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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曲云霞的家


  老曲头忆苦难思甜。家园已属他人,何处堪安身?马俊仁偷窥训练真情,召开训话会,仍解决不了曲云霞的苦恼。为保住翻身王牌,马俊仁一狠心奖励曲云霞一套别墅。无奈间,作家当了买别墅的中间保人,老曲头喜出望外。
  对曲云霞和她父母的采访都是在大连基地内进行的。前章所述,曲家实际上在农村已没有家园。我去的时候,老曲头夫妇仍在基地干杂活儿挣工资。正如我们的预测那样,他们全家人在基地住着很不安心,正在被无法重建家园的苦恼所困扰着。
  老曲头大名曲国力,生得高大挺拔,与神情严峻思路广阔的王有鳆老汉相比,老曲头的脸上常挂着敦厚的微笑,言语也拙笨许多。他的祖上也是从山东逃荒来到大连的。只是到他这一辈儿,却没有王有馥那种走南闯北的惊人经历。曲家的祖先们逃荒上岸以后选择的落脚地点相当荒僻偏远,离海岸线有9公里,大概是当年逃荒的人们在大连湾登陆后,发现海岸线上已是人多地少,就朝着金县的荒山里走去。这个山窝子后来叫做金州区德胜乡上姜沟村。
  在基地,老马晚上开车回了别墅,曲云霞和小队员们也早早休息了,老曲头说老赵来了正好解解闷儿,咱就唠磕儿吧。老曲头先来了个忆苦思甜:
  我那个上姜沟可是太苦了,全村106户,才104口人,人比户少,为啥?日子过不下去,好多人家锁上门子又走了,户还在。有的户是单人户。我为啥没走哩?就是因为咱在村里顶个全劳力,群众怕我走,就选我当了个小队长,没想到这个乌纱帽一戴就戴了11年!走不了啦。百十口人,才四百来亩地,人均3亩多一点儿,全村没有一家不是苦日子。我开始当小队长时候正闹文化大革命,一个工分才两毛钱,你说咋活吧?咱家孩子多,云霞上头有一个哥哥俩姐姐,该长身体时候都吃不上东西。刚生云霞的时候日子也不行,插队知青还没走,她上小学以后才赶上有吃的。她的名字还是一个叫江桂荣的插队生给起的。小时候云霞每天跟她妈上山薅草,卖到山下二分钱一斤。她从小就满山跑。有一年到年底队里不分红,两车草卖了70来块钱,算是过了个年。农闲时候我也赶海,从大连湾用肩膀挑80多斤海菜,挑几十公里卖到别的材,串着家户卖,换点儿零用钱,那日子真是不敢想。六四年我就想盖房,打了720块钱的饥荒,好不容易盖了4间小平房,720块钱的债我还了5年才还清。我养猪,把好肉给了人家顶债(按:他养猪没有马俊仁那么能养)。现在一看,那房子早不成样子了,30年了。上这里来,说卖房,人家出了四千,咱就出手了,实际也不是要那几间破房而是要咱的地皮。鸡鸭牛羊粮食都送了人,有的东西给了她两个姐姐。我在那条山沟里实在位怕了,要是在王有馥他们村,有那个条件我哪儿也不去了,更不会卖房子。老马让我和老伴来基地,咱一辆卡车就把家全搬完。乡亲们都说咱家出了好孩子,苦日子算熬到头了。刚来时咱也高兴啊,光顾高兴了,觉得怎么还不比那个穷村强!云霞整年在外头比赛训练,有7个春节就不见回家过,这下子也算能过上团圆年了。我和她娘能不高兴啊!来这儿以后,老马每月给我们发500块钱工资,我300她娘200,不能说少啦。老马常问我,说老曲这日子好了吧?我就说好哇好哇。后来在开发区时间长了,才知道这个水平只能说比咱村里强,比起在开发区干别的,就比不上了。反正咱高低都不说啥,做人不能忘本,没有老马,哪儿有云霞的今天,我啥也不说啦。
  老曲头话语很实诚,又似乎言犹未尽,他忆苦时谈得畅快,思甜时却吞吞吐吐,显然有难言之隐。
  曲云霞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老马约我到开发区一中场地看训练,曲云霞在训练中明显地兴奋不起来。倒是姜波、崔颖、尹莉、白雨等几个小队员练得生龙活虎。还有一名刚刚归队的队员叫董艳梅,早先是老马从瓦房店选拔出来的。她在兵变当晚也跟着大队跑回沈阳,后来通过关系特招到西安上了大学。老马听到消息,当即和瓦房店的同行密切合作,又从西安把她挖了回来,近日刚刚恢复训练,跑得大汗淋漓。老马说,这闺女停练了好几个月,身体发胖了现在尽出虚汗,再出上一星期就没这么多汗了。
  在训练上老马无疑是个大专家,他早就看出了曲云霞的情绪不对头。要是搁从前,他会毫不留情地严厉责骂,现在他没有吱声,只是低声对我说,明年打奥运,还要靠曲云霞,她这样下去哪儿行啊!我问老马,她主要存在什么问题?老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意思是曲云霞思想上出了问题。
  这堂训练课以后的某日上午,刚吃完早饭,老马突然召集全体队员开会。老马很生气很难听地训话,除了曲云霞,全部批评了个遍。原来他早晨躲在暗处观察队员们的训练,发现了不少问题:
  咋着,你们都想糊弄我啊!嗯?我是谁呀!就你们那点儿小心眼子!刚对你们好点儿就不知道姓啥啦!昨天夜里你马老师做梦了,梦见你们有许多怪事,赶早晨5点我睡不着,开车去了场地我看训练。曲云霞领上你们到底去场地上干什么?,是去逛街啊?,我上了一中教学楼,你们一个一个咋跑的我看的清清楚楚,跟梦里头一样——你!你先和尹莉一块跑的对不,跑到半截子你停到足球门框子那儿干啥呀?搁那儿和中学生唠磕是不是?现在你换上衣服鞋,马上出去到公路上,跑到西边汽车站那儿往回返,18公里全速跑,跑不好你中午别回来吃饭:去,现在就去!——你!你在单杠那块儿光压腿不动乎是不是?后来转了五圈半你又停一边了对不!——你!说你呢你看谁!你爹你妈叫你来这儿放松遛腿吃闲饭啊?跑了八圈你使什么速度,最后一圈你才跟着曲云霞冲起来,冲的也不快!——还有你,你刚来时间不长就敢偷懒啊,你半截子躲到楼这儿躲着是不是?问你话你回答,到底是不是?……你们糊弄谁?以为老师不在他就啥也不知道哇?傻子!大傻子!我啥不知道啊!你们说,马老师讲的是不是真的?曲云霞你是老队员现在也当教练了,你说我讲的是不是真的?是真的?好……你们不能跟曲云霞比,她是立过大功的,到时候她肯定说上就能上得去,你们这帮小崽儿能跟她比啊?现在世界上1500米没有曲云霞的对手!我打过她骂过她,当然打人骂人老师不对,现在外面批评我,说要民主训练不打不骂,我承认,可是你们如果保质保量把任务完成好,老师为啥还要打?打你我费力气,骂你我费蛋白,我何必打何必骂?训练好叫老师打老师也不打。老师在和不在一个样,这是个品质问题,是个觉悟问题!告诉你们,到现在我也不认为是老师全错了,为什么打?那叫强化训练,是你们完不成任务嘛!是你们逼着老师上火嘛!搞田径人家外国人搞了一百多年,咱们才几十年,不抓紧不严格能行吗?不逼你你能上去不?过了芒种,不可强种,时间不等人,芒种以前要搞完春播,这道理你们懂不?喂!前几天,王军霞她们在北京跑的怎么样?丢死人!离开马老师,有新教练说了,说他有一套独特的训练方法,到底是什么独特的新鲜的方法咱不知道,我弄不明白,好比这个桌子,嗵!他往起一站猛击一拳:这桌子,这模型,都做成了,你打碎了重做一个行不行!说我不科学,打了世界冠军不科学,在人家屁股后头追也追不上就科学?北京比赛你们看电视了吧,小日本子他哇哇叫,他从来在北京打接力没打过冠军,这回让他赢了跑了!大鼻子俄罗斯也上来了,罗马尼亚也上来了,还有什么过去听也没听说过的破队也上来了!就是咱们上不来!打个第五还谈什么狗屁独特训练方法,还谈什么科学,在中国家门口把脸都丢尽了,还吹!我看见小日本子在中国首都夺走冠军,就觉得是三八年他又打到东三省了,他拿刺刀捅咱中国人,用刺刀在咱的肚子上这么哇哇地搅啊!你们气不气?是个中国人你气不气?这回小日本说了,说这支队伍没了我马俊仁,就跟一般队伍一样嘛!人家想怎么赢就怎么赢嘛!队伍不出场他就不赞助嘛!明摆着报复咱欺负咱嘛!嗵!他越说越气又猛拍桌子:我一看见外国人嚣张我就上火就坐不住!老赵,我这辈子,馋死不抽外国烟,饿死不吃西餐饭!东北人咱中国人受他的欺负还不够哇!我马俊仁干一天教练,就要为中国人争一天光,争这口气!前几天王军霞她们为啥争不了这口气?就是训练上不去!有人那个独特的训练方法为啥不拿出来?胡吹!就是没这个本事!我告诉你们,中国人不是孬种!你们再这样练下去就统统给我滚蛋!……现在我宣布一个任务,也是一个秘密,你们记在心上连家长也不准告诉,老赵你现在也不要宣布,我想我们明年,还是这场比赛,我们要杀出去,实力上再加一个人,我他妈的非把小日本子开了不可!明年咱们这个秘密武器要亮出来,他今年报复咱,咱明年报复他!我到时候不以马家军名义出现,我以一个小小的代表队名义就要打败他,让咱们中国人再挺一次腰杆子!他小日本子有什么了不起,去年前年咱们第一棒到第六棒都是第一,今年他第一棒还不是第一嘛!现在我把计划提前宣布了,就是要让你们好好练,你们就愿意伸长了脖子让小日本子拿刀砍啊?……你们不要让老师上火,老师不是什么都错了。我举过一个例子,说一挂马车,现在拉着一车死沉的货上坡,快到坡顶了,那马它拉不到了,吆喝它它不走了,停那儿了,当时我问队员们你们说怎么办?有的队员说推车,推它也不动又该咋办?有的说拉它,拉不动又咋办?这时候是李颖吧,她说了,说只有打它,我说这就对了!打!只有打:用鞭子啪啪地抽它,往狠里啪啪抽它,那挂车哗哗就上去啦对不!所以说不是老师全错了。你!你刚来时间不长,傻子你懂啥?你怎么赶上去?怎么超过曲云霞?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多练没别的办法。外面都说王军霞聪明,她聪明在哪儿?她不过就是自个儿给自个儿加压力嘛,别人跑里圈她跑外圈,别人不跑了她还跑,明着跑,偷着跑,这一点谁也比不上!曲云霞也偷着练,王军霞她就这点儿聪明别的还有啥?这一点你们学不学?要学会这个聪明,最后开了她!——你!你家在农村,你爹在家盖房了没有?你爹要是聪明,就不等别人不看别人,别人不盖时候,咱家搬石头挖土方砍条子,偷偷盖!累啊,是累得够呛,别人家没累,你家累了,累完了什么结果?你们家住上大瓦房了对不?你家住上大瓦房,别人家还住小石头房,你在大瓦房里头笑哩,别人在小石房里头哭哩,谁也看不见谁,老师说的对不对?你是要笑还是要哭哇?他拿小石头房跟你爹换,咱换不?咱不换!老师有什么高招儿,这就是告了你一招!脑袋瓜子长在你身上,你琢磨着学不学这一招?比赛以前你一直偷偷练啊,给自己加压啊,就像压弹簧啊,弹簧不压光往长拉,拉呀拽呀到时候都没劲儿了,压呀压呀压足罗,到了比赛咱就像炮弹啪就打出去了!拿什么打败别人!所以好运动员都要偷着练,练一身硬功夫真本事。那好马都是练成的,不练不是好马,练好了要懂得记住老师,报答老师,报答国家,人不能像猪狗一样,人也是动物,但他是高级动物。过去国家打仗,让黄继光上去堵枪眼子,他毫不含糊就上去堵哇,他背叛国家背叛首长行不行?谁不执行命令就坚决枪毙掉!现在国家也要用你们,可比堵枪眼子强多了,享福多了!好吃好喝不过就是往快里跑,堵枪眼子的事儿咱们没赶上,但是跟堵枪眼子的道理是一样的。书上说体育就是和平时期的战争,让谁上谁都得上!国家培养你干啥用?曲云霞给国家立过大功,还要再建大功!人是高级动物要懂得知恩报恩,低级动物它还懂呢是人你不懂?辽阳山里有匹大青马,那主人平时训练它严格得很,它懂事啦,有一回去鞍山拉货——老马越说越快——到大山顶子上开始下坡,下坡要拉闸,坡大得吓人,车把式用全力气拉闸,车重得不行,想不到那车闸嘎巴当场就给拉断!那车再也收不住,车把式脸也白了,车把式要丢命了,那大车就往山下大沟里窜啊,这时候大青马它急了,它耳朵挺得直竖竖,四个大蹄子死死抓牢往地上戳啊,它猛一戳没戳住,那车连蹦带跳,一家伙把主人也给颠翻几个跟头摔到大车前头去了,情况万分紧急,眼看主人往山下滚摔不死也要轧死他,千钧一发眼看没救了,那大青马使尽全身力气控制住大车,就这么猛低头一抄,一口把主人就叼到嘴里,叼住那车把式的后脊梁死也不放,那大车就哗哗往山下冲啊,大青马心想,它再冲也还在路上别冲到沟里就行,车把式早就吓得昏过去了,大青马驾着车叼着人,腿上用劲儿嘴上也用劲儿,哗哗一路惊险,路旁边的人都捂住眼窝子不敢看呐,大坡一下子下了十几里地,到坡底到了平地上,脱离危险了,大青马把主人轻轻放下,浑身那个汗啊就刷刷往下淌,四条腿直打哆哼累得站也站不住——老马讲得直大喘气:老乡们都围上去救人,那车把式后脊梁上肿了盆子那么大一块肉哇,上头还有大青马的牙印子,过大半天才救醒了,那车把式搂住大青马就是哭啊!救了他的命他不哭?他爬起来就卸车,他把货都扔了,不要了,他心疼马怕马拉不动了,他自个拉着一挂空车一边哭一边往回走。他再也不舍得使唤大青马,大青马咴咴叫着跟在车把式后头回了家。回去以后那主人把正房腾出来,把大青马从圈里搬到人的正房住,他天天陪着它说话儿,天天刷毛洗澡,大青马救了主人,主人感谢它后来就再不使唤它了。大青马死后车把式还给它使厚葬。唉,大青马救主这个故事不是我马俊仁瞎编,你们到辽阳问一问,哪个车把式不知道?这是谁都知道的一件真事!
  小队员们哪见过这阵式,一个个早已听得惊心动魄目瞪口呆,我看着姜波和崔颖这两个从大连体校新来的小姐妹直想哭。
  我也听得激动不已,深感老马讲话果真生动具体。我们不好评判他这一套到底是来自中国儒学还是来自北方民间还是自创的杂说,反正他的确是一位自学成才的民间演说家,非常出色。他在北京给体育同行中的上层人士做报告,也曾口若悬河博得掌声阵阵,中央电视台全场播出,效果特佳;在大连棒槌岛接受江泽民总书记的接见,原定他汇报40分钟,结果是总书记越听越带劲儿,中间精神振奋把上衣外套也脱了,兴致勃勃一心听老马谈体会,老马一口气讲了一个半小时,突破规定时间一倍还多,没有任何人责备阻断。下来后别人说超了时间大伙儿都挺担心,老马说,那有什么可担心的,咱琢磨着人家愿意多听才多讲几句,一看人家不爱听咱就收口嘛!一副很有把握的大口气。
  而今日老马训话整整一个上午,却有一个听众显得很漠然冷肃,就是曲云霞。也许是同样的训话曲云霞已经听了无数遍不再引起她的兴趣,也许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心中已在千里外,也许是身体不适倍感疲倦,总之她基本上没有什么反应,就那么木木地听着。直到开会之初受罚去跑公路训练的那个小队员归来,曲云霞见她浑身上下全部湿透,从头发上直往下淌汗,她才以队长、老队员兼教练助理的身份站起身来,关切地问了一句:跑完啦?那小姑娘点点头,曲又挥挥手说:去洗换洗换准备吃饭。小姑娘扭头而去。曲云霞恢复了原先冷漠的神态。
  老马独自讲了一上午,时间已近中午,中途没有片刻休息而且也没有任何人插话,果然他唾沫星子不断喷射,蛋白质消耗了不少,此刻仍然毫无倦意。显然他已经忘却了时间。他要集中精力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把曲云霞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刚才的话有一半是说给曲云霞听的。我觉得大青马的故事讲完之后应该是个难得的段落,便插空提醒老马该吃饭了。他点点头,做收口总结,没想到这个收口也是相当漫长的:
  你们知道天上的星星吧,星星是咋发光的知道不?傻子哟!星星它自个儿是不会发光的,它的光是月亮给的知道不?——他很认真地盯住曲云霞:不是月亮给它照着它有光发不出来!大自然的东西你信服不信服?反正我信服,天上星星数不清,月亮咋只有一个呢?没法子啊,月亮只能有一个!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主席,不能除了江主席还有赵主席王主席李主席张主席十几个,那听谁的!天上挂着十几个月亮十几个太阳行吗?不把庄稼都烧死?天上自然现象和地上人间是一样的。所以必须听老师的话,要听从指挥,这样才能进步快,那子弹头汽车你们看见了没有,它是尖头在前,为啥它屁股不朝前?因为前头有风,尖头朝前才能减少阻力跑得快,就像老师在前头开道减少阻力,你们光跑就行了,别的你不要瞎想。要有信心,明年打败王军霞!不怕,我说你、你、你,你们四个人都能打败王军霞,就像先是冬天雪地里的老牛车,见着过吧,它嘎吱嘎吱别看它现在走得慢,出了村它变成马车了,比牛车快了吧,马车它听话呀好使呀,一转眼就变成了拖拉机了,往后越来越快,吨,拖拉机变成大火车,大火车变成小卧车,小卧车又变成了飞机了,飞机又变成火箭了,啊呀,越来越快,你跑最前头去了!越跑越快!哈哈,黄毛丫头不简单呐,坐上飞机扔炸弹呐,一步一个新台阶呐,你,你说你是跑八百的跑不了一万更跑不了马拉松?你,你说你是跑五千的跑不了八百?你,你说你是跑马拉松的跑不了一千五?傻子!你们跟上马老师学吧,一样一样都要学会。当年我们超了辽宁纪录了,该学什么,学全国最好的训练法,超国家纪录,又超了又学习,就超了亚洲纪录,再学什么?我就学欧洲男子训练法,向世界纪录冲击。他别人是先练速度,把心脏练到头了,还是跑不好,我是先练能力,逐步提高,能力上来了,我能力速度一块练,结果是哪一样都提高,像曲云霞这样的队员,长的短的都能跑,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从八百到一千五到三千到五千到一万到马拉松,她都能跑,都能打冠军。有回比赛我给她报八百,她不自信,直嘟噜说跑不好,比赛下来她是冠军!她刚开始练的时候有五个新队员,她排第五她最慢,结果呢?她听老师的话,训练任务完成的好哇!那四个全送回家了,剩下她最肯学习,她成了世界冠军。你们看明年,她上亚特兰大奥运会,肯定又是冠军。上回奥运会她订第三,就是有人保守了,战术指挥保守;保守了不敢去想夺金牌,才打了个第三,要不然上次就打奥运冠军了,这不怨她。也不怨我,因为当时不以我为主。(到现在老马没有喝过一口水)你们几个小崽儿听好啊,我今天上午讲的啥呀?讲的就是要听话,要肯用功跟老师学习,不要学什么化个妆啦穿个好衣服啦,学那些没用,啥叫美?运动员你抹什么口红化什么妆!吃好睡好练好,脸上的皮肤就比化了妆还要好,每天必须喝阿胶,阿胶是专门给妇女用的,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容品还化什么妆!啥叫美,什么是美,千美万美,出了成绩最美!你们看曲云霞眼睛多小,那怕啥呀眼睛小不影响当世界冠军,眼睛大了还不一定跑得快呢,越小越好,反正出了成绩是美女,不出成绩是丑丫头。我看人家给曲云霞介绍对象的时候,小伙子一个个都点头哈腰,他知道他不配曲云霞嘛!打了世界冠军你要啥有啥,这就是最美,啥女人也不如你!明年曲云霞再打一个奥运会冠军,那是有把握的,现在世界上一干五百米跑三分五十秒的没有嘛!去年世界最好成绩都不如她嘛,所以打奥运会有把握。你看那是什么风光!喂?好了,中午多吃点儿,去吧,都给我多吃点儿!
  训话会终于结束。曲云霞并没有被老马精彩纷呈的话激励起来,她毫无表情地往起一站,看得出她心底深处还带着对老马的某种不满,扭身而去。
  老马很机敏很严肃地观察着曲云霞的一举一动,明知她现在有情绪有想法,想打退堂鼓,便心情沉重起来。说实话老马其实也是很窝火的。过去,哪个队员敢对他这样呢!现在他却不能正面狠批曲云霞,只好忍着:唉,老赵啊,这屋里没人了我跟你说心里话,我太难啦!现在的运动队太难带了。我干了大半辈子,也算是出了成绩,啥也没落着倒落了一身不是,现在想歇又不能歇。外国我是坚决不去,咱是炎黄子孙不能给外国人干。我打了世界冠军反而是我啥都错了!可是现在咱一身是病,还得坚持干下去。外国人培养一个世界冠军要十几年,我没明没黑地干,用五到六年时间就把世界冠军培养出来了,可是,队伍没保住,还得从头来,我还要争这口气!唉,曲云霞她不能退啊,剩下那几个小崽儿条件都不错,但是一两年之内还上不来,顶多是个亚洲纪录,三年差不多——老赵你在这儿我感谢不尽,我看能不能这样,你呀,你这么着……
  老马压低声音面授机宜,他要利用一切机会做曲云霞的工作。
  我深深理解老马的心。形势对于老马是十分严峻的。重新组队以后,新选来的小队员如姜波、崔颖等大部分都是一级运动员或健将级运动员,她们都是老马将来借以一朝翻身的很有份量的砝码。但这满把一张张牌虽是好牌都不是王牌。王军霞无疑是一张世界王牌是皇后,可是她再也不会听老马指挥。尽管社会上从上到下希望马、王和好的呼声很高,不断有人发表和谈和解言论,新闻界乐此不疲炒得很火,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老马知道王军霞的脾性儿,这闺女这辈子是不会回到他的阵营中了。那么老马手中的王牌目前只剩一张那就是仍然极有实力的曲云霞。曲云霞只要答应继续干下去,干到奥运会,老马的腰杆子就还能直起来。再估计一下,王军霞离队以后负担日重,在沈阳整个队伍管理混乱,很可能会渐渐垮掉,如果真是这样,曲云霞就成了国内独一份儿,短期内尚无人可以匹敌。中国人还不曾在奥运会夺过田径项目的金牌,马家军最高峰的九三年和九四年偏偏是两届奥运会之间的空档年。因而曲云霞就是老马手上一块无价之宝,这块宝将押到哪儿赢到哪儿。
  但是我们只知道曲云霞有情绪不想干了,具体一点儿,究竟是为什么呢?老马希望通过我这个客人,去探究分明,“看看她都有些什么活思想”,掌握了这些“活思想”以后,一来可以避免马、曲之间发生正面冲突,那是老马决不希望出现的情况;二来在摸清底细之后,有我这样一个中间缓冲地带,将有利于老马从容考虑推行决策,共同努力把问题解决好——以往马家军由于具体问题引发矛盾冲突的教训实在太沉痛了。老马吃一堑长一智,正在吸取这个教训,对自己的学生他不再那么主观武断。这是老马一个大进步,十分可喜可贵,我理当尽力相帮。
  老马告诉我的做法是当天就去和曲云霞聊天,隔了天就不真切了,今天上午刚开了会,她正有一肚子话没处说,一聊准灵。
  从今天早晨他独自观察队员训练到现在,我觉得老马做工作的方法有点儿像间谍,我上曲云霞宿舍去,就有一种身受派遣不那么自然的感觉,又觉出了几分好笑。
  所幸曲云霞和她的父母一样,是非常憨厚诚挚的人,我来看她,她丝毫没有任何疑虑。为了掩饰一个探秘者的最终目的,我还是迂回了一下,先到曲云霞隔壁其他几个小队员的宿舍转了转,然后才悠闲地来到曲的宿舍。房门半开着,曲云霞正独自一人坐在床头听音乐。磁带内容是一首关于人在旅途的流行歌曲。由于过去马俊仁坚决不准许队员们听音乐,砸过队员们的录音机,故而我开了一句玩笑:现在你可以尽情地听音乐啦!说着话我走进来,曲云霞就说:我想听就听谁也管不着!这时曲云霞的母亲后脚跟进来说:云霞你声音小点儿,有个事,楼外边搞基建的那个民工想借咱点儿钱。曲云霞就问那个民工借钱干啥?曲母说那民工看上了一件皮夹克,觉得便宜,手头钱又不够,想借上咱300块,你说给不给?
  曲云霞并没有搞清楚是哪个民工,很茫然很实在地说:你答应人家啦就给吧。说着就从提包里摸出几百元钱给了母亲。曲母说人家张了口,咱不好意思推托,借就借给他吧,老赵你看……
  对此我难以参与意见。但我心里觉得民工在附近干活只是个临时的事儿,他怎么偏偏逮住曲家借钱呢?又不是什么紧急事情。这年头借钱给民工的人家可是不多啊!“借”出这300元钱,八成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曲家人也真是老实厚道。
  曲母接钱而去。云霞一笑说:没办法,净是来跟我家借钱的。我说:家里日子刚好些,还要仔细点儿操心点儿。她就说没办法,我父母从不会拒绝人,打发不了人家,我当女儿的也不好说什么。
  渐渐地,我们攀谈起来。曲云霞果然负担沉重,有远虑亦有近忧,她说话比较慢:赵老师,你说闹事儿那天晚上我没有跟她们走,到底对不对?前几天中央电视台采访辽宁队,说曲云霞现在和父母在一起,至今没有归队,咋就叫至今没有归队呢?我真不懂,好像我做错啥事了。当初没有走,是个啥情况呢?谈判啦有意见了我也都参加过,但是到后半夜我没跟着跑,是我犹豫,我怕都跑光了马导他受不了,再说我父母也住在基地,老人并不支持我跑。其他人当然没牵没挂说走就走,我心想反正已经知道第二天领导要来,王军霞她们也没走远,第二天也还要回来,领导来了再作决定吧,这样我当天晚上就留下了。第二天崔大林院长和孙玉森队长从沈阳来了,处理不下去,最后说全体都回沈阳,我就也打起了铺盖卷,东西都收拾好了,领导让走咱就走。是临到走的时候他们才突然决定把我留下来,我服从组织决定就留下了,到现在成了我没有归队,还在中央台广播!王军霞她们和我同甘共苦多少年,本来感情挺深厚的,就因为我留下没走,她们误以为我耍心眼儿,肯定会说我是叛徒,这不把小姐妹们也都惹了?马导这边我是始终尊重他的,当然哪儿会一点意见也没有,我希望他把他的那点儿毛病改掉,他就更好了。比如他应该更理解人,可是人的缺点也不是轻易就能改掉,就怕他好了伤疤忘了疼。现在他也对我有点看法吧?真是……唉,老队友们都走了,我一个人住在这屋子里,真没意思。跟这帮小队员吧也不是太熟,我还要处处以身做则起带头作用,马导常回家,我管不好队伍还批我。一个人闷在这儿,和住监狱差不多。老队员不在,我练也练不起来,越练不起来这腿还越疼,是老伤,真是没有一点儿意思!我是真不想干了。现在父母跟着我在基地,我又操不尽的心,他们老两口养育了我,我怎么办?……刚来的时候我爸我妈挺高兴,后来他们也觉得住在这儿很不合适,再怎么说这也是个体育基地。他们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这块儿亲戚又很多,我哥我姐他们还有小孩儿,总想来看看老人看看我,说实在的,连出入都不方便。体育基地毕竟不是他们过日子的家,逢年过节他们就很不习惯,别的老人阖家欢乐老的小的那么自在,做点菜喝点酒他们才觉得像个家,现在这算什么?所以他们特想离开这儿。重建一个家自己过也不容易,上哪儿去呀!你问大连的房?大连是给了王军霞和我一人一套房,还没交给咱。关键那房子不属于咱,只能住,不能买卖。老人们觉得那不是咱的房子建设它有啥用,王军霞他爸也不去住。马导原先说过给我和王军霞买一套别墅,奖给我们,出事儿以后再也没提别墅的事,我想他说归他说,还得靠自己。要等别人给买别墅还不知道在哪辈子,可是我父母将来怎么办?上次邱立斗老师从金州和你一块来,我托他在金州给买套房,邱指导最近说办得差不多了,如果这次没变化,老人们就打算搬出去。他们没有自己的家肯定不行,时间长了还要病倒呢!把老人的事安排好,我自己好办,领导上给我分配掉算了,我也算给国家出过力了,现在浑身是伤,明年奥运会让别人打吧!赵老师这些年我真累啊,我真是累得再也跑不动啦!如果老队员都在,练的时候还能互相促进起来,互相激励起来,现在我孤孤单单的也25岁了,还干个啥呀!可是老人的事我没有处理好,现在是进退两难,真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我。如果这样凑合去打奥运会,还有一年半吧,肯定也是个输,不如现在退,沉痛的教训太多了。迟退不如早退,省得将来输了……
  曲云霞的心已经让严酷的现实揉搓得很破碎。在她的世界里,似乎除了打出成绩,剩下的什么也没有处理好,反而弄得父母无家可归——这忧虑最为突出。队友逃遁友谊危机,马导不理解说话没兑现,更是无法回避的问题。难怪老马讲了一上午对她均不起作用。她沉重的思想负担显然不是一席动听的话语可以卸却的。
  中国农民,哪能没有自己的家园呢?家园不仅仅是他们物质上的生活必需,更是精神上的寄托和灵魂归宿,是一种千年不变的生活方式、生存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讲,曲家的确正处在危难之中。不论是王军霞的父母还是曲云霞的父母,他们都无法甘心情愿地去适应现代入迷恋的竞技体育生涯。东跑西颠、争强斗胜,他们不适应;集体生活军营制度,他们不适应,总之,以现代体育文化为背景的运动队所要求的一切生活方式,都不是他们所梦想的人生。同理,中国农家子弟坚韧不拔不屈不挠吃苦耐劳的传统精神成就了马家军,这个现象正好迷惑了马俊仁,使他进一步误把农耕社会常见的家族式管理的模式引进到现代体育中来,这恰恰又错了,这种引进必将引发深层意义上的尖锐冲突。大而言之这是东西方文化难以调和的冲突,是人类不同的生活方式的冲突。移师大连之后,眼见得问题和矛盾接踵而来,运动队因而波澜四起风雨飘摇……
  我们正面临着从东方农耕社会家族式管理向西方现代社会契约式管理的嬗变,换句话说,我们可否认为这一切都是封建传统同现代社会的碰撞和较量?在今天急剧变化着的社会生活中,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面临着这种较量这种抉择。
  曲云霞的“活思想”已经摸清楚,只可惜当今中国已无法用毛主席著作这把金钥匙去轻易地解决问题。老马也陷入了深深的困扰之中。在那几天中,我和老马共同与曲云霞几度展开新一轮的对话,苦口婆心谈得很艰难,收效甚微。老马把他所能想到的话都快说尽了:
  曲云霞啊,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你给马家军立了不少大功。我当然知道你有伤有病,再干一年要说也是真艰苦的,可是你不干哪能行呢?要说退役你讲讲怎么个退役法?你这个马家军的老资格就这么不明不白退役了算哪回事儿呢!你跟赵老师谈了真实想法,我看这些想法都不存在什么大问题,你爸你妈在我这儿不是挺好啊?哪儿不好?你说其它还有啥呢?
  曲云霞没言声,我也不插话,老马便激动起来:上次她们闹风波,你没有跟上走你留下了,你经得起考验又立新功,现在面临奥运会你咋经不住考验呢?这几次她们闹分钱,你也分了你该得的那一份,好几十万不止吧,你觉得钱也有了是不是?这辈子够花了是不?曲云霞,这点儿钱就挡住你的双眼呐?钱算啥呀,钱才什么都不是呢!过去国民党发行金元券,我辽阳老家的老百姓开始是攥在手里谁也没舍得花,后来涨得不值钱了他又急了,就集中起钱来让我父亲用大车拉上,赶着车去鞍山想换点儿正经东西,用麻袋把钱装了满满一大车。我父亲赶车上了鞍山,结果那钱屁也不值,什么也换不成,白送人都不要,还得往回拉。回来上山走上坡,把马累得拉不动,我爹没办法,明知这钱拉回去也没用,不如让马省点劲儿,就把钱都倒大沟里,不要了,扔了,它没用嘛,倒沟里还要把麻袋提溜回来,因为那个麻袋比一麻袋钱还值钱!所以麻袋不能丢。回到村里老叔老婶子们有哭有笑,反正是一辈子啥都没了。车上就剩了一麻袋钱,我父亲扛回山上当废纸用,家里炕围子上贴得花花绿绿的净钱了,这我都有印象,老赵你说钱有啥用!这不,说苏联变化了,那卢布一把一把也是买不来好东西,听说都作废过好几次了。我看世界上顶数钱这玩意儿靠不住,银行倒闭了票子作废了,存钱户哭也白哭,是不!曲云霞就你那几十万块钱呐,更靠不住!靠得住的还是人的本事、人的事业,将来一说你是奥运冠军,看,曲云霞来了,这比几个臭钱顶事儿,傻子!因为你有真本事,人家才尊重你,光拿钱能买来尊敬啊?钱这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没时候想它,有时候没用!社会都是朝前发展的,你必须哗哗往前跑,你不能站着不动,你看从大连到沈阳的火车道,上边有火车一列跟着一列走,谁也不能停到半道上!有一次一台机车停半道坏了,就给拖着走,拖不成就得掀翻到铁道边上,别的列车照样前进,它不能总占着道儿对不?在马家军你资格老,功劳大,就是这样退下去不行,编筐拧篓全在收口,口收不好,那筐子枝叉八网地,不成个东西。现在是党需要你干下去,国家需要你干下去,等到打完奥运会,把口一收,好啦!外国运动员梦里都想参加奥运会,自个儿倒贴钱也要上,哪有能上求着上自己不上的?要是我的孩子就是让人打个血窟隆只要能上奥运会也行!你再打一届奥运会,这辈子就参加了两届奥运会,光荣啊,头回打铜牌,二回打金牌,光荣啊!天底下有几个运动员能有这个好福气……
  曲云霞闷着头听老马讲他那套重义轻利、义利并举的道理,始终不多言语。两个小时过去,照旧没有打起精神来,老马一时间想不出新的论据。一阵儿冷场,曲云霞就往起一站说:马导、赵老师,你们也早点休息吧,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我回去了。
  对才于今天的中国运动员来说,靠大讲无数的空道理已经无济于事,其他行业亦如此。这是中国进入九十年代以来的一个深刻命题。
  一连数日,曲云霞每堂训练课她也完成,却仍然表示想退役不干。
  我同马俊仁就曲云霞的事又相谈几次。我明确谈到了别墅问题。又往深里走,我们谈到了从家族式管理向契约式管理转化的问题,谈到了如果不彻底改变过去模糊管理、家族管理的指导思想,就不光是王军霞和曲云霞这一批人的工作难以做好,今后在一代新人身上还会发展激烈的经济矛盾和不尽的纠纷。要从根本上改变单纯人身依附的恩恩相报状况,要善于发挥经济杠杆的作用,向体育法度化变革,向俱乐部制过渡,从制度上解决运动员成才以后的管理难题。国际上有先进的范例,国内有足球界的开拓先行,值得马家军很好地借鉴。否则,你马俊仁就是有一万张嘴,每天说几车皮的话,也拢不住运动员的心,拴不住运动员的腿,鼓不起运动员的劲儿。我建议老马邀请这方面的专家学者,为马家军研究制定有针对性的短期和长期的法规,入队时签署教学双方的合同协议,甚至可以考虑有人作保,完成任务奖励要兑现。再如参赛资格怎么办,转会怎么办,违约怎么办,退役怎么办,立大功怎么办,犯了错误怎么办,提升怎样进行,等等一切,都要根据国情制订严格的规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在这个基础上再辅之以深入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事业才能有保证,基地才能往长远发展。我对老马说你不要光爱听好听话,人家表彰你说向你学习,江泽民、李铁映都表扬过你,伍绍祖还谈过五学马家军,说一马当先要引来万马奔腾,袁伟民、刘吉也说过要学习你的严格管理,这是人家给你荣誉,并不是说你就毋需改革到了顶峰,依我看人家提出向你学习,其核心正是要学你敢于解放思想,敢于创新,不被传统的旧东西禁锢,所以你自己不要闹误会反而把自己的手脚给绑死了,不敢动了!咱自家不改革就不会有新出路了,只有等着人家超过咱。我看办好基地首先是家族式管理必须变,要用人才,不要靠上阵父子兵这一套,要靠科学管理,人才遍地都是,看你怎么用。父子兵这一套事实证明不适合竞技体育。说到底,要改革,要从僵死的计划经济模式向市场经济转化,彻底转变机制,要结合国情吸收西方体育走向大市场那一套。如果东方化一点儿,也有大可借鉴的真经,过去山西商家票号包括安徽商人都非常辉煌,往日的晋商富可敌国,纵横万里,他们就摸索了一整套培养和管理人才的经验,完全是东方式的国粹化的,那些办法也非常宝贵可取,同样严格且相当奏效……总之是一切阻碍我们事业发展的体制和机制都需要改变它,伟大的体育家肯定都是改革派,否则他就不会成为体育事业的推进者。我们的长谈很有实际意义,老马的态度非常认真。老马是极聪明的,他正在从各方面吸收好的意见来帮助自己记取马家军裂变的沉痛教训,并不像人们推测的那样,说老马犟的什么话也听不进去。谈到高兴处,他会激动地说,老赵哇干脆你来我这儿干吧,我们太需要一个好政委了!我就急忙说担当不起,只是因为看到马家军的现状人人着急,粗浅地提供一点思路。你真需要好政委可以全国招聘,能人有的是。
  老马无疑是中华民族万千精英当中的一员。他的长处就在于可以在自己的训练中容纳百川而无往不胜,可以在迷惘和困惑中听取有益的意见而果断决策,他从不意志消沉知难而退,他从不凑合浪费每一天,他喜欢动脑筋而且善于动脑筋并注重了行动,大大地弥补了自身读书甚少这个亏损项目,从而使他的人生转亏为盈。刘项原来不读书啊!
  这天大早,他开车来了。一上楼就叫:老赵呢,起来了没有?王伟啊,快去把你赵老师叫来,我这儿有正经事儿要商量!一听他沙哑而又振奋的声音,我就觉得他一准儿是摸索到从根本上解决曲云霞思想问题的办法了。
  一见面我先说话,好像昨晚的谈话仍在继续:老马你有好主意啦!
  老马急急相告:昨晚回去到天亮我睡不着,咱们谈的那些话那些个道理在我脑子全翻腾了一宿。曲云霞的事儿咱光靠嘴说真不好使。咱这样,原先我打算奥运会以后奖给她一套别墅,我看用不着等奥运会以后啦,我现在就给她兑现,老曲头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她把合同给我签了,咱就啥也不用说啦!
  我没来得及说话,他又把具体方案推出:前边不远有个望海大公园,房子是现成的,冲着大海,小一点儿的别墅一百万元左右,跟老板谈一谈说不定还能便宜点儿,反正不超过一百万就下来了。说小一点儿也不小,实际面积将近二百四十平米,她曲云霞住还小哇!钱的问题我想好了,最近这次分队费,就是我住院期间她们又闹着再分一次队费,曲云霞分了17万,这17万还在帐上没交给曲云霞,把她这17万用起来,我给她补上83万,加起来就成了!她的合同就要冲这个订,订到奥运会以后再打了八运会房产就归她。不好好打比赛,房子我再卖掉!现在房产证先不交给她,老赵你说呢?
  对此我无法发表具体意见,听他这么一讲,说实话我倒担心曲云霞可别吃了亏。老马又高喊:王伟啊,把曲云霞和老曲老两口都叫来!上午我领你去看房,那房子好得很哟,现在一平米合五千元左右,往后还要涨。
  我又问:老曲头如果搬过去,基地还用他吗?老马早已想好:他定,由他定,想在这儿继续干,每天他骑个自行车就过来,反正基地总要用人,我工资照发。他要是真不想干就算了,咱再雇人啊,你不是说父子兵不好,要淡化亲属关系嘛!
  曲家三口惶惶地来到老马办公室,不知有何大事。
  老马立即打足了精神大谈购房计划。老曲一家的表情不断变化着,由惶惶然而渐次变得欢乐不已。曲家有些意外,或曰喜出望外。曲云霞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老马神侃:老曲啊,这下子好了吧!原来说也有王军霞一套,现在她跑了,没了!是她自个不要嘛!王有馥不是愿意回家吗?那他就在村里住吧!老实人吃亏吗?不吃亏!吃亏吗?不吃亏!
  老曲头高兴的不知该说啥,只向着老伴儿重复一句:这回可就好了,这回可就好了。
  曲云霞快乐之际又商议地问:金州邱老师那边还问着一套单元房呢!老马问房子多大多少钱?曲云霞说不算大要十七万八,价钱也不能算贵。老马立即出主意:跟你邱老师讲,先不要啦,十七万八存银行,一年利息是多少?现在等于你花十七万买了一个大别墅,还要那小房干嘛!曲云霞说:邱老师挺辛苦的,买就买啦,反正也是固定资产,房子在市区今后还会增值哩。老马就批评道:你看你傻孩子不会花钱是不?我好说这句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你们哪儿会花钱啊,千军万马凭指挥,一兵一将都要调度好,东一锤子西一棒,你有多少银子也花不到点子上,你有几千万也不见得能过上好日子!这又是你马老师教给你的一个本事,记着,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你那点儿钱,还值得一花?!
  曲家人就乐哈哈地笑。老马陡然严肃起来:奥运会要尽全力打好!我和你赵老师去看看房子谈谈价儿,曲云霞你要考虑怎么个训练法,考虑这一年多怎么办?啊!要不然房子再好你最后也要不上。任务不轻啊!老赵你这就帮我琢磨琢磨合同怎么个写法,想好了帮着起个草吧。
  曲家人就信赖地望着我。我知道他们内心深处还是隐隐地有着一份担心,他们担心老马会不会变卦?这个合同在他们看来相当重要,或说比老马看得还要重要。曲云霞诚恳地说:赵老师,谢谢你帮了忙!这诚实厚道的了家人觉得可能是我连日同老马的长谈发生了作用,对我更加倍赖。
  老马突然兴奋不已:来来来,老赵咱干脆先写合同!那边房子现成的又跑不了,老板是咱的熟人,你先给起草合同咱听听,干脆你就当一回中间人,合同签完咱拉上老曲全家去看房,那多带劲儿!
  老曲头神情冷峻地说:成!
  曲云霞急去找纸笔,她期盼着我能完美地促成此事——看来肩头责任不小,不能让老曲一家的希望化为泡影。但是一时间我还想到了事业单位的财会制度,想到了公款使用的法规,想到了曲家良好的愿望只能在严谨的操作中方能实现;一瞬间我还想到了王军霞那边又会怎样看待,想到了老马的处境,于是我用非常低沉的声音对老马说:用这笔钱是不是申报一下领导。
  老马一挥手大声说:给王军霞和曲云霞她们买别墅的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大林知道这个事儿,都知道,谁也不会不同意嘛!来来,纸来了。王军霞她不要这个运动队了,运动队还不考虑她啊?
  事已至此。我肃然捉刀。这草稿正好也还留着:

          合同书

  甲方:马家军田径培训中心。
  乙方:运动员曲云霞。

  马家军田径培训中心是经辽宁省政府正式批准成立的事业单位,以培养国家田径运动尖子为宗旨。运动员曲云霞在以往几年的训练和比赛中表现突出,多次为祖国争得荣誉。为此,甲方奖励乙方大连开发区大安房地产综合开发公司海滨别墅一套计238.8平方米。款项来源除17万由乙方自己支付以外,余额83万元由甲方支付。双方现已对大安公司一次性付清100万元房款。为进一步调动运动员积极性,保证甲乙双方利益,特对该别墅产权事宜及有关事项签署合同如下:

  一、乙方应在完成好日常助教工作同时,全力以赴完成好自身运动员的训练任务。
  二、乙方应尽全力以运动员身份完成好1996年第26届奥运会比赛任务。
  三、乙方应在完成好第26届奥运会之后,继续以运动员身份完成好1997年第八届全运会比赛任务。
  四、乙方完成好以上三项训练及比赛任务之后,甲方应确保该别墅产权在1997年归乙方所有。
  五、在别墅产权尚未正式归属乙方所有之前,乙方父母及亲属有居住、建设和维护该别墅的权力,但不得转让或租出。
  六、倘遇不可抗拒原因如赛事取消、战争来临、重大事故、甲方隶属关系变动等情况,甲乙双方均无力完成以上任务时,甲方仍应保证履行以上产权合同,使乙方权益不受损害。
  七、乙方在确保完成上述任务和履行合同之后,当可自行选择工作去向,甲方应积极协助给予安排。
  八、在今后所有赛事中所获资金,甲乙双方仍按国家及省里有关规定处置,与本合同无关。

  以上合同由甲乙双方共同遵守,严格履行,一经签字即申报有关公证处完善公证手续,不得反悔。

  甲  方 马俊仁

  各方签字:

  乙  方 曲云霞

  中  方 赵 瑜、王 伟

  一九九五年三月十七日

  合同书起草完毕。写这玩意儿咱是生手,起草的东西未必尽合法律规范,肯定还有遗漏和不足,自当贻笑大方。但在当时,文化水儿高一点的也就我了,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人顾问顾问,只能是把意思说清了,要凭大伙儿的良知。这个合同书尽管简陋,但在我起草时候,周边诸人还是很肃穆的,甲乙双方并不乱说话。起草完毕后我一字一顿念给大家听,老马和曲家人都听得极其认真。然后我又逐条加以解释,稍作修改,直到双方认可。依稀记得一番讨论之后又在抄出来的稿子上加了一条什么内容,草稿上没有,现在我想不起来了,好像是有利于老曲家的。最后老马很敏锐地说这也是改革,这合同恐怕是中国田—径界头一份呢。
  当下三方在抄好的合同书上签了字。大家觉得中间保人光我一个人嫌少,我又不常在东北,便临时把营养师王伟拉上。王伟被邀请当中人自己觉得有些唐突滑稽,直开玩笑说我算啥呀我,我自个儿还照顾不好自个儿呢,好事好事,让我签就签,将来你们打官司别找我,往后到你家别墅吃饭老曲大叔曲大妈你们别把我轰出来!
  办公室一片欢声笑语。
  张娟遂取走合同书,去外面开发区街上打印成文。
  全体登上面包车。老马驾车拉着一车欢笑,向碧蓝的大海边驶去。
  房子果然好,地处一座大院之内且有人看门。每家独户三层向阳。南面不远就是大海,可见一架东西铁路长桥从海湾上凌空跨越,有“辽东半岛号”豪华型列车在海面上空飞驰而过,景色十分稀奇。老马赞叹道:这多有艺术性!房子位置在大院里边多安全!又在东头,俗话说住东不住西,头一家台湾大老板,第二家就是曲云霞,好啊!
  众人围着别墅转了两圈观看。这建筑华美玲珑,白墙红顶。别墅前后均临小马路,一楼后方有车库一座,卷闸门严严实实。老曲不妨在这车库后面开个烟酒柜台,白天开卷闸给小区零售服务,夏天冰镇啤酒敞开供应,晚上把卷闸一关,回屋抱着外孙看电视。
  入得室内,见一楼大厅有三十来平米的样子,老马即建议可把进门过道隔墙打掉,采光又好又扩大了客厅活动范围,在大厅正面一定要建一个荣誉柜,奖杯牌子都放进去,要多排场有多排场。从一楼大堂往里进是餐厅厨房卫生间,都很宽敞方便。一楼二楼三楼均有卫生间,有大阳台和专供养花的地方,格局很合理,足够曲家老小居住。
  我心中感叹良多:老曲头后半辈子的理想终于实现了。
  曲云霞说可以在三楼向阳那间屋子搞一个健身房。老马说:那还不是由你,你从阳台上看着大海练吧,这空气多新鲜!
  离开别墅以前,老马作总结性发言:老曲啊,曲云霞啊!行了,你们现在啥也不缺啦,就缺一块奥运会金牌!
  曲母很少说话,这时候却激动地冒出一句:还缺一个好女婿呐!老马快人快语:老婶子看你农民了不是!我看你闺女最不缺的就是这个,干好了奥运会屁股后面排队排老了!现在你老两口住进这新房来,不用搞装潢先住一回新,赶曲云霞过两年结婚时候再装璜,又住一回新,喜事还在后头呐!老婶子你两回住新房!老曲啊,你们这后半辈子就算是住进高级保险箱了。
  语无伦次,皆大欢喜。
  中午吃饭时老曲头给我频频上菜,还特地跑到楼外边自己掏钱给我买了一瓶白酒,表示谢意表示高兴。他说这酒跟平时不一样,这是我请你喝的,我们全家谢你,你这一来让我安心了。
  我既为老曲家高兴,又怀着深深的忧虑,一时间却说不清楚。这基地的财政也没个监督审计,现在是老马一人说了算,往后算不算呢?中国的事情太复杂了。可是我私下里很严肃地对曲大叔建议说,你们不要拖拖拉拉,简单收拾收拾就赶紧住进去吧!夜长啦,你们得抓紧把生饭往熟里煮……老曲头紧紧拉住我的手,几欲下泪,狠狠地点头。
  付款办理买房手续的时候,老马出于种种考虑,又郑重地和我商议:这房证、发票开成谁的名字好?是不是先开成我马俊仁,将来再改成曲云霞?我思虑一下,表示还是直接开成曲云霞为好。理由很多,其中一条我说老马你嫌自个儿麻烦事儿还少吗?内部人真假难辨,社会上人们更闹不清,问你咋又给自己买了一套房呢?过去的一个教训,就是把简单的事情人为地复杂化了。老马顿首称是,思绪万千。我再次建议他到省里去办一个较为正式的东西,或打报告形成批件,或上边针对这事发个短文,这样好。
  十几天以后我离开基地,手续已经全部办理完毕。老马让我看了付款支票的回执,看了写有曲云霞名字的发票,老曲头已经把房子的钥匙拿在手里。曲云霞的哥哥姐夫们已经进驻别墅,要搞点儿卸墙建灶的基本建设。曲云霞也已经飞奔在开发区的田径场上。老马的谋略是在奥运之前不打算让曲云霞参加任何赛事,一心训练,到亚特兰大再亮出这个核弹头。
  此后我没有机会再见到王有馥老汉,不知他对此做何感想?大约半年以后我见到王军霞,她偶然提起此事,问我知道不知道有这个情况,我说知道的,反问她军霞你怎么看?她平静地回答说:我个人没啥意见,曲云霞是真够苦的,再好的别墅她也该得,马导办了这事儿就算做了一件好事。我跟曲云霞的感情是很深的。马导他想气我其实我不气,我离开马导就没指望他多给我些啥,是我自己要跑掉嘛!
  没想到王军霞小小年纪竟能如此人情练达,高屋建瓴。顿时我内心为二霞她们的友谊而真切地高兴起来。王军霞这么一说,反倒显得我们很小孩子气了。宽容和理解是人间一种多么美好的情感。
  人们常说体育是一门最为综合性的科学,说知识单一的人干体育绝对不会有什么建树。你看搞一支田径运动队,其中包含着数学、力学、中西医学、遗传学、物理学、气象学、地理学、烹饪学、心理学、人种学、仿生学等等,不论精专,却要通杂。如果是从事自行车、汽车、摩托车、帆船、登山、跳伞、马术等运动,科技水平还要更高些。然而我觉得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干体育,通晓以上诸子杂说百家科技却是远远不够的,许多新一代的优秀教练并不特别缺乏科研观念,但是有一点很缺乏,那就是不大通晓植根于千年农耕社会的传统社会学。在中国无论干什么事业,你一定要透彻地读懂中国社会的国民性,中国农民的劣根性这本传统大书。也许陈景润演算哥德巴赫猜想仅可除外?马俊仁的狂飙突起,就是因为他深深地懂得这一套并能够从容地处理之。从他处理曲云霞等一系列杂事的过程中可知,新的胜利已在他的手中。所遗憾者,马俊仁精通此道不虚,却是精通的有些冒头,有些过于精专了。于是,他的成功与失败就令人痛心地揉杂在一起。
  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孕育了大批世界冠军,也毁掉过更多的人类精英。写过王军霞和曲云霞,让我们再去看一看刘东。刘东的命运与二霞共同构成了一桩立体事物的多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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