藕荷再荡欢歌笑语,我也就不负圣托、不虚此行了。可是,你的愤怨太深,悲哀太重,失望太大。三年来遭贬而冷清的生活,能激起你昔日的热情吗?皇帝的有所企求,你若佯作不知呢?皇帝的“广求直言”,你若不置一词呢?我又何以返回汴京交差啊!
  韩维忧心忡忡,不由自主地向“读书堂”望去,蓦地发现司马光带着范祖禹和司马康正急步向他走来。他疾步迎上,宾主相逢于碧湖之畔。司马光高高拱手,热情欢迎:
  “鄙园迂叟司马光,恭迎翰林学士承旨大人大驾光临……”
  韩维望着年已五十七岁的司马光,发现其发须更为稀疏,面容更加消瘦,便跨步向前,一把抓住司马光的双手,对视而笑,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他退后三步,深深一揖:
  “韩维恭候司马大先生大安!”
  司马光忙挽住韩维动情地说:”
  “持国公,三年苦别,思念至深。今晨喜鹊闹枝,历久不歇,今夕果然喜从天降,故友临门。看来,上天有意施恩于‘独乐园’啊!”
  范祖禹和司马康也向韩维执晚辈之礼以恭迎,并殷切地表达了久别仰慕之意,便拥着携手相语的司马光和韩维向“弄水轩”走去。
  韩维听到司马光动情的话语,欣喜于心,默然思忖:“喜从天降”之语从司马君实口中说出,是一个吉利的征兆!
  现时的司马光,似乎已摆脱了三年前激烈政事落下的悲哀和痛苦,成了一位乐于林泉的隐者。他脱朝服,着深衣,冠竹簪幅巾,踏软草细沙;伴白鸥湖边漫步,看紫燕穿柳而飞。“拜表归来抵寺居,解鞍纵马罢传呼。紫花金带尽脱去,便是林间一野夫。”这四句自侃诗,似乎道出了他的心境。“独乐园”的建成和命名,似乎就是他这种心境化出的实影。
  他似乎已完全丢弃了谋臣不甘寂寞、不甘冷清的积习,成了一位安于清茶浊酒的迁叟。他与老仆吕直耕耘于“采药圃”,沉醉于泥土的芳香;他与老妻张氏品茶于“种竹斋”,缅怀着昔日的种种情趣;他从故乡谏水接来年迈体弱的哥哥司马旦,晨昏请安,踞“钓鱼庵”垂钓,卧“种竹斋”避暑,坐“弄水轩”浅饮,乐在自然,乐在天伦!他似乎在效仿晚年的白居易。
  他远离纷乱嘈杂的现实,从事着品评古人(古人已无足畏了),无涉今人(今人是惹不起的)的劳作。这鄙小宁静的“独乐园”,似乎成了他自划为牢的禁地,篱笆墙外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独乐园”内这精巧玲珑的江湖岛屿、苗圃花坛、翠竹蔓藤、茅屋亭台,就是他的万里江山。“读书堂”里的五千卷籍册,就是他邀游宏宇的扁舟,载着他在历史的长河中,采撷着晶莹的珠王,准备留给历史的未来。籍册中的千古人物,都已是他神交的挚友,不论为帝,为王,为相,为将,为圣,为贤,为盗,为匪,为娼,为妓,都一律平等地卸下戏装彩服,赤条条地袒露着肉身和五脏六腑。三年来,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对待着从他的眼皮下走过的各样人物和无数恢宏的、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历史画面,删定了《晋纪》四十卷、《宋纪》十六卷、《齐纪》十卷,此时,正在为删定《梁纪》忙碌着。
  他毕竟是从几十年的风雨官场上走出来的,有着“饱经沧桑难为水”的阅历和耐力。他毕竟是儒家学说造就的学者,有着“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的深厚修养。他独立支撑着《资治通鉴》书局艰危欲倾的局面:三年前的一场政见纷争,刘攽贡父被贬往泰州,离开了书局,他失去了左臂;刘恕道原被贬往南康军监酒税去了,他失去了右臂。现时只有范祖禹一人在《唐史长编》六七百卷浩瀚简犊中耕耘着。儿子司马康只能充任文读书案之役。简续盈积,浩如烟海,只靠一支笔删定,何日可竟其功啊!他埋头书案,形若负重之牛。他日以继夜,状若燃烧之烛。他累年累月,不知春秋之更迭。他无悔无怨。
  但他并没有失去老臣的敏感。翰林学士承旨韩维突然地出现,使他立即察觉到朝廷形势有变,而且断定韩维是奉皇帝之命来的。他想到了皇帝赵顼,接着就想到老友王安石。在一阵思绪的翻肚倒肠之后,一种沉重的感觉在心头浮起,他隐隐地意识到,厄运肯定又降落在介甫头上了,否则皇上未必会想起自己。他再次为王安石那种激烈而不顾后果的操术担忧。在与韩维的漫步交谈中,他竭力想摆脱这种不吉祥的感觉,并在心底暗暗责怪自己“杞人忧天”,但这感觉却牢牢地笼罩在他的心头不离不散。三年前那种可怕的烦恼又向自己逼来,他开始埋怨:
  “韩维,持国公,你为什么突然要来到这宁静的‘独乐园’啊……”
  入夜,天幕上稀疏的星斗辉映着“弄水轩”的几点烛光,溪水潺潺作响,托出了“独乐园”罕见的欢乐。
  这是一个别具情趣的夜宴,没有丝竹之声,没有歌伎弹奏,没有做作的豪华,没有矫情的喧闹,质朴、热情、亲切、真诚而清新。一向生活简朴的主人已尽其所有,一向生活讲究的客人也开了眼界。
  除请范祖禹作陪外,司马光还邀请了韩维的老马夫和老仆吕直参加,由司马康执壶斟酒。连司马光六十八岁的哥哥司马旦也扶杖来到“弄水轩”,为韩维敬酒之后方离开。
  司马光也许要借此向韩维传递一层意思:自己已安于“独乐园”,不愿再去人事维艰的官场上熬心血了。
  韩维根本没有领悟到这点,他着实为这个独特的夜宴而惊奇。这是一个有别于一切官场应酬的夜宴。司马君实,脚踏实地之人,不事奢侈,厌恶浮华,汴京所欠缺者,唯此风也。两个老仆同桌酌饮,更使他诧异:司马君实,确有仁者之风、长者之风,在大旱饥馑之年,群臣所急需者,不正是这种与民同济之风尚吗?特别是年迈的司马旦的临席敬酒,使他激动不已:司马君实,孝悌人也,事兄若父,亲朋共知,今夜此翁扶杖临席,乃大喜之兆!
  夜宴上的一切,都是“独乐园”内之物。酒是司马光的妻子张氏亲自酿造的米酒;鸡是女主人平时饲养的,鱼是老仆吕直刚从湖中捞得的,竹笋是少主人马司康从竹林中新挖的,肉蘑是范祖禹从树林中刚拾的,蔬菜是老仆吕直从苗圃中才摘的。而且,所有菜肴都由女主人亲自下厨制作。几样精细素菜,如菠菜松、鸡烙菜花、活捉离笋、蒜泥肉蘑,盐渍兰片等,颇有洛阳风味,使吃腻了京都大内山珍海味的韩维脾胃大开。也许因为旅途腹饥,他确实觉得这是生平享用的最佳美食了。
  客乐主喜,司马光频频举杯,司马康频频添酒,范祖禹频频敬客,老仆吕直也以主人的身分与老马夫猜起拳来。这一切都似乎在暗示韩维:“独乐园”之乐,是上下无隔之乐,是人心交融之乐,是天籁祥和之乐,也是远离朝政忧患之乐。如此人间仙境,司马光能舍而远行吗?
  可是,米酒清淡、芳香、柔和,既消解了韩维的劳累,也使韩维的神思空前活跃:司马君实兴致之好是从来不曾见过的,也许猜知了自己的来意,猜知了皇上的意图,也许在为皇上的回心转意、迷途知返而暗自庆贺吧?他举杯畅饮,思索着与司马光即将开始的面谈,思索着司马光可能提出的种种话题,思索着消除司马光疑虑的办法。“李白斗酒诗百篇”,韩维饮酒已有五升之多,一个征服司马光的方案已在思索中形成。
  “司马君实,饭饱矣,酒足矣,我俩该作竟夜之谈了……”
  夜深了,“独乐园”里的一切景物,都隐于夜幕与宁静之中,唯“弄水轩”留有一扇明亮的烛窗。深邃夜空中的楚楚银河和灿烂繁星似乎都在远眺着“独乐园”内这次神秘的会晤,聍听着从“弄水轩”传出的隐约细语。
  韩维礼节性地了解了《资治通鉴》的进展情况,并应对着司马光对老友王安石的殷切询问,粗略地谈了王安石著作《三经新义》的辛苦,随即逗趣说:
  “京都文坛,近有四言趣谈一则,公愿闻否?”
  司马光点头。
  韩维拊掌击节吟出:
  “至和年间,黑白两友,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风急雨骤,岁月悠悠,高者低头,矮者昂首,瘦者变胖,胖者变瘦,分居西东,注‘经’治‘史’,殊途同归,人文泰斗,莘莘学子,高山仰止……”
  司马光大笑摇头:
  “昨日种种,若在眼前,但不敢回首了。光所治《资治通鉴》,乃故纸堆中之物,以尽愚忠之志而已,平庸之才敢吃冷板凳之苦者,均可成其事。介甫所著《三经新义》,乃九天揽月之举,非介甫无人敢为。以介甫资赋之高、志趣之锐、才学之博、见识之远,必将超越前代经学大师马融、许慎、郑玄、贾公彦、孔颖达诸辈而翻新经学一页,为究道德性命之义开拓一条新路。光居洛阳独乐园,为介甫高兴,为大宋祈福。”
  韩维称赞了司马光与王安石相借相爱的友谊,便把话题转向自己所需。
  “请教司马公,此园精巧自然,质朴典雅,观者悦目,居者舒心,书局设此以品评古人,老仆作歌而耕于苗圃,何取名为‘独乐园’耶?”
  司马光看得出来,韩维是在作试探。他微微一笑,回答:
  “‘初时被目为迂叟,近日蒙呼作隐人’。‘独乐园’者,独乐而已。”
  韩维笑而诘之:
  “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与少乐乐,不如与众乐乐’。公何违孟子之语而为之?”
  司马光摇头:
  “孟子之语诚善,那是王公大人之乐。光乃贫贱之人,不能及也。”
  韩维再诘之:
  “若公所语,乃求颜回之乐耶。孔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司马光拱手告谢:
  “颜子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那是圣贤之乐,光愚昧之人,不敢及也。”
  韩维三诘之:
  “那么,公之‘独乐’者何义?”
  司马光捋须而语:
  “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各尽其分而安之,乃光之所‘独乐’也。”
  韩维大笑,暗思之:“各尽其分而安之”,此公要端出闭门羹了,急忙紧逼:
  “公有植可栖,有水可饮,独乐其分,故无憾矣!然天下流民,栖无枝,饮无水,食无米,公能独乐其分吗?司马公,十月不雨,旱灾肆虐,哀鸿遍野,嗷嗷待哺。近几日来,流民成千上万涌入京都,哭声塞巷蔽街,哀不忍闻,惨不忍睹,市民惶惶不可终日,怨声鼎沸于宫墙之外。联想前年西岳华山崩塌之异,‘上天示警’之说已弥漫京都,朝廷群臣亦为之惶恐颤栗。司马公对此有何见教?”
  司马光知道,韩维要奔正题了。他敏锐地察觉到:现时纷扰朝廷君臣的动乱根源,也许就是这十月不雨而引发的种种“上天示警”!王安石和他的“变法”,正在经受着这“上天示警”的声讨和判决。而这不以人力为转移的“上天示警”,又要把自己拖入政争的旋涡吗?唉,历代哲人贤士对“天”、“人”关系的探索寻觅,终于营造出一个“天命难违”的神话,左右着天下君臣黎庶的心灵,这也是一大悲哀啊!
  司马光与同时代的许多学者一样,对皇权和皇帝的忠贞带有浓厚的“天命观”,但在对待世俗和朝政上,他却不是“天命观”的奴隶。现时,为了替王安石辩解,也为了自己不再陷入纷争,他娓娓而语:
  “持国公请谅。光治《资治通鉴》,有自律一条:其微言不能出吾书,其诞怪之事吾不信也。光认为:天力所不及者,人也,故有耕耘敛藏;人力所不及者,天也,故有水旱螟蝗。十月不雨,乃人力所不及,故曰‘天灾’,非人之祸。若以此责怪介甫,则不公不平。西岳华山阜头峰崩坍,覆峰下一岭一谷,越四十里平川,毁七社民家,死者万人,坏田七八千顷,乃物之自毁。世人怪异,怪其少见,异其不解而已,与人无关。若以此归咎于‘变法’,则荒诞可叹。‘上天示警’之说,诞怪之论,光不敢信而从之。”
  韩维碰了一个软钉子,勉强颔首:司马君实,果非庸人庸众可比。看来,是要费一番口舌了。他要用苏轼与司马光“青山一道同云雨”之友谊,回转司马光回避之意,遂即从怀中取出一部诗集放在司马光的面前:
  “司马公不信‘天命’,当信人言,此亦不信‘天命’之作,请公一览如何?”
  司马光拿起一看,惊喜出声:
  “《钱塘集》,苏子瞻之新作!大宋文坛又生辉了。”他禁不住翻开诗集,急急拜读。不知看到了哪一篇,他的目光突然迟疑了。
  韩维忙以话语相勉:
  “子瞻此集之诗,现已哄动京都,流传于书肆、酒楼、学舍、官府,文人学士以先睹为快,真是纸贵京都。”
  司马光神情黯然,缓缓合上诗集,轻轻置于几案之上,似乎在自语:
  “三年前与子瞻、介甫飞盏流觞话别,子瞻曾以‘纵饮座中遗白帖,幽寻尽处见桃花’的诗句相赠。苏子瞻自己毕竟不是桃花源中人啊。”
  韩维又忙为苏轼辩解:
  “此诗集乃驸马王诜镂版而出,跋中已有申明,是从友人之手集苏子瞻近两年来在杭州部分诗作而成,恐怕苏子瞻此时尚不知此诗集已行世。”
  司马光苦笑摇头:
  “王晋卿重于友情,只怕是多事了。”
  韩维不以为然:
  “苏子瞻此诗集中,并无天命诞怪之句,而以饱满之情,赞江南风光之丽,抒民情纯朴之欢,哀民间疾苦之深,发人事不修之怨。华章似锦,字句成珠,已为京都黎庶吟诵成谣,听说亦得皇上赞赏。”
  司马光喟然叹息:
  “此正是苏子瞻之悲哀啊!”
  韩维惊愕地望着司马光,一时懵懂。
  司马光肃穆而语:
  “持国公知道,天下丰晏,诗文繁茂,文网不张,百家争鸣,此文坛之春。天下艰危,言归一统,文网覆地,百家暗瘖,此文坛之秋。秦、汉至今,律而成规,此形势使然,非贤人圣人所能变也。其中情理,如日月行空,江河经地,因文附于道,非道附于文也。三国时魏文帝曹丕说过,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着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这是有意抬高诗文的地位,安抚天下的读书人。东晋道学家葛洪说过,‘德行为有事,优劣易见,文章微妙,其体难识。夫易见者粗也,难识者精也。夫唯粗也,故铨衡有定焉;夫唯精也,故品藻难一焉,故吾舍易见之粗,而论难识之精。’此公竟把诗文的功能凌驾于道德之上,若不是有意给天下文人喝迷魂汤,便是吃多了仙丹说昏话。可惜苏子瞻被贬杭州之后,仍不识时务,恃才以哀民间疾苦,逞性以怨人事不修,只怕是太相信曹丕、葛洪之辈的甜话、好话、大话、空话和昏话了。”
  韩维听明白了,司马光不仅在为苏轼今后的处境担忧,也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关上了“独乐园”的柴门。看来皇帝欲召司马光入京的期望落空了。他不禁神情颓然。
  司马光从几案上捧起《钱塘集》,恭敬地放回韩维面前,极其坦然地说:
  “持国公鉴谅。三年前,光与介甫相约,不再议论朝政。三年来,光蛰居书局,目蔽耳塞,不闻墙外之事,亦不吐有关朝政之语,言而有信,足自慰矣。现时,‘十月不雨’困扰介甫,‘上天示警’逼压介甫,光决不敢掣介甫之肘以添乱,决不敢毁介甫之所为以图快,此出于私人之情谊,亦出于朝廷安定之大局,介甫现时处境艰难,光唯有遥祝安顺而已。光之政见,也许会在《资治通鉴》的著述中以‘臣光日’之插话而阐明,不求有知于现在,只想求教于未来。公之所企,恕光不能从命。光深知苏子瞻之忠耿慧敏,亦深知苏子瞻之侠肠柔心,三年前介甫曾执酒赠子瞻‘直寻’两字,以期苏子瞻立业文坛。现苏子瞻‘直寻’于山村、街坊、民间,可‘寻’得山川之灵气,可‘寻’得时代之新风,可‘寻’得千古文化之底蕴,也可‘寻’得民间疾苦之泪痕。他是口无遮拦之人,又以诗魂词韵为生命,要他什么也不说会憋死他的。愿持国公以伴随天子之便,以缓子瞻它日之危。光叹服子瞻才气,常为大宋文坛有此百年人物而庆幸;光珍惜子瞻诗词,常吟诵以陶冶性情,但此诗集,光惶恐而不敢领受,亦不敢拭目拜读,个中情理,持国公自当深知。光怀疚谢罪了。”
  司马光说罢,向韩维深深一揖。韩维周身一凛,为司马光与王安石、苏轼神交的友谊深深感动。“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从这位败落而蛰居于园林之内的“陕西子”身上,他看到了人世间坦坦荡荡、诚不欺友、义气相扶、危难相济的高贵。也似乎看到了王安石那颗执拗不移的忠耿之心和苏轼那颗狂狷不羁的火烫之心。人生交契,若能达到如此神韵相知之境界,当无怨无憾了。
  韩维挽着司马光的双手,什么话也不想说了。若再勉为其难,以语相逼,确有很亵于天理人情之尊贵了。但如此返回汴京,何以向皇上交代?何以消解朝廷即将出现的混乱?看来,只能借助皇上本身的权威了。他急忙从怀中取出皇帝赵顼的《广求直言诏》,拱手一礼,神情怆然地说:
  “司马公心洁如冰,韩维拜服。但圣命在身,不能不倾心而语:旱灾肆虐,灾民流离,各地库存粮米甚少,国库财用匮乏,流民涌入京都,大内震动。介甫一年来埋头经义局,心血尽洒于《三经新义》,闻惊仓卒应变,已显捉襟见肘之窘。皇上绕室徘徊,惧‘上天示警’而废寝,忧‘人事不修’而忘食,‘减膳’自省,‘避殿’自罚,已多日,上天仍不见谅,皇上被逼无奈,前日已罪己而下诏广求直言。司马公,皇上授诏于我时,殷切而语:‘朕要听司马光对现时朝政的看法,朕要司马光拿出一个摆脱目前困境的方略来!’司马公,皇上期望之殷,韩维难以用语言表达啊!这是皇上‘广求直言’的诏文,请公恭览。”
  司马光心底的防线一下子崩溃了,几十年修养的“忧君之忠”立即占据了他的身心中的一切。他面色灰黄,两膝跪倒,伸手接过诏文,借着烛光恭览,双手发抖,嘴唇颤栗。览完诏文他面东三叩其首:
  “陛下,臣心碎矣!臣任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四年,谏奏不坚,招致今日之祸,臣知罪,罪愧圣躬,罪愧天下黎庶啊!臣现居书局,已无才无智解圣上之忧,只能故谏重奏,以赎臣之罪愆了。”
  司马光从地上爬起,坐落在几案前,展纸提笔,似乎忘记了韩维的存在,写出了《朝政阙失状》:

   ……‘天’‘人’之应,臣亦迷离,臣只知,天力
  所不及者,人也,故有耕耘敛藏;人力所不及者,天
  也,故有水旱螟蝗。夫‘十月不雨’之灾,乃天道之
  异变,当与‘人事不修’无涉。帝王之责,当以人事
  而胜天命。方今朝之阙政,其大者有六而已:一曰广
  散青苗钱,使民负债日重,而县官无所得;二曰免上
  户之役,敛下户之钱,以养浮浪之人;三曰置市易司,
  与细民争利,而实耗散官物;四曰中国未治而侵扰四
  夷,得少失多;五曰团练保甲,教习凶器以疲扰农民;
  六日信狂狡之人,妄兴水利,劳民费财。若其他琐琐
  米盐之事,皆不是为陛下道也……
  弄水轩外的溪水潺潺作响,天似乎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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