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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东宫里,李建成从燕儿的寝殿中出来,信步走到后花园,忽见一人捧着什么从廊间走来,认出他是服侍冰儿的一个阉人,名唤王至的,便扬声叫道:“喂,你过这儿来。”
  王至抬眼见是太子,忙紧赶几步走到跟前,道:“太子有什么要吩咐小人的?”
  李建成见他手里捧的是一个煲子,散发出浓烈的药味,问:“这是什么?”
  “是给太子妃吃的药。”
  “药?她平白无故的吃什么药?”
  王至低头道:“太子妃这些时候来一直卧病在床,太子还不知道吧?这是御医吩咐给她熬的药。”
  原来冰儿自那天给李建成打了一巴掌,羞怒攻心,回到房中越想越气,这一口气闷在胸中不得舒解,竟郁出病来。李建成一副心思只放在燕儿身上,固然不会去探问她的事;她又是争强好胜的人,死也不会派人去跟李建成说自己病了,只怕会被他误作自己是在扮可怜求他同情,因此李建成居然一直不知道。
  此时听见王至这话,李建成心中先是微微一惊,但随即化作嘴边的冷笑:“怎么?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吗?怎么变作‘闹病’了?”王至只是低着头,不敢搭嘴。
  李建成揭开那煲盖,看了看里面,道:“天天都是这个时候给她熬这药吗?”
  “是。御医叮嘱每天都要在这个时候让她吃一次这药。”
  李建成心中忽闪过一个恶毒的念头,一开始他也给这念头吓住了,但马上心肠一硬,想:“若非如此,又怎能让燕儿当上太子妃?不能怨我心狠手辣、不念夫妻之情,都只怪她强要霸占住那位子不肯放手!”于是把盖子放回去,挥挥手道:“拿去给她吧。”
  王至躬了躬身,急急的转身往冰儿处走去。
  这天,冰儿益发的觉得浑身酸痛,胸口处烦闷欲呕,不由得怔怔的落下泪来。
  王至见她一面苦痛不堪之色,又怜又疼,道:“小姐,你就放开胸怀,别再想那些揪心的事,先养好自己的身子要紧。”
  原来这王至是冰儿从娘家带过来的仆役,自小就是由他服侍的。王至叫了她十多年“小姐”,随她嫁来李家之后,除了对外人称她作“太子妃”,二人独处之时仍是沿用旧日的称呼。
  冰儿一手叉着喉头,似是想呕出什么东西,但什么也呕不出来,禁不住呻吟起来:“我很辛苦啊!那药好了没有?可以喝了吗?”
  王至看看外面的日规,知道还未到平日药熬好的时间,但听她这么说,便安慰道:“快好了,快好了,我这就去看看。”出门往厨房而去。
  将到厨房,忽见门前有人探头探脑的往四处张望,一副鬼鬼崇崇的样子。他心中疑云大起,闪到一根柱子后定睛看去,却见那人是李建成的一个贴身丫环。她看看左右无人,便走进厨房去,王至赶上几步,悄悄绕到窗户下,探头往里瞄,只见那丫环揭开正在熬着药的煲盖,从怀中掏出一包什么东西,将里面的粉末都倒进去,又用勺子搅了两搅。
  王至见此情状,一个恐怖的念头跃入脑中。未及他细想,那丫环已盖回煲盖,走出厨房。他不再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一手挟住她的腰,将她两手也夹在臂弯里;一手捂住她的嘴,抱起她直跑到荒僻无人的所在,将她往地上一摔,低声喝道:“你刚才在太子妃的药里捣什么鬼?”
  那丫环一见是他,吓得面青唇白,道:“不……不关我的事,是……是太子叫我这么做的……”
  王至心中更是惊恐,厉声道:“你老老实实的说,刚才放进药里的是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是太子交给我的,让我天天这个时候放进去。他叫我不能让人看见我这么做,也不能跟别人说。”忽想起自己已将什么都说了,更骇得魂飞天外,软倒在地,“砰砰砰”的直磕头道:“你千万别跟太子说我讲出来了,否则我非死不可!”
  “你这么干已经有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了!”王至大惊,想:“她放下去的定是什么害人的毒药,小姐竟已吃了一个多月!”心中恨极了这小丫环,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你放心好了,这件事我不会再跟别人说,不过你不能再这么干了。”
  “这……这……”那丫环面现犹豫之色,“太子会责怪的。”
  “蠢材!你骗他说你已投了药,不就成了吗?还不快走?给太子发现了你,瞧你还有命没有!”
  那丫环忙爬起来,转身要走。王至乘她一转过背去,一伸手已从靴筒中抽出匕首,快捷无伦的插入她背心,顺势将她向前推倒在地,一脚踩着她的后脑勺,让她的嘴巴抵在地上叫不出声来。那丫环用力扭了两下身子,便不再动了。
  王至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拖到旁边的一个枯井,把匕首上的血迹在她尸身上揩去,将尸首扔了进去。他一边走回杀人的地方,一边用脚在地上擦,将尸首拖过的痕迹拭去。到了原处,见泥地上的血并不多,只用匕首将泥土撬起,拔弄了几下,便已将血迹掩盖起来。他把匕首插回靴筒中,又看看身上,只溅到几滴血,若双手下垂,用阔大的袖子遮盖着,旁人也不易发现。他再回到厨房,将那药倒掉,这才走回冰儿的寝殿去。
  冰儿见他两手空空的回来,面上神色有异,问:“怎么了?药呢?”
  王至将所见所闻说了,冰儿气得惨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喘气道:“他……他敢杀我!”
  王至道:“想来他下的是慢性的毒药,不会一下子就发作出来。你慢慢的中毒而死,旁人便会以为是你久病不治,再也想不到他如此狠毒,竟会辣手杀妻。”
  冰儿咬牙切齿的道:“就为了让那个蛮夷女子做成太子妃,他就要这样向我下毒手?”
  王至道:“报仇的事倒不必急。当务之急是治好你的病,祛除身上的毒,以后再慢慢想法子要他还今日的债!”
  冰儿道:“御医一定已给他买通,否则怎会看不出我已中毒达一个多月?不能叫他来治我,只怕越治死得越快。”
  王至略一沉吟道:“不如从外面请一个大夫来。但不能让太子知道,也不能让那大夫知道你太子妃的身份,否则这件事张扬出去,太子有了提防就不易报仇了。这样吧,我移你去一间小屋,你扮作是一个普通的丫环,让那大夫乘太子不在家时从后门悄悄的进来给你看一看。咱们多给点钱堵住他的嘴,他就不敢多管闲事了。”
  冰儿点点头道:“这件事要尽早办。你已杀了他派去下毒的人,他很快就会知道我已看穿他的阴谋。”
  于是,当天下午王至依计请了外面的一个大夫来看冰儿。那大夫看毕出来,眉头深锁,直摇头道:“她错吃了有毒的东西,已有一个多月,若非这毒发作得慢,每次吃的份量也不多,她早就没命了。如今这毒积聚了这么久,可谓是‘毒入膏肓’,无药可救了!顶多再挨上一个月,就……唉!”
  王至大急,反复的问是否真的无药可治,那大夫说:“我若要骗你一个欢喜,那还不容易?但事实如此。你还是节哀顺变,早早为她准备后事吧!”
  王至愣愣的立在当地好一会儿,这才进去跟冰儿说了大夫的话。
  冰儿此时倒不惊不怒,道:“我最清楚自己的事,其实早知这是没救的了。”
  王至跳起来道:“我去跟李建成拼命!”
  冰儿一手拉住他,道:“你怎么去跟他拼命?他身边护卫众多,你未近他身前已身首异处了。”
  “我可以暗中刺杀他!”
  冰儿阴森森的道:“一刀宰了他,岂不是便宜了他?我是要他血债血偿,但不能让他死得那么容易!哼哼,竟敢向我夸口说没有他这个太子就没有我这个太子妃;没有我这个太子妃,他还是太子?我有本事保住他的太子之位,也有本事拆他的台,将他踢下太子之位去!竟还敢诬陷我勾结李世民?好,我就勾结给你看!”
  她双眼望着屋顶想了好一会儿,向王至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番,王至不住点头,领命而去。

  秦王府中,长孙无垢正为李世民披上外套。
  李世民咕哝道:“我可真的不想去。难道真的是非去不可吗?”
  长孙无垢柔声道:“今天是张婕妤的生辰,皇上既已特地为她在宫中摆下这贺宴,你若执意不出席,她不免又恨你深一层了。不是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吗?何必为赌这一点点小气又惹翻了她?”
  李世民道:“我也不是跟这女流之辈计较什么,但建成、元吉他们这次也一定会去的,我实在不想看他二人的白眼。”
  “何必在乎他们的挑衅?这次是与宫中娘娘们修好的良机,若能跟她们和解,教她们少在皇上耳边聒噪,你就可少吃很多亏了。”
  李世民在心中叹了口气,想:“是的,无垢毕竟是一片心思为我打算。玄龄他们不也说了,除了太子建成一人外,其余都应引以为‘己’。若能借此祝寿之机与张雪艳消弥旧怨,总是一桩美事。”于是待长孙无垢给他整好衣装便站起来道:“我去了。今晚宫中也不知会闹到多晚,你困了就先安睡吧,不必等我了。”
  长孙无垢目送着李世民离去,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愁。自从李世民从洛阳回来,也带回了那个“死而复生”的杨吉儿。她本以为已经过去的恶梦竟又临头!李世民天天只待在那女人身边,竟可以几个月不来见她一面。一切仿佛又倒退回刚进长安时的样子,她不由得中夜饮泣,只道自己终于还是逃脱不了长门怨妇的气运。但她不敢有半句怨言,不仅在李世民面前不敢说,就连在下人面前也不能说。人言可畏啊!谁保得了自己泄露的片言只语的怨恨不会被人以讹传讹的夸大,若还传入李世民耳中,那就更不堪设想了。忍吧,忍吧,这就是做贤妻必需有的修养吧。
  但是近来,情形又好象渐渐的变了。自从那次李世民呕血之后,他又常常来自己这里了。但每次来,他都显得心绪沉郁,甚至露出忧惧怯弱之色。她事后从哥哥那儿打听,总是发现他在朝中宫内受了这样那样的挫折责备。于是她慢慢的明白了:李世民原来是来她这儿逃避啊!。她心中既感欣慰--他需要她,他少不了她!--,又觉悲凉--他来这儿,便如小孩在外面受了委屈无处可诉,只好奔回家中的慈母怀中哭泣。但不管怎么说,能见着他,自觉还算是个有夫之妇,她心底已很感满足了,便再有什么伤痛无奈,也不愿去多想了。
  长孙无垢发了一会儿怔,懒懒的回入内室,剔亮了灯烛,做起女红来。也没过多久,忽听到外面脚步声杂沓,直向这边而来。她听出是李世民的声音,不觉疑惑,想:“他进宫去贺寿,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啊!”忙扔下手中的女红,出去看看是否自己听错了。果见是李世民进来,却是满面怒容、一副气冲冲的样子,暗觉大事不妙,迎上去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世民重重的坐下,恨恨不已的道:“那张雪艳……那张雪艳……真是欺人太甚了!”说着顺手抄起身边的一个茶杯,“哗啦”一下掷到地上,碎瓷溅了一地都是。
  长孙无垢见他气成这个样子,惊恐万分却不敢追问情由,两手互握着放在胸前,一颗心虽狂跳不已,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李世民喘气半晌,才咬牙说:“刚才在宫里,我见到父皇大肆铺张的为那张雪艳摆寿宴,一群马屁精左吹右拍的说些无耻之言来哄那狐媚子欢喜,忽想到以前娘亲在世时,父皇何曾有过为她的生日闹得这般惊天动地?唉,千错万错,都只因娘亲命薄早死,见不着父皇登基称帝,才让张雪艳这小人占尽风光。我这么一感触,忍不住心酸,眼里便湿了。我马上已知不妥,忙喝了杯酒要掩饰过去,哪知那张雪艳竟是这般眼尖,已经看到了,--哼,其实也不知是不是她早就在想着寻我的岔子!这女人竟当场就撒起泼来,说什么我故意在她的大好日子里哭哭啼啼的,是在摆脸色给她看;还说什么父皇在世我已这样憎厌她,日后父皇千秋万岁之后这世上只怕再无她容身之所了。说得父皇又怜又痛,将我没头没脑的训了一顿。”
  长孙无垢听得心惊胆颤,抓着他两手,只觉他两手仍是气得直抖,道:“她如此恃宠撒泼,确是她的不该。但她有皇上撑腰,你……千万不能不忍着。”
  李世民愤然道:“这个我当然知道!我也不是没有忍她,但更可恨的还是那李元吉!他故意在那儿向着我挤眉弄眼的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真是将我气炸肺了。我本来就不想赴今晚这鬼宴的,还好没来由的受这一场羞辱……”
  长孙无垢听他言下之意竟是在怨怪自己,不由得又急又气,想:“我劝你去还不是为了你好?我又不是什么神机妙算,怎想得到会发生这种事情?这当儿却来怪我!其实这都是你自己不好,当初在洛阳时不该没跟我哥哥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对那张雪艳发难。若非你与她撕破了脸,以你堂堂秦王的位份,她又怎敢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刁难你?”她心头一阵气苦,几乎便要流下泪来。但马上又想到,自己是要做贤妻的,怎可对丈夫怀有这种怨恨?更甭提说出负气的话来了。于是强抑一腔委曲之情,低声道:“都是我不好,不该逼着你去的。”
  李世民本是忍不住要迁怒于长孙无垢的,但听她这么一说,反倒满怀歉然,忙道:“你怎么这样说呢?这哪里关你的事,都是张雪艳那狐媚女人不好。”
  长孙无垢定一定神,道:“张婕妤再怎么骄横无礼,她毕竟深得皇上宠爱,这次开罪了她,终是一大嫌隙。我看,明天得备份厚礼,进宫去向她赔个不是,让她消消气才好。”
  李世民霍然抬头,厉声道:“你说什么?我决不向这女人屈膝求饶!”
  长孙无垢忙扶住他双肩,道:“我不是要你去,我是说我去。”
  李世民怔了一怔,道:“那女人岂有不乘机为难你之理?你去见她,只怕要受她的冷嘲热讽、指桑骂槐呢。”
  长孙无垢心下凄然,想:“我这一生之中,难道还少受了别人的冷嘲热讽、指桑骂槐不成?”口中却道:“不过是一点点面色罢了,我也不放在心上。便让她在口舌上称心快意一下,总胜过她将火气在皇上面前发作出来,又要累你受皇上多少斥责了。”
  李世民中心感怀,低低的道:“要你替我受这委屈,真是……”不觉一阵黯然。
  长孙无垢见他眼中流露出爱怜之意,心中一阵激荡,慢慢的靠进他怀中,道:“都这么多年夫妻了,你还要这样跟我计较?那不是生分了吗?”
  李世民伸手搂住她的腰肢,满怀感激无尽,暗自叹喟:“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脚步声响,一个声音叫道:“禀大王!门外有人送了一封信进来,要请大王亲自过目。”
  李世民放开长孙无垢,走去开了门,见是守门的卫士,从他手上接过一信,看看封皮,见上面什么也没写,便问:“是谁送来的信?”
  卫士道:“那人放下了信,只说大王看过信后务必在明天按信上说的做,然后就走了。”
  李世民微觉奇怪,扬手遣走那卫士,回入房中,拆开封口,取出信笺,展开一看,不由得双眉一轩。
  长孙无垢见他面上现出惊奇之极的神色,象是见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东西,正要开口相询,李世民已说:“真奇怪!你瞧瞧。”将信推到她面前。
  长孙无垢往那信笺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字:“长安第一阁,午时候秦王!”字迹娟秀,似是女子的手笔,但笔力劲透纸背,又似是出于男子之手。她目光向下扫到署名的地方,不觉脱口失声叫道:“太子妃!”一抬头间正与李世民的目光相碰,登时烧得连脖子都热辣辣的,忙又低下头去,道:“她……为什么……”说到这里,声音嘎然而止,心中涌起不知是什么一股滋味。
  李世民若有所思的道:“我也不知道。她召我相见,这是什么用意?”
  长孙无垢心中思潮起伏,却什么也不敢说出来,仍只低着头,两只手不自觉的绞弄着裙带。
  室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李世民才道:“这件事太出人意表了,我不能决定。不如叫你哥哥来,我要跟他商量一下。”
  长孙无垢低声道:“就只叫他吗?”
  “就只叫他。叫其他人,似乎不大方便。”
  长孙无垢慢慢的走出去,心头沉重的想:“为什么叫其他人就不大方便?”走到殿外,唤过仆役,叫他传召长孙无忌过来,又回入室中。
  二人相对无言,都很感尴尬。李世民觉得一下子似乎又与她疏远了许多,刚才那亲密无间之感荡然无存。他咳了几声,道:“这太子妃……嗯,大嫂是怎么样的人?你跟她住了不少日子,应该挺清楚吧?”
  长孙无垢不断绞弄着裙带,道:“你去太原之前,她不是已经嫁到你们家来吗?你怎地不清楚她?”
  “这个……那时我年纪少,而且我小时候野性得很,一天到晚闲不住在家,总在外头呼朋唤友四处去,没跟她打什么交道。”
  长孙无垢默然了一会儿,道:“其实我也没怎么跟她打交道,只知道她打理家中大小事务,十分的精明强干。家里仆役丫环对她都又敬又怕,私下里说起她,从不叫‘大少奶’,却是‘那位’、‘那位’的叫。”
  “哦?”李世民颇觉有趣,“这么说,家里作主的其实是她,不是大哥?”
  “是他们二人一起作的主吧。不过大嫂说的话,总是十分在情在理,大公子很少不听她的。”
  正说着,门外传报长孙无忌到了。
  李世民将那信给长孙无忌过目,他面色一变,道:“大王,这其中只怕有诈!”
  “何以见得?”
  “那‘长安第一阁’在西市,是胡人聚饮之所,可谓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东宫若以太子妃为饵诱你前去,在那里暗伏杀手,大王岂不是性命堪虞?”
  李世民目光闪动,道:“李建成要杀我,法子很多,不至于出此下策吧?”
  “不然!东宫对于‘杨文干兵变’一事不能扳倒大王一定仍然怀恨在心。既然借皇上之手不能动大王一根寒毛,转而用‘侠客’手段,又有何不可?他们只要胡乱找个替死鬼,说他是凶手,一刀杀了,便算结了案,大王可就冤死在他们手下了。”
  “可是,”李世民又道,“他们怎会想不到我们能猜出这一着来?又怎会布这种明摆着的陷阱?”
  长孙无忌沉声道:“他们就是看准了大王会这么想,因此明摆着的陷阱反而更容易引大王踩上去。”说毕,见李世民虽不置可否,但面上神色显是不以为然,又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大王不可冒险啊!”
  “如果不冒一冒这险,便查不出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了。不如叫侯君集带十几个擅长在房舍之中打斗的人,赶在他们之前到‘长安第一阁’里扮作酒客,暗中察看他们的布置,我就不会吃什么亏了。”
  长孙无忌直摇头道:“他们既下了请柬,一定是志在必得,非置大王于死地不可。所谓‘会无好会,宴无好宴’,这分明是一场‘鸿门宴’。”
  李世民执拗的道:“就算是‘鸿门宴’,我也要去赴一赴!若真的发生不测,那太子妃不过是一介女流,我要将她手到擒来,以为要胁,也并不难。”
  长孙无忌大惊:“胁持太子妃?这可是弥天大罪!”
  “是他们暗算我在先,我不过是起而自卫,便是闹到父皇面前去对质,他们也是理屈。他们若真要杀我,我就算不去赴会他们也一定另有奸谋,岂可向他们示弱?”
  长孙无忌知道李世民生性好强,要他不去赴宴,显出他贪生怕死之态,这种丢脸的事他一定不肯,自己劝也无用,只得道:“大王既是心意坚决,那就得马上好好布置,让侯君集多带人手,务必保得大王周全。”

  次日中午,李世民换了便装,与侯君集一起,直往西市的“长安第一阁”而来。一入西市,只见处处一片繁华景象,勾栏瓦舍、秦馆楚楼,鳞比栉次。这西市里都是西域胡商开的店铺,但见无数身穿奇装异服、碧眼卷发的胡人坐在堆满了胡帽、胡服、胡刀、胡茄、胡酒、胡果、胡饼的柜台后面,或操着生硬的汉话招呼本地的百姓,或口吐奇声怪音的不知什么语言向看新奇的胡人招揽生意。有的人只占了一个地摊除了摆在面前的一堆货品外,一副身无长物、穷得苦哈哈的样子;有的人却开着雕梁画栋、装饰华贵的店铺,架上摆着香料、玛瑙、玉器金盏、上等织绵,都是名贵珍品。
  二人从攘攘人潮中挤过去,直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到左首好大一座酒楼,楼高三层,从屋顶挑起一面大锦旗,上书镶金五字:“长安第一阁”。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直往里面走去。才一进去,便见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子坐在面街的一张桌边,见二人进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迎上前来,低声道:“是秦爷吗?”
  李世民一怔,随即明白他是拿自己的封号作姓氏来称呼,以免被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便微一颔首,道:“正是!”
  “这边请。”那人作一个请的手势,当先而行,往楼梯走去。
  侯君集扫视了一下四周,见到自己布下的人早已分占各处要害,暗暗点了点头,紧跟李世民上楼而去。
  三人一直上到最高层,只见楼上宽敞明亮,绘满花鸟人物的画屏隔出一个个单间,此时却都静悄悄、空荡荡的不见有人,想是对方已故意将闲杂之人都清了出去。
  侯君集心中一阵嘀咕,想:“这么一来,我们的人一个都不能上来保护了。不过他们也埋伏不了刺客在这里,除非是躲在梁上。”当下细看梁上,并不见藏有什么人,其余各处也不觉有何异样。
  那人领着二人一直走到最里一个单间,伸手拍纸门,道:“秦爷到了。”说着“刷”的将门拉来,闪到一边,躬身道:“请进!”
  李世民二人一前一后的走进去,只见冰儿作突厥贵妇打扮,端坐在正中,前面一张条几,上面摆满了时令佳果,还有一套银器打就的酒壶、酒杯。
  李世民注目打量这太子妃。以前未去太原之时虽也见过这位太嫂,但其时少在家中,难得见上她一面,便见过她容貌,这么多年过去也早忘了。虽然宫中设宴,她偶尔也会出席,但为避嫌疑,女眷向来都戴上帷帽,他自然也不便多看她。是以这次隔桌相对是他首次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样子,只见她眉骨隆起,凤眉入鬓,一副心高气傲之相;但面色苍白,容颜憔悴,一手捂住胸口,不时急喘一口气,分明是抱恙在身。他心下更是疑惑,想:“她有病在身,怎么还要召我相见?她到底有何居心?”
  冰儿取过银壶,在自己杯中斟满了,揭开壶盖,让李世民看了看壶中的酒,道:“这壶并无机关,你我喝的可是同一壶酒。”说着也斟满了他眼前的银杯,又道:“酒里若是有毒,这银杯便会变色。”举起自己的酒杯,说:“我先饮为敬!”一饮而尽,将空杯底向他亮了亮。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太子妃手段高明,哪里用得着酒中下毒这种小伎俩?”说着也饮尽了杯中的酒。
  冰儿冁然一笑,道:“你不用捧我。我要杀你,自然会用教你想也想不到、防也不胜防的法子。不过,你敢来赴会、饮这杯酒,胆量还算可以。换了建成,他可就不敢了。”
  李世民冷然道:“太子妃见召,不会就是为了让我喝一杯没毒的酒,考究一下我的胆量吧?”
  “嘿嘿,当然不是。我叫你来,乃是有三件大礼奉送给你。”
  “三件大礼?”李世民听了大感出乎意料之外,还道是反话。
  “怎么?”冰儿看他面色,知他不信,直截了当的便道,“你在想,我其实是要送你三道催命符吗?”
  李世民双眉一轩,道:“岂敢!只是无功不受禄,太子妃无故厚赐,实在愧不敢当。”
  冰儿弋着眼道:“你不用心里想一套,嘴里跟我说一套。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以为嘴皮上说得斯文花巧,我就不知道你心里在怎么恶毒的咒骂我。”
  李世民听她出言如此无礼,勃然变色。冰儿见了,道:“怎么了?受不了我这番话吗?”
  李世民没好气的道:“原来太子妃见召,只为了羞辱我一场!”
  “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冰儿漫不在乎的从果盘中拈起一枚葡萄,在手中旋来转去,“若我将你说得比事实上更不堪,那才是羞辱你;可我如今不过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只是撕了你的面子罢了。”
  李世民不欲与她在这等小节上纠缠不清下去,一正面色,道:“既是如此,还请太子妃指点一下我有何大功,可受你的大礼?”
  冰儿懒懒的道:“你没什么大功。只是我要你为我办一件大事,既有求于人,岂可无厚礼赠之?”
  “太子妃真会说笑,你堂堂太子妃,有什么事会办不了?真有事办不了,也该去求太子,不应来求我。”
  冰儿俯身靠近他,沉声道:“因为我要你干的事,就是替我杀了太子!”
  “什么?”李世民手一颤,将面前的酒杯也打翻在地。
  冰儿冷笑道:“你不要告诉我,你对建成还怀有兄弟之情,对他狠不了心、下不了手!”
  李世民稍稍镇定心神,心中惊疑不定,想:“她这么说是何用意?是要试探我,还是另有居心?”一时答不上话来。
  冰儿取过另一只酒杯,又斟满了酒,说:“在我面前,用不着摆你伪君子的假正经!你心里对建成是什么居心,乃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不是以为能瞒过我吧?”
  李世民心中怒气又起,大声道:“我怕什么要瞒你?不错,我是恨不能剥他的皮、剜他的肉、拆他的骨、枕他的颅!”
  “好!”冰儿举起酒杯,“说得好!说得痛快!那么我们就是志同道合、志趣相投了。来,干一杯!”
  李世民诧异道:“什么?”
  “我也恨不能剥他的皮、剜他的肉、拆他的骨、枕他的颅!”
  李世民狐疑的道:“太子妃此言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
  冰儿双目闪动,道:“不是令人难以置信,而是你太蠢!竟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不懂。”
  李世民讥讽的道:“是啊,我真蠢!哪有太子妃这么冰雪聪明,竟可以想出自己恨煞丈夫的弥天大谎来!”
  冰儿侧着头,作出一副上上下下打量他的样子,道:“啧啧啧,真奇怪!瞧你生就一副聪明面孔,怎么就真的这么愚不可及?莫非我是高估了你的才智?”
  李世民几乎按纳不住便要发作出来,但转念想到对方一介女流,跟她拌嘴可就失了自己男子汉大丈夫的气度,当下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道:“太子妃才高八斗、人所难及,我当然是要甘拜下风的!”
  他这明明是嘲讽之言,谁知冰儿却点点头,一副当之无愧之色,道:“不错,你确是应该向我甘拜下风的。这些时候来,你也吃了我不少苦头吧?”说着扬声大笑起来。
  李世民心想:“这女人真是难缠!她说话这么尖酸刻薄,莫非是故意要激怒我?我怒气勃发不知会对她有什么好处?哼,不管她是为了什么,我也不能上她的当,给她几句话就气得七窍生烟,那岂不是被她牵着鼻子走、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么一想,瞬时怒火全消,心平气和的道:“太子妃如此痛恨太子,欲杀之而后快,到底是什么原因,我确实不知,还请指教!”
  冰儿道:“那有什么奇怪的?他千方百计,只想讨好燕儿那刁蛮公主,竟要来抢我的太子妃之位。你说这敦可忍,敦不可忍?”
  李世民恍然大悟,但仍是不解,道:“可这也不至于要对他动杀机吧?他死了,就做不成太子,你的太子妃之位就更没指望了。”
  冰儿恶狠狠的道:“他活着,我当不成太子妃;他死了,我也当不成太子妃,那就大伙儿同归于尽!我当不了太子妃,他也别指望再做太子!”
  李世民见她双眼在灯火下闪闪生光,犹如黑夜里毒蛇的眼珠,心中一凛,想:“这女人好生厉害!难道她真要跟李建成玉石俱焚?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妻子?”
  冰儿见他眼中仍有迟疑不定之色,冷笑一声,道:“你不信,那也由得你。总之我这三份大礼是非送给你不可的,你就算不是为我,也必定会去杀了李建成,好夺他太子之位。”说着双手一拍,叫道:“来人!”
  纸门一开,刚才领二人进来的那男子走了进来,应道:“有!”
  冰儿招手让他走到身边,道:“这是王至,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份大礼。”
  李世民愕然道:“送一个人给我?”
  冰儿悠悠的道:“阿至,你跟秦爷说一说你近来都干了些什么?”
  王至恭谨的道:“是!秦爷请听好了。我去跟太子说,太子妃近来妒性大发,杀死了他的一个贴身丫环,太子妃如此为人,我不能不跟太子说,要他小心太子妃。太子对我大加赞赏,吩咐我以后要多多向他报告太子妃种种行止,并许诺会好好封赏我。我说:‘小人不敢向太子讨什么封赏,只望太子给我在东宫里一个七品芝麻小官来当当,小人就感激不尽、光宗耀祖了。’太子更加欢喜,问我要做什么官,只管开口说。我说:‘但盼能当太子的率更丞,可以天天伺候在太子身边,那就心满意足了。’太子一口就答应了小人的请求。小人从此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太子妃的一举一动,挑应说的都说了,太子对我非常宠信呢!”
  冰儿见李世民张口结舌,又感不耐烦了,道:“你可不是真的那么笨,这也不明白吧?”
  李世民长长吁一口气,道:“我……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天下……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率更丞!这官位虽低,却是传递信息、与闻机密的要职!你……你真的将他送给我?”
  冰儿得意洋洋的道:“那还有假的?有了他,东宫的机密就全在你掌握之中,太子的一举一动便似在你眼皮底下一般!这份大礼,也只有我才送得起,你才收得下。不是如此,怎显得我出手阔绰?”转头对王至道:“阿至,我说的话,是不是你都照办不误?”
  王至道:“如闻纶音,如奉玉旨!”
  “好,我就命你从此追随秦王,他说的话就如我跟你说的一样,不得有违!”
  王至神色不动,道:“谨遵台命!”
  冰儿又道:“你下去带他上来。”
  王至应声而去,冰儿向李世民说:“第二份大礼马上送到,秦王请稍候。”
  李世民只听到她话音,却不知她说的是“他”还是“它”,心下便寻思这第二份大礼是人还是物。
  冰儿似是看透他的心思,道:“这第二份大礼嘛,也是一个人。得人才者得天下,这世上便是再珍奇百倍的宝物,又怎及得上人之贵重?”
  李世民肃然起敬,道:“太子妃所说甚是。却不知这人是谁?”
  冰儿望着杯中的酒,轻轻一笑,道:“秦王可还记得一个叫‘常何’的人?”
  “常何?”李世民略一沉吟,“我记得此人。洛阳之战时他在我军中效命,其人勇冠三军,立下功劳无数,我怎会不记得他?”
  冰儿“嗯”了一声,道:“秦王的记性可真不赖啊。你既知此人骁勇善战,何以竟没罗入府中为你效力?”
  李世民心中又是有气,冷冷的道:“太子妃何必明知故问?当日太子领兵出战刘黑闼,父皇强行将我军中一部份精锐划归太子统领,这才给你们将这常何硬生生的挖了过去。太子妃如此精通狐假父皇虎威之法,我自问是没这本事的!”
  冰儿笑得花枝乱颤也似,道:“秦王不必过谦。依我阅人无数所见,你算得上是最厉害的一人。有时我自己也不禁暗暗的想,幸好这世上还有你李世民这个人在,否则我一定会闷死了!试问这天下除了你,可还有人能跟我斗智斗谋的拆上两招三式?我连使了这么多杀着,居然还是给你逃过大难。嘿嘿,我跟你说,你那‘杨文干兵变’一招真是毒辣得很,连我也几乎给你闹个灰头土脸。这样的杰作,我可是由衷佩服的。只可惜你道行未够,关键时刻竟然没狠下杀手一刀斩了建成,真是一着错、满盘皆落索。”
  李世民听她说得自己好象生下来就只为了陪她对招拆式似的,简直是将自己视若无物!若非刚才受了她一份大礼,知道她对自己并无恶意歹心,只怕当场便要拍案而去。但转念又想:“她虽是说得难听,‘杨文干兵变’一事中的失手却是给她一针见血的指出来了。这女人的眼光恁地这般了得?”
  正想着,听得身后纸门拉开,一条彪形大汉龙行虎步的走了进来,纳头便向冰儿拜倒,口称:“末将常何,叩见太子妃。”
  冰儿一摆手道:“免礼。常将军,你跟秦王说一说你如今在何处供职?”
  常何刚才进来时迎着冰儿拜倒,李世民背向着他,他便无暇认出李世民来。这时听冰儿这么说,吃了一惊,转身一看,果见是李世民,忙又拜倒。
  李世民伸手相扶,道:“常将军请起!”
  常何显得有些尴尬,道:“回秦王,末将如今是在玄武门担任守卫。”
  他这短短一句话,在李世民耳中却不谛是电击雷鸣,尤其是“玄武门”三字便如三下霹雳落在他头上。他转头看着冰儿,目发异光,喘着气道:“这是真的?!”
  冰儿自得的一笑,点了点头。
  原来这玄武门乃是长安皇宫宫城的北门,与宫殿正门遥遥相对,因此便成了出入皇宫的必经之路,控制住它就等于扼着宫城的咽喉,其要害之位,再无其它城门可与之比拟了。所以这玄武门便是禁军重兵把守的所在,拱卫长安的兵力几乎有三分之一聚集在那里。李世民深通兵谋之道,早就看出这“玄武门”乃兵家必争之地,日后他若真的要与李渊、李建成等公然火拼,不抢先占据这玄武门就非落败不可。但他长期在外征战,卫护京师的大权向来是落在李建成手中,象玄武门这样的要害重地,更是为李建成视为禁脔。李世民在军队中虽是位隆望重,在长安里却连一兵一卒都调动不了,要在玄武门守军之中安插自己的亲信而不招惹李建成的疑忌更是决无可能!李世民为此苦苦筹思多时,却始终无计可施。玄武门守卫全是李建成的心腹亲信,一旦与他刀兵相见,他退可以胁持李渊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进可以围攻秦王府,来一个瓮中捉鳖,自己却全然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无险可守、无路可退!
  然而就在这个在他看来永远也得不到玄武门的时候,冰儿竟将那儿的守将送到他眼前来,使之而成唾手可得甚至已是囊中之物!这教他如何不惊,如何不喜,又如何能相信?
  冰儿知道三言两语难以取信于他,便转头对常何道:“常将军,你得到这玄武门守将之职,是太子的恩德,还是我的恩德?”
  常何忙道:“那当然是太子妃的恩德!”
  “你不要随口吹捧我,只管有言直说。”
  “末将不敢!当初太子灭平刘黑闼后,便一意要散掉从秦王处得来的兵马,以免秦王可以收回这些精锐。末将自幼从军,世上已无亲人,除了打仗外,也不会什么营生的法子。虽然这几年来立了些功劳,得了不少赏,但末将糊涂,以为这仗要一辈子的打下去,只想着今天还活着,明天已战死沙场,不免起了醉生梦死之心,得了钱财全都散在杯中物、楼中妓上去了。因此太子下令末将解甲归田,末将无田可归,甲又被解,钱财尽去,潦倒街头,只等一死。多亏了太子妃从将录册上看到末将的名字,大加赏识,派人四处寻觅,将末将从阎罗小鬼手中救回来,好生安抚,还为末将在长安城外置办田产,甚至替末将物色贤德之妻,使末将百劫余生之后终能得享家室之乐!这玄武门守将之职,也是太子妃向太子求得。太子因末将曾在秦王麾下效力,本来对末将十分嫌忌,全凭太子妃为末将多番说情,太子遂将末将收为心腹,授以玄武门守将之要职。末将能有今日,全赖太子妃再生之德,末将虽是粗鄙无文的一介武夫,也懂得知恩图报,士为知己者死!”说着说着,虎目含泪,显是这一番话尽是肺腑之言。
  李世民听得暗暗心惊,想:“原来她深谋远虑,早就结纳死士,为她守住玄武门这咽喉重地!我……我竟茫然不知,连手下猛将都被她拉拢了过去,真可算得是无能!”
  只听冰儿道:“你说太子因你曾追随秦王而心有嫌忌,可你今天就瞒着他在这里私会秦王,你想太子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呢?”
  常何大惊失色,颤声道:“是太子妃召末将来此,末将……并不知秦王也在这里。”
  “太子的脾性,你是知道的。”冰儿不紧不慢的道,“自‘杨文干兵变’后,他恨极叛逆他的人,属下任何人稍有亲近秦王的举动,一被发现,立斩无赦!若他知道了今日之事,你这番说辞他会不会信呢?就算他口中说信你,又会不会在心里想着索性杀了你以防万一呢?”
  常何全身发抖,忽地跪下连连嗑头,道:“请太子妃指点末将一条生路!”
  冰儿向李世民一指,道:“你的旧主子待你不薄,何不浪子回头,求他庇护?”
  常何惊得目瞪口呆,只道她这是在讽刺自己。
  李世民站起来,道:“我知道常将军实乃深明大义之人,当初随太子征讨刘黑闼只是逼于皇上之命。将军赤胆忠诚之心,我一直铭记于心,无时或忘!你被太子遣散,太子妃宅心仁厚,怜恤你的境况,这才替你向太子说情。将军只是感戴太子妃的恩情,才做这玄武门的守将以报答太子妃再生之德,并非是弃我而投太子,我对将军绝无半点怨恨之情。将军若能体谅我当初逼于父命,无能保全将军的苦衷,不嫌弃我相待将军的一番心意,肯与我再续当年的患难之交,好让我领受将军的照拂,世民今生何憾?”说毕向着常何深深一揖。
  常何慌了手脚,忙又转向他叩头还礼,连称“不敢当!”
  冰儿指着领他进来的王至说:“他是东宫率更丞王至,被太子目为心腹,太子对他说的话向来是深信不疑的。他若将今日之事告知太子,太子岂会如秦王一般宽待于你?”
  常何只听得冷汗如注。
  冰儿又道:“阿至如今也已归附秦王,只要你弃暗投明,从此忠心事奉秦王,秦王自会命阿至替你隐瞒今日之事,还会让他在太子面前多多维护你,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一来,李世民用软,冰儿用硬,早将这纠纠武夫拨弄得服服贴贴,不由自主的便向李世民跪下:“末将愿为秦王效死,只盼秦王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末将过去一时糊涂!”
  李世民笑逐颜开,拉他起来,道:“能得将军臂助,那是世民三生之幸!”
  当下冰儿向王至点了一下头,王至便领了常何出去。
  冰儿笑道:“这一份大礼,秦王有什么话说?”
  李世民叹道:“太子妃精心布置、天衣无缝,我是欲赞无词了!”
  冰儿得意非凡,与李世民又对饮了一杯,道:“我这三份大礼,乃是一份比一份重的。前两份大礼的好处,你是见识过了。这第三份大礼,你倒猜猜看是什么?”
  李世民见她花样层出不穷,确是自叹弗如,道:“太子妃的第一份礼,等于将东宫奉送给我;第二份礼,等于将皇宫相让于我;想来这第三份礼,太子妃是要将天下赏赐给在下了?”
  冰儿螓首轻摇,道:“你想要的东西,可得你自己去争回来,否则便是我双手奉送、拱手相让与你,你也守不长久。这第三份大礼,我是要将你自己奉还给你!”
  李世民惑然道:“请恕我愚昧,此话究竟何解?”
  “我要送你一句话,让你明白自己何以一直受制于太子,屡落下风,甚至被逼至今日的绝境之中。”
  李世民一听,坐直了身子,道:“愿闻太子妃的金玉良言。”
  冰儿拿起烛簪轻轻挑了挑烛芯,室中登时又亮堂了几分。她缓缓的道:“秦王自少统兵,几乎称得上是百战百胜,却何以连《孙子兵法》中最广为人知的一句话也未能参透?”
  “不知太子妃指的是哪一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李世民一震,想:“当年在洛阳,杜如晦曾说我‘不知己,不知彼’,我以为自那以后已经‘知己知彼’,她何以竟有此一言?”便道:“太子妃的意思是说我‘不知己,不知彼’?”
  “正是!”
  “不知太子妃认为对我来说,谁是‘己’,谁是‘彼’?”
  冰儿反问:“你自己说呢?”
  李世民凝视着她,想:“难道你一个小小女子,还能将杜如晦他们这些当世一等一的才俊之士比下去不成?”道:“‘彼’乃是太子一人,除此之外便连太子妃你也是‘己’!”
  冰儿一怔,哈哈大笑,道:“好!无怪乎你肯冒此大险来见我,果然是有些道理。只可惜……”她又摇了摇头,“我看这不是你心中真正所想,只怕是你那些谋臣才士跟你说的吧?”
  李世民霎时赧颜满面,自嘲似的道:“太子妃果然了得,知道我是没这心计想出这样的‘彼’、‘此’之分的。”
  冰儿拿手指敲敲银杯,道:“你以为我又是在嘲弄你吗?那就错了。你就是太依赖你那些谋士,却信不过你自己,才‘不知己’、‘不知彼’,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李世民更奇,道:“太子妃的话越来越教人费解了。”
  “好吧,我就明人不说暗话。让我告诉你,这‘彼’不是太子李建成!”见他一脸错愕之色,心中得意愈盛,“而是我!”
  李世民只觉如在黑夜之中见到一道闪光,心中明亮了一下,但马上又归于黑暗。他若有所悟,但一时又抓不住到底悟到了什么,面上仍是浮现茫然不解之色。
  冰儿凑近他面前,梦呓似的道:“你一定一直都在以为你的对手是李建成,对不对?他有什么能耐,厉害得到哪里去,你本着‘知己知彼’之心想来早已揣摩得一清二楚,因此自以为合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这三大谋士之智,决无不能克敌制胜之理,是不是?哈哈,可是你错了!你大错特错了!因为你的对手不是李建成,而是我,是我!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是不是?那还说得上是什么‘知彼’?你可知我是谁?我是这天下间最聪明绝顶的第一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的才智胜得过我,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李世民心下骇然,想:“这女人疯了!如此自大狂妄的人,别说是女子,便是男子我也从未见过!”
  冰儿见他眼中显出不以为然的鄙夷之色,怒道:“怎么?你还不信?你自己来算一下,自从武德四年平定洛阳后你开始谋夺太子之位,到如今已整整五年了!你那班心腹谋士为你想出了多少对付东宫的妙策?又有哪一条不是被我一眼就识破,化解于无形?当然了,那‘杨文干兵变’是你的得意之作,我们是几乎吃了大亏,但你以为那是你比我厉害吗?哼哼,才不是呢!是建成太蠢了!他竟一门心思要那燕儿代我作太子妃,那时我一气之下不跟他见面、不跟他说话,还偷偷写了份密奏给皇上,揭露他私蓄‘长林军’之事,这才让你有机可乘,挑起皇上对‘长林军’之事的余怒。若非如此,假如我一早就知道此事,只要略施手段,就能教尔朱焕、桥公山那两个小子反咬你一口,让你偷鸡不成不但蚀把米,还要惹祸上身、后患无穷!唉,不过那都是‘假如’罢了,说了你也不肯信。但后来我一插手此事,最后又怎样?还不是几乎害得你自己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时至今日,你还在轻视我,亏你还自诩是‘知彼’!”
  李世民只觉眼前一阵眩晕,晃来晃去的只是冰儿那一双充满了讥讽和嘲弄之色的眼睛。竟然败于一个自己从没放在心中的女人手上!这真是天大的耻辱!他是何等自负之人,当然是羞于承认的。但是,在他内心深处却压不住这么一个念头升上来:“她说的都是事实!”
  冰儿坐回原位,道:“东宫之中除我之外,还有那魏征也是足以与你那班谋士匹敌之人。他一入东宫第一天就已向建成献策诛杀你,实在是大智大勇。可惜以建成为人,决无此胆魄,否则又怎会有‘杨文干兵变’之祸?”
  李世民恨恨的道:“原来都是这老匹夫在背后捣鬼!日后我铲除李建成,第一个就拿他来开刀!”
  冰儿续道:“至于说到‘不知己’,那就更不必我多说了。我常听说,你领兵打仗很有一手,尤其擅用奇兵突出、冒险而搏的孤注之计,往往能出敌意料之外,一战便已败于你手。何以在战场之上你如此了得,到了这宫闱之争却这般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以致日陷绝地?”
  这一番话真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李世民便似在满天迷雾中拨云见日、豁然开朗,心中连呼:“不错,不错,我果然一直都错了!怪只怪当日在洛阳的时候,被如晦他们一番似是而非的话将我引入歧途。当初我要据守洛阳抗旨举兵固是准备不足、不值一搏,但若自此而后就抱着孤注一掷之心,在玄武门上多下功夫,早作筹谋,那就胜于什么‘杨文干兵变’,终要借助父皇之手才能制服李建成。”
  冰儿见他双眼忽地神采飞扬、澄明清亮,知他已被自己一点而透,道:“怎么样?这个时候可服了我吧?”
  李世民长身而起,抱拳道:“太子妃确是比世民高明太多!我如今对太子妃心悦诚服、五体投地!”这一次说得诚恳无比,再也没有前几次的自嘲嘲人之味了,说着更一揖到地。
  冰儿神态自若的受了他这一礼,道:“你有服人之能,无怪乎天下才俊几乎尽入你府中。建成……”忽地色转黯然,“跟你差得远了。这天下……”说着目光移向窗外的苍苍天穹,“注定了是归你的!”略一敛神,又道:“你若真心谢我,他日就为我亲手斩杀李建成,那我死也瞑目了!”
  “死?”李世民失声道,“太子妃何出此言?太子妃待我恩重如山,我只痛恨建成一人,他日一定不会伤太子妃分毫。”
  冰儿微微苦笑,道:“是么?那可难说得很呢!”说着目光一寒,凛然道:“你这么说可就错了!经此‘杨文干兵变’一事,难道你还不能吸取教训?妇人之仁,不可有!斩草务必除根!”
  李世民不觉又是疑窦丛生,想:“她虽是恨丈夫无情,巴不得我杀了他;可也不至于劝我连她也要斩草除根吧?天下竟真有这种对自己也狠心绝情的女子?”
  冰儿一摆手,道:“你我言尽于此,秦王请便吧!”
  李世民微微鞠了一躬,带着侯君集告辞而去。
  李世民回到秦王府,召来长孙无忌,将今日之事说了,叹道:“李建成有这么一个贤内助竟不加珍重,真是愚不可及!我们跟东宫斗了这许久,竟到今日她自己说出来,我们才知道一直是瞎子打架似的连敌手是谁都还未看清,真算得上是无能!这女人若竟是男子,只怕这天下亦复非我大唐所有!”
  长孙无忌听他将一个女子吹捧到天上去了,颇不以为然,心想:“那女人自己吹嘘自己,怎么你就这么跟她较真了?她若真有此能耐,也就不至于失了丈夫的欢心,闹得连自己的太子妃之位也保不住了。”

  夜深人静,东宫冰儿的寝殿里仍点着一支白烛,烛光昏暗,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更衬得她面无血色。
  她对身边的王至说:“你把那边最底层的箱子里最下面的那套衣冠给我拿出来。”
  王至依言拿出那衣服,在烛火下看得分明,竟是一套杏黄色的绣着百鸟朝凤的皇后服饰,忙双手捧到冰儿面前。
  冰儿拿起来双手举起,将衣服扬开来,在烛光之下打量着,道:“这衣服是我很久很久之前悄悄的一针一线亲手缝起来的,你说好不好看?”
  王至噙泪道:“好看,当然好看,好看极了!”
  冰儿恍恍惚惚的笑道:“我做这皇后梦做了这么久,总不能只在梦里穿它,从不曾真的穿上一次,是不是?来!帮我将它穿起来,让我好好看一下我穿着它时是什么一副样子。”
  王至顺从地帮她脱去外衣,换上那皇后的服饰,将座地的镜台搬到她床前,让她能看到整个身子。
  她默默地注视着镜中的影子好一忽儿,道:“阿至,把那柜里最顶的那个盒子拿来给我。”
  王至拿了盒子,放到她面前。她打开盒盖,一阵耀眼生花,里面全是一块块垒得整整齐齐的金块。冰儿拿出一块,在眼前看了一会儿,放进口里咬了咬,道:“阿至,我做的每一件事是不是都是没错的?”
  王至忙道:“那当然了!小姐从来都不会错。”
  “好。那么我将这金子吞下肚里去,也不会是错的?”
  王至大骇,道:“这……这,你会死的……”
  “我所求的,不正是一死吗?”冰儿面现刚毅之色,“他想杀我,哼哼,但这世上除了我自己,岂能有第二个人可以杀我?除了我自己,岂能有第二个人可以决定我的生死?”
  王至霎时明白:冰儿自知中毒已深,非死不可;但她一生好强,便是死也不肯受制于人,宁可不待毒发,自己先吞金自尽!他急道:“这不行!这么一来,太子毒害小姐的奸谋岂非不能大白于天下?”
  冰儿道:“难道我毒发身死,他的奸谋就可大白于天下?他权高位重,要只手遮天还不容易?我已布下天罗地网,李世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王至听了黯然无语,他一生之中只懂得遵从这位小姐的意思,从没动过一分念头要违逆她的命令,这一次又怎能例外?便道:“您做的事,永远都没错。”
  “好,你出去吧!”
  王至知道自己这一出去,她便会吞金自尽,心中满腔悲苦,自知这时只有他一人可救她性命,却怎么也不敢开口劝阻她半句。服从她,已成了他的天性,这时欲要逆天性而行,岂可得矣?他一咬牙,转身出去,掩上门,背靠在廊柱,仰望着一弯新月无力地洒下黯淡的清晖,泪水如鲜血般滴滴而下。

  燕儿斜倚在榻上,听着外面蟋蟀鸣叫,心头一片茫茫然,思绪象是风中飘浮的一团柳絮,要飞到哪里去一点都由不得自己,迷迷糊糊之间眼前似是闪过无数的浮光掠影,却什么都看不真切。
  恍恍惚惚中,好象听见自己在问:“我这么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没有,什么也没有。仿佛只是因为以前活着,现在还活着,以后就免不了要活下去。“我现在很快乐吗?”脑中又冒出一个问题,可仍是答不上。她好象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不快乐的。李建成对她的宠爱实在是无以复加,她要什么,他马上送到;她想做什么,他从无异议。只要不是有公务在身,他便是留连在她这儿,对她一颦一笑都要揣摩上半天。“唉,被人爱原来是这么舒服的。”她不禁这么在心里感喟。但是不知怎的,她心里却感不着快乐,似乎在一夜之间她毕生的快乐已被偷去,再也寻不回来了。这是为什么呢?她再也不爱李世民了,想起他再也不会令她痛苦,她决不是因为他而不快乐,但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外面忽敲响了二更鼓,她给这鼓声一震,从痴痴迷迷中醒来。她侧耳倾听,那鼓声歇后,又只剩下蟋蟀的三五声凄鸣。她伸了个懒腰,想:“建成今晚是不会来的了,不如就睡吧。”她这么想着,却并未因这念头而感到不安或烦恼,好象李建成来也好,不来也罢,与她没半点干系。
  她走到烛台前,俯身正要吹灭烛火,忽听得窗格处“嗒”的一声轻响,心中一动,举着烛台走到窗前,猛的一推开窗,只觉眼前一阵耀眼生花,心知不妙,头往后一仰,同时将手中烛台当作匕首疾往外刺。只见一柄长剑从鼻尖处掠过,手中一紧,已被人执住了手腕。燕儿心念电转,手腕一抖已将拿着的烛台向外飞出。外面偷袭她的那人轻“咦”一声,似是惊异于她的身手如此敏捷。那人右手执剑已刺出,左手正抓着她的手腕,空不出手来挡格烛台,只得松开她的手去拨开烛台。燕儿顺势一个后翻筋斗急退离窗台,伸手已抽出悬在墙上的长剑。只见外面那人一身黑衣,面上也用黑布包着,只露出一双寒冷如冰的眸子。他一击不中,猱身从窗口跳入,剑光霍霍又攻上来。
  燕儿将剑一立,喝道:“且慢!”
  那人手中长剑凝在半空,侧头斜弋着她。
  燕儿道:“我若出声呼救,这周围有东宫侍卫无数,你就是杀得了我,也休想有命逃出去。”
  那人尖声道:“便是没命逃出去,我也要杀了你!”
  燕儿心头一震,觉得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道:“我与阁下无怨无仇,何以非要杀我而后快?”
  那人冷笑道:“不跟你说个明白,便杀了你也算不上痛痛快快的报仇。你勾结太子,逼死太子妃,这还不该死?”
  燕儿大惊,道:“什么?太子妃……冰儿,她死了么?”
  “你作下这奸恶之事,还在这里惺惺作态?”
  燕儿面上一寒,道:“我阿史那燕是什么人!这世上我什么人都不怕,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何必抵赖?我若真的害死了太子妃,便是李渊来问我,难道我会怕向他承认?”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之色,道:“哼,你一心谋夺太子妃之位,又怎敢坦认迫害太子妃之事?”
  燕儿傲然道:“你们这些人将什么‘太子妃之位’看得比天还高,可在我眼中看来,这东西狗屁也不值!我堂堂突厥公主,还用希罕什么太子妃之位?就算是李渊拿他那龙座给我,我也不放在眼里!”
  那人厉声道:“你嘴上说得漂亮,暗里却干得龌龊!明知太子妃患病在身要吃药,竟指派一个小丫头在药中下毒,一心一意要悄悄的毒死她,好让你自己可以名正言顺的扶正!”
  燕儿惊怒交集,道:“哪有这等事!我连她病了也不知道,又何来投毒之事?”
  “你再狡辩也是无用!那投毒的丫头亲口招认是太子指使她干这好事,大夫也已诊出太子妃体内有毒,且中毒已深,无药可救!”
  燕儿惊骇不已,自言自语的道:“是建成干的?他瞒着我竟干下这等歹毒之事?”
  那人见她神色不似作伪,显出有些拿不定主意,道:“你……你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燕儿摇摇头,道:“我一直足不出这寝殿,什么都不知道。太子妃……她现下已毒发身亡了吗?”
  那人狠狠的道:“她知道了太子要害她,伤透了心,前几天已吞金自尽了!这件事东宫之内上上下下都知道,你……你怎地毫不知情?”
  “哐啷”一声,燕儿手中长剑坠地,吓得那人退后了一步,横剑护住自身。燕儿双脚一软,跌坐在榻上,喃喃的道:“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对了,对了!怪不得建成这几天一直没来这儿,那些侍女望着我时又是一副古古怪怪的神色,她们……她们一定都受了建成的告诫不能让我知道这件事。”说着双手捂面,想:“原来……建成也会骗我!”
  那人走上一步,又顿住,道:“你老实说一句,你真的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你真的没想过要杀太子妃?”
  燕儿放下双手,悲凉的望着他,道:“你若不信,现下就杀了我吧。我……已了无生趣!”
  那人听她说得沉痛,反倒犹豫了,想了半天,道:“好,今晚先寄下你颈上人头,若给我发现了你骗我,我总有机会再杀你。你防得我一时,躲不了我一世!”长剑一摆,转身要走。
  燕儿急叫:“且不忙走!太子妃到底是怎么死的,请您跟我说清楚。若真是建成对她不住,我……我替她报仇!”
  那人冷冷的道:“不必了!太子妃自有报复他的法子,不用你来多管闲事。”
  燕儿越听越觉他的声音耳熟,疑云大起,道:“你到底是谁?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那人霍然转身,凝望她好一会儿,点点头道:“你居然记得我。好,太子如此狠毒杀妻,只为了讨好你这妖女,我就要他自食苦果,一场美梦都成空!”说着猛地扯下面罩,道;“你还认得我吧!”
  殿中原有两支烛台,刚才案上的一支飞了出去,还余一支立在榻边。烛光虽是微弱,但那人的面目仍是一清二楚,燕儿一见,尖叫一声:“是你!”
  那人正是当日在“长安第一阁”将她误当“白脸儿”来调戏的那个公子哥儿!只是当天他故意斜着两眼,扮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让人一见就厌恶憎嫌;这时他眼含悲愤,神色凛然,现出本来眉清目秀的俊美之貌。
  燕儿发梦也没想到会再见到这人,更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他,心胆俱寒之余又是满腹疑团,道:“你……你……你……”却“你”不下去。
  那人道:“想不到是我吧。”
  “你到底是谁?”
  “我是服侍太子妃的人,叫王至。”
  “王至?我怎地从没听说过你?”
  “哼哼,太子当然不会让你知道我是这东宫里的人。否则,‘长安第一阁’上演的那一幕‘英雄救美’的好戏岂不是要给拆穿了?”
  燕儿面色发白,咬着下唇,道:“你说什么?”
  王至按剑坐下,道:“你到今天还蒙在鼓里是吧?还以为太子真是爱煞了你是吧?哈哈,其实他从一开始就骗你!一开始就处心积虑要将你勾引上手!”
  燕儿羞得两颊绯红,沉声道:“你胡说八道!”
  “待我说过‘长安第一阁’的事后,你再骂也不迟!”王至见她这副样子,只觉解恨之极,“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只喝了几杯酒就已手脚酸软,给我按在榻上半分动弹不得?”
  燕儿咬牙骂道:“无耻!”
  “无耻?谁无耻?你在说我吗?哼,叫我做这事的人那才无耻!老实告诉你吧,你那酒中早就下了药,所以你才使不出力气来。”
  燕儿听得心惊,道:“是……是谁下的药?是……李建成?”
  “除了他,还有谁对你如此苦心孤诣?”
  “但这是为了什么?”
  “你还不明白?他就是要你在被我调戏时无力反抗,那他才有机会登场饰演多情英雄,来救你这落难公主啊!”
  燕儿脑中轰的一下,全身发软,喃喃的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王至痛快的道:“不是真的?时到如今你还上他的当,真是可笑啊!他后来给你喝了杯‘解酒’的茶,是不?哈哈,那当然了!那杯是放了解药的茶,你自然是一喝下去就什么‘酒气’都解啦!”说着纵声大笑。
  燕儿给他笑得脑中嗡嗡乱响,抱着头大叫一声:“够了!”
  王至笑声一敛,悲凉的道:“我已是个阉人,什么明眸皓齿,于我不过是脂粉皮囊。你这妖女倒真是生得妖艳,但我又怎会看得上眼?只是太子妃吩咐我这么做,我从不违拗她的意思,便逢场作戏与太子合演了那一场好戏。太子妃为了那没良心的太子,什么都肯做,他却如此‘报答’她,真是狼心狗肺!”
  燕儿一抬头,道:“这件事太子妃也有参与其中?”
  “哼,那还用说?其实太子将你勾上手,从头至尾都是太子妃教他的。否则,他对你垂涎三尺已有多年,却怎么一直都搭不上你?”
  燕儿气得全身发抖,道:“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王至仍是冷冷的道:“因为你是突厥公主,因为我们要利用你来拉拢突厥,以打击秦王、保全太子的储君之位!我说得够清楚没有?你还以为太子真的很爱你吗?他只是想霸占你的美色,利用你的身份!”
  这一番话直如一支毒箭插入燕儿心中,她痛苦的大叫一声,眼前一黑,竟尔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又悠悠醒转过来,只见王至仍是按剑坐在对面,脸上只有幸灾乐祸之色,全没半分怜悯同情。她心中一凉,想:“此人竟可冷漠至此!”不觉咬牙切齿的叫道:“好,好,这李家的人,全都是一窝子里的豺狼!李世民是这样!李建成也是这样!”
  王至无情的说:“这世道本来就是这样!李世民娶那长孙无垢为正妻,只为了她长孙家和她舅父高家的势力庞大;他立那杨吉儿为妃,也只为了她是前隋炀帝杨广的女儿,娶她可安杨氏子孙之心,以弥合他李家与杨家的嫌隙。李世民和李建成争着要你,都是为了突厥的缘故。还有那齐王李元吉娶杨恭仁的二女,跟李世民娶那吉儿的用心如出一辙!这世上的婚婚嫁嫁都是一样!”
  燕儿听他说得冷酷,忍不住要反唇相讥,道:“按你这么说,冰儿嫁给李建成,也是一样的了?”
  王至面上登时现出怨毒的神色,瞪视燕儿良久,沉声道:“不错!李建成娶小姐,也不是安着什么好心,只是想攀附她山东崔氏的名头!”
  “山东崔氏?原来冰儿的娘家姓是崔。”
  “那当然了!”王至说到这里,调门忽高了几分,面上更现出神气活现的样子。他只道燕儿接下来定是对他这话大感羡慕,赞叹不已,岂料她只是点了点头,再无其它表示,不觉大为气恼,道:“喂,你听见没有?小姐是山东崔家的女儿!”
  燕儿道:“你刚才已说过了,我没说听不见啊。”
  王至急道:“那你怎么没半点羡慕的意思?”
  燕儿更是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道:“为什么我要羡慕?”
  “咳!你这是装傻还是真个不懂?我家小姐出身山东崔氏这样的名门望族,任谁听了都要羡慕不已。在那《氏族志》上,山东崔家可是天下第一等的高门呢!”
  燕儿还是糊涂,问:“什么是《氏族志》?”
  王至张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样子。原来那《氏族志》记载了全国姓氏,并根据各姓家谱编定高低贵贱的座次,共分九等。山东崔家一直以来是高门豪族的大姓,虽然历经南北朝及隋末的战乱已然十分衰败,但世家声势仍是非同小可,其他家族都恨不能可以与他们结为亲家,以抬高自家的身价。有些人甚至抹杀自己的乡里,假装是名门之后;有的本是同胞兄弟,只因娶到的妻子来自名门,便可恃之欺压骨肉手足,种种流弊,不一而足。燕儿是突厥人,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因此王至满怀骄傲的向她宣称冰儿是山东崔氏的人,她却瞠目结舌,不知道这有什么了不起。
  王至咒骂道:“真是活见鬼!天下竟有你这样的人,连山东崔氏是什么都不知道!无怪乎你们是蛮夷之族、化外之民。”
  燕儿将脸一沉,道:“你们汉人将什么山东崔氏看得有多宝贝,我们突厥人才瞧不起呢!我说啊,天下最高贵不过的是我这‘阿史那’的姓。”
  王至哭笑不得,道:“你这是往自己面上贴金的话。我们这山东崔氏可是天下公认的第一姓!接下去是山东的卢、李、郑三大姓,也是第一等高门里的姓氏。你那什么‘阿史那’,连第九等都算不上呢。”
  燕儿道:“这我明白了。你家小姐嫁给李建成,那是因为他们李家的‘李’姓也在第一等高门之列,这就叫作什么‘门当户对’,是不是?”
  “呸,呸,呸!”王至连声啐嘴,“他们李家算是哪门子高门豪族?”
  “咦,你刚才不明明说崔氏之后便是卢、李、郑三大姓吗?”
  王至气得直跺脚,说:“你这番邦女子就是什么都不懂,还一味跟我夹缠不清。那是山东李氏,与他们陇西李氏有什么相干?”
  燕儿这才恍然,道:“我怎么知道你们汉人连姓氏都闹得这么复杂?还以为都是‘李’,便是一样的嘛!”
  王至满面鄙夷之色,道:“他们陇西李氏,根本就是不入流的寒门贱族,只不过是入了关陇世家的圈子,先在北周,后在大隋,前后两朝都立了不少军功,这才蹿了上来。但这种门族,根不深,叶不茂,在我们眼中看来,不过是‘暴发户’罢了!他们自称是什么赵郡李氏的后裔,但我说啊,他们的谱牒八成是伪造的,只怕连汉人都不是,还说什么豪门大族?”
  燕儿奇道:“你说他们连汉人都不是?”
  王至侃侃而谈道:“不错!他们陇西李氏不要脸的吹嘘自己是当年跟山东李氏比邻而居的赵郡李氏的后人,根本是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谎话,恐怕多半是鲜卑人!就算他们本来是汉人,但长年定居北方边陲之地,与胡人杂居往来,娶了不少乱糟糟的女子为妻,早就不是纯粹的汉人了。”
  燕儿道:“‘乱糟糟的女子’?莫非……他们会娶青楼女子作正室夫人?”
  王至大不耐烦的道:“你又来胡缠了!‘乱糟糟的女子’是指胡人女子。”
  燕儿气道:“按你这说法,那岂不连我也是‘乱糟糟的女子’?”
  王至傲然道:“那当然了!你这蛮女,便是给我家小姐提鞋都不配!哼,也只有李建成这样乱糟糟的人才会给你这乱糟糟的女人迷上了。”
  燕儿又好气又好笑,道:“李建成怎地又乱糟糟了?”
  “哼,他们陇西李氏的人早就乱糟糟了。象李建成的祖父,即李渊的父亲李炳娶独孤氏为妻。这独孤氏是鲜卑人的姓氏,这李渊岂不就是汉人和鲜卑人的杂种?李渊又娶前隋神武公的女儿窦氏为妻,这窦氏其实是纥豆陵氏汉化后改的汉姓,便如你本姓‘阿史那’,如今却取了个汉姓‘史’一样。所以什么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全是杂而又杂的杂种,只怕他们身上鲜卑人的血比汉人的血还多呢!如今那李世民又娶了长孙无垢为妻,这长孙一姓又是鲜卑人的姓氏。他们祖孙三人也不知怎么搞的,放着好好的汉人女子不娶,全要了鲜卑族的女人,闹得这血缘越来越乱,真不知他们算是什么人。别瞧他们如今大权在握,是什么皇室贵族,在我们眼中不过是一群狗杂种!”
  燕儿听他“杂种”长、“杂种”短的说得这般难听,不禁皱眉,道;“那冰儿又为什么要嫁李建成?李建成的种那么杂,她嫁给他岂不将自己也弄杂了?你们这么讲究血缘纯粹,怎不跟什么山东的卢、李、郑那些人通婚?”
  这一问真是击中要害,王至张大了嘴巴,好几次要说什么出来,终于都作声不得,一张脸胀得通红,又羞又怒,好半天才说:“这……这……你懂什么?这些年来战乱频仍,我们崔家……唉,实在是衰败不堪了。但我们是名门望族,嫁一个女儿出去怎能轻率?这聘金嫁礼,自是非同小可的,寻常人家怎负担得起?那另外的卢、李、郑三姓也是如此,都出不起这聘礼。所以……哼,所以只好便宜了陇西李氏这等满身铜臭的暴发户了。”
  燕儿冷冷的道:“说白了,就是你们拿自家女儿和所谓的门第搭配了卖出去,好挣回几个糊口的小钱,是不是?”
  王至面上胀得猪肝似的红,却又想不出半句可以驳斥她的话,急得直搓手,道:“崔家老爷或许真是贪图他们李家的财,可小姐决不是希罕他们那几个臭钱!”
  “是吗?”
  王至听她语气中满是讥嘲之情,更气了,大声道:“那当然是真的!你以为小姐是什么人?你敢侮辱她,我跟你拼命!她……她不过是看中陇西李氏的‘势’。”
  燕儿又不明白了,道:“什么叫看中了他们的‘势’?财势,财势,有财就有势,不都是一回事吗?”
  王至眼中一阵黯然,低低的道;“你怎会明白小姐的苦心?她不是那些寻常女子,只求夫妻恩爱、养儿育女便就此心满意足、终老一生。不,不,她要干一番大事业,就象男子汉一样,以光复她崔家往昔的风光。当年民间已在众口相传《桃李章》这民谣,大家都说‘李氏将得天下’,但天下姓李的人不知几千几万,也不见得个个都能当皇帝。可小姐独具慧眼,一下子便看中只有他们陇西李氏才是真命天子。因此当日到崔家提亲的人不知凡几,小姐却偏偏挑上了他们陇西李家。看看如今的情势,与当初小姐预见的全都一模一样,你说小姐是不是绝顶聪明之人?”
  燕儿道:“怎么冰儿能未卜先知他陇西李氏一定是真命天子?难道她真是神机妙算,能上知千年、下推万世?”
  “小姐也曾跟我详细讲过其中的缘由,说这道理简单明白得连瞎子都应看得出来。他们陇西李氏与前隋杨皇族同属关陇世家,势雄力大,且几代人都武勇超群,全靠军功发家。李建成的曾祖父叫李虎,在南北朝的后魏国中官拜左仆射,爵至赵郡公。当时后魏不稳,大将宇文泰杀害了孝武帝,改立元宝炬为帝,这后魏国便变成西魏国。李虎当年握有一定兵权,在宇文泰那场政变中有佐命之功,因此与这宇文泰、太保李弼、大司马独孤信等八人皆封为柱国,号称‘八大柱国’。这八柱国都是关陇人,同气连枝,结成所谓的‘关陇世家’,当真是权倾朝野,说一不二,无人敢撄其锋。到后来,宇文泰之子宇文觉篡了西魏,自立为帝,是为北周。虽然那时李虎已死,但以佐周代魏之功仍被追封为唐国公。”
  燕儿听到这里,恍然道:“原来今日这‘唐’之国号是渊源于此。”
  “不错。李虎之子便是李建成的祖父李炳了。他承袭了这‘唐国公’的爵号,北周时也是官至柱国大将军。当年前隋的杨家先世经历与他们李家十分相似,隋文帝杨坚之父是杨忠,与李虎同为‘八大柱国’之一,而且杨家与李家的宅第都在同州城内,李家在西,杨家在东,东西相望,仅隔二里,平时过从甚密,可谓世交。李虎封为‘唐国公’,那杨忠也封作‘隋国公’,‘隋’之国号也是这么来的。杨坚和李炳成年后各娶独孤姊妹为妻,两家更成了姻亲。”
  燕儿“嗯”的一声道:“原来李、杨二家渊源如此之深,如今却是李家抢了杨家的天下,两家反目成仇了,真是世道无常!”
  王至道:“这件事说起来,倒是杨坚失策了!当年他欺北周皇家只有孤儿寡母撑持局面,便一如当年宇文觉抢西魏政权一般篡夺了北周的帝位。杨坚因历经西魏取后魏、北周代西魏,到他自己以隋换北周,对于跟他一样出身的‘八大柱国’的其他七家都十分忌恨,惟恐有一日他死了,这七家人会效法他的样子占了他的大隋江山,所以对于关陇世家中非杨氏的后人都竭力打击,令关陇世家的势力几乎陷于瓦解。七家中与杨坚同辈的差不多被他诛杀的诛杀,斥退的斥退,幸好李炳早死,李渊年幼,杨坚没将他放在眼内,再加上独孤皇后念在姊妹之情,对这外甥还是有所照拂的,陇西李氏才算免过灭门大祸。但李渊其后虽亦稳步升迁,官位却始终在三品以下,根本没有参与朝政枢要的大权,当时人人都以为他李家的声望权势在李虎时已达巅峰,如今是每况愈下的了。谁承想这李渊今日一个鹞子翻身又上了来,还开疆立国,比他祖辈李虎的风光更甚呢!哼哼,只有我家小姐才有此目光!杨坚出身‘八大柱国’的关陇世家,却自掘根叶,一心一意想摧毁这一势力,以致他身死之后杨广继位,苛政之下天下大乱,而杨家将本来最能支持他的关陇世家全得罪了,这七家人不但不帮他杨家,反而都各自起兵乘机落井下石,谋夺他的江山。象宇文化及就是宇文泰一支的后人,亲手绞死了杨广,自立为许帝;那瓦岗寨的李密,虽是李氏,但与陇西李氏同姓不同源,其先辈李弼却也是‘八大柱国’之一,是蒲山公爵位的承袭之人。李渊如今就是吸取了杨坚的教训,反其扼灭关陇世家之道而行,一力扶植关陇世家的势力。当初李密因瓦岗军灭于王世充之手而投奔大唐,李渊并不借机杀他。他李唐这天下得自隋杨,李渊却一再绞尽脑汁的要安抚笼络住杨家的后人,虽不会封他们太大的官,却巴不得杨家的女儿,不管是公主郡主,全都一古脑儿嫁给他的儿子才好。这么一来,这些女子以后生下的孩子都是姓李,他李家岂不就将杨家全吞并了过去?嘿嘿,这法子虽要假以时日,却实是万无一失之妙策!所以除李建成身为长子,非同小可之外,那李世民、李元吉全都娶了杨家的女儿入门,或妾或妻,用意却一。”
  燕儿叹道:“真看不出李渊是如此深谋远虑之人!”
  “那还用说?他这皇帝难道是白当的?他给儿子挑媳妇,真是格外的精打细算、人所不及。象那李世民也娶了杨广的女儿,却不能立她为正室,盖过长孙无垢,这可是大有道理的。那长孙氏是鲜卑族中的名门,实乃当年北魏拓跋皇室的后人。只因北魏覆亡后,拓跋氏为了回避仇杀,遂改姓‘长孙’。‘长孙’也者,就是‘长子嫡孙’之意,即为拓跋皇族的直系后裔。若陇西李氏其实是鲜卑人,那么论血缘之高贵,还及不上长孙氏,李渊让李世民娶这长孙无垢,只怕就有与这皇族后裔攀亲以抬高他们李氏在鲜卑族中位份之意。当年李虎、李炳事奉的后魏、西魏、北周三朝均是鲜卑人做的皇帝。后来的隋杨跟他们陇西李氏差不多,若非根本是鲜卑人,就是鲜卑化了的汉人。因此关陇世家之中鲜卑族人有很大的势力,陇西李氏与鲜卑族更是牵扯纠缠、割舍不开。以今日之势,前隋杨家衰败不堪,笼络他们只为了维系关陇世家,摆出一副不记旧恨的仁人君子之态。但鲜卑的势力却盘根错节,不可轻忽。李渊自己就亲自遴选了宇文家的女儿入宫为妃,所受之宠爱仅次于张、尹二人。而李世民以长孙家的女儿为妻,更是拉拢鲜卑势力的一着好棋,比之安抚杨家可重要得多了。所以李世民便再怎么宠爱那杨妃,也决不会动念废了长孙无垢,让那吉儿来当秦王妃。他父子俩倒确是心明眼亮、不以私情害大事之人,哪象李建成给你一迷就不惜弄死了我家小姐这样糊涂无情?”
  燕儿心下黯然,想:“他这话可真是再对也没有了。李世民再动情,也会算计清楚;李建成率情任性,但也太好恶分明了,好之固爱之,恶之却欲死之!”她不欲多谈此事,便道:“那李密也是‘八大柱国’的后人,也是姓‘李’,何以他却不能得天下?”
  王至道;“李密的地位虽与李渊相彷,势力却大大不如。他孤家寡人一个,李渊却与‘八大柱国’中的杨氏、独孤氏都有亲戚关系,又与宇文氏是累代世交。当日他派人来替李建成求娶我家小姐时,宦途上虽极不得意,但小姐已看出他其志不少,不满现状,他日必有所成。瞧他给两个儿子起的名字:建成建成,就是建功成业;世民世民,就是济世安民。他胸怀大志,家世上又是尚武的,在乱世之中岂不正好大派用场?”
  燕儿道:“怎么你懂得那么多?倒似李渊的肺腑全给你看透了。”
  “我一个小小仆役,知道些什么?这都是小姐平日一点一点的说给我听的。”
  燕儿见他脸上罩上一层崇拜敬慕之色,道:“瞧你倒很佩服冰儿。”
  “何止佩服!”王至大叫出来,“她是这世上最聪明、最能干、最果敢、最有谋略的人!她从来都没做错一件事,她永远都是对的!”
  燕儿心中一动,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爱着她?”
  “啊!”王至尖叫一声,双手捂脸,叫道:“我怎么配?我怎么配?她是尊贵的九天神女,可我……只是微贱的凡夫俗子!”
  燕儿怜悯的看着他,道:“你待她之心,她至死也不知,是不是?你从不敢对她说出来,对不对?”
  “不!”王至放下双手,面上又闪烁出骄傲喜悦之色,“她当然知道!从懂事起的那一天,她就知道!我父亲是崔家的一个家臣,在战乱里为救护崔家老爷而逝,全家便只剩我一人大难不死。崔家老爷十分怜恤我,便当我是他的亲生儿子一样看待,让我和小姐一起玩耍,吃一样的东西,穿一样的衣服,便似兄妹一般。小姐从小就跟我很要好,什么都跟我说,从不对我隐瞒什么。我也是如她待我一样对她。那时候……真是快乐极了!”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眼中现出做梦一样的神色。
  “我们小时候无数次玩那新郎新娘拜堂成亲的游戏。在我心中,我早就当她是我的妻子;在她心中,也只有我是她的丈夫……”说到这里,不觉语带泣音。
  燕儿柔声道:“既是如此,你怎地不娶了她呢?”
  王至忽地暴怒道:“我不早说了吗?要娶崔家的女儿,没有重金聘礼是不成的!我一个亲人都没有,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若不是崔家老爷的善心,我早饿死冷死了。我能衣食无忧,已是万幸,哪有余财娶小姐?”
  “她若当真爱你,便应视钱财如粪土,管她爹贪什么财?只管跟你跑不就成了吗?”
  王至凄然摇头,道:“你还是不明白!小姐不是这种耽于儿女私情的人。她早已跟我说过,她决不是嫌弃我身无分文。她说她相信我是有能耐的人,日后必能出人头地,不必担心没有钱。但是……我早说了,她不是贪他李家的钱,而是……而是我的地位卑微,再怎么了得,再怎么奋斗,也是孑然一身,决计不能与李家的家势相比。他们李家的子弟,一生下来已是贵介公子,只要稍一奋搏,便已是今天这般坐享江山、权势熏天。我又怎么能跟他们相比?小姐胸怀万丈雄心,她等不了我一步步的爬上去。她要的是嫁给李建成这李家的长子,就可一跃龙门,得到他李家的家业,以助她成就心中宏愿。”
  燕儿骇然道:“只是为了这个,她就不惜抛舍下你对她的百般好处,去嫁给李建成?那值得吗?”
  “为什么不值得?“王至恶恨恨的道,“她跟着我,只会一辈子湮没无闻,那她还有什么做人的乐趣?她嫁了给李建成,如今就是太子妃,再进一步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从此清史留名、流芳百世!”
  燕儿冷然道:“可是现在她还未来得及做皇后便给李建成害死了,还谈什么‘清史留名,流芳百世’?”
  王至颓然道:“这都是因为李建成没有心肝,忘恩负义!”
  “也是因为你家小姐权迷心窍,有眼无珠,嫁错了他!”
  “不!”王至嘶声叫道,“小姐永远不会错!她永远都是对的!是李建成不好,是李建成不好!”
  燕儿在心中叹喟:“这王至对冰儿已痴迷到走火入魔的境地了。只要是她作的,便什么都对,错的只是旁人。她嫁给李建成,李建成就给她抬高了身价,她却没给李建成拉低了身份。她如今给李建成逼死,只因为李建成薄情寡义,却不是她所托非人。唉,建成对冰儿固是忘情绝义,冰儿对王至其实更是狠心无情,他对她却仍是这般死心塌地,天下竟有这样的男子啊!”
  只听王至又开始说起来:“那天,崔老爷叫我去,将他们陇西李家来求婚的事说了,叫我去转告小姐,看她的意思怎么样。那天……那天是怎么样的天气,我全忘了,只知道老爷每一句话都如五雷轰顶的落到我头上。我看得出老爷很高兴这门亲事,说是去问小姐的意思,其实已是铁定的事实。我不知怎样找到了小姐,她正坐在那草坪上,象碧波中的一颗明珠,头上戴着一个刚刚编好的花环,全是纯白的玉兰花。她手中还正在编着一个,见我来了,冁然一笑,可将她头上、手中的花儿全比下去了……”
  燕儿听到这儿,想:“其实冰儿的相貌只是平平,这王至‘情人眼里出西施’,竟将她形容得这般美艳!”但想到这是他一片痴心,又怎好说出这话来?只得仍是默默的听下去。

  王至继续道:“……我跑过去,跪在她脚前,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我看到她欢笑着的脸板了起来,眼里闪出我读不懂的光芒。我住了口,看着她的双唇,只盼她说出一句:‘可是我不愿意!’谁知,她说的却是‘啊,这是我盼望已久的事情!’我心里只叫了一声:‘完了!’她后面的话我全没听见,只看到她又笑了起来,双唇不断的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越说越兴奋,白玉似的颊上抹上了红晕。忽然她一把抱住我,我一惊之下从懵懵懂懂之中醒过来,听到她在我耳边轻轻的说:‘我知道你待我之心,你也知道我待你之心,我这心一辈子都不会变的。但是,你要明白我们以后是不能在一起的。’说着,她放开我,但双手仍抓着我的肩头,定神看着我的脸庞,看到我怔怔的落下泪,她却淡淡的笑了起来道:‘去找别个漂亮的女孩吧!你要快快乐乐的做别人的丈夫,我也要快快乐乐的做别人的妻子,我们都要快快乐乐的做人,谁也不许哭鼻子。来,咱们勾勾手指,定下这个约来。’说着便伸出她青葱似的手指。我却不伸手,说:‘你可以快快乐乐做别人的妻子,但要我快快乐乐做别人的丈夫,我办不到!不能天天在你身边、见到你的脸,我永远也不会快乐。’她说:‘别犯傻!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便硬是拉起我的手指与她的勾在一块,道:‘说好了,可不许反悔!’我说:‘我不是不许你做别人的妻子,但是让我跟着你,我还是做你的奴仆,一生一世服侍你。’她只是摇头,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们都长大了,以后服侍我的只能是丫环使女,天天见着我脸的只能是我的丈夫。’我不说话,只是望着她,心里想:‘那也不一定的。’她伸出食指点一点我的鼻子,说:‘你不要捣鬼坏我的好事啊。要不,我一辈子都会恨你的。’我仍是不说话,口中一阵腥甜,后来才发现,那一刹间我已咬破了自己的舌头!之后,她就欢天喜地的缝绣她的嫁衣去了。我也有我的事情干,买了一把刀子,找个偏僻无人的去处,解决了我那烦恼的根源……”
  “什么!”燕儿大骇,失声道,“你……你……不是……不是……”
  “我并不是天阉,而是自己亲手挥刀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燕儿只觉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象是要从喉咙处蹦出来一般。却见他神色平和,好象在讲着一件最平常、最自然不过的事,而不是天底下最惨烈之事。
  只听他淡然的道:“除此之外,我还能样才可以相伴她一生?在这世上,除了她,我再没什么是要在乎的了。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就是不做男人,那也没什么。”
  燕儿双手发冷,道;“他……李建成……知不知道这件事?”
  王至面上登现鄙夷之色,道:“他?哼,他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不,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以为我一直就是这样,一直便是这么服侍小姐的。小姐跟他说,她惯了给我服侍,要将我带过来李家,他也就答应了。在他面前,我总低着头,装出一副卑微的样子,他便也将我看作是低三下四之人,从来没想到小姐和我之间会有什么不止于主仆的关系。小姐要嫁他,是她心甘情愿的,我也不恨他夺我所好。只要他不生出疑心,让我终其一生都能长伴小姐左右,他已经很对得起我了。谁想他没对不起我,却对不起小姐,那便是将他生吞活剥,也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他说完,仍是泥雕木塑似的呆坐着,殿中死气沉沉,阴寒森森。
  燕儿也不知愣了多久,忽地烛台上的灯花“扑”的爆了一响,她一惊抬头,猛然见到窗外天空已浮出鱼肚白,惊道:“天亮了!”
  王至如梦方醒,也“嗖”的跳起来,手执长剑,低声道;“我已什么都跟你说了,你可以到太子面前告发我了?”说着目露凶光。
  燕儿淡然的道:“你有你的伤心事,难道我就没有?你要杀我,正好助我脱此苦海。”说着双手负于背后,昂然的望着他。
  王至显出有些自惭形秽,迟疑了一下,道;“太子如今视我为心腹,谅你也抓不着我什么把柄去告发我。”说着涌身跳出窗外,眨眼已消失在草木之中
  燕儿跌坐回榻上,刹那间只觉人世一切尽皆无谓,想:“我要离开这里,我要离开这里!但我能到哪里去呢?”忽地那天在“长安第一阁”听到的那支小曲又在耳边响起:“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三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心中忽地大痛:“我离家已有多少年了?”屈指一算,竟是十年有多了!瞬时间,顿生归心似箭之念,那漠漠黄沙、那戈壁似削、那长河落日、那风吹草低……全都兜上心头:“家,家!我要回家!”她喃喃的说着,站起身来,游目四顾,只见殿内珠悬翠挂、金碧辉煌,忽都变成了俗不可耐、面目可憎!“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走,走,走吧!”她心意一决,脑内一片澄明,马上便手脚麻利的将身上穿戴的李建成送她的所有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全脱了下来,从柜底将深藏多时的旧日自己的衣服重新穿上,一下子又变回了昔日那突厥公主。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忍不住一阵心酸,想:“要变回从前,原来是这般容易,又是这般艰难!”当下拿起遗在案上的长剑,施施然的直出寝殿。
  刚一出殿门,门口的侍卫便都慌忙迎上前,道:“王妃要到哪儿去?”
  燕儿面含秋霜,道:“我想去哪儿,要你来管吗?”
  “这……这……”领头的那个侍卫听她语气不善,惊出一身冷汗,“王妃是要找太子吧?小人这就去报告太子,让太子来这里见王妃。”说着向其余的侍卫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要走。
  燕儿喝一声:“站住!”
  那侍卫头领忙顿住脚步,转身躬腰听她吩咐。
  燕儿冷笑道;“是不是太子叫你们来守着这儿,不让我出去,好封锁太子妃被他逼死的消息?”
  众侍卫尽皆失色,侍卫头领急道;“哪有此事?王妃不要听奸险小人胡说八道、造谣生非。太子妃只是抱恙在身,太子要在她身边照顾汤药,这才疏懒了来这边。”
  “那就带我去见太子妃,看看她的病重不重!”
  “这个……御医吩咐太子妃要闭门谢客,好生休养,王妃还是过几天再去吧。”
  燕儿心中愈怒,想:“到了这个欲盖弥彰的田地,还要来骗我?”便道:“不必了!太子干下的好事,天知,地知,人人都知。我今天就离开这里,谁敢拦我,先吃我一剑!”说着“呛啷”一声长剑出鞘。从侍卫吓得一齐退后一步。
  侍卫头领道:“王妃息怒!小人马上让太子过来,有什么话王妃跟太子当面说吧。”说着转身飞跑出去。
  燕儿知道他这一去,李建成一时三刻之间便会赶来阻拦她,长剑一摆,怒叱一声:“让开!”便要硬闯过去。
  那些侍卫都知这燕儿既得李建成宠爱,又是堂堂突厥公主,决不能跟她动手的,见她冲到眼前,只好向两边闪开。
  燕儿一口气转回廊、过小桥,连出了几重门,眼看前面的玉屏风后面便是府门,忽地从屏风后转出一大群人,当先一人正是李建成。他一面惊慌之色,叫道:“燕儿,你怎么了?”上前便要拉她。
  燕儿将剑在身前自左至右的一划,喝道:“不准过来!”
  李建成只得收住脚步,急道:“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啦?”
  燕儿冷笑道:“你好事多为,自己应该心知肚明。不是要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将你的恶行都公诸于众吧?”
  李建成面色发白,伸着两手,道;“燕儿,你误会了。冰儿……冰儿是她自己久病缠绵,不堪苦痛,一时想不开吞金自尽的。我……我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燕儿更是怒发冲冠,大声道;“刚才你的手下才说她只是病了,没有死;如今你又来说她是吞金自尽。你们说谎,也太不高明了吧!”
  李建成结结巴巴的道:“那……那是他怕你听到冰儿的死讯会伤心,才……才这么虚言哄着你的。”
  燕儿摇头道:“你再也不用辛苦找藉口了。我今天就离开这里,永远也不会回来,你还有什么鬼话,都可休矣!”说着柳眉一竖,长剑一立,道:“滚开!否则连你也杀了!”剑光一闪,直刺他面门。
  李建成急忙闪开,见她已一支箭似的从自己身边掠过,急叫:“拦住她!拦住她!”
  燕儿高呼:“躲我者生,拦我者亡!”手下再不容情,剑光霍霍之下已刺倒了一人。
  李建成见她动真格,心下一凉,知道自己是永远地失去她的心了!若要拦住她,以东宫之内高手如云,当然不难办到。但燕儿性子之刚烈,他岂有不知?若她眼见不敌,把心一横,宁可刎颈自杀也不就范,那岂不是自己亲手逼死了她?他内心确是对她一片真情,怎能忍心下手杀她?他心下一声长叹,口中传令:“全都退开!让她……走!”这“走”字一出口,只觉犹如万箭穿心,痛不可抑。
  燕儿见众侍卫都闪了开去,让出一条路来,想也不想,头也不回地纵身飞奔而出、翩然而去!”

  李建成在灯火摇曳之中抬起醉眼朦胧的脸,酒气上升下控制不住自己,哈哈哈笑出来,但声音干涩,全没半点笑意在里面,在万赖俱寂的夜里远远送出去,竟跟哭声无异。
  冰儿死了!燕儿走了!这偌大的殿里忽地变得如此空空落落,象是被废弃了的陵墓,住在里面便如幽灵一般。他喘息了几声,敲着书案大叫:“酒来!”
  大殿的阴暗角落里走出一直侍候在旁的王至,不动声色的在他杯中又注满了酒。
  李建成忽地一把执着他的手腕,眼里闪出骇人的青光,道:“告诉我,为什么人人都抛弃我,人人都躲着我?”
  王至神色木然的道:“太子何出此言?所谓‘大丈夫何患无妻’,太子以储君之尊,还怕没有美貌女子?”
  “可是……燕儿只有一个!”他一手夺过王至捧着的酒壶,狂灌入口中,却有大半壶酒都洒了出来,浇在他面上。他“啪啦”一下将壶重重敲落在桌面上,壶底登时碎裂,碎片刮破他的手,鲜血都流了出来,他却恍若未觉,仍紧盯着王至,道:“是谁将冰儿自杀的消息透露给她的?是谁?”
  王至心头一紧,但眼睛眨也没眨一下,平静的说:“可能太子妃临自杀之前已安排好法子将消息告知她,以报复您一心要废她太子妃之位,好令您一番筹划全化春梦。”
  “冰儿!”李建成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声来,“这女人真是个魔鬼,死了还要坏我的好事!对了,一定是她的奸谋!那天我听说她自尽,马上就到她那儿去,本来也觉得很震惊,还有几分怜悯之情,不料……哼,她早猜到我会去察看,不免会在那边吃喝些东西,竟将她寝殿里所有的食物茶水都下了毒。幸好你深谙她的险毒,及时阻止我,说还是先试一试那些东西里有没有问题。若非如此,我岂能躲过她的暗算?她既想得出这等下三滥的法子,自然也会有办法将自己的死讯透露给燕儿知道。阿至,你今次救了我一命,我还未升赏你呢。”
  王至道:“为太子效劳乃小人份所当为,何敢讨赏?我虽一直服侍太子妃,但她身为女子却不服从丈夫,甚至以死来算计太子,不仅有失妇德,更是不遵君臣之道,小人实在是看不过眼,这才转投太子。”
  李建成叹道:“你一个下人,也如此深明大义,亏她是崔家的女儿,如此名门望族的出身也不懂三从四德之道,死了也是自找的!唉,只是竟给她拆散了我和燕儿,真是得不偿失。”
  王至低头道:“都是小人走了眼,没留意到她用了什么法子将消息传到燕妃那边去。太子妃似乎已疑心小人背弃她来助太子,临死前几天都不准小人踏入她寝殿一步。
  李建成道:“那是她奸恶险辣,如何能怪你?”
  正说着,殿外忽传报:“齐王爷到!”
  王至心念一动,道:“小人是不是要先回避一下?”
  “好。”
  王至退出大殿,装作往外走,到了树影处却转身藏到树后,眼见一盏宫灯引领下李元吉入了殿中,便蹑手蹑脚的绕到殿旁,趴在窗下竖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只听李元吉笑道:“大哥,听说你最近心情不好,小弟今日特地来陪你饮酒解闷。”
  李建成无精打采的道:“不必了。”
  李元吉道:“大哥,我知道你为了那突厥公主的事在生闷气,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何不揪出那酿此大祸的家伙来一刀杀了,以解心头之恨?”
  “那罪魁祸首就是冰儿!她都死了,便是有意不让我能报复她。”
  “大哥此言差矣,”李元吉大摇其头,“想那冰儿一介女流,再蛮横又济得甚事?若非她当日勾结李世民陷你入‘杨文干兵变’的局中,又怎会有今日之事?”
  李建成咬牙切齿的道:“不错!推源祸始,尽在李世民身上。总有一天,我要他死得惨不堪言,方解我心头之恨。”
  “不必‘总有一天’了,明天就可置他于死地。”
  李建成一惊,道:“什么?”
  李元吉洋洋自得的道:“我已想出万全之策可以治死他。”
  李建成一面不信之色,道:“你别将话说满了。这家伙又狡猾又命大,上次‘杨文干兵变’,明明他是非死不可,临了头还不是给他逃出生天去?唉,我看有突厥一天在,他就能逍遥一天,不仅死不了,还兵权在握,谁也奈何不了他。”
  李元吉嘿嘿笑道:“不是有句话叫‘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吗?他上次是靠突厥而捡回一条小命,今遭我就教他死在突厥之上。”
  李建成忙问:“四弟有什么奇谋妙计?”
  李元吉故作神秘道:“大哥不必心急,要知端详,明天就和我一起入宫见父皇,到时就凭我这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必能说动父皇亲自下旨杀他!”
  李建成心痒难搔,道:“难道就不能向我透露半点口风?”
  “看戏要看精彩的,明天自然送个惊喜给你。”李元吉说着醮了两杯酒,道:“来,为咱们明日一举铲除李世民这眼中钉、肉中刺干一杯!”
  两兄弟各自干了。李元吉放下酒杯,面上忽现郁郁之色,口中长叹一声。
  李建成问:“四弟怎么了?看来满怀心事。”
  李元吉淡淡的道:“也没什么。只是这几年来小弟为大哥对付李世民,实在是殚精竭虑、用尽心机,如今想想,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此言一出,李建成心中一片雪亮,想:“好啊,原来你眼见李世民将倒,便开始来恃功讨赏了!嗯,你始终不肯讲明天对付李世民的法子是什么,便是要以此来要胁我!哼,原来你今晚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跟我商讨诛灭李世民的事。如今李世民还未除掉,你就已经这样在我面前玩弄手段,真是不知好歹!我若纵容你,日后李世民一除,你岂不是要爬到我头上去,连我这太子之位也要谋取?我费尽千辛万苦打倒李世民,难道就只是为你清除道路,好让你取我而代之?你也太小看我李建成了!”正要发作出来,但转念一想:“他明天或许真有法子说动父皇斩杀李世民,若现在跟他反脸,岂不白白又便宜了李世民死里逃生?好,不妨先用言语稳住你,教你为我弄垮了李世民之后,我再想法子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于是装出歉然的样子说:“四弟这么说真是教为兄的惭愧。四弟放心,你为我如此尽心尽力,我岂是忘恩负义之人?日后自当有所图报。”
  “是吗?”李元吉懒洋洋的应道。
  李建成见他一副不以为然之色,心想:“只以几句虚言恐怕敷衍不了他,不妨骗他一骗,让他自以为得计。”便又道:“当然了!我的孩子都还年幼,不堪托以重任,日后我登极,自当立你为皇太弟!你我兄弟共理天下,不分彼此,岂不是一段佳话?”
  李元吉心头一喜,但随即马上知道李建成这话只是说得好听,此时他有求于己,哪有不空口许诺,以求自己为他效死之理?这种话千万不能当真。便佯作愠恼,道:“大哥这么说,可将小弟看成是什么人了?李世民狼子野心,这才觊觎你的储君之位。我为大哥,那是出于一片兄弟之情,也看不惯他的骄横张狂,决不是如他那样心怀不轨!大哥若当真感激我的襄助之德,那就将李世民正法后,把他秦王府中的全部金银财物、将领美女都交由我来处置,还有他的职司都转给我来承袭,那我已心满意足了。”
  李建成心下冷笑,想:“你前面还说只是为了一片兄弟之情,说到后来却公然开出价码来与我讨赏,真是不知廉耻为何物!”口中却喜道:“我早知四弟为我是一片真心诚意。你想要什么,我这做兄长的难道会亏待了你不成?”
  李元吉也在心中暗想:“你口上说得轻巧,好象真的肯立我为皇太弟,可我才稍示谦让,你马上就绝口不提此事了,可见你哪里有什么信义?”
  两兄弟各怀各的鬼胎,面上却都欢快之极,不断互相劝饮,自至尽兴方罢。

  次日,李建成便和李元吉结伴入宫面见李渊。
  一入殿中,李元吉便道:“父皇,儿臣有机密军情要报告父皇知晓。”
  李渊会意,忙屏退宫娥太监,殿中只余父子三人。
  李渊问:“是什么机密军情?”
  李元吉压低声音道:“上次父皇将要以‘杨文干兵变’之罪问责于李世民,正好突厥大军来侵,父皇只好放他一条生路,让他领兵去抵御强敌,是也不是?”
  李渊道:“是啊,那又怎么了?”
  “父皇,天下事怎会如此之巧?您老人家正要拿下他,那边突厥大军就来了,倒似是专门安排好了来救他似的,难道父皇不觉得事有跷蹊?”
  “这个……”李渊心头大震,但定神一想,道:“或许真的就是巧合呢?突厥定是听说杨文干作乱之事,乘机来打我们一个手忙脚乱、应接不暇,那也是合情合理的呀。”
  李元吉冷笑道;“但这‘杨文干兵变’根本就是李世民一手策划出来的。他事先已知道会发生这么桩事,也想到可能会被父皇的法眼看穿,所以早就计算好时间,提前将消息透露给突厥,好让他们配合他的行动南下用兵,使他可以借抗击外敌而逃过父皇的处分。他此计连环相扣,至毒至险,实在是后着无穷,破不胜破啊!”
  李渊双眼发直,沉声道:“他真的想得如此滴水不漏?”
  李元吉见他心志已有所动摇,忙乘胜追击,道:“父皇若不相信,我再讲一件事,父皇就知道此事决不简单。那次父皇命儿臣随他出征,以监视他的行止。到达豳州时我军与突厥大军不期而遇,我以敌众我寡,认为不宜冒险出战,该当固守坚城,拒敌于门外。李世民却一意孤行,要带着一百名骑兵,自个儿去迎敌。我欲随他前往,他却百般阻挠,要我留在城中守卫,他自己就到突厥阵上去。我瞧出他必有古怪,悄悄的跟在他身后,躲在一旁看他怎么以一百骑兵就能打败突厥的万余兵马。谁知他们根本没开战,说了两句就各自收兵,父皇以为怎样?”
  李渊急问:“他们说了什么话?”
  “我看见李世民孤身一骑便走近突厥阵中,对那小可汗突利说:‘突利兄弟,你从前跟我歃血为盟,相约有难同当、有急相救,今日你果然顾念往日的香火之情,前来襄助,此恩此德,没齿难忘。今晚三更,我会率兵装作前来偷袭你军,你们便派人来说和,我一定答应。你们要的金宝两百车、美女两百名,我自当奏请父皇,作为两军议和赠予你军,那就半点痕迹都不露了。’”
  李渊惊怒交集,喝道:“真有此事?”
  李元吉将手掌虚作斩在颈上之势,道:“儿臣愿以这颈上人头担保,这番话是我从他口中亲耳听来,绝无虚言!”
  李渊狂怒之中更多的却是胆战心惊。如果李世民真的勾结突厥,那他控制的就不仅仅是唐军,还能调动突厥精锐的百万之众。他李渊又怎对付得了突厥的豺狼之师?一个弄不好,别说他保不住这帝位,这天下江山只怕亦非复李唐所有,甚至可能山河变色,沦入异族之手,这可是千秋大罪啊!
  他掌心一片汗津津,心念电转的想:“会不会只是李元吉夸大其辞?他说李世民跟那小可汗突利说起‘香火之情’,他们怎么会有‘香火之情’?”突然之间,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还没有起兵的时候,李世民曾说过他说动了突厥王子与他结拜成香火兄弟,那当年的突厥王子好象就是今天这叫什么突利的小可汗!这件事远在十多年前,李渊早已淡忘,这时听李元吉“复述”李世民的话,这才一下子全都回到脑中,瞬时之间已深信李元吉的话,否则李元吉并不知道李世民与突利结拜之事,又怎能胡诌出“香火之情”的话来?而唐军和突厥军又确实没交一战就退走,来势如此汹汹,退却竟这般容易,岂能不引人生疑?想来想去再无合理的解释,就只有李世民跟突厥勾结一说可言之成理!
  李渊言念及此,只觉一阵椎心刺骨似的又寒又痛,想:“我竟将此以求权势的逆子视为卫国之长城!我若再将兵权交托在他手上,只要有哪一天他动了歹念,不顾一切的将突厥引狼入室,岂不祸及社稷,成为千古罪人?”
  李元吉见他面上神色变幻,只道他仍下不了决心,又道:“父皇若仍不信,何不就试他一试?”
  李渊忙问:“怎么试他?”
  “父皇可召他入宫,假意跟他说为了要回避突厥进袭关中,父皇打算毁了长安,迁都到别处,问他有什么意见。他若没有心怀鬼胎,自然不敢反对父皇已下了决心的事情;否则,他一定巧言令色横加阻挠。”
  李渊道:“好,就这么办。”当下便命人去传召李世民。
  李世民一进来,就见到李建成和李元吉都在场,还面现不怀好意之色,暗暗吸了口气,想:“今天不知又设了什么难关来找我的麻烦。哼,谅你们也不敢平白无故的冤枉我什么。”当下暗自戒惧,见过了李渊。
  李渊道:“近日有人向朕建议,说突厥这些年来不断的攻击关中,为的是美女壮男、金银绸缎都在长安这里。若将这长安付之一炬,烧成废墟,迁都到别的地方,这蛮虏之患,自然就没有了。朕已派了中书侍郎宇文士及越过南山,前往樊城、邓县去勘察可以迁都的地方,秦王意下如何?”
  李世民闻言大为错愕,心想这话简直是一派胡言、迹近癫狂!哪有人竟会为了回避蛮族的侵扰就不惜焚毁京师,迁都去穷乡僻壤之地?但他马上想到这背后一定另有阴谋诡计,自己可不能上了李建成和李元吉他们的当,于是不答反问:“此事朝中大臣都同意吗?”
  李元吉桀桀的笑道:“父皇此举英明之极,大家当然都连声称妙的了。至少我跟大哥都认为这是高明之策,可一劳永逸的解决外患之忧,从此不必再动刀兵、天下太平。”
  李世民心下怒极,想:“什么‘一劳永逸的解决外患之忧’?其实是想一劳永逸的解除我的兵权,好放心杀我!”转念又想:“只是此时父皇疑忌之心甚重,我若直言相劝,他必定龙颜大怒,只怕真的会听了这愚蠢之极的法子,那就适得其反了。嗯,不如明捧实劝,哄他回心转意,更为上算。”于是叩一头道:“父皇明鉴!蛮族之忧,自古以来就有,非独我朝之患。父皇英明神武,龙兴于民间,天下致平;手握精兵百万,所向无敌,岂真会只为了区区突厥胡虏侵扰边疆就迁都相避,使我们羞对四海、殆笑百世?”
  李渊听了这话,真是舒心悦耳之极,忍不住笑逐颜开,道:“二郎言之有理!”
  李世民见父亲颜色由冷转善,趁热打铁便说:“当年霍去病不过是汉室一介将领,尚且立志消灭匈奴;何况儿臣如今身为国家藩篱,自当为父皇分忧。请父皇假儿臣数年之期,儿臣保证一定将颉利系于阙下,献俘于父皇之前!”
  这下可轮到李建成和李元吉着急了,李元吉不会文绉绉的说话,一时之间鼓舌摇唇,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李世民。李建成在这方面可就比他擅长多了,马上已想到典故,冷笑道:“当年樊哙也是汉室的一介将领,却大言不惭地说要率十万部众横行于匈奴之中,结果却是……嘿嘿,那也不必我来多说了。秦王刚才那一番话,跟他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殿中除李元吉不知道樊哙的典故而有些不明所以之外,余者都明白李建成这是在拿樊咐当年夸下海口后却不能兑现、闹了个灰头土脸的事来嘲讽李世民。
  李世民傲然道:“我朝如今兵强马壮,岂是当年汉军积弱之可比?再说樊哙不过是跳梁小丑,哪里懂得什么战略之道?不出十年,我军一定可以扫平漠北,决非空口虚话!”
  他自觉自己这话说得豪气干云,李渊必定开颜大悦,不料他语气激昂,立时已犯了父亲的大忌。李渊暗暗皱眉,想:“你口上说得动听,倒象真的为了一致对外、抵抗外寇,其用心不过是为了继续掌握兵权,以成你夺嫡之阴谋。十年之长遥遥无期,从太原起兵到开国至今也不足十年,你已跋扈到这般地步,我岂能容你再掌兵权十年?”刹时之间已立下决心,缓缓的道:“迁都之事,朕自有分数。你先下去吧。”
  李世民见他神态忽又变了,却想不出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也不敢再争辩下去,依言退出。
  李世民一走,李元吉已嚷起来:“父皇见了!他还想将兵权牢牢抓在他手中十年呢!父皇能保得住这十年里他不会勾结了突厥大军进来,将这江山也换了主?”
  李渊森然道:“多得三胡提醒,我几乎又上了他的恶当。他身为三军统帅,竟勾结外敌,岂可纵容不理?”
  李元吉喜道:“既是如此,父皇快快下旨,宣示他通敌叛国之罪,杀之以示儆尤!”
  李渊可不象他那么冲动,沉吟道:“你虽亲耳听得他勾通突利之言,却无别的佐证。他办事干手净脚,要捉他把柄可不容易。如今人人都只知道他有平定天下的大功,他的罪状却隐晦不为人知,我们能有什么藉口来杀他?”
  李元吉大声道:“当初攻克东都的时候,他盘桓观望,被父皇屡屡下诏催促都不肯班师,还四处散发金银,树立私人恩德,收买人心。他敢抗旨违诏,那不是叛逆还是什么?只要我们马上动手杀他,完事后还怕找不着藉口?”
  李渊摇头道:“洛阳班师那次他确是已露逆心,但当时我没有追究他,如今却来翻陈年旧帐,别人就会疑惑,觉得他若当真有罪,何以不当时马上就依法惩治,要迁延至今才拿办他?这一来,我们可就理亏了。他手中毕竟握有重兵,我们若强行杀他,一定会激起变乱,后果堪虞。”
  李元吉嘟起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怎么好呢?难道还要让他逍遥法外,我们就束手无策?”
  李渊道:“三胡休要焦躁。我们一步步的压制他,先削尽其羽翼,让他变成个有名无实的空头王爷,到时再杀他,就没有顾忌了。”
  李元吉还要说什么,李建成向他使了个眼色,阻止他再往下说,自己却道:“父皇此举极是英明!依儿臣之见,秦王府中能人虽多,可忌者不过房玄龄、杜如晦二人,父皇若要削他羽翼,就得先除此二人。他二人一去,李世民就想不出对付我们的法子,便再多精兵猛将,也是枉然。”
  李渊深以为然,道:“大郎所见极是!李世民就是给这两个读书汉教坏的,我早就想好好整治他们一下。好,我这就下旨,勒命他二人归于宅第,不准再入秦王府妄议妄行,听奉李世民的号令。敢不遵诏令的,格杀勿论!”
  李建成和李元吉各自交换了一个惊喜的目光,均想:“李世民失了这两个左右手,今番吃的亏可就大了。”
  正想着,殿外忽传急报,说突厥颉利可汗领十万精骑南下河套、包围乌城,燕郡王罗艺奋起抵挡,力有不支,现向朝廷请求速发援兵。
  三人闻言失色,李元吉气咻咻的道:“又是来得这么巧!”
  李建成见李渊面上一副怔忡不定之色,忙道:“父皇,今次决不可以再让李世民领兵,重蹈上回的覆辙。”
  李渊心神不定的道:“可是突厥来袭,有谁能领兵出战、挡其锋芒呢?”
  李建成道:“四弟已多次随李世民出征,功勋有目共睹,父皇何不让他代替李世民,北上迎敌?”
  李渊默然了一下。他心中虽是不相信李元吉真能取代李世民抗击突厥,但若非如此,必定又要走回去求李世民的旧路。可如今已得知李世民勾连突厥之事,还怎能再轻易将兵权交到他手上?既已下定决心铲除李世民,就得栽培李元吉,让他顶替李世民的位子。于是他猛一点头,道:“好,我再也不能被他以突厥来要胁着我!我就派三胡为行军大元帅,统制各路兵马,迎击突厥。”
  李元吉心头狂喜,忙又道:“父皇,这行兵打仗,须有猛将相助方能克敌。李世民把军中名将全抓在他自己手心,岂不是故意为难我吗?”
  “依你说应怎么办?”
  “不如父皇下旨,将他府中锐卒猛将,尽调归我帐下听令,象什么尉迟恭、秦琼、程咬金、段志玄等等,一个都不可给李世民留着。”
  李元吉见李渊稍现迟疑之色,逼上一句,道:“父皇想想,我若领兵出战,李世民留在这里岂会甘心?他手中有这么多骁勇之将,若乘着大军北上,长安防卫空虚,跟父皇捣起鬼来,岂不是难以收拾?还不如抽尽他府中精锐,让他无所恃仗,自然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李建成也附和道:“父皇刚才不是说要先削其羽翼,才能慢慢收拾他吗?如今就是削他羽翼的一个大好机会。父皇以突厥犯境为由调走他的精兵猛将,名正言顺,理据十足。他若不服从,那就露出他大逆不道的本来面目;他若要掩饰自己,就不敢不听父皇的,父皇一举就轻易散尽他的势力。不管他出哪一招,父皇总是占尽上风,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这就叫作‘算无遗策’啊!”
  李渊听得怦然心动,道:“此计确是妙不可言。就按你们说的去办吧。”于是草拟了圣旨,命人去宣示。
  李建成和李元吉见一切就绪,这才辞别李渊,出殿同回东宫之中。
  李元吉道:“今次还不扳倒李世民?只是一时还不能就杀了他,真是不痛快。父皇总是这么副前怕虎、后怕狼的性子,不敢跟李世民公然决裂、大干他一场!”
  李建成胸有成竹的道:“四弟你烦恼什么?父皇的天性就是这样小心谨慎,不做半件没把握的事,你硬要跟他争,反而会惹恼他,那岂不便宜了李世民?刚才我见你还要说,便忙打眼色让你别再跟他为此事纠缠下去。我们先顺着父皇的意思,稳住他。要杀李世民,与其求他代劳,还不如我们自己亲自动手。”
  李元吉眼睛一亮,道:“原来大哥早已另有打算。”
  李建成得意的一笑,道:“那还用说!你如今已兼并了李世民的兵将,手握数万兵马,他已成了孤家寡人,无甚作为了。明天你便要出征,我会召李世民到昆明池为你饯行。到时我们埋伏勇士,就在席上将他扑杀,向父皇声称他是急病而死。咱们先斩后奏,父皇便不高兴,也是木已成舟、无可挽回,只有信咱的。”
  李元吉喜得连声称善,眼珠一转,又道:“那么尉迟恭这班人怎么办?我们杀了李世民,他们只怕会闹事作乱。”
  李建成心想:“李世民一死,你就兵权在握了。决不能让你得到尉迟恭这些猛将,坐大又成第二个李世民!”便道:“尉迟恭等既已落入你手中,便应斩草除根、全部坑杀!这些人效忠于李世民,一定不可放虎归山,让他们有机会反噬我们。”
  李元吉深表赞同。两兄弟密议不休,却全没想到窗后蹲着个王至,将二人对话都听入耳中,嘴角边拉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听二人再往下说的都是具体商量如何伏兵、如何杀人、如何善后等等,不出刚才所听的事情之外,便慢慢贴着墙根爬开去,到得稍远处转身拔腿跑开。
  不一忽儿,秦王府后门外走近一人,只见他身穿葛布短打之服,头上戴着一顶硕大无比的竹笠,笠沿压得极低,将他的脸庞都遮住了。门口的守卫见他形相可疑,喝出来道:“是谁?站住!”
  那人挨近身前,低声道:“进去禀告你家大王,就说‘王至求见!’。”说着稍稍抬头,目光从笠沿下射出来。
  门卫见他目光深邃,似是来头非小,不敢怠慢,忙转身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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