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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驸马欧阳伦一回到京城,安庆公主便告诉他,父皇的心痛老毛病又犯了,太医院的御医们用了多剂药方不起效应,父皇骂他们都是草包饭桶。弄得彻医们惶恐不安,束手无策。欧阳伦并未吃惊,因为他在返回南京途中旅居开封时便听到皇帝犯病的消息了。恰巧有一位赤脚僧人到中州云游,欧阳伦与之交谈时他说有十足的把握能医好皇上的病疾,于是带上这位法师昼夜兼程地回到京城。
  “说起来令人愤怒,那些王公大臣封疆大吏似乎一个个皆是泥塑木偶、尸位素餐,一切事务都要视听父皇一人旨意,倘若有一天父皇万岁之后,不是要天下大乱?这班人貌似忠君爱国,谨遵圣谕,其实哪一个不是推诿敷衍,刁滑狡诈,无非是为了一己之利,保全乌纱,夤缘幸进。”
  “公主言之有理,”欧阳伦解嘲地搭讪道。他心想公主无意间的激愤言辞,殊不是对他和公主也是一样的讥刺?圣上严禁私茶费尽心机寻求纠正此弊,派驸马巡视,驸马却偏偏贩运私茶,皇亲如是,何况臣民乎?他本想向公主报喜,此次十万斤私茶脱手,加上各地馈送礼金共赚白银十万两。听公主如此慷慨陈词,便把话头岔开:
  “公主,我在中州便惊悉圣体违和,十分牵挂,特意请来一位佛中奇人,说是有神药进献,药到病除。”
  “噢?此人现在哪里?”
  “暂在鸡鸣寺下榻,听候召见。”
  “走,我们立刻进宫禀告父皇。”
  “现在……时辰太晚了,明日再去吧。”
  安庆公主也觉得深夜入宫不妥,虽然朱元璋给安庆公主、宁国公主“圣眷特惠”,随时可以进出大内。但考虑父皇身体不适,若他们此刻面圣,恐怕这一夜父皇都睡不安了。这时她才想起驸马去陕西巡视的事,特别关心周保押运私茶出境可曾走漏消息,于是点头说道:
  “也好。驸马此次陕西之行还顺利么?”
  “一切顺利,公主千岁。”
  欧阳伦踌躇满志,滔滔不绝地向这位当今圣上第一宠爱的金枝三叶、他的如意夫人陈述受钦命巡视陕西查禁私茶执法不阿的情形。那慷慨激昂的样子,俨然是一位卫纲纪执王法的威严清正的钦差。然后将话题一转,说,家奴周保贩运的十万斤出境私茶受到沿途官吏半明半暗的庇护,在西安调集的六十辆马车未费吹灰之力,在一片恭维赞誉声中,车队堂而皇之打着朝廷公车的旗号,在周保和当地官兵的押送下浩浩荡荡地过关夺隘。只是到了兰县,那兰县河桥小吏,贸然拦截,受到周保一顿鞭打,如今正在通缉追捕中……他笑眯眯地将十万两盖着官印的数十张银票递给公主。她那在数盏粉红绢灯映照下的瓜子脸儿越发显得红润俏丽了,情不自禁地与这位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如意郎君甜甜地吻了起来。
  “不过,”欧阳伦的心头忽然掠过一丝阴影,说,“这个河桥小吏一定是事先得到了消息,周保过桥时便谕示他开关放行不得擅阻,郑公炎置若罔闻,坚持按章行事,查验货物。倘若在他背后无人暗中唆使,他一个数不上品位的末流小吏,敢如此大胆张狂,公然忤逆犯上,竟至动武格斗?……更为蹊跷的是,陕西布接二司下令缉拿郑公炎,又竟然能让他逃之夭夭。因此……我怀疑到一个人……”
  “谁?”
  “兰县知县杨实珍。”
  “那就以包庇钦犯罪着刑部立即缉拿。”
  “不行。”
  “为什么?”
  “其一,说他包庇纵容郑公炎没有证据,他是朝廷命官,哪能说捕就捕?其二,杨实珍秉公廉明在陕西颇有清誉,倘无充足理由,难堵众口;其三,郑公炎在逃,如果他真的掌握咱贩运私茶的真凭实据,窜来京师,告到刑部,也总是有些麻烦。”
  “驸马,你这叫妃人忧天,犯不着。区区小吏以忤逆朝廷之罪逃匿,各处已然张下天罗地网,必被捕无疑;退一步说,侥幸漏网,来到京师,又有何妨?明日通知应天府,在京师各处画影图形,捕杀郑犯;再给刑部、大理寺打个招呼,郑公炎一在京师露面,格杀勿论。”
  “你也莫小看那河桥小吏,看来他是拼着鱼死网破硬到底。他的一举一动,我看并非孤立,除了兰县知县杨实珍,恐怕还有人,你瞧这个。”
  安庆公主接过驸马从西安带回的谣辞看了看,听了驸马介绍这谣辞遍贴西安城的情形,轻蔑地将帖子一扔,不屑地:
  “这又有什么,肖小歹徒辱骂朝廷者尚且偶有发案,用这破烂小帖诋毁皇亲能有甚用?大明江山幅员辽阔,以全国六千万人口之众出了几个小小爬虫又有什么奇怪!我倒是不明白,郑公炎如何能在四处画影图形的西安城里,大肆张贴这些帖子呢?”
  “这谣辞这帖子恐怕并非那郑公炎所贴,可能是他们的同党。当时我尚在西安,郑公炎已逃进终南山,陕西臬台衙门和兰县捕快正尾随追捕,他是不可能也不敢到西安来的。据禀报,郑公炎夫妇已被逼进虎狼出没的鬼哭山,生死未明。”
  “这不就得了。驸马尽管宽心,京师六部三司大小巨工,谁敢与我安庆公主作对?贩运私茶莫说没有凭据,即使扑朔迷离真真假假,又有哪个衙门凭着捕风捉影胆敢受理胆敢过问胆敢传讯当朝驸马?况且如今的皇亲国成朝中大臣,都已不像开国以后那一二十年慑于惩贪刑贿那剥皮弃市重典,不得已才清廉自律,胆战心惊。如今应了家奴周保那句话,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如同枯了的原上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明里暗里就像一觉睡醒,走了恶梦着了魔,只背着父皇一人,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并未见到有多少贪官再被斩杀剥皮的事了。就拿上月武定侯郭英杀家奴扩私宅收受贿赂来说,几乎是京城沸沸、尽人皆知,按大明刑律当斩,当削爵,当流徙;可是后来怎么样呢?父皇敕谕皇亲公议,议来议去,还不是不了了之。他郭英照旧是国舅爷武定侯大将军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至干像郑公炎这等外省乡野小吏,即使不被野兽咬死,即使流窜京师,咱也会像捏死臭虫一般捏死他。”
  静夜里传来一声鸡鸣,欧阳伦深情地注视着安庆公主,将她搂在怀里,在她的脸上,腮边亲吻着。久别如新婚,三十多岁的夫妇在这融融春夜里重逢;彼此血管中都涌动着暖热的春潮,蛊惑着情与肉的热烈欲望。沉默片刻之后,各自迅速脱下衣服,钻进绣金红罗帐里,沉醉在温柔甜美的云雨之欢里……
  七十高龄的洪武皇帝为心悸隐痛和燥热症困扰了二十多天,慌得大臣们惴惴不安,每日清晨便赶到午门外等候,早朝的文武官员在左右掖门外整齐地排好了队列,一片肃穆。他们怀着虔诚的祝愿,在清晨的凉风中默默地期待着。
  今日天气朗爽,含丹曙色浸润着绚丽的朝霞。一阵带着哨音的鸽群掠过午门上空欢乐飞去。短暂的静寂之后,忽然响起惊天动地的激越的鼓声。朝官们猛一振奋,下意识地整肃衣冠,轻轻咳嗽两声,彼此对视一眼,又迅速站好。紧接着,洪亮浑厚的钟声敲响了,左右掖门徐徐开启,文武百官依次相随鱼贯而入,悄悄地走过金水桥,谁也不曾瞥一眼桥下御河那粼粼碧波,无声无息地来到皇极门丹墀下,文官西向武官东向夹道站立。朝阳如同巨大的火球赫然跃起,奉天殿的大院内洒满金光,巍然矗立的殿阁显得无比壮观,殿宇两旁鸱吻上悬着的金铃在微风中轻轻摇荡,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空旷的大院里显得格外寂静,那些木立着的皇家仪卫一个个肃立如塑像,纹丝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各执紫赤方伞、扇、幢、旌、幡、麾、纛、旗、钺、星、瓜杖等列于丹墀东西两侧。
  明盔亮甲英武威严的鸣鞭校卫在御道两旁僻僻啪啪炸响静鞭,便有一鸿胪寺值班官高声唱道:
  “皇上临朝,百官见驾!”
  文武百官在公侯伯驸马的率领下按文武品位依次踏入大殿。鬓须如霜的老皇帝朱元璋端坐在盘龙金椅上;二十一岁的皇太孙朱允炆侍立一侧。皇帝习惯地摸摸头上的皇冠和滚龙皇袍,两只虚肿的眼睛浑浊的眸子无神地俯视着向他行跪拜大礼的山呼万岁的群臣。
  “众卿平身。”
  “万岁万万岁!”
  朝臣们又整肃地分东西站立,没有一人敢交头接耳大声喧哗,连咳嗽都要忍着,否则便属失仪。皇上已有二十多天没有临朝视事,出班朝奏的大臣一个接着一个,奏禀山东河南的开仓赈灾;两浙江西两广福建的严惩贪官;左都督杨文屯田辽东;都督金事平息水西叛乱等大事,奏了近一个时辰。皇帝一律以低沉平实而简短的语气表示圣意:“知道了!”“朕思虑后再说。”“汝速查办。”“很好!”“敕汝兵部查核战绩叙功旌奖,”……偶尔也插问两句。一个时辰后,朱元璋的额头便沁出虚汗,身体不觉往龙椅上斜倚,几乎是半闭着双目听着巨工的奏事。当兵部尚书奏呈关于遵旨置行太仆寺于山西、北京、陕西、甘肃、辽东事时,朱元璋谕示说:“马政一事尤为当务之急,国家强盛,军旅勇武,在于多有良马。着太仆寺严督紧抓,与塞外诸夷多设马市,毋庸懈怠!”又问户部尚书郁新:“川陕私茶情形如何?”欧阳伦听到圣上垂询,就想出班奏禀,他本想等皇帝退朝之后单独进宫详奏,这也是安庆公主的意思。如今皇帝忽然垂询茶事,不得不临时改变了主意,但户部尚书郁新在皇帝问话之后,立即出班奏道:
  “启禀皇上,臣谨遵圣旨,差行人去陕西河州,四川碉门、黎。雅等处传谕隘口头目,着他们严加拦截,不许私茶出境。”
  朱元璋直起腰板,探身挥手说道:
  “朕再谕示你每,私茶活动日渐猖獗,致使马日贵而茶日贱,严重损害公家利益。郁新,你再派人去川陕传谕朕意:当地茶园人家,除约量本家岁用外,其余尽数官为收买,若卖与人者,茶园入官。敕谕守把人员,若不严守,纵放私茶出境,处以极刑,家迁化外。说事人同罪,贩卖人处斩妻小入官。”
  郁新俯身应诺:“臣谨遵圣谕。启禀上位,臣自圣上重申严禁私茶出境以来,每月派出四人,巡视河州、临洮、碉门、黎、雅等处,臣昨日已呈上奏折,请皇上御览。”
  “朕知道了。朕又敕命佥都御史邓文铿携御史裴承祖等去陕西巡察私茶,另遣僧人管著藏卜前往西番,严谕诸夷……”朱元璋顿了顿,微微欠身说:“欧阳伦,”
  “臣在。”
  欧阳伦正在思虑皇上此次严禁私茶出境真是雷厉风行,成了朝廷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接二连三委派臣工前往川陕督察。户部派员巡视本无关紧要,陕西藩臬二司哪里把他们放在眼里,只会挑几件案例处置情况以及如何加强关隘巡检之类堂而皇之的敷衍过去,决不可能查出周保押运私茶过兰县河桥之事。但当皇上透露出钦差佥都御史出巡陕西时,他便不那么放心了。那个兰县知县杨实珍,虽然谅他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形下,不敢贸然以捕风捉影之词举报驸马。但河桥小吏逃窜在外生死未卜,却也不能过于掉以轻心。特别是万万没有料到,皇上从来未派钦差巡视西番,这次却遣僧人管著藏卜巡视西番,万一克必泰购周保私茶被察,那就很麻烦了……所以,当皇上突然间直呼他姓名时,他着实吃了一惊。
  “朕遣你巡视陕西,情形如何,具实奏来。”
  欧阳伦没有立即回奏巡视陕西的圣诘,却说:
  “儿臣昨日才回到南京,得悉圣躬违和,不敢进宫打扰。儿臣在返回京师途中,偶遇一位法师,说是他有灵丹奇方晋献皇上,药到病除。”
  “噢?他有这个本事,这位法师现在何处?”
  “这位法师随儿臣一同晋京,现客寓鸡鸣寺云素长者处。”
  “速传谕那个僧人,着他午后入宫见朕。”
  传旨太监遵旨退去。
  “启禀皇上,”欧阳伦接着奏道,“儿臣奉旨巡视陕西,一到西安,便拜谒秦王,然后夙夜奔波于三陕,不敢有丝毫懈怠。在不到一个月的日子里,马不停蹄先后察看了松潘、碉门、河州、临洮等处重要关隘,督察处置私茶出境案件百余起,收缴私茶十七万余斤,斩杀二千斤以上私茶出境案犯四十人,关押流放者一百零四人,关隘小吏不察并受贿舞弊者斩首七人,鞭鞑读职官吏数十人……”他顿了顿,抬头看看皇上,朱元璋正聚精会神地听着。欧阳伦稍有犹豫,还是一吐胸中块垒。
  “皇上,更有那兰县河桥小吏郑公炎多有不轨,据稽查核实,他多次收受贿赂,擅放私茶出境,此次周保押运钦赐边塞将士物品竟遭郑逆公然拦截,其属下韦大虎等匪性顿起,强劫财物,被押运公车的兵了击退……”
  “大胆!”朱元璋截住欧阳伦的话头,“这等叛逆败类,立即逮杀就是!”
  “儿臣无能,竟让郑公炎畏罪潜逃。陕西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已发布告示,画影图形,正在追缉中。”
  “该杀!该杀!”
  朱元璋连声说道,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喘不过气来,面色惨白,额上沁满汗珠。朱允璋大惊,急忙扶住他,轻声叫道:
  “皇上,皇爷爷!”
  朱元璋软弱地抬了抬手,皇太孙立即向群臣朗声说道:
  “退朝!”
  走上两名年轻的太监赶忙搀扶着老皇帝离开座椅。
  朝臣们一片惊嘘,不敢多问,慌乱地走出大殿。
  欧阳伦默默地站在殿内,皇帝的态度使他兴奋而得意,但想起朱元璋。派佥都御史邓文铿出巡陕西和几个和尚出使境外番部时,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必须除掉杨实珍!”
  他目送着老皇帝的背影转过屏风,心中这样想道。


  午后申时,寄居鸡鸣寺的云游法师在大太监聂庆童的引导下来到朱元璋的寝殿坤宁宫。
  这位僧人走进皇帝寝宫,一眼便见到鬓发如银的洪武皇帝,连忙趋前说:“贫僧觉显叩拜皇上!”
  朱元璋一听说“觉显”二字,眼睛一亮,惊喜异常,忙探身正眼看去,说:“呵,你果然是赤脚僧人觉显法师。怎么驸马如此粗心,竟没有说汝法号,真是委屈你了。”
  觉显忙说:“岂敢岂敢!驸马忧心皇上圣体,开封召见时未遑下问,一路兼程而来,不能怪他。”
  朱元璋苍白的脸上十多天来第一次露出笑容。命太监赐坐。亲切地打量着这位一别二十七年的赤脚僧人,六十多岁了,依然面色如丹,油光可鉴,一副慈颜善目。比起二十七年前,只是显得雍容肥胖些。大而方厚的嘴唇如佛祖塑像,一身黄袈裟下还像二十多年前一样赤着双足。洪武三年,朱元璋突患热症,危在旦夕,御医百般疗治未见起色。赤脚僧觉显如从天降,说是奉天眼尊者和周颠仙人之命送来灵丹妙药,皇帝服了之后,当晚病就好了。第二天宣赤脚僧觉显进宫受赏,他已飘然离去,不知踪迹。没想到二十多年之后,赤脚僧人又不期而至。“又是神人遗来助朕的吧?”他自嘲地笑了笑,眼前浮现出那位周颠仙人的形像,想起自己那篇御制《周颠仙人传》来。朱元璋在这篇传颂天下的奇文中,说周颠半人半仙又疯颠,预言朱元璋乃真命天子,得上天佑助。朱元璋患热症,几遭凶危,赤脚僧觉显送来丹丸,说是天眼尊者和周颠仙人所献,服后当晚病愈,云云。朱元璋心里明白,这原是一篇鬼话连篇的骗人之作,虽说周颠确有其人,但文中所述怪诞神迹却是他胡编臆造出来的,目的在于证明自己确是上天膺命的真龙天子。这和他对另一位叫铁冠道人的神异宣谕同出一辙。他一面对臣民奢谈神仙,一面又绝不许臣民向他说神异道长生献天书,论天变异象。否则,轻杖责,重斩杀……如今当这位赤脚僧又出现在他面前时,难免自嘲,觉显自然也装作糊涂,谁也不愿戳破这层纸。倒是朱元璋对赤脚僧觉显的医道十分看重。
  “陛下日理万机,过于操劳。”觉显望同切脉之后,对皇帝病情的严重程度已经了然,心疾热燥之症可谓是病入膏育,但又不便直言,满面堆笑地说道,“圣上,眼下之症还是心疾,暂无大妨。贫僧献上自制心丹六十颗,早晚各服一粒,可以舒血清心稳缓心房,抑制冷痛,夜间也自然睡得安稳了。”
  “朕所患此疾已有二十余年,二十多年前服下法师药丸,果然神效。如今年纪大了,病相日渐严重,所幸法师再次进药,朕深知生死由命,皆天意也。你且直言,朕此次病疾,实在情形究竟如何?”
  觉显一愣,没想到老皇帝如此不忌讳发问。他非常了解老皇帝的病因。滩怪医道精深的御医们用尽良药并无回春之象,就是因为他们只按常规地从皇帝疾病本身从表疗治,而忽略或者不敢提及更重要的是疗治皇帝的精神,心境。他们只注意到心疾的外在症状:血脉不通,心烦意乱,心跳过速,脾气反复无常,咽喉干燥,经常暧气,浑身热燥,乃至恶心,头痛,面部时而苍白,时而赤红,常常思绪紊乱,好作幻想,睡着时恶梦怪梦一个接一个,夜半时分,病情加重;天将拂晓,稍为安静,而到了中午,就感到舒服些。以此来诊断下药,按理可见效。可是殊不知皇帝的疾病除了生理上的病因,劬劳过度,殚精竭虑,积劳成疾;更有甚者乃是精神上的深重痼疾,忧虑积心过甚所致。皇帝出身寒微,年轻时饥寒交迫,颠沛流离,受尽磨难,二十五岁投军从戎,从此转战南北,血雨腥风,历尽艰辛,登上皇位时已到四十一岁的年纪。他不顾享乐,不顾悠闲,勤政于朝。政无巨细,事必躬亲,朝见群臣,批阅奏章,宵衣旰食,殚精竭虑。皇帝那首御制诗,言得何等形象,“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己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丈五犹拥被。”仅洪武十七年九月十四到二十四这十天里,皇上御览了内外诸司奏札凡一千六百六十件三千三百九十一事。平均每日审理案犊小二百件,亲决四百多项事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铁打金铸的人儿也要拖垮。皇帝五十春秋之后,体力日渐衰弱,心疾之症便突发了。太子太傅宋濂等力劝皇上清心寡欲,说:“养心莫善于寡欲,蚓能行之,则心清而身泰矣!”其实这位宿儒确是冤枉了他的圣主明君。朱元璋是一位极其严谨和俭朴的皇帝,他的寡欲禁欲为历代任何一位君王无与伦比。他一贯主张抑奢侈,弘俭约,戒嗜欲,无优伶誓近之狎,无酣歌宴饮之娱。但要他清心静神就勉为其难了。相反,为国事为家事为身边事,他揪心愁心操心恼心伤心,特别是洪武十五年马娘娘的死和四年前太子朱标的去世对他情感上的打击最大,心疾之症便愈益加重了。洪武二十六年后,功臣宿将,开国元勋都被朱元璋杀完了。为皇嗣的继承扫清了道路,拔除了钉子。但是皇太孙的优柔却更胜于太子而有悖于皇帝治国安邦的霹雳手段,铁血心肠;十多个亲王各自为阵,各显劣迹。骨肉之亲又岂忍按刑律治罪;皇亲国戚犯科违律之举屡有发生,总不能一一都杀了吧。皇太孙菩萨心肠,慈悲为怀。他审阅案续,平决政事,对亲王大臣所奏弹劾一般都批曰:“算了”,“宽大为怀”,“不予追究”……担心自己千秋之后皇太孙难有驾驭之威。所以,皇帝忽然问及病疾的实在情形,觉显竟不知如何对答,又不能以病入膏育实奏,沉吟片刻之后,回道:
  “陛下偶感风寒,旧疾复发,并无新症染指,静养数日,按时眼药,圣体自会康复的。”
  “觉显,你刚才说朕患之症乃是心疾,但法师能猜出朕目下心疾症结何在?你能道出么?”
  觉显听朱元璋这么一问,心里并不惊慌,他此番在开封特意谒见欧阳伦,目的便是来京城晋见皇帝,帮助郑公炎寻找契机,在皇帝心中投下一个阴影,撩起一阵风声。所以他故作诡谲地回答皇帝的诘问。
  “圣上目下心疾,症结在于‘草木依旧,人世全非。’”
  朱元璋反复玩味,他是个十分聪睿的智者,很快就悟出这是和尚在玩弄字谜把戏,谜底便是“茶叶”二字。他惊奇觉显遁入空门,竟然对朝中大事如此洞明,对皇帝的心思猜得这般准确。于是笑道:“赤脚僧你说对了,正是它困扰着朕。朕先后派遣驸马欧阳伦、佥都御史邓文铿以及僧人管著藏卜轮番巡视川陕和塞外诸夷,旨在整肃法纪。”
  “也不尽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贫僧斗胆浪言,刚才只说了一半,请皇上恩准贫僧说全。”
  “你讲!”
  “贫僧呈奏陛下三十二字口诀:草木依旧,人世全非;令出必行,无论贱贵;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一鉴既明,天下循规!”
  “噢?听你弦外之音,朕数次严敕申谕,竟有人阳奉阴违,弊塞其中?”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法师不妨直言。朕自开国以来,严惩贪佞不法之徒,法纪严明,为甚贪佞不法之徒,杀不尽,惩不惧?”
  “陛下英明天纵,权威无上,严惩贪官污吏确实史无前例。贫僧虽在化外空门,但对陛下怜惜天下苍生,关心百姓痛苦,惩恶扬善,光明正大,心生敬仰。今陛下垂询,为甚贪佞不法之徒,杀不尽,惩不惧,贫僧寡闻识浅,不揣鄙陋,奏禀天子。”
  朱元璋点点头,专注倾听。
  “贫僧以为,那班人盖因贪欲太盛,邪气侵心,恶念盈胸,私室晦秽。他们惟求一己之荣华富贵,荫蔽子孙;独无大明之江山社稷,不忠不仁。加之彼等狼狈为奸,互相庇护,弄虚作假,蒙蔽圣聪。如同瓜蔓相连,网线相扣,故而难发阴垢。这干人又权柄在握,彼以权庇某之贪佞,某复以权势馈彼之贪欲,拉拉扯扯,攀来牵去,如此做法怎能铲除贪佞?夫以贪佞之人惩贪佞之徒,譬如以己之拳击己之躯,焉能奏效?法之不行,起于贵戚;法之阿贵,又与无法何异?检点斯人,可谓是千人一面,千调一腔,俨然正人君子,道貌岸然,高唱廉明,呐喊惩贪,其实是屠夫念经,贼喊捉贼。陛下圣明,烛照幽隐,果真能倡行‘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则天下贪佞之瓜蔓网络便自然分崩离析矣。”
  朱元璋听罢,久久沉默。
  朱元璋一连几天服了赤脚僧的丸药,病情大有好转,面上的容颜由灰白渐红润,有了食欲,行走起来也觉得有力了。觉显和尚在他病危时救了驾,并且此次长谈使皇帝益发赏识这位僧人,确是空门禅林中的奇人,倒是与他杜撰虚构的那个半人半仙的周颠有相似之处,何况觉显不仅以灵丹妙药治愈顽疾,更难得的是以妙语警言疗治他的心病。与觉显的交谈意犹未尽,第二天午后又传旨召僧人进宫。可是鸡鸣寺方丈云素说觉显已经离开南京了。问他去向何处,说是他脚根无线,四海云游,峨眉山大佛寺,兰州白塔寺,嵩山少林寺,开封相国寺……向无固定去处,这次离开南京说是去苏州寒山寺,但也不敢确定,朱元璋只得叹息作罢。
  今日天气晴和,没有一丝风,四月底的南京城初夏,将近已时便显得燥热了。早朝之后,朱元璋换上一件杏黄色团龙缎袍,外罩一件丝棉坎肩,叫大监聂庆童随他去御花园看看。聂庆童十分欣慰,皇上好久没有这样好的心情好的兴致了。近日朝中大小政事,一律令皇太孙处置,命其批阅奏章,只是谕示朱允炆,钦差巡视川陕及塞外诸夷的佥都御史和几个和尚一回到南京,立即引他们面奏。
  聂庆童谙熟这位皇上的脾性,每当他心旷神情兴致所至,往往喜欢舞文弄墨御制诗文,所以悉心安排小太监们在御花园八角亭内预备好文房四宝。
  朱元璋缓步来到御花园,在鱼池边伫立俯视,碧清的池水中游戈着数十条形态各异的金鱼,或自由自在悠然飘行,或晃如凌空停滞泰然不动,或仰首吮吸,或俯冲池底,或嬉戏追逐,或活泼翻腾……他顺着鱼池绕了一圈,欣赏着鱼池边摆放的精美绝伦的盆景:古松、雀梅、佛肚竹、拘杞、榆桩、梅桩。卵石径边盛开的牡丹、月季艳丽繁茂,香气袭人,却没有引起他的注目。他在两只黄色彩绘龙文缸前站住,每只缸里栽着一株栀子花树。茂密浓绿的枝叶撑开浑圆的华盖,缀着数百只嫩绿晶亮的花蕾,一个个俏格格地翘首枝头。朱元璋伸手摘除几片黄叶,心中漾着甜蜜的回味。按理栀子花本是一种最普通最常见谈不上是高贵的名花奇葩,历代皇家花园很少有关栽种和帝妃们喜欢栀子的记载,可朱元璋却对它怀有特殊的感情。每看到栀子,他便想起故乡凤阳,便想起童年时母亲在后院里栽种的几株大栀子花树。每到五月栀子花开时白花花一树雪白,母亲每天摘下来数朵,插在鬓发上,挂在帐子里,供养在案上的瓷水瓶中,还给他用一根红线拴着,挂在脖子上。那栀子水灵灵,纯净洁白,朴实无华,清香扑鼻……六十年过去了,情景恍如昨日,令人沉醉、迷恋、惆怅。
  太监禀报驸马欧阳伦求见,朱元璋伸手又摘去栀子丛中的两片锈叶,说:“叫他来吧。”
  皇帝前一阵患病时,皇太孙及留在京城的诸王、公主、驸马。国舅等皇亲国戚轮番进宫探视。朱元璋几十个儿孙,车水马龙你进我出把他惹烦了,谕示皇太孙和大太监聂庆童挡驾。“朕须清静,莫使干扰!”只有安庆公主和宁国公主例外,马娘娘生的这两个女儿可以随时进宫相见。驸马欧阳伦不惟因是马娘娘亲自遴选的乘龙快婿,英俊潇洒,满腹珠玑,又是他最宠爱的安庆公主的夫君,便格外喜欢。除驸马梅殷之外,最为信赖与器重。几次钦差重任他都谨达圣意。此次奉旨巡视陕西私茶,又不避艰险,深入边塞,申法纪,振皇纲,以霹雳手段打击私茶出境,风化为之肃然。陕西封疆大吏亦频奉奏章,歌颂驸马“睿智果决”。“铁面无私”、“夙夜辛劳”……特别是皇帝病重之时,驸马耿耿忧忧旅途之中,寻来赤脚僧觉显进宫献医,竟然妙手回春,起死回生。心中对欧阳伦更是喜爱青睐了。
  欧阳伦走进御花园参拜问安之后,跟着朱元璋走进八角龙亭。一个多月前他奉旨巡视陕西前一天也是在这里,父皇召见。没想到皇帝御体康复几日后,又在御花园龙亭上摆了文房四宝。聪明的欧阳伦在头脑里立即转了转,今日皇上可能出什么题目呢?
  皇帝坐定之后,欧阳伦双手奉上画轴,聂庆童伸手接过去。
  “儿臣在陕西小镇,觅得这幅五代蜀后主花蕊夫人的真迹一幅,进献父皇,恭请父皇圣鉴。”
  “噢?!”朱元璋有点吃惊,花蕊夫人那首亡国七绝传诵数百年,从未听说有墨迹传于世,如今能亲眼目睹,确是一件快事,忙命太监将画轴摆在长案之上。
  朱元璋亲手打开装裱得十分精美的横幅,显得灰黄的行书赫然入目,花蕊夫人这四句诗脍炙人口,而花蕊夫人亲笔书写却是闻所未闻。老皇帝审视一番,说:
  “诗是花蕊夫人所作,似乎已作定论;书是否此女亲笔,尚不敢断定。”
  “父皇,依儿臣观之,必是真迹无疑。父皇你看这字写的刚劲潇洒,大气磅礴,恰如惊雷赶云,何等气魄!”
  “这笔力这气势恰恰证明,此书可能是男人伪托。从纸质墨迹看来,都很像南宋之作——对!一定是南宋士人对朝廷君臣怯于金人淫威,书以讥刺。”
  “这……”
  “聂庆童,把这字交翰林院鉴验,无论真伪,都送交内库存放”。
  欧阳伦有点失望,本想献上这稀世珍藏会得到皇帝的欢心,却没有想到他如此漫不经心。
  “伦儿,你此番去陕西,见闻颇多,又作了不少诗画吧。”
  朱元璋的问话点拨了机灵乖巧的驸马,正好抓住这个良机,巧妙进言,除掉心腹之患,于是回道:
  “儿臣在西安于公务之暇,以文会友,与陕西文人学士吟诗作画。儿臣无时无地不感父皇天恩,兴之使然,作了《碧荷清莲》图一幅,并题诗一首。”
  “诗是怎么写的?”
  “儿臣作诗浅陋,恭请父皇垂教。”欧阳伦略作停顿,吟道,“瑶池碧叶托菡茗,洗月流辉羽化仙。活水源头终不绝,枝枝活泼舞蹁跹。”
  “嗯,诗的韵味不错,只是有些造作,显得清高轻浮了点。”
  欧阳伦非常喜欢自己这首得意之作,自比太白之风骨王维之形象,本以为能得到皇帝的夸奖,不意又受到批评,心中老大的不快,却又听皇帝说道:
  “朕本起于布衣,田家之子,未尝从师指授,然读书成文,尚能释然自顺。朕主张作诗作文,当以明白显易自然为上,且以能通道术达时务,无取浮薄。”
  “父皇垂训,昭如日月,儿臣谨记深心。父皇博学鸿辞御制文章,篇篇汪洋恣肆,每臻绝唱,如《菊花诗》:‘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作杀。要与西风斗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如《不惹庵示僧》:‘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新。山僧不识英雄汉,只凭晓晓问姓名。’再有五言绝句《咏雪竹》:‘雪压竹枝低,虽低不着泥。明朝红日出,依旧与云齐。’等等,粗犷雄浑,博大精深,实乃远逾宋唐,超乎魏晋,千古独秀!”
  “伦儿,你这评品又夸大失实了。朕自知优劣深浅,何须谀饰。那首《早行》,倒还写得明白如话,无甚粗豪精深,朕却偏爱。汝能背诵么?”
  “父皇每首诗句,儿臣均能熟背。父皇这首诗确是写得好——‘忙着征衣忙着鞭,转头月挂柳梢边,两三点露不为雨,七八个星尚在天。茅店鸡鸣人过语,竹篱犬吠惊客眠,等闲拥出扶桑比社稷山河在眼前。’”
  “哈哈,伦儿果然聪明,过目不忘。”老皇帝笑着夸奖驸马说,“你在西安以文会友不失风雅,关中自古人文荟萃,骏彩星驰,在那些学子骚人面前,你可不能妄自尊大哟!”
  “父皇圣谕极是。”欧阳伦恭身垂手连连点头,他忽然把话题一转,说,“启禀圣上,儿臣却也在大庭广众之下,朝廷命宫之列见有人公然借诗讽谕,含沙射影,攻讦朝廷……”
  “噢?!”朱元璋对以文影射讥刺朝政和他本人最为恼火,十分敏感。听欧阳伦这么一说,将手中茶杯一放,厉声说,“谁敢如此狂悖?谁?你说。”
  “兰县知县杨实珍。”
  “是他?那个洪武十六年进士名传京华的江南才子杨实珍?”
  “正是此人。他恃才做物,心存叛逆,儿臣存有杨实珍反诗原稿,恭请圣裁!”
  朱元璋一把夺过诗幅,果然是杨实珍笔迹:

    映日荷花色自红,
    琼枝玉叶倚东风,
    谁知足下清涟濯,
    万缕千丝黑暗中。

  皇帝读罢,将诗幅奋力掷向一边,欧阳伦赶忙拾起罪证,听皇帝喝道:
  “聂庆童!”
  “老奴在。”
  “传朕谕旨……”朱元璋忽然煞住话头,背着双手在龙亭内来回走动,语气转为平缓地说:
  “把杨实珍的诗留下来,朕再看看。”
  “儿臣遵旨。”
  欧阳伦茫然若失,不知皇帝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也只好把诗幅放到御案上。


  周保携着清丽佳人梨花回到南京,心满意足。半个多月来忙着布置储娇金屋,一有空便溜回私宅指点匠人装修摆设。他的这个寓所在南京城里最繁华的承恩寺附近的一条小街上,离驸马府不远,虽然比不得公侯王府的宽绰气派,比不得达官显贵私邸的豪华富丽,却也十分起眼。门楼围墙不奢华,一怕犯了朝廷有关居宅等级规模的规定,二怕过于露富引起人家注目起疑。他一贯讲究实惠的内穰子,外表浮华则并不多在意。他跟随驸马欧阳伦从一个小小的书童、随侍,到今日驸马府总管,在驸马身上学到了许多乖巧灵敏胆大狡诈沉着机警的情性。十多年来帮着出主意想办法,在洪武皇帝屡申茶禁的夹缝中,每一年都要押运私茶出境交易,挣来了白花花银子数十万两。公主和驸马的招牌,加上他周保出格的机灵,每一次都是一帆风顺。他每一次风尘仆仆到南京向驸马交出银票时,总是把每一笔细小的账目都算得有根有据滴水不漏,驸马加倍赏识和信任,每一次都奖赏他一笔银钱或物品。其实暗地里他每一次都要从巨额利润中扣下几百两上千两的银子,当然账面上却是天衣无缝,看不出一丝破绽,十多年里也竟攒下八九万两银子,营造了私宅,娶了两房妻妾,宅第里也雇用了四五个家奴使女,客厅正房厢房廊房天井之外,也还有一片小小的花园。他把从兰州带回的三房小妾梨花安置在花园边一座精巧的两层小木楼里。一带青砖花墙将它与花园隔开,本来就不大的花园便只剩下约摸五丈见方的天地。小楼紧傍着河水,就显得风光绮丽。那座小木楼前青砖花墙嵌着一个圆圆的月洞门,门上方的墙上俯悬着一块精致的铜牌,黄铮铮的牌面上镌刻着“梨花小筑”几个墨绿色的小篆,左下方的一方未印显得格外醒目。本来想请驸马亲笔题写,觉得不妥,便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了当时南京城里著名书家刘方百的墨迹,这位孔方兄认钱不认人,只要给足银子,酒楼妓院一概不拒。月洞门外是丛丛修竹,一条短曲的鹅卵小径连着小花园的假山鱼池。进月洞门,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青砖铺地,两株石榴树,一张大理石圆桌围着四个小石凳。楼虽矮小但还精巧,楼下三间,一间小客厅,一间堆放着杂什用具;靠门的一间是使女住室。楼上是卧室,起居室,另一间则美其名曰书房。其实里面藏着十几年来周保用各种手段得来的古玩字画,也有一架图书。靠里边的墙角摆着一张精致的檀木小柜,上面落了三把锁。
  这天晚上已交成时,周保还没有回来。四月底的夜晚还有点凉,梨花站在楼上廊檐下凭栏远眺,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星,显得辽远而深邃,梨花想起自己凄凉的身世和一个多月的情形,哀伤而又愤恨。韦大虎救命之恩,深情之恋,铭刻深心。原指望韦大虎攒点钱加上自己的积蓄赎出青楼,成为一对恩爱夫妻,却不意让周保重金买得纳为小妾……唉!大虎至今音信沓然,生死未卜。但愿苍天有眼,保佑好人平安。听周保说,官府画影图形,缉拿大虎和郑巡检,说是逼进了终南山里鬼哭山,必死无疑。梨花深知郑巡检、韦大虎为人正直公道,心地善良,对朝廷忠心耿耿,对职守兢兢业业,人皆称道铁面无私,怎么倒成了官府通缉的朝廷钦犯了呢?这些天来,周保零零碎碎向她透露了驸马派他贩运私茶的种种情形,她装着漫不经心,却是一件件一桩桩都牢牢记住。她总想,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说不定大虎死里逃生仍在世上,说不定郑巡检终有一日告到京城,说不定自己得到的内情将来或许派上用场。尽管周保对梨花百般宠爱,但她还是恨透了这个驸马府的家奴,拆散她和大虎相亲相爱的流氓,明火执杖犯法禁却逍遥法外的歹徒。他只不过把自己作为一件玩物和任其蹂躏的肉身而已。
  “梨花,我回来了!”
  周保一进月洞门,一眼瞥见梨花凭栏伫立,便叫道。
  梨花蹙蹙眉头,淡淡地说:
  “你回来了!”
  周保三步并作两步,上楼之后,便扑到梨花身边,紧紧地搂住她,在她的脸上亲吻着。一股冲人的酒气熏得梨花直想吐,用力将他一推,拐进屋内。周保紧跟着进入屋去,又要来缠梨花,梨花一闪身,说:
  “你一身酒气,熏死人了。坐着吧,喝点茶醒醒酒。”
  周保顺从地坐下,梨花倒了一杯茶水递到他面前,他伸手将梨花揽到怀里,坐在自己的腿上,顺势亲了一口。
  梨花厌恶地瞥了他一眼,他端起杯子,一口气喝完茶水,醉眼睥睨地说:
  “梨花,你今天特别漂亮,不怪人家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俊。”
  梨花没有答理。
  “你猜我晚上在哪儿喝酒?”
  “谁晓得,你的狗肉朋友多着呢。”
  “长兴侯府管家艾蒙纳小妾,在杏花楼酒家摆宴,多饮了几杯。”周保站起来,踉跄地走向梨花,梨花移步躲向一边,周保打了两个饱嗝说,“这艾蒙也是,银子嘛有的是,怎么就取了个烂冬瓜丑八怪作妾,那身子一水桶高两水桶粗活像一只大皮球,说起话来像夜猫子发情,吓死人。”
  梨花噗嗤一笑,说:“这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
  “对对对,情人眼里出西施。”周保色迷迷地望着梨花说,“梨花,你在我眼里比西施漂亮十分,就像天上的仙女……呃……一般。”
  梨花头脑一转,不如趁着他酒醉酒兴,趁着他甜言蜜语,掏问些话头,于是说道:
  “你别尽捡好的说,谁知道你在外边还有什么心思。”
  “没有没有!”周保摆手又摇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我若有外心,天打雷劈万箭穿。”
  “唉”梨花故作忧虑地说,“我倒不是怕你有外心,我只是怕你……”
  “怕什么?”
  “我怕你替驸马贩了那么多私茶,犯法犯禁,万一被人告发,难逃杀身之祸啊!”
  周保笑起来了,笑得如母鸡打鸣。
  “我的好娘子,你也想得太多了。这事儿铁打铜巴金钢罩,万无一失。”
  “常言道,不怕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万一也不存在,十万之一也没有。”
  “你就如此自信?”
  “在西安时我不是对你说了么,若是平民百姓莫说几万斤私茶出境,就是二千斤也要杀头。可帝王之家就不同了。哪一级官府又敢受告驸马的状子?”
  郑公炎韦大虎就敢告,梨花心里说。在西安那一次谈话,周保曾说即使告到有司,也难有人证物证。但他还是漏了嘴,说是究中仔细,谋划情形,贩运经历等只有安庆公主、欧阳伦和周保清楚。又大言不惭地说道,万一真有横祸飞来,我也有金蝉脱壳之术。梨花想,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见周保总是缠着自己亲热,便转弯抹角与他周旋起来。周保勾着她的脖子在她的脸上亲着吻着,一双手在她的全身上下摸着捏着,她半推半就,娇嗔地说:
  “相公,我既然嫁给你,就跟你是一根藤上结的瓜,不分彼此了。”
  “是,是,说的是!”周保紧紧地搂住她。
  “可是我总为你担惊受怕。”
  “有我周保在,你惊什么怕什么?”
  “要是你出了三长两短呢?”
  “不会,不会,吉人自有天相。”
  “那也难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嗨,我有啥要忧要虑的?驸马、公主是皇上宠儿,势压群臣,我周保背靠大树好乘凉。”
  “说来说去你怎么榆木脑瓜不开窍。我问你,万一贩运私茶事让人告发,驸马、公主一口咬定不知情形,把所有罪行往你身上一推,掉头的还不是你。”
  “啊!你绕了半天圈子,原来为这层担惊受怕焦虑不安。梨花,我周保是狗鸡巴掉油篓又奸(尖)又滑。十几年来为驸马做事,桩桩都留着退路。我不是告诉你到了我危急之时自能金蝉脱壳么?”
  梨花紧逼:“你老是卖关子,叫我怎能放得下心?什么金蝉脱壳你能脱了么?”
  “好好好,我就告诉你这秘密。这秘密只有天知地知我知,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既然娘子如此疼爱担心,我就告诉你吧。”
  梨花竖起双耳,故意在周保的腮帮上亲了一口,周保顺势将她搂坐在自己的腿上,压低声音说:
  “我岂不防着驸马、公主万一遇上麻烦拿我做替死鬼?别看她金枝玉叶皇家嫡亲,真要想丢我这个卒保他那个车也没有那么容易。他要是真的翻脸不认人推我下火坑,我也会死死地拽着他的腿大家一起遭火焚。实话对你说,十几年来我都暗里用心在意留一手,桩桩件件记下账。梨花,到时候你看我的。”说着阴险诡谲地一笑。
  梨花赶紧往下问,周保便再也不提了。只一个劲地要抱着她上床睡觉。
  御书房宽大的御案上堆积得如小山一样的奏章。
  朱元璋服了几天药,心痛居然好了。今晚心情特别好,病了二十多天,没能亲阅奏章,感到心里空荡荡的。用过晚膳之后,他不顾郭宁妃和太监聂庆童的劝阻,便坐到御案边,就着辉煌如昼的灯光,一件一件地翻阅起奏章来。
  户部尚书郁新奏,除云南、两广、四川外,浙江等九省布政司、直隶、应天十八府州,拥有七顷以上田地的富户计一万四千三百四十一户。朱元璋批道:“前此已谕列其户名以闻;则当列其户名以进,着印后鉴存藏,朕量情以次召见,量才录用。”
  在国子监的一份奏疏上说到监生待遇一事,朱元璋十分高兴,提笔批道:“国子监生服装,由朝廷按季节颁赠,膳食亦由朝廷免费供给。朕亲赐诸生夏布,大小每人一匹,钞五锭,家属每人二匹。”
  接下来,皇帝读到一份浙江嘉兴知府奏称士人某在诗句中出现影射、侮辱圣上的词语,朱元璋反复斟酌,拈起朱笔写道:“罢了。此乃士人吟弄风月之句,纯属私自情怀,不见有甚影射不恭之语。不予追究。”他搁笔叹息,自思似此捕风捉影穿凿附会动辄治罪之风不可再刮了。不可再兴文字之狱了。他想起驸马欧阳伦,白日里奏称陕西兰县知县杨实珍反诗一事,又从案卷中抽出细看一遍,摇摇头,提笔御批:“此诗并无反叛攻讦之意。所谓‘万缕千丝黑暗中’,本是荷下藕之比赋,池水之下,泥巴之中,自然便是黑暗了,此实话实说也。另,杨实珍乃江南才子,自任兰县以来,尚称清廉勤政,不必猜测攻评了。”
  朱元璋扔下御笔,发现垂手恭立的皇太孙朱允炆,老皇帝爱怜地说道:
  “允炆,这么晚来有什么事?”
  “皇爷爷,孙儿夤夜拜谒,一来因皇爷爷圣体违和,不放心前来探望。”
  “爷爷很好,完全康复了,心情极佳,故而在此看看奏折,你还有二来呢?”
  “皇爷爷,二来碰着一宗迷案,大惑不解。”
  “啊?迷案!”朱元璋兴致正好,笑着问道,“什么大不了的迷案,说说看。”
  “锦衣卫从承恩寺闹市揭得几张帖子,上绘图形并有签语,太傅们见了面面相觑哑口无语,孙儿反复琢磨,不甚了然,还请皇爷爷指点迷津。”
  朱元璋接过帖子,展开一看,不觉眉头紧皱,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只见那帖子上的签语写道:

    鸿鹄冲阙,
    草头火脚。
    家鸟归来,
    夺巢而歇。

  这分明是李淳风袁天罡辈的《秘籍》和宋人《推背图》之类的签言玄语。这则签语与过去所见到的含意大同小异,暗指老皇帝万岁之后,皇太孙难振朝纲。草头火脚家鸟归来指的都是燕字,隐喻燕王朱棣可能要威慑新主。自从洪武二十五年九月朱允炆立为皇太孙以来,便有流言蜚语暗传于外,签语预言卜辞等蛊惑之论每每出现。虽严刑杀戮,也未能禁绝。朱元璋虽然也知道,四子燕王朱棣拥兵百万,横绝塞上。燕王府长史葛诚密奏燕王招兵买马宿养术士,确实疑团百结。加上自己在太子朱标去世时曾欲选燕王作皇储,因大学士刘三吾等死谏方改立皇太孙朱允炆为皇嗣。燕王自然难免不耿耿于怀。朱元璋的脑子里闪过李世民兄弟玄武门残杀宋太祖兄弟烛光斧影的悲剧,但他却自信自己的子孙不致如此。允炆柔弱而慈善,燕王虽刚暴但孝义,不会引起篡位之举。况且朱元璋一向偏爱这个聪明绝伦大度沉雄的儿子,封藩进燕成了他的王朝的最坚强可靠的屏障。不过,凡事不可绝对化,这是他一生奉行的方略,所以为防患于未然,他在洪武二十五年后相继编成两部书《永鉴录》、《皇明祖训》,把皇帝、藩王和巨下所应遵守的不该做的,都详细列举。《祖训》中特别强调:“凡朝廷新天子正位……如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又特别敕谕:后代人如有更改者,以奸臣论,杀无赦。
  朱元璋再看看御案上的签语,心想如今朕还健在竟然有人煽风点火,挑动是非,朕百年之后,岂不更为嚣张?气得一把攥起签语,撕成碎片,狠狠地骂道:
  “该杀的畜牲!奸佞蛊惑,叛贼造事,一派胡言乱语。”
  朱光坟不无忧虑地叹息道:
  “皇爷爷英明天纵,威慑万方,臣民敬畏。但是……”他嗫嚅地说,“但是……皇爷爷将来万岁之后,孙儿新立,诸王年长,各拥重兵,何以制之?”
  这是朱允炆曾与太子傅黄子澄在东角门讨论的问题,见了签语,不免更忧心忡忡了。
  朱元璋本想严厉切责朱允炆过于柔弱,过于消极,缺少帝王应有的威严果决和沉着,但当他看到这个由马娘娘亲手抚育十分溺爱的孙儿丧魂失魄的样子,便改变了口气,温和地说:
  “允炆,今日就只有我们爷孙两个,爷爷就照直跟你说白了吧。朕设《永鉴录》、《皇明祖训》都是因见你过于柔弱而谋虑的。朕还作了周密安排,密诏驸马都尉梅殷鼎力辅助于你,几位封侯的大将军李景隆、耿炳文、郭英等也受朕密诏。爷爷归天之前,自有遗诏以御虏之谕付诸王,可令边尘不动,汝临朝御政自安全无虞了。”他顿了顿,说,“武定侯郭英犯律当斩,朕为什么偏偏袒护不予治罪呢?爷爷就是考虑到他很会带兵打仗,又很尽忠于朕,拥戴你皇太孙自会忠贞无贰,所以才赦免了他。”
  “皇爷爷一片苦心,圣恩浩荡,孙儿铭刻深心,不过……虏不靖,诸王抗御;诸王万一不安本分,谁去抗御呢?”
  朱元璋未料到孙儿如此追问,原想说可令梅殷、李景隆、郭英等大将军率兵讨伐。但没说出口,沉默片刻,老皇帝混浊的双目注视着皇太孙,反问道:
  “以你的意见呢?”
  “孙儿以为以德怀之,以礼制之。如不行便削其封地;还不行,就再削他的封藩,废为庶人;再若无效,那就带兵讨伐。”
  朱元璋点点头。他把话头忽然岔开,问道:
  “邓文铿他们有消息么?”
  “寄回几份奏报,皇爷爷都已御览。估计在端阳节前后,邓文铿等可以回到京师。”
  “他每一回南京,立即传旨召见。”
  “是,皇爷爷。”


  武定侯郭英在侯府里坐卧不宁,他忽然接到陕西都指挥使刘进的密信,透露了一个使他惊愕的信息:驸马都尉欧阳伦在巡视陕西期间,命征集马车六十辆,指令派出兵丁护卫车队经兰县过境,说是朝廷慰问边塞将士之物。押运车队的乃是驸马府管家周保。过兰县河桥时拒绝巡检司吏查检,并打伤司吏郑公炎,杀死卒吏二人。陕西三司衙门不问青红皂白便画影图形缉捕钦犯郑公炎。刘遂在信中言道,此事十分蹊跷,据卑职属下护卫过境兵卒暗中报告,郑公炎等以刀枪刺破车上油布,发现茶叶散出。随后西安城内通贴驸马贩茶的谣辞,人言沸沸,附上大人参阅。卑职不敢断定,六十辆车上是否均装茶叶,更不敢妄言驸马与贩运私茶干系。然此事关系重大,卑职诚惶诚恐,夙夜难安,惟乞恩师大人垂赐良策……刘遂原是郭英的部属,二十多年前便是郭英帐下千总,甚得郭英爱重,刘遂出任陕西都指挥使便是出于他的举荐。现在突然飞来这封密信,弄得郭英竟不知怎么处置才好。
  按理,上回御史裴承祖对郭英弹劾参罪,欧阳伦推波助澜,急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若不是圣恩垂怜,皇太孙和驸马梅殷斡旋,郭英早已呜乎哀哉,如今报复的机会来了,倘若欧阳伦贩运私茶罪成立,特别是以巡视钦差之身份试法,罪加一等,必罪无疑。但是他转念一想,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其一,周保贩运私茶与否证据不足,至于这种谣辞,可说成是歹徒无中生有,恶意中伤,诽谤皇亲;其二,陕西藩集二司首当其冲为其遮掩;其三,兰县河桥小吏是直接当事人应为原告,如今以朝廷钦犯通缉在逃,生死未卜,如何告发?其四,纵使可以查出周保私茶出境,以公主、驸马之手段,完全可以用家奴瞒骗主人犯法,一推了之……如果自己根据刘遂此信便贸然发难,弄不好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新仇旧恨,凶狠好斗的安庆公主决不会善罢甘休。这个皇上最宠的金枝玉叶炙手可热,就连妹妹宁妃也得让她三分,闹腾起来,反戈一击,反而弄巧成拙……
  郭英捧着密信和谣辞发呆,忽然侍卫来报:
  “侯爷,驸马爷来了。”
  郭英一慌,将密信急往袖中一塞,问:
  “哪位驸马?”
  “梅大将军梅殷。”
  “快快有请。”
  郭英匆忙走出客厅,跨进庭院,见梅殷走来,拱手相迎。二人来到客厅,侍女献茶。寒暄一番之后,梅殷问道:
  “国舅爷深居简出,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郭英心里一格登,难道驸马知道刘遂寄来密函?他望着驸马那一张英俊的面庞,那一双秀目正友善地望着他,“不可能,驸马不可能知道。”于是笑道,“老夫自从那次风波之后,闭门深省,确是不谙朝野新闻,驸马所说风声指的是……”
  “燕王府护卫检校朱能晋京来了。”
  “他来做什么?”郭英吃惊地问道。朱能是燕王的心腹,据燕王府长史葛诚密报,此人替朱棣引荐了许多奇人术士,常常鬼祟密谋,行踪诡诈,暗中监视葛诚,要切切提防他晋京行动。
  “他奉燕王之命,带来贵重补品,进宫探视皇上圣体。皇上历来生病时都传旨请王不得晋京,严守封地。所以……”
  “皇上召见朱能了吗?”
  “见了,我当时在场。”
  “皇上怎么说的?”
  “皇上说圣体无恙,着朱能传旨燕王,北藩屏樟不得懈怠,又切责朱能道:汝等侍奉燕王左右,当尽忠职守,不得摇唇鼓舌,擅生是非。朱能唯唯诺诺,样子十分驯服,但是我见他向皇太孙投去阴冷的一瞥,我轻轻咳嗽一声,恨恨地逼视着他,他赶忙装着恭顺可怜相。”
  “夜猫子进宅,他是不怀好意,一定是打探皇上的病情……”
  “召见之后,我派人暗暗盯着他,他装着在街上闲逛,随时左顾右盼,黄昏时分,忽然溜进了欧阳伦驸马府。”
  “噢!他每次晋京,总要去找欧阳伦,”郭英将茶碗盖子轻轻地刮着茶叶,也不去喝,似是自语,“燕王一定又有什么秘密告诉欧阳伦。”
  一阵短暂的沉默以后,梅殷探身道:
  “国舅爷,依晚辈看来,这与皇上圣体违和有关。这一个多月里,皇上病疾缠身,天下臣民无不担心。燕王极富心计,派朱能进宫明是进奉珍贵补品,代燕王以尽孝敬之心,其实是让朱能亲眼探视皇上疾病情形。驸马欧阳伦则与燕王过从甚密,我看朱能到安庆公主处必是受燕王吩咐……”
  “内奸!”郭英持着花白的胡子,恨恨地说,“他们是结伙图谋皇太孙。皇上健在,他们不敢造次;皇上万岁之后,难卜吉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燕王早对立皇太孙为皇嗣暗恨于心,总有一日,他要露出真实面目。这样一个严峻情形,皇上难道真的没有察觉?!”
  “老国舅,晚生以为,皇上明察幽微,心中早就有所察觉,也作了未雨绸缪,再三敕谕国舅、李景龙大将军、耿炳文大将军以及晚生辅佐皇太孙,并有其他一系列严密措施。只是对驸马欧阳伦与燕王的来往皇上似不在意,这事儿……”
  “一定要斩断他们的联系!”
  “国舅忘了燕王与我和欧阳伦都是妹夫郎舅之亲,皇亲之间来往本是堂而皇之,为何斩断联系?”
  “我有办法!”郭英一激动,伸手从袖中掏出刘遂送呈的密信和谣辞,压低声音说,“如为属实,欧阳伦必罪无疑!”
  “噢?”梅殷震惊,迅速地将信函和谣辞看了一遍,沉思片刻,叹了一口长气,说,“扑朔迷离,捕风捉影,难,很难。”
  接着梅殷将他的看法说了一遍,与郭英所谋虑的大同小异。末了,他忽然问道:
  “国舅爷,佥都御史邓文铿他们奉旨巡视陕西私茶,快回京师了吧!”
  “对!我把这事给忘了!”郭英手击桌面大声说,“邓文铿回京,就有好戏看了……但不知他扮的是哪一行的角?”
  “小小邓文铿算什么东西!”安庆公主听了欧阳伦一番焦虑的谈话之后,柳眉一挑,撇了撤嘴不屑地说,“他见了本公主还不是像狗一样地摇尾乞怜,我眼拐子也不扫他。”
  “话虽这么说,不过,他是皇上钦差,绰号智星,眼一眨一个点子,加上随他一道去陕西的御史裴承祖就更难缠了,人称铁面冷御史。万一……”
  “啐!”安庆公主轻蔑地唾了一口,伸着小拇指尖嘲弄地冷笑说,“七品小吏,轻如芥末,什么铁面铜面的。我说驸马,你怎么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别忘了你是皇后亲自遴选的天子娇客,我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安庆公主,那厮混账东西除非吃了迷魂药,胆敢在老虎头上捉虱子。”
  欧阳伦看着美丽的妻子,这个骄横傲慢公主的几句大言,使他飘忽不安的心得到了安慰。
  “何况押运私茶的是家奴周保,征集马车的是陕西衙门。邓文铿也好裴承祖也好,查来查去,自有陕西三司衙门出面挡着。邓文铿在那里能查问出什么?一无人证,更无物证,谁敢信口雌黄?”
  “我担心兰县知县杨实珍。”
  “他不敢!他有什么依据?他那首反叛忤逆的诗就能治他死罪。”
  “唉!皇上偏偏御批那诗没有反意,还说杨实珍是江南才子,清廉秉正!”
  “杨实珍又不在场,当事人是兰县河桥小吏郑公炎,是驸马府管家周保,就算你的担心有些原由,也不必在乎邓文铿杨实珍之流,倒是那个郑公炎必须铲除!”
  “咳!陕西提刑按察使司派了数名武林高手追杀,但一直不见缉拿或斩杀的消息,难道他上天入地了不成。”
  安庆公主略一沉思,说:“纵然郑公炎逃匿也不必在意,他要想告状就必须到衙门,一到衙门,早有公布缉拿朝廷钦犯的榜文,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如果……倘若他万一窜到京师,忽然间冒死闯进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大堂告状,也是十分棘手的事。”
  “这也无妨,莫说郑公炎窜到京城比登天还难,缉捕他的公差和我们派出的暗探自会紧随捕杀,再吩咐应天府画影图形在京城四处张贴,张网以待,我们再出面稍加警示,叫刑部尚书杨靖,大理寺丞赵勉,都察院左都御史袁泰明白,郑公炎如在各衙门一现形,莫问究竟,像臭虫一样捏死他!”
  见管家周保走来,他们打住了话头。
  安庆公主吩咐周保,明日去镇江公主庄田督察,午收在即,务必带上两个庄稼行家,亲到所有庄田察看,预算出午季应收田租数目,以免佃户瞒产少报。公主和驸马每岁收粮(折米)二千石,精明的管家周保,竟能岁岁多收粮米四五百石,甚得公主、驸马欢心。
  末了,安庆公主向周保交待:
  “到镇江莫要拖延担搁,三两天赶回京城……”她本想说贩运私茶可能走漏了风声,转而一想对这个刁钻家奴暂且不说为好,免得节外生枝。
  欧阳伦插问:“周保,你到兰州城歇夜,车子停在何处?”
  周保一愣,没想到驸马突然问到这事,他眼珠子一转,说:
  “六十辆大车停放在驿馆院内,上下夜分兵警戒守护,我那天夜里彻夜未眠,亲自监守督促。”他撒谎流利而自然,矢口不提那日夜里有人潜入停车场所刺破车上油布致使茶叶流出的重要情节。
  安庆公主问:“车到桥头,郑公炎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检查?莫非你有甚破绽?”
  “回公主,小的向来做事滴水不漏。那日车队过桥,队前由骑兵高擎幡帜,一面幡上写道‘驸马代天子巡边’,另一面是‘奉圣旨犒劳塞军’,车队护卫兵令郑公炎开关送行,那家伙明明见了幡帜,公然藐视皇家,强行查验,奴才这才举鞭抽打……”
  “好了好了,”安庆公主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谁叫你擅自打着这样的幡帜?”
  “启禀公主,奴才原以为如此张扬,皇家车队通关过隘,谁不笑脸迎送?谁知碰上这个楞头青,硬是跟咱过不去。”
  “这事暂且不谈了,”公主说,“你去田庄察看,务必和气友善,不要动不动便叱骂鞭打,坏了公主、驸马的名声。”
  “小的遵命。”
  “还有,你带上一些银钱,传本公主谕示,端阳节到了,每户赐钱百文。每位孤独老人,赐钱干文。另外,到金山寺去一趟,向寺院捐施白银五百两,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的一一遵办。”
  “去吧!”
  周保退去之后,安庆公主说:
  “这个奴才过于油滑,常常在外拈花惹草,狐假虎威招引是非。这次在兰州,要是妥善周旋,哪能生出这许多枝蔓。”
  “公主,这周保从小跟我做书童,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倒是一个忠实奴才。自从作了驸马府管家之后,更是卑躬尽职,忠顺主子,十分贴心。”他狡黠地一笑,探身说道,“就是这个奴才,十多年来为咱赚来二十万两银子,这可是咱二三十年才能得到的禄银啊!”
  “我也没说他不忠顺,只是惟恐任他这些劣行肆意弛张,有损驸马府的声誉。”
  “他跟我十多年了,最能摸清品性,这奴才就是好色好贪好吹牛。”
  安庆公主笑道:“你瞧他长的矮墩墩圆滚滚那模样,还讨了两房妻妾,去兰州又讨了个青楼女子,据说还为她造了个小院叫甚梨花小筑。”
  “这个青楼女子知书达理,还会一点武艺,长的又很娟秀,周保倒是真的喜欢她,说不定将来就能管住他,再也不会到处寻花问柳了!”
  “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你瞧着吧!”安庆公主走到南墙边,推开窗户,一股沁心扑鼻的花香迎面袭来,窗外回廊边,栀子白花花地开满一树,她和她的父皇母后一样地喜爱栀子花。她贪婪地闻着,呼唤丫环小玉摘了七八朵放在玛瑙盘里,伸手捡了一朵肥大半开的栀子插在鬓发间。
  “朱能回北边去了么?”安庆公主对着镜子理了理栀子花和鬓发,问道。
  欧阳伦背着双手看看窗外,想像着佥都御史邓文铿在陕西巡视的情形,没有听见安庆公主的问话。
  安庆公主见欧阳伦发怔,叫小玉将玛瑙托盘放到桌上,挥挥手,小玉躬身退出。
  “朱能走了吗?”安庆公主提高了嗓门问。
  “啊,他回去了!”欧阳伦说,“我没猜错,燕王这次差他来,果然是为了探视皇上病情的。咳,以燕王的英器和才干酷肖皇上,最宜继嗣皇位,君临天下!”
  “要不是刘三吾那帮腐儒老朽摇唇鼓舌,父皇是一定让四哥继登大宝的,允炆仅因为是大哥皇太子的嫡长,就该作皇储么?”唐太宗唐玄宗都并非皇帝长子,不都做了皇帝?允炆如此柔弱无能,身边偏偏又聚集一帮奸佞小人,哪能坐好江山?”
  “燕王龙行虎步,雄才大略,确有天子气象,”欧阳伦说,“我去顺天府数次,亲眼见燕王沉雄英武,运筹帷幄,统雄兵百万,军容整肃,将士气昂,真王者之师,皇上万岁之后恐怕……”
  “不要乱说!你就不怕父皇割了你的舌头剥了你的皮?”
  “皇上要是杀了我,那你……”
  安庆公主眼睛一瞪,在他的嘴角上狠狠地拧了一下说:
  “说实话,在诸位三兄王弟中我最喜欢最佩服的便是四哥。从小在宫中,我俩最亲密最友善最喜欢在一处玩耍谈心,父皇和母后也是最疼爱四哥和我。不然的话,皇太子病死之后,按朝廷礼法立嫡长为嗣的规矩,父皇就该名正言顺地立允炆为皇嗣,可是父皇却首先提出由四哥作皇太子,可见父皇对四哥是多么赏识器重了。”
  “禀公主、驸马!”驸马护卫叶鹏举忽然闯进来。
  “什么事?”
  “卑职奉公主、驸马之命,打探佥都御史邓文铿等消息……”
  “他们回来了么?”
  “回公主,邓大人一行已然返回京师,昨日抵达安庆府,如无担搁,今明两日便可回到南京。”
  “知道了。”
  叶鹏举退出之后,欧阳伦显得不安起来,说:
  “公主,这个邓文铿在陕西能查出什么底细么?”
  “你说他能查出什么?”
  “这……我怕……”
  “你怕什么?”安庆公主轻蔑地讥讽说,“小小佥都御史算什么东西?我谅他邓文铿没有这个狗胆!他若是真的瞎了狗眼疯了劲咬起来,那咱就较量较量,给他点颜色瞧瞧!”
  “那倒是!”欧阳伦点点头,心里却非常不安。他委实畏惧皇帝的威严和凶残,担心周保押运私茶车队在陕西沿途特别是在兰县露出什么破绽,他虑及兰县知县杨实珍会向邓文铿等说了些什么,他焦虑那个河桥小吏郑公炎的下落,会不会突然窜来京师……万一私茶败露,刑部很可能将管家周保缉拿,在严刑问供的情形下,这个自幼便跟着自己的家奴能挺得住吗?他会不会供出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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