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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旧梦重圆


  马德里,冬夜。
  夜空瓦蓝,缀着星斗。
  一家歌剧院。灯火辉煌。歌剧结束了,服务人员将大门徐徐拉开,人群在欢声笑语中从里面流了出来,夜空,突然之间变得喧嚣起来,星星闪烁的光也耀眼了许多,同歌剧院的灯火交相辉映。
  在人群中,有一位东方女郎显得分外的引人注目。她穿一袭长长的曳地礼服,披着毛皮的大衣,头发梳上去,盘出一个光亮的一丝不苟的发髻。她两颊红晕,明眸闪亮,笑声盈盈。在她的身后,跟着三对西班牙情侣,她一边走一边回过头去用流利地道的西班牙语同他们逗笑。西班牙人本来是生性豪爽开朗的,在她的面前,他们最多的也是笑吟吟地看着她而已,欣赏她雍容华贵的派头里那份超凡脱俗的秀雅之气,一种大雅大俗的魅力。
  这个女人便是Echo。
  一只在马德里的冬夜里,仍然翩跹的美丽醉人的花蝴蝶。
  “Echo——”
  有人在叫她,Echo站定了身子,左右张望着寻找。
  一个相当年轻漂亮的西班牙女郎朝她走过来,挥着手。
  走到Echo的跟前,她非常热情地一把握住Echo的手说:“Echo,真是你吗?我没有认错吧?能在这儿遇到你真是太高兴。几个月前就听到有朋友说你又回到马德里来了,可是谁都不知道你的确切地址,我们还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准备在这个城市里做一个神秘的东方女子呢。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在不停地找你,向别人打听你,从知道你回到这儿以后一直都是这样,没想到,特意找还找不到,无意碰却碰上了。”
  看样子,西班牙女郎非常兴奋,噼哩咖啦地便朝着Echo说了一大堆。Echo对着她勉强地微笑着,脑子里却在飞快地查寻着记忆中贮藏的讯息。这样漂亮的眼睛,这样秀烫的鼻梁,这样亲善的笑容,似曾相识的,对不对?西班牙女郎的一切都强烈地憧击着Echo的记忆神经,很熟悉、很熟悉的呵,可是就是一下子记不起来,哦,她是谁,她是谁呢?
  Echo把自己在马德里大学认识的女友都想了个遍,没有,她的女友里面绝对没有像面前这位西班牙女郎这么漂亮迷人的;而且,也绝对没有交情好到这种份上的,她不是说她几个月来一直在找她吗?
  “我的天,Echo,你一直这样傻愣愣地微笑着看着我,你不记得我了么?不过也难怪,六年前,你离开马德里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女孩,不,是少女。”
  “真的是非常抱歉,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你知道,你真的是非常面熟的……”“面熟?当然,当然。好吧,Echo,就算你对我的印象不是很深,你应该还记得我的哥哥吧?”
  “你哥哥?你是说,我和你哥哥认识,对吗?”
  “认识?哦,对,对,当然认识,我的两个哥哥你都认识,岂止是认识,你们简直好得不得了。”
  “两个哥哥……”
  “我的圣母玛利亚!Echo,你知道吗?我快要泄气了。如果你已经把我那可怜的哥哥忘掉了的话,我就白找了你这么久,白期待了你这么久。你怎么会忘了呢?你和我的小的那个哥哥在一起要好了一年,你那时经常来我们家那幢公寓楼后面的那块小沙地上和他一起玩,你都忘了吗?Echo,说实话,如果你真忘了,我便无话可说了。”
  西班牙女郎的话语伤感起来,垂下了美丽的眼睛,默默地放开Echo的手,慢慢地转过身去,准备离开。
  “等一下!”Echo一把抓住西班牙女郎的手臂,激动地说:“别走,伊丝帖,我怎么会忘记呢?”
  伊丝帖快活地看着Echo,热情地拥抱着Echo,亲吻着她的面颊,真心诚意地对她说:“Echo,欢迎你回来!”
  “谢谢!伊丝帖,西班牙太美了,这儿的天空像海一般的蔚蓝,这儿的情歌像夜莺一般撩人,这儿的人们热情奔放,我舍不得这个国家,我舍不得不来。”
  这几句话一说出口,旁边一直看着她们的三对西班牙情侣爽朗地欢笑着鼓起掌来。
  “伊丝帖,他们是我的朋友,这几个月来,我几乎都是和他们在一起玩,没有找以前的朋友玩。我不是喜新厌旧,只是老朋友相见时的欢喜和伤感都是沉重的,最可怕的是物是人非,我受不了这样的沧桑。”
  “Echo——”伊丝帖体贴地拍了拍Echo的手。
  “伊丝帖,我们不说这些了,今晚是个快乐的不眠夜,因为你的到来加重了快乐的色彩。我们正打算去旧城区的小酒店,在那里唱歌、跳舞、喝葡萄酒,闹上一个通宵。伊丝帖,你也一块儿来好吗?说什么你也得应承,我们这么多年都没有见面了。”
  “Echo,你知道,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我找了你这么久也确实是有话要和你说的,谢谢你能让我和你一起去。”
  “好了,我们出发吧!”
  “走啰!”
  八个人便坐上了跑车,向旧城区的小酒店快乐地进发了。
  一路的欢歌笑语,到了小酒店,三对情侣便唱歌、跳舞、接吻,纵情享乐去了,Echo和伊丝帖坐在桌旁,喝着红酒,说着话儿,快乐地看着小酒店里一切快乐的人们。
  Echo把毛皮大衣脱下了,把里面晚礼服曳地的下摆撩起一半来,用漂亮的胸花针似的精致的小玩意儿别祝头上的发髻也松了开来,乌黑的长发瀑布似的飞泻下来,光滑地披了一肩。什么样的场合用什么样的打扮,这是Echo的品味。刚才还是一个典雅华贵的端庄淑女,这一下又变成了一个浓情似火的摩登女郎,生命本就是可以作这样的享受了,别局限于扮演一种角色。
  伊丝帖赞叹地摇摇头,说:“Echo,你真的很神奇,你太令人着迷。的确,你并不是特别漂亮,七年前你便是这样,现在你仍然没变,岁月带不走你的美丽,磨不掉你的光彩。Echo,你让我由哀地赞美你,不管我是个少女还是个女人,一直如此。”
  “谢谢!”Echo快活地说,她明白自己的魅力,从来,她都是一个自视美丽的女人,用不着别人的赞美来提醒她。
  “伊丝帖,你也是个美丽的女人,而且你天生丽质,本来就非常漂亮,更何况,你这样的年轻,和你在一起,我能觉出自己的苍老来,追求你的小伙子一定非常多,对不对?”
  “Echo,是的。不过,我有固定的男朋友,他有工作,收入很稳定,当然,那并不是太多的钱。我现在还在念大学。我们已经同居了,因为我们相爱,我们需求着对方,你知道,两人在一起,只要兴趣相投就足够了,对不对?和他在一起我非常的快乐,非常的幸福。我们准备在一起生活,至于结婚,我们希望能先挣得大量的钱,把婚礼办得热闹一些,毕竟是一辈子一次的事情。父母不怎么干涉我,妈妈叮嘱我不可有孩子。Echo,你呢?有男朋友吗?今晚我见你是一个人。”
  “一个人不好么?一个人其实也挺不错的,自由自在,无牵无挂,想干什么用不着同别人商量,情绪问题也只考虑自己一个人就行了,很省心。当然,伊丝帖,你现在是拥有着两个人的幸福的,体会不到一个人的快乐。”
  “Echo,在台北,没有交男朋友吗?上次有一个中国朋友,就是帮我的哥哥荷西带信和照片到台湾的那个朋友,他回来告诉我们你在家中完全是一副恬淡的中国式的安然,好像是准备在台北安定下来了。”
  “是的,回台北的时候,我确实是这样打算的,可惜到头来是事与愿违。”
  Echo的声音哽咽起来,端起酒来喝了好大一口。德国教师的那双温柔的眼睛和猝逝在自己怀中的惨象又在她的心上烙了一遍。她闭上限睛,好一会儿,才睁开,向伊丝帖送去一个歉意的微笑,用喑哑的声音说:“对不起,伊丝帖,你知道,有些往事是不堪回首的。”
  伊丝帖伸出手去握了握Echo的手,理解地微笑着。
  “Echo,你并不喜欢一个人的自由,对不对?人,总是希望有一些压力,有一些束缚,而不是像浮萍那样,没有根,没有归宿。找一个真心爱你的人,在你的生命中与你同行,人生这条路,总得找个伴,才能坚强而愉快地走下去。”
  Echo晃荡着杯子,呆呆地看着在灯光的投射下,那杯中所跳跃出的红宝石般的色泽和光芒,没有说话。
  “Echo,今天我和你在一起,是有话要说的。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哥哥荷西,他……”“哦,对,荷西,我竟开心得忘了问他的状况。他现在好吗?”
  “他挺好的。他现在还在军营里,兵役马上就要结束了,还有最后一个月。他……”“哦,那你的大哥夏米叶又怎么样?我和他原来也很要好,我们还一起借了别人的小婴孩来拍了一张‘全家福’呢。他还在和他的那帮朋友一起搞艺术吗?”
  “是的。不知道朋友换了没有,但搞艺术是不可能停止得了的。
  现在他在塞歌维亚,等荷西服兵役回来,让他带你去那儿玩,那是个很美丽的城市。荷西他……”“伊丝帖,我看我们还是别傻傻地坐着喝酒了,我们也去唱唱歌,跳跳舞吧,你看他们是多么快活埃”“Echo,你难道就一点点也不愿再听听有关荷西的事吗?难道说,一个男孩子,他痴痴地爱了你六七年,等了你这么久,却连让你静下心来听一下他对你怀有的深情都不值得吗?
  Echo——”
  “伊丝帖,哎,你明知道,说了也没用的。不过,我答应你,我可以倾听。”
  “怎么会没用呢?Echo,你和荷西在一起相处了一年的时间,你们互相了解,你们使彼此都感到快乐。荷西很傻,他一直以为你和他一样是在经历着爱情,其实你一直都把他当小弟弟看待,当然,他也并不是毫无感觉的,只是他宁愿相信你是爱他的罢了。直到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向你表白了他对你的爱恋和他希望将来能娶你的决心,你亲口拒绝了他,他才知道原来只是他一个人在做梦而已。那天晚上,他蒙着被子整整哭了一夜,嘴里一直低声呼唤着你的名字,Echo,你知道吗?我当时是非常恨你的,因为荷西的样子非常惨,谁看了都会心痛得不行。”
  “伊丝帖,以前的旧事,还是不要重提的好。我那时确实是做得狠心了一些,但我这是为了荷西好,我也不希望失掉一个好朋友的,我们相处得很愉快。在对荷西的这件事上,我惟一觉得后悔的,觉得有愧的地方便是我不应该任由荷西的感情发展下去,我比他大,我应该理智一些。”
  “可是,Echo,这并不是一件旧事,荷西对你的爱并没有在那一夜随着他的泪水一起流尽,这么多年的时间也没有为他冲淡一些,反而促成着他的积累。到今天,他对你的爱不仅没有改变一点,反而被他自己酿制得越来越浓郁起来。他……”“伊丝帖,我可以这样跟你说,我和荷西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比他大了许多,在感情上,我经历得太多太多,而他只是一个大孩子而已,我们不合适。对于他,我不想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这样对荷西太不公平太残忍了……”“Echo,如果你连让他试一试的机会都不肯给他的话,那么你对荷西更不公平,更加残忍。”
  “伊丝帖,不仅仅是荷西,还有我的问题,我现在对恋爱对婚姻很失望。我很小就对婚姻怀着美好的憧憬,我疯狂地幻想着嫁给我所爱的男人。从我交上第一个男朋友开始,初恋的时候,我便渴望着嫁给我的男人,可是到现在,我经历过的情感不在少数,我仍然是孑然一身。我的祖国有一位女作家,她叫张爱玲,她的作品中有这样一句话:‘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最起码,我现在尝透了在爱情上受伤的滋味。伊丝帖,我也试不起。”
  “好吧,Echo,我不再强求你。不过,你同荷西,朋友总是要做的吧?给他写封信吧,好么?他真的是很想念你啊,上次他托人给你带了信去,你没有回,他很痛苦。Echo,答应我,就算问候一下老朋友,你也给他写封信吧。求你了。”
  伊丝帖按住Echo的手,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乞求之意。她紧张地盯着Echo,生怕Echo的嘴一张,便从里面蹦出个“不”来。
  “好吧,伊丝帖。可是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写给荷西的。”
  伊丝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为兄请命”的任务总算完成了。
  她快乐地说:
  “问候的话就行。只要你肯写,ECHC,就算是最普通最简单的话都足以让荷西高兴得跳起来。”
  听到这话,Echo又有些犹豫起来。荷西是极有心的呵,而她,她的心,在那几乎是亡夫的疼痛中已经死去了,随着德国教师的温柔的笑容一起升到天国去了。她现在是无心的人呵,她怎么能够以自己的无心来对待荷西的极有心呢?
  不做也罢,不要再挑起事端了,Echo对自己说。
  于是,Echo对伊丝帖说:
  “啊,伊丝帖,我,我……啊,虽然我已答应给荷西写信了,可是我却没法给他写信。你知道,我离开西班牙已经太久了,虽然我还能说西班牙语,但是我已经不会写西班牙文了,怎么写呢?”
  Echo当然会写西班牙文,这不过是找理由罢了。谁知伊丝帖却将计就计,马上就去取过自己的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又拿出一张白纸来,说:“今天正好我刚去邮局买了十个信封,我男朋友去外地出差了,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这白纸是我用来打草稿的,好在能写就行。Echo,既然你说你不会西班牙文了,那就由我来帮你填信封,你来写信的内容。如果你连西班牙的问候语都不会写了,那么你用英语也可以。反正你已经答应要写了,趁着我在,免得你又要去找别人帮你填信封,而且明天我就要去邮局,我帮你带去寄了,也省得你自己又跑一趟了,所以,你现在就写吧。”
  Echo没有料到伊丝帖竟会随身带着信封,现在是骑虎难下,不写是不可能的了。Echo无奈,只好用英文写了一句话:荷西!我回来了,我是Echo,我在××地址。
  伊丝帖立即将信装好,放进了手提包里。然后她告诉Echo她还要赶回去给男朋友写信。
  “对不起,Echo,我不能陪你了。你也不要玩得太晚,酒少喝一些。他们会一直陪着你吗?”
  “会的,她们三个和我住同一个宿舍,她们的男朋友会尽心尽责地把我们护送回去。伊丝帖,没问题的,你放心。谢谢你。”
  聪明的伊丝帖知道她们和Echo住在一起后,便在同她们道别的时候,用一种礼节性的话语装作是漫不经心地打听到了Echo的电语号码,准备第二天和Echo的信一起寄给荷西。
  伊丝帖走后,Echo还是没有加入到又唱又跳的狂欢的人群中,继续一个人孤单地喝着红酒。

  今夜的寂寞让她如此的美丽,
  并不需要有人打搅她的悲喜;
  今夜的寂寞让她如此的美丽,
  并不需要有人探望她的委屈。

  荷西,荷西。
  哎,怎么又是荷西来乱了她的心?
  七年前,她在舒凡那儿负了最重的伤,逃到西班牙来,结识了荷西;七年后,她背着的是最惨的亡夫之痛,又一次逃到西班牙来,等着她的仍是这一个荷西。
  生活就是这样的富有戏剧化,常常让你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睁开眼,仍是回到原点上。这一次,荷西又将会是Echo怎样的起点呢?
  却说荷西收到Echo的信后,自然是欣喜万分,但是打开来看却焦急得不得了,因为他不懂英文。后来这封信传遍了荷西所在的整个营区,竟没有一个人能读得清楚Echo这封短之又短的信。
  好在信封是伊丝帖填的,上面有Echo的地址。荷西便剪了很多潜水者的漫画,精心地贴在信纸上,还用笔勾出其中的一个漫画小人,旁边注上:这就是我!
  Echo收到这封信后,并没有回答。
  后来,荷西又用伊丝帖寄给他的电话号码,从南部打了长途电话给Echo:“Echo,我23日要回到马德里,你等我噢!”
  但是,23日的那天,闲着无事的Echo竟和几个朋友到郊区小城逛了一天,直到日落西山,黄昏时分才回到宿舍。宿舍女友告诉她,有个男孩打了十几个电话找她,很着急很焦虑似的,不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Echo早把荷西23日要回来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猜遍了所有的男性朋友,就是没想到荷西。
  正在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却是一个女性的声音,是Echo的一位女友——一位太太打来的。
  “Echo,你终于回来了。快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有急事哦,你快点赶来,坐计程车,越快越好。”
  Echo赶忙乘计程车到了她家。
  这位女友一拉开房门,Echo就感觉她的笑容有些异样。客厅外还站着几个别的朋友,都是关系挺不错的。他们都平静地向Echo打着招呼,一点也不是一贯的又吵又闹的模样,而且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乎是一个式样的神秘兮兮的微笑,好像这屋里藏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他们要观看Echo怎样来寻找。
  女主人要Echo把眼睛闭上,然后才把她带进客厅里去。
  我不知她要玩什么把戏,忙将拳头捏紧,把手摆在背后,生怕她在我手上放小动物来吓我。当我闭上眼睛,听到有一个脚步声向我走来,接着就听到那位太太说她要出去了,但要我仍闭着眼睛。突然,背后一双手臂将我拥抱了起来,我打了个寒颤,眼睛一张开就看到荷西站在我眼前,我兴奋得尖叫起来。那天我正巧穿着一条曳地长裙,他穿的是一件枣红色的套头毛衣。他揽着我兜圈子,长裙飞了起来,我尖叫着不停地捶打着他,又忍不住捧住他的脸亲他。站在客厅外的人,都开怀地大笑着,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和荷西虽不是男女朋友,感情却好得根。
                         ——三毛《一个男孩子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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