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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家庭内交


  两人结婚以后,不再像恋爱的时候那样,只求两个人在一起,越孤立越好,什么交流只在两个人之间进行。婚姻是一种社会活动,不再纯属私人问题,夫妇两人融合为一个整体,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社交活动,和两人之外的人发生联系。
  荷西和三毛都是追求自然之人,是相互陪伴共同避世的好伴侣。
  他们过的是一种神仙眷侣的生活,和旁人只作一种自然状态的交往。和得来的,自然而然会聚拢在一起,成为好朋友;和不来的,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可是,不管怎样的与世无争,怎样的避世,双方的父母亲却是怎么也逃避不了的,不得不处关系。
  首先是称呼问题。
  由于中西方生活习惯的不同,三毛和荷西在这个问题上有着严重分歧。
  三毛根据中国人的习惯,婆婆叫“马利亚”,她便称其为“马利亚母亲”,公公叫“西撒”,便称作“西撒父亲。”
  但荷西全家都觉得三毛很肉麻。因为在西班牙,都把自己的公公、婆婆称为XX先生、XX太太。
  三毛说:“也许一个中国人喊岳父、岳母为爸爸妈妈很顺口,但一个外国人你叫他喊从未见过面的人为爸、妈,除非他对自己的妻子有大多的亲情,否则是不容易的。”
  说的便是中西方的文化差异的日常表现之一。
  1979年,三毛的父母借去欧洲旅游的时机,顺便去大迦纳利群岛上,女儿海外的家中探望女儿。
  来之前,荷西很紧张,问三毛:
  “我看到你爸爸,该怎么称呼?是不是该叫他陈先生?”
  三毛说:“你如果叫他陈先生,他一下飞机就会马上乘原机返回台北,你应该像我叫你父亲那样叫他‘爸爸’。”
  “可是这样太叫不出口了,干脆我叫爸爸陈先生好了。”
  但是,三毛的要求很严格,她说:
  “不管怎么样,你一定不能叫他陈先生,只能叫爸爸。”
  父母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三毛对自己那个“乘龙快婿”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再三叮嘱他:“我的生命里有三个人,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还有就是你,再者就是我自己,可惜没有孩子,否则这个生命的环会再大一点,今天我的父母能够跟你在一起,我最深的愿望好像都达成了,我知道你的心地是很好的,但你的语气和脾气却不一定好,我求求你在我父母来的时候,一次脾气也不可发,不能发,要笑,态度温和。因为老人家,上了年纪,有时候话多,难免会有一些啰嗦。你别?
  荷西非常奇怪地盯着三毛,说:
  “我怎么会发脾气?我快乐还来不及呢!我真的很想看看他们哦。”
  荷西并没有嘴上说说就完了,他还积极地行动着。
  因为三毛的父母不懂西班牙文,荷西为了能与他们交流,便每天花上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来学英文。这对于学习语言的能力极其低弱的荷西来说确实不是一件易事。中学到大学,荷西搞了十几年的法语,都没学出什么成绩来。英文则是三年以前在奈及利亚学了一丁点,其水平可想而知。在这样的水平之上来“突击”,其艰难程度也可想而知。
  荷西去机场迎接岳父、岳母的场面,三毛也有精彩回忆:当他看到我们从机场走出来时,他一只手抱着妈妈,另一只手抱着爸爸,当他发现没有手可以抱我时就对我说:“你过来。”然后把我们四个人都环在一起,因为他已经16天没有看到我了.然后又放开手紧紧地抱抱妈妈、爸爸,然后再抱我。他第一眼看到爸爸时很紧张,突然用中国话喊:“爸爸!”然后看看妈妈,说:“妈妈!”接着,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低下头拼命去提箱子,提了箱子又拼命往车子里乱塞,车子发动时我催他:“荷西,说说话嘛!你的英文可以用,不会太差的。”他就用西班牙文说:“我实在太紧张了,我已经几个晚上没睡觉了,我怕得不得了.”——引自三毛《一个男孩的爱情》荷西虽然愚顽,但同三毛父母相处得非常和谐,愉快。
  但由于语言关系,荷西几乎是保持沉默的,因为他英语还未熟练到可以自由交谈的地步,中文更是一句不会说。而三毛的父母又不会用西班牙文。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三毛和父母用中文聊得非常愉快。
  荷西听不懂,更插不上嘴,只好自己低头扒饭。他处在被遗忘的角落里,却又不愿寂寞,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着三毛和岳父岳母,想捕捉他们说话的空隙。
  荷西抓住一个三毛夹菜的机会,扯了扯三毛的衣角,用西班牙文说:“喂,该轮到我说话了。”
  三毛也觉得自己颇有些冷落夫君,非常地过意不去,不忍让他继续坐冷板凳,便告诉父母荷西有话要说。
  三毛的父母都是温文尔雅之人,听见说爱婿要跟他们说话,便都停下用餐,和蔼地盯着荷西。
  荷西迎着岳父温和的目光用生硬的英语说:“爹爹,你跟Echo说我买摩托车好不好?我一直很想要一辆摩托车,但Echo说要经过她批准才行。”
  陈嗣庆先生答应了荷西,对三毛说:
  “荷西既然喜欢,就给他买一辆吧。”
  三毛点点头,眼圈却红了。她放下碗筷,冲进了洗手间,荷西惦记着自己的摩托车,也跟着走了进去。
  三毛背对着荷西,埋着头,手里拿着一块毛巾,捂住眼睛不放开。
  荷西不知道三毛在干什么,他从背后一把搂住三毛的腰,快乐他说:“爹爹已经答应了,你可不能不批准了,对不对?”
  三毛听见荷西又说了声“爹爹”,便扑进荷西怀里,死死地扳住荷西的背,不肯松手,一边抽泣一边说:“荷西,我很感动,你能和爹爹、姆妈相处到这种程度,我觉得自己很幸福,一个幸福的妻子和幸福的女儿.”原来,“爹爹”这个字眼是三毛对自己父亲的称呼,荷西当初能打破自己的民族习惯,开口叫“爸爸”,已用不易,现在,又从“爸爸”叫到“爹爹”,如果不是因为他同三毛的父母之间的关系又上升了一大步的话,是绝对叫不出口的。
  荷西同三毛父母能相处愉快,荷西的憨厚乖巧是很大的因素,但也同三毛父母,那种中国传统的宽厚待人,是分不开的。
  三毛同荷西父母的关系就大不相同了。
  三毛在她的“开放的婚姻”论中,曾有过这样的一段话:夫妇之间,最怕的是彼此侵略,我们说了,谁也不是谁的另一半,所以界线分明。有时兴致来了,也越界打斗、争吵一番,吵完了倒还讲义气,英雄本色,不记仇,不报仇,打完算数,下次再见。平日也一样称兄道弟,绝对不去闹到警察那儿去不好看,在我们家庭里,“警察”就是公婆,我最怕这两人。在他们面前,绝对安分守己,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不把自己尾巴露出来。
                         ——三毛《大胡子与我》
  三毛曾在另一部作品——《狼来了》中,描述了自己对警察的心态,是又害怕又厌恶的那种,是能不见最好不见的。
  她将警察比喻成狼,“一口白牙在夜里闪烁”的狼;而公婆在她心中,就如同警察一样,那岂不是把公婆同狼等同起来了吗?
  且不说三毛的公婆是否真的如狼一般的凶残,但至少,三毛对公婆确实是达到了能不见便不见的地步。
  其实,荷西的家人,除了小伊丝帖和二哥夏米叶跟三毛要好以外(伊丝帖是荷西和三毛的“红娘”;夏米叶很早便和三毛相识,并且一直是极要好的朋友,两人曾借来一个婴儿来照了一张“全家福”),剩下的人,跟三毛之间,都是互相不喜欢的。
  据荷西的母亲在三毛死后的批露,可见当时荷西的家人同三毛的关系是很不好的。荷西的母亲说:当三毛和荷西结婚以前,他们便一直反对三毛和荷西交往,理由是:三毛是个外国女人(西班牙人不太欢迎外国人进入他们的家庭,成为他们家庭中的一员);三毛比荷西大,且三毛在年龄问题上有欺骗(三毛说她比荷西大六岁,但荷西的母亲说荷西初识三毛时只有16岁,三毛应该比荷西大八岁多);三毛衣着举止怪异。
  面对如此讨厌自己的婆婆,三毛是惟恐避之不及的。
  幸亏撒哈拉沙漠离马德里有一段距离,而且沙漠那种鬼地方,公婆是绝对不会去的。
  天高皇帝远,三毛和荷西在世界尽头的生活,忽而打架吵闹,忽而相亲相爱,日子平淡而有滋味。
  难怪三毛会洋洋得意地说:
  “远离天皇老婆婆,任我在家胡作非为,呼风唤雨,得意放纵已忘形矣。”
  只不过,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总有要见面的时候,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好,这时候,你不要忘了,古时候有位白先生讲过几句话——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冬天来了,你这一片碧绿芳草地的地主荷西老板突然说:“圣诞节到了,我们要回家去看母亲。”
  我一听此语,兴奋泪出,捉住发言人,急问:“是哪一个母亲?你的还是我的?”
  答:“我们的。”(外交词令也,不高明。)那时,你便知道,你的原上草“荣”已过了,现在要“枯”下去啦!(哭下去啦!)你不必在12月初发盲肠炎、疝气痛、胃出血、支气管炎,或闪了腰、断了腿这种苦肉计,本人都一一试过,等到12月20日,你照样会提了小箱子,放大丈夫背后抵住小刀子上飞机,壮士成仁去也。
                         ——三毛《亲爱的婆婆大人》
  究竟是什么使三毛竟把会见公婆看作如上刑场?
  我先生荷西与我结婚的事件,虽然没有罗曼蒂克到私奔的地步,但是我们的婚礼是两个人走路去法院登记了一下,就算大功告成,双方家长都没有出席。
  在我家庭方面,因为我的父母对子女向来开明体谅,我对他们可以无话不谈,所以我的婚事是事先得到家庭认可,事后突然电报通知日期。这种作风虽然不孝失礼,但是父母爱女心切,眼见这个天涯浪女选得乘龙快婿,岂不悲喜交织,他们热烈地接纳了荷西。
  我的父亲甚而对我一再叮咛,如基督教天父对世人所说一般——这是我的爱子(半子),你今天要听从他。
  在荷西家庭方面,不知我的公婆运气为什么那么不好,四女一子的结婚,竟没有一次是先跟他们商量的。
  (还有两子一女未婚,也许还有希望。)这些宝贝孩子里,有结婚前一日才宣布的(如荷西),有结过了婚才写信的(如在美国的大姐)。更有,人在马德里父母面前好好坐着,同时正在南美哥伦比亚教堂悄悄授权越洋缺席成婚的(如二姐)。
  这些兄弟姐妹,明明寻得如花美眷,圆满婚姻,偏偏事先都要对父母来这一手不很会心的幽默。在家毫无动静,在外姐妹八人守望相助,同心协力,十六手蔽天,瞒得老父老母昏头转向,要发威风,生米已成熟饭——迟也。
  于是,我在婚后,常常反省自己,再检讨自己,细数个人做了葛家媳妇的种种罪状。
  这一算,不得了,无论是民事,刑事,我全犯了不只是“告诉乃论”的滔天大罪。
  举例来说,对婆婆而言,我犯了奸淫、抢劫、诈欺、侵占、拐逃、虐待、伤害、妨碍家庭等等等等不可饶恕的罪行。
  这一自觉,先就英雄气短起来。
                         ——三毛《亲爱的婆婆大人》
  既然已视自己为在劫难逃的罪人,三毛婚后便积极地给公婆写信,据她所说,已做到了每周一信,权作负荆请罪,以求能得到公婆欢心。
  这种做法果然极有成效。没有多久,三毛便收到了公公的来信。
  三毛认为这是“有其子必有其父”的原因。因为荷西便是一种“在外表上看去,也许严肃凶狠,其实他们内心最是善良,胸襟宽大,意志薄弱”的人,三毛觉得这样的人最好应付,“只需小施手腕,便可骗来真心诚意”。
  公公这关过了,婆婆仍然坚如城堡,轻易攻不下来。结婚半年过去后,三毛耐心写信,却未收到过婆婆的一个字。
  话说三毛被大丈夫荷西“背后抵住小刀子”上飞机后,三毛便在飞行途中把婆婆这个“假想敌”形象创造了出来。
  “敌人”都已出来了,战争还免得了吗?
  三毛战战兢兢地来到公婆家,战场便拉开了。
  这个战场虽然没有硝烟,没有枪炮,不需要洒热血,也不需要抛头颅,但三毛只身一人(荷西回到家中,当然就“叛变”成为公婆家人)深入“敌穴”,其勇气也实在可嘉。况且,这一仗如果战败,直接关系到的便是小家庭的幸福安乐,搞不好一旦失去了丈夫,岂非比牺牲生命好不到哪里去?
  长远之计,不可不慎重行事。三毛鼓起了十二万分的勇气,使出了浑身解数。且看她如何“过五关斩六将”——好,在你自己家,或你“妈妈”家:你可以睡到十二点不起床,你可以煮白水拌酱油喂先生,你可以一星期不洗一次衣服,你也可以抓先生的头发,踢他的小腿,乱开他的支票簿,等等等等坏事放心去做,不会有报应。
  现在,你是不巧被迫住进敌人的家里。(她与你有仇,她不告诉你,你也要坚定自己的假设,再小心去求证。)害人是自己先害的,防人当然可不要太大意,处处都是陷阱机关哪。
  我在婆婆家住了几日,从来不肯忘掉,我面对的是一个恨死你的人,你的想象力不能松弛下来,要牢牢记住(本人是有心机的,嘿嘿!)在婆婆家做客,你不要做一个不设防的城市,你虽是客人,却也不要忘了,你也是媳妇。
  早晨你听见婆婆起床上浴室了,你马上也得爬起来、穿衣、打扮、漱洗之后,不等敌人抢到抹布、扫把,你就得先下手为强,抢夺过来。家中清洁工作,你要做得尽善尽美。(不可给敌人捉到小辫子!)好,在婆家,对公婆姐妹我自知友爱,但是对荷西,往往原形毕露。我独自在浴室时,常常轻轻告诫自己——你不要骂荷西,他现在是她的,你驾他,她会打你——这是小孩子也明白的道理,不是秘密。
  好,也许你听我说,不要在婆婆面前骂先生,许会挨打。你听得太真切,就会想,好,那么我甜甜蜜蜜的对待她儿子,我原来也是爱他的啊!这样假想敌也许可以和解了。
  你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你所谓的甜蜜,我请问你要用什么方式表现出来?你有没有想过,你很自然的赖在先生身旁看电视,对你婆婆看来,可能已经伤了风化。
  再问,你看过你婆婆坐在公公膝盖上吃蛋糕吗?一定没有吧?
  所以,我在婆婆面前,绝对也不去坐在荷西膝盖上,也不去靠他当椅垫,更绝对不可以亲他,这是死罪。
  你甚至电视也不要看,下午电视长片来了.你正好在厨房里面对着大批油腻碗盘锅筷、刀叉茶杯,这是最好不过。
  万一你在厨房里忙了半天出来,公公睡午觉、小姑子、哥哥们都出去了,婆婆正跟她爱子在电视室里说着话。你讪讪的走进去,轻轻的坐下来,婆婆没望你一眼。
  你再悄悄的坐到先生一旁去,想加入谈话,但是先生好似突然有点厌你,很轻微的躲闪了一下,如果你敏感,你才会知道,原来你得了麻疯病啦!
  这时候,你的脑筋就不要乱动气,让你心爱的先生做夹心饼干是很令他受苦的。你应该走开去,心再坏,有时也要公平讲理。(偶尔为之,不会大伤元气的。)你既然没人说话,你就要注意,也许你清旱七点起床,迫踪敌人,打扫,铺床,买莱,厨房洗切,开饭,上菜,再洗了大批锅盘,也许你做惯了娘家的二小姐,你也会累,会想学公公去睡个午觉,但是敌人张着眼,你闭着眼,岂不大危险?我劝你不要贪小失大,你还是去后阳台,收下干了的衣服,找出烫衣台来,在厨房把美丽小姑子的牛仔裤给她熨熨平,她念书之外尚交男友,不要再加重她的工作。
  也许烫完了衣服,已是万家灯火的傍晚了,你久住沙漠,或许也喜欢投入车水马龙的红男绿女中凑凑热闹。
  看看闪亮的霓虹灯,再尝尝做文明人的苦乐。
  你可以试试看,问一句——“可以跟荷西出去走走吗?”
  如果婆婆说——“上午不是已经出去过了,怎么又要跑?”
  请你就不必板下脸来顶嘴——“上午是跟你去买莱,不算。”
  你更不能发神经病,不得允许就穿了大衣逃出去夜游不归。
  尊重敌人,尽量减少冲突,是自己不跌倒的第一要素。毕竟你还是个羽量级的稻革人哪。
  24日圣诞夜来了,清早起床,婆婆己去做头发,公公照例散步,妹妹会男友,大哥去滑雪,二哥不知何处去,荷西去找老同学,家中空空荡荡。
  另外大批英雄好汉,要夜间才托儿带女回来全家同福。
  你想,咦,大好机会,此时不溜更待何时,我去百货公司给自己买件新衣服虚荣风光一番。
  不要跑,你忘了,你是今夜的中流硫柱,37人的圣诞大菜,要你用两个太平底锅弄出来。你乐得大笑,天下哪有如此好的机会,对你的假想敌显显威风,你不是弱者,你不比她能力低,这正好借机,杀婆婆锐气,增自己威风,此时不进攻,更待何时?
  你不要想,自己臂力不够,切不了这小山也似的肉;你也不要撑不性四个月前才断摔过又接起来的腿踝。你要这样用大智慧告诉自己——肉体的软弱是一时的,精神的胜利是永久的——再打个比方你听,你的体力也许已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但是你的意志却是——不尽长江滚滚来埃平安夜,圣诞夜。大菜终于上桌了,一道又一道,36个人,吃得团团圆圆幸福无边。你这新鲜人,当然被忘掉了。那还不好么,假想敌头一次不紧迫钉人,你也不必步步迫踪,正好松下心情来,酱油白糖大蒜乱洒一番,岂不回复到一点“自己家中”胡作非为的好时光。
  好公公,东张西望,捉来墙角新熄妇,拥抱亲吻,当众高呼——厨娘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不要得意忘形,也跟着万起岁来。婆婆辛苦一生,公公没有赞过她一句,今日赞我,是有人性,也是手腕。
  你最好急流勇退,收下大批盘碗,再去厨房将自己消失。
  不要也跟着去疯了在客厅跳舞,婆婆也在清理桌子椅子,也累了,你更要有始有终,功劳苦劳不能此时给她抢去。
  (你不要忘了,你这等白羊星座下出生的女子,就是掠夺成性的)对付重量级的假想敌,你的方法只能以柔克刚,不要用鸡蛋去碰石头。
  新年过去了,将来的美丽的星期天正是6号。你不要太天真,还没有完全出笼之前,不要乱拍翅膀出声音,假想敌不老也不聋。
  眼看假想敌一日一日悲伤起来,我恨不得化做隐身人,不要让她看到我,免得这拐逃案又得再翻出来算帐。
  她的幺儿本,是可以不必那么早就飞出老巢的,是我这只海鸥乔纳森将他拐逃到另外一个一百世纪时光之外的地方去,伤尽了老鸟的心。
  原罪在我,我怎么能怪她要恨我呢?
  夜深人静,我悄悄的起床,打开皮包来,数数私房钱,还有一万多块。
  第二日清晨起床,你看见婆婆正将牛肉从冰箱里拿出来解冻,预备中午吃。
  我上去从背后抱住婆婆的腰,对她说:“母亲,我们回家来,你辛苦了太久,为什么今天不让你儿子带你出去吃海鲜,父亲、哥哥们、妹妹,我们全家都出去吃,你喜欢吗?”
  你说这些话,绝不能虚情假意,假想敌是何等精细人物,你的声调表情骗得过她吗?
  所以,我来教你一个方法,你根本不必装模作样来体谅她,你不是有丰富的想象力吗?你此时不用你的天才,更待何时?你将眼睛一闭,心一横,“想象”婆婆就是你久别的“妈妈”,你集中精神去幻想,由外而内;你会发觉,你的心,马上地软,会爱她,会说真心话。至于一直占据你心房的“真妈妈”,你要暂时将她关在另外一个心房里,不许她跑出来。
  假想敌,你用这种小魔术,就可将她罩住了。
  婆婆公公家境不算太富,但是南部安塔露西亚还是也种了几棵橄榄树。他们不是穷人,可是生性节俭,很少外出吃饭,偶尔能被儿子请出上馆子,亦是满心欢喜的答应下来了。
  这一家,小姑、大弟、二哥自去餐厅相聚,我们两对夫妇、荷西挽母亲,媳妇挽公公,倒也是一幅天伦亲子美满图。
  婆婆风度高贵,公公绅士派头,荷西英俊迫人,只有媳妇,大聚餐36人吃罢之后,面色一直死灰,久久不能回复玫瑰花般美丽的面颊。
  龙虾、大蟹、明虾、蛤蛎、鲑鱼,随大家乱吃,这里不是华西衔,这里是马德里热闹大街上最著名的海鲜店啊!
  你的劣根性又发,虚荣心又起,细细默想,你在沙漠梦寐以求的一些新衣服,现在都已经放在桌上了,这些人正在吃你的衣服,一个扣子,一条拉链,一块红布,一只袖子,现在又在吃皮带了。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你心跳又到150下。公公豁达,照常风雨无阻的去散步,不再送别。
  婆婆面部表情冰冻如大雪山。我,这罪犯,以待罪之心进葛家门,再以待罪之心出葛家门。矛盾、心虚、悔恨,不敢抬头,蹲下穿靴子,姿势如同对假想敌下跪。
  小姑冒雨下楼叫车。(有车的都上班去了,无人送也。)等小姑奔上楼来大叫——快,车来了——我紧张得真想冲出门外,以免敌人感情激动,突然凶性爆发来对付我。
  这婆婆,一听车来了,再也忍不住,果然拼了老命箭也似的撞过来,我立定不动,预备迎接狂风暴雨似的耳光打上来。(我是左脸给你打,右脸再给你打,我决定主意不回手,回手还算英雄吗?)我闭上眼睛,咬住牙齿,等待敌人进攻。哪知这敌人将我一把紧紧抱在怀里,呜咽泪出,发抖的说:“儿啊!
  你可得快快回来啊!沙漠太苦了,这儿有你的家。妈妈以前误会你,现在是爱你的了。”(看官存细,这敌人这才用了“妈妈”自称,没有用“母亲”。)假想敌被我弄哭了,我自始至终只有防她,没有攻她,她为什么哭呢?
  小姑及荷西上来扳开婆婆的手臂,叫道:“妈妈不要捣蛋,下面车子等不及了,快快放手。”
  我这才从婆婆怀里挣扎出来。
  这一次,我头也仰得高高的,腰也撑得直直的,奇怪的是,没有什么东西倒流入肚。
  秋天的气候之下,居然有一片温暖的杏化春雨,漫漫的浸湿了我的面颊。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上文那位白先生说的话(他还没说完哪)。三毛回过婆婆家,他又替婆婆讲了————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凄凄满别怀——我终于杀死了我的假想敌。
  我亲爱的维纳斯婆婆,在号角声里渐渐的诞生了。
                         ——三毛《亲爱的婆婆大人》
  如果说《亲爱的婆婆大人》是一幕化敌为友的喜剧,其中塑造的婆婆形象还有几分亲爱的话,到了《这种家庭生活》中,婆婆的形象便成了一个吝啬而又缺乏爱心的母亲,亲爱成分大大减校三毛与天底下的大部分媳妇相似,婆媳关系处理得很不好。
  等到后来,荷西死后,婆婆在三毛作品中的形象,变得更加的面目可憎,婆媳之间,剩下的只是荷西的遗产如何处理的冷冰冰的法律问题。
  下面,让我们来看三毛所描述的荷西死后,她在公婆家的一次饭桌上的场面,这样,三毛和婆婆之间关系的恶化程度及最终二人也不融洽的形势,便可以管中窥豹,时见一斑了——中饭的时候,一家人团团圆圆坐满了桌子,公公打开了我从维也纳带来的红酒,每人一杯满满的琥珀。
  “来!难得大家在一起!”二姐夫举起了杯子。
  我们六个人都碰了一下杯。
  “欢迎Echo回来!”妹妹说。
  “爸爸妈妈身体健康!”我说。
  “夏米叶!”我唤了一声哥哥,与他照了一下杯子。
  “来!我来分汤!”婆婆将我们的盘子盛满。
  饭桌上立刻自由的交谈起来。
  “西班牙人哪,见面抱来亲去去的,在我们中国,离开时都没有抱父母一下的。”我喝了一口酒笑着说。
  “那你怎么办?不抱怎么算再见?”伊丝帖睁大着眼睛说。
  姐夫咳了一声,又把领带拉了一下。
  “Echo,妈妈打电话要我来,因为我跟你的情形在这个家里是相同的,你媳妇,我女婿,趁看吃饭,我们来谈谈这纳利群岛那幢房子的处理,我,代表妈妈讲话,你们双方都不要激动……”我看看每张突然沉静下来的脸,心,又完全破灭得成了碎片,随风散去。
  你们,是忘了荷西,永远的忘记他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埃我看了一下疼爱我的公公,他吃饭时一向将助听器关掉,什么也不原听的。
  “我要先吃鱼,吃完再说好吗?”
  我笑望着姐夫。
  姐夫将餐巾啪一下丢到桌子上:“我也是很忙的,你推三阻四做什么?”
  这时妈妈突然戏剧性地大哭起来。
  “你们欺负我……荷西欺负我……结婚以后第一年还寄钱来,后来根本不理这个家了……”“你给我住嘴!你们有钱还是荷西Echo有钱?”
  妹妹叫了起来。
  我推开椅子,绕过夏米叶,向婆婆坐的地方走过去。
  “妈妈,你平静下来,我用生命跟你起誓,荷西留下来的,除了婚戒之外,你真要,就给你,我不争……”“你反正是不要活的……”“对,也许我是不要活,这不是更好了吗?来,擦擦脸,你的手帕呢?来……”婆婆方才静了下来,公公啪了一下打桌子,虚张声势地大喊一声:“荷西的东西是我的!”
  我们的注意力本来会在婆婆身上,公公这么一喊着实吓了全家人一跳,他的助听器不是关掉的吗?
  妹妹一口汤哗一下喷了出来。
  “呀——哈哈……”我扑倒在婆婆的肩上大笑起来。
                         ——三毛《这样的人生》
  三毛的婆媳关系再紧张,再刺激,但始终不是我们所讲的正题,下面我们还是来看三毛和荷西之间的事,这才是最精彩的,也是大家所盼望着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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